第34章 ·征途(一)
第三十四章 ·征途(一)
訓罷眾紈絝,紀啟順揚揚手中皮鞭,發出了號令:“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誰再拖拖拉拉的休怪我手下無情。”話音才落,便一鞭子抽在了馬身上,馬匹吃痛一下子就竄出去老遠,連帶著揚起一篷黃沙,糊了商少羽一嘴。
商少羽“呸呸”的往地上吐了幾口沙子,心頭不由火起,卻奈何紀啟順單騎跑出了老遠。隻得惱怒的對著身後那群一臉茫然的新兵喝道:“沒聽到殿下的話嗎?都給我跟上!誰敢落下,有你們好瞧的!”
在紀啟順的有意無意的施壓中、商少羽的無名火中,諸位新兵帶著滿身的塵土迎接到了漫天的紅霞。
雖然晚霞渲染的天空分外美麗,但是此刻沒有任何人有心情關注與它了。整整一天的急行軍令這些貴公子們疲憊不堪,正如紀啟順所言他們大多是家裏人慣著長大的。雖然他們都是武官,不至於多嬌貴;但是從小在東都那樣的花柳繁華之地,自然也不會遭受過多少磨礪艱辛。
正因為如此,紀啟順才這樣逼迫他們一路快馬加鞭,一方麵是希望他們快些習慣急行軍的節奏,另一方麵也是存心要磨磨他們的性子。
她素來是獨來獨往慣了的,但也好歹知道要把下屬收拾得妥帖些,至少別給自己幫倒忙。再者,大家若能團結起來、有力一處使,也比她一個人累死累活來得強多了。
她一邊想著,一邊不自覺放慢了速度。
商少羽驅馬從後頭趕上來,語含譏諷道:“將軍這是終於累了啊?”
紀啟順聽出他口氣不善,也不和他一般計較,隻是手握皮鞭向前遙遙一點點,道:“今日大家騎馬許久定然是累了,一會兒進了城找家客棧且好好歇歇,該養傷養傷該休息休息。”
商少羽順著她鞭子看去,便看到前頭有一座城池似乎近在眼前,正是他們今天行程的目的地——天水城。或許是天已經有些暗了的原因,此刻的天水城看起來像是一座黑黝黝的小山丘。
後頭的新兵們也看到了這座小城,竟然歡呼了起來,可見這一天對於他們而言實在是有夠折騰的。商少羽也想像他們那樣可勁的歡呼,但是見到身旁的紀啟順腰背筆挺、麵色紅潤的樣子,就不由的按捺住了心中的激動,強裝出一臉的淡定。
又見紀啟順清咳一聲,不鹹不淡的說了句:“諸位倒還這麽有精神呢?”一聽這話,那些平日裏耀武揚威的侍衛老爺們,頓時都成了霜打的茄子。唯恐紀啟順一時興起,叫他們再趕一晚上的路。
商少羽看著他們一個個垂著腦門不敢吱聲的樣子,心裏滿滿的都是憋屈啊。心說:一群不爭氣的東西,平常倒是傲得很,怎麽這會兒連句話都不會說了?
紀啟順倒是挺滿意,但也不說多餘的話,隻是囑咐道:“這城門看著近,實則遠得很。諸位且再忍耐一會兒罷,左右一刻鍾的功夫。”說罷便一夾馬肚,驅使馬兒向前跑去。
待紀啟順一行人緊趕慢趕終於到了城樓前時,恰趕上落鎖的時候,斑駁的黑漆大門已經關了一半。過了城門,跑過好幾條街。又跟著紀啟順下了馬,在小巷子中七拐八繞走了好一會兒。
正當商少羽等人忍不住想問“殿下您是不是迷路”了的時候,他們終於見到了夢寐以求的客棧。然而此刻沒有人表現出欣喜地情緒,所有人都一臉嫌棄的看著麵前的客棧,顯然他們都對這間客棧比較失望。
夕陽的餘暉照在曾經輝煌的金字招牌上,其上的金箔貼片已經在時光流逝中脫落了大半。斑駁的金色點在黑沉沉積滿了灰的牌匾上,越發顯得破敗不堪,隻隱隱約約能看清客棧的名字——平安客棧。
然而,不論是破敗的牌匾,還是積了一層厚灰的台階。其表現出的氣氛,都與客棧的名字大相徑庭。
商少羽揉了揉泛酸的後槽牙,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殿下,難道我們今天是要歇在這裏嗎?”
紀啟順正要去推門,聽見他的話便將手收了回來,回過頭笑眯眯的回答:“當然不是啊。”
眾人才鬆了口氣,又聽紀啟順若無其事的繼續道:“我住這裏,你們睡大街。”
“為什麽啊!”
紀啟順笑眯眯的解釋:“既然諸位對此處並不滿意,那便不強留你們在這裏歇息了。”
眾人連連搖手:“沒有的事,殿下想多了。”
紀啟順收了笑,道:“我今天上午就說過了,到了我手下就再沒有以往的舒服日子過了,看來你們還未聽進去。”她的聲音並不響,卻足以讓所有人聽見。
說罷,她也不去看眾人的表情。兀自推開了客棧滿是灰塵的木門,對著空無一人的大堂朗聲道:“店家,可還有酒?”
話音未落,便有一個留著山羊胡的男人從裏間轉出來,問道:“敢問這位客官要羅浮春、秋露白還是竹葉青?”
紀啟順隨手一扔韁繩,施施然邁入客棧,走路間帶起塵埃無數。她卻也不在意,隻是笑道:“獨愛桂花釀。”
商少羽下意識接住韁繩,茫然的看著紀啟順和那掌櫃的一問一答。正準備插嘴,就見掌櫃疾步上前一揖道:“見過諸位大人。”
紀啟順一把將他扶起,道:“先生莫要多禮,這會兒不是說話的時候,且待大家夥收拾完了再談不遲。”說罷,複又轉過身向身後眾人吩咐道:“都先去把馬拴起來、喂點糧草,動作快點。胡蘿卜就交給你了。”後一句話卻是對商少羽說的。
商少羽歎著氣摸了摸胡蘿卜的鬃毛,暗暗嘀咕:“你家主子可真是不負責。”
待眾人收拾完了手頭的事情,回到客棧中來時。便見堂上有道頎長的身影背對大門而立——此人身條修長卻不顯得單薄,身上穿的是牙色錦袍,頭上戴的是鎏金嵌玉的發冠,連腳上踏著的鞋都是價值不菲的雲錦所製的。
約莫是聽到了他們的進來的動靜,他將身子轉過來看向他們。金紅色的夕陽劃過麵頰,勾勒出他的麵部輪廓。最後點在他的雙眸中,映得瞳仁一片金黃,像是西沉的金烏墜落其中。
商少羽愣一會兒,終於認出麵前的這位“翩翩公子”正是紀啟順。他長歎一口氣,十分無力道:“殿下你這是怎麽了?”
紀啟順將一直籠在袖中的手抽了出來,眾人這才發現她的手上竟還握著一柄骨扇。她用扇子點了點大堂中的桌椅,道:“都坐,我有些事情要告知你們。”
她這一身行頭雖然並不多繁複,但細看卻也是精致的太過了。且不說她頭上的鎏金玉冠,也不說那雙雲錦的綢靴。光說她這身牙色錦袍的滾邊,所用絲線的顏色雖然都是茶色,但卻深深淺淺用了不下十種茶色絲線。
莫說尋常人家了,就是稍微弱一點的世家,恐怕也經不起這樣耗啊。退一步來說,就算有穿這個衣服的銀子,也不見得能將這衣服撐起來。稍微氣質軟些的,恐怕就不是人穿衣服而是衣服穿人了。
然而紀啟順穿了這件衣裳,到似乎正合適。不光是將衣服好好地撐起來了,更是自成一段風流意態。
看著這樣的紀啟順,商少羽卻覺得有些奇怪了。他一直覺得這位殿下不像是在意穿著打扮的人,也不像是喜歡張揚的人,以往見到紀啟順的時候她也都是穿得十分樸素的。怎麽今天就這樣了呢?商少羽越想越奇怪。
就在商少羽和眾人摸不著頭腦之時,掌櫃小心翼翼的將客棧的大門鎖了起來。紀啟順則在最上首的位置坐了下來,道:“想必大家今日積下不少疑惑,且待我一樣一樣解釋清楚。首先,商副將!”
驀然被點名的商少羽有些疑惑的站起身來:“殿下。”
紀啟順將骨扇敲在掌心,笑道:“我瞧你一早便滿麵疑惑,可是有什麽發現?”
“是的。”商少羽非常爽快的承認了,“屬下覺得人數太少了些,即便殿下手段不凡,也不至於隻派這麽百來號人。而且,在這裏的諸位都是有品階的武官,還不至於被當做兵卒使吧?”
紀啟順笑了笑,答道:“你說的自然是對的,若是連這些都猜不出來,也不夠格當副將了。不瞞諸位所說,其實這次為了掩人耳目,所有的人馬都是分頭而行的。普通的兵卒以及糧草早就出發了,就等我們了。”
“掩人耳目?”商少羽皺起眉頭問道。
“不錯。”紀啟順又笑了,“你們是不是都認為我們要去北方的邊境攻打申國?”
“正相反,我們要去的是南方蜀地攻打燕國。”見到眾人點頭,她將骨扇扔在桌上露出一個閃亮亮的笑容,“今天淩晨會有一隻隊伍打著我們的招牌,赴北方邊境抗敵。”
“為了確保他們不會被揭穿,從現在開始我就是去蜀地探親的衛姓商賈,而你們是我從威遠鏢局雇來的鏢師,主要任務就是保護我的安全,以及我那些金銀財寶的安全。懂了嗎?”
“殿下,”商少羽才開口便見紀啟順的眼神不善,忙不迭改口,“衛大爺?”
紀啟順滿意的點了點頭,問道:“商先生有什麽問題?”
商少羽眉心猛跳,深覺她入戲太快了,但麵上還是一本正經的拱手道:“衛大爺,萬一穿幫了怎麽辦?據在下所知,威遠鏢局也不是什麽沒名氣的鏢局,所有的鏢師應該都是登記在冊的。”
話還沒說完,就見紀啟順扔了快牌子過來。商少羽接住,定睛一瞧竟是威遠鏢局的鏢師銅牌!他有些無語的道:“衛大爺,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似真似假吧?”
紀啟順“嘖”了一聲:“真是沒眼力見兒,誰告訴你這是假的了?若是弄不著真的,我哪來的底氣叫你們扮作威遠鏢局的鏢師?”
“這是真的?”
“哪還有假。”紀啟順懶得看他們目瞪口呆的蠢樣,指了指她身邊的掌櫃道,“這位是張明遠先生,威遠鏢局赫赫有名的鏢師。你們都是頭一回走鏢,有什麽不懂的都去問張先生,這一路上他會好好教你們的。”
張明遠忙稱不敢,他雖然在江湖中有一定的威望,但是遇著這麽多的官老爺一時間也是怵得很。
然後紀啟順又令張明遠將早準備好了的飯食拿上來,眾人看著這些粗糙的事物都覺得分外的沒胃口。但見到紀啟順幾乎是幾口就幹脆利落的吃完了,便也都硬逼著自己吃了下去。一則不想被她輕視,二則都覺得罰酒還是不吃的好。
吃完晚飯後,她給眾人一人發了兩身鏢師的行頭,然後眾人便各自挑了房間睡下了。幸而平安客棧外頭看著破敗,房間卻都是幹淨又寬敞。不然,這麽多人住不住得下都是問題呢。
次日,紀啟順坐上了張明遠準備好的、大過了頭的馬車,帶著浩浩蕩蕩的“鏢師”、“趟子手”們,作為一位富甲一方的商人踏上了探親之路。
他們專挑人煙稀少的小道走,也不畏懼山賊匪類,畢竟這裏可是有百多個武藝精湛的高高手啊。若他們真的是一群隻懂吃喝玩樂的紈絝,魏帝也不會允許他們擁有現在的職務。
所以紀啟順要做的就是,在這一路上好好地磨磨他們的傲氣,不指望他們能明白什麽大道理,至少要會學會撘灶台、生火做飯。
所謂萬事開頭難,最開始的日子總是最艱辛的——
開始學做飯的那幾天,貴公子們做出來的飯菜簡直不忍直視,做成夾生飯倒還算是好的。且不說有人連菜都不會切、連米都不會淘,更有人生火的時候吹了自己一臉的黑炭。
但是不管他們做出什麽惡心的玩意,紀啟順都會麵不改色的吃下滿滿的一碗,然後罰他們每個人吃兩大碗,敢吐就再吃兩大碗。
時光就在眾人的苦練廚藝中,一天天慢慢過去了兩個月半。待到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夥兒們終於能像模像樣的做一頓飯時,蜀地也終於到了——
紀啟順靠在馬車的窗邊,原本遮住窗口的湘妃竹簾被她卷了起來。她麵前的紅木小幾上放著一個象牙雕琢而成的棋盤,上頭滿滿當當的放著黑白兩色棋子。白子由上品羊脂玉製成,將黑瑪瑙所製成的黑子為了個水泄不通。
騎著高頭駿馬的商少羽透過窗戶看到了紀啟順的棋局,忍不住道:“衛大爺,黑子恐怕沒救了,我覺得還是別浪費時間去想了。”
紀啟順斜睨他一眼道:“還有心情和我在這閑話,前頭怎麽回事?都停下半天了。”
商少羽口氣中七分鄙夷三分不爽:“那些官吏就是拿著雞毛當令箭,說什麽通過齊雲鎮就能到燕國,不能隨便讓我們過去。”
紀啟順撚著一隻黑子,渾不在意的笑了笑:“不就是要錢嗎,你給他就是了。”
商少羽深覺自家殿下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反正老子有的是錢”的土豪光芒,不由在心裏撇撇嘴,暗道:都是陛下賜給你的錢你當然不在乎了。但也隻是暗暗想而已,到底還是拿了一袋金錁子,往鎮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