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今非昨
第二十八章 ·今非昨
秋風劃過麵龐,卷起紀啟順額角鬢邊的碎發,然她不帶情緒的麵容卻比秋風還要涼人。她望著玉階盡頭那個快要消失的背影,然後輕輕的嗤笑了一聲:“高不可及?不過爾爾罷了。”
身後的年輕將軍忍不住出聲詢問:“殿下你說什麽?”
她回過頭笑了笑,眉目間帶了些許惆悵:“秋天來了啊!”
對方愣了愣附和道:“是的,殿下回來得巧,沒幾日就是中秋了。”這人自然是商少羽,雖然他對紀啟順並無任何好感,但是之前他被皇帝指派了一個“給四殿下帶路”的活兒,是以此刻自然不方便拂袖而去。
紀啟順慢悠悠的向前走去,狀似閑聊的說道:“我好些年沒過中秋節了,也好些年沒吃過月餅了。不過隱約記得小時候曾吃過,那時候我並不喜歡那種甜膩的味道。”
商少羽稀裏糊塗的跟在她後頭,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麽,但還是接過了話茬:“殿下這些年在外麵求道,想必也很是不容易吧……”話音中恰到好處的帶了些許感慨。
紀啟順腳步一頓,微微側過臉,輕聲道:“商將軍,你現在還不需要這樣討好我。”
雖說商少羽為人也是比較圓滑的,但是此刻聽到這麽句直白的話,未免臉上也有些掛不住。於是他便拉著臉閉上了嘴,沉默不語的跟在紀啟順身後。但在最初的難堪之後,他突然一個激靈,心道:剛剛她說現在還不需要,難道是在暗示什麽?
還沒等到他想明白這個問題,前麵的人便停了下來,他下意識抬起頭看去。因為紀啟順比他矮了一個頭,所以他輕而易舉的就看清楚了紀啟順身前的東西——
那是一根漢白玉柱,一根拴著馬的漢白玉柱!
商少羽抽了口冷氣,低頭看向正在解韁繩的紀啟順,脫口而出:“殿下,這是你……?”
紀啟順撫摸著馬駒的脖頸,咧開一個閃亮的笑容:“這根破柱子總算還有些用處,難道不是嗎?商將軍。”
商少羽:“……殿下,這是漢白玉柱,啟元殿的漢白玉柱。”
“究其本質,不過一根破柱子而已。”紀啟順神色輕鬆的牽著馬走向內廷方向,一邊還揮了揮手示意商少羽跟上。
她的麵龐上依舊是從容與淡然,似乎與平日無異,但是她那輕快的步伐卻暴露了她的好心情。她覺得快活極了,並不是因為計劃的順利,也不是因為魏帝對自己的賞識,隻是因為她口中的那根“破柱子”而已。
幼時她在東宮的拘謹、壓抑、伏低做小,就算離開了這麽多年,她也從未忘記過。甚至在太虛,她也是這樣的謹慎、拘謹。但是當她將韁繩從漢白玉柱上解下來的時候,一切都不同了。
那種褻瀆莊嚴宮殿的行為讓她覺得快意,在這樣一個放肆且沒風度的行為之後,她覺得心境忽的澄淨了許多。像是扔掉了背負多年的包袱似的,渾身都說不出的輕鬆。
商少羽冷眼旁觀了一會兒雖不明緣由,但也看出了這位殿下心情不錯,於是趁機問道:“敢問方才殿下所說的‘現在不必討好’是什麽意思?”
紀啟順頭也不回的道:“你哪來的自信覺得我會告訴你?”
商少羽硬著頭皮道:“之前看殿下一路闖入皇宮甚是瀟灑,所以這才鬥膽求教。”
“我說了,不要討好我。”她倏然轉身笑盈盈的看著商少羽,然後手一揚將什麽東西拋了過去。
商少羽下意識接了,隨後才發現是馬韁,於是一愣道:“殿下你該不會要把這馬給我吧?”
紀啟順揚起眉,詫異道:“你怎麽會這麽想,我隻是請你幫我養一陣胡蘿卜而已。”
這回輪到商少羽揚眉了:“胡蘿卜?這匹馬?”
紀啟順:“不是它,難道是你?對了,它比較喜歡吃胡蘿卜。”
商少羽:“胡蘿卜喜歡吃胡蘿卜……”
紀啟順:“……”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一會兒後,紀啟順拍了拍手轉身走開。
商少羽稍微呆滯了一下,隨即喊道:“殿下要去哪裏?陛下叫我給你帶路。”
紀啟順擺了擺手,道:“我還不至於不認識路,將軍且回去歇著吧。”
打發走了商少羽,紀啟順一個人慢吞吞的往後宮走。
後宮,聚集了宮中所有身份尊貴的女人,無論是公主、嬪妃、甚至皇後,都無一例外的被關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
大概是魏帝下了指令,一路上沒有任何人阻攔。導致她能暢通無阻、旁若無人的走在寂靜的宮中。這會兒恰是中午時分,那些嬌弱的女子大約都躲在香閨中用午膳罷,她這樣想。
不過事無絕對,在她正要穿過一片桂花林的時候,她和一個穿著華貴的美麗少女不期而遇了。
一個梳著丫髻的小宮人連忙擋住那位佳人,隨後怒斥道:“不長眼的東西,竟敢衝撞三殿下。”
“三殿下?三公主?”紀啟順的視線越過小宮人的頭頂,看向她身後的那位少女。看清楚對方的麵容時,她輕笑一聲、用隻有自己能聽清的聲音笑了聲:“原來是你。”
她一邊感慨著,一邊邁開步步子準備繞過他們時。卻聽那三殿下嬌叱一聲:“你這無禮的小道士,準備逃到哪裏去!”
紀啟順側過臉對著那少女笑了笑,朗聲道:“許久不見,三姐還是原來那樣的急性子啊。”
“大膽賊人!來人啊,有……”那小宮人一臉驚色,估計是把紀啟順當成了刺客,於是忍不住叫喊起來,但卻被另一個小宮人捂住了嘴。
一位茶色宮裝的年輕宮人從她們身後走上前,恭恭敬敬的對著紀啟順行了一個禮。她低垂著腦袋,連聲音都十分恭順:“奴婢見過四殿下。”
紀啟順將她扶起來,笑道:“難得有人還記得我,你叫什麽?”
“奴婢春慢,九年前就入了宮,以前曾有幸見過殿下一麵。那些小丫頭才入宮沒幾年,不曾見過殿下金麵,還請殿下恕罪。”一邊說著,她一邊跪下鄭重的磕了一個頭。連帶著後頭那些小宮人們也嘩啦啦跪下去一大片。
活像一片剛剛收割過的莊稼地,紀啟順煞有其事的在心裏想著。
之前她到處遊曆的時候,恰巧圍觀過莊稼人收割麥子。那些金色的麥浪、農民黝黑的膚色以及土地特有的氣味,都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示意這些宮人起身,並且安慰她們:“我並不是斤斤計較的人,都起來罷。”
紀啟順憐憫的看著這些恭順的、小心翼翼的宮人們,她們還有很多東西沒見過、很多事情不知道,卻注定了要被困在此處一生。比起她們,她確實是非常幸運。
然後她看見她那曾經驕橫、不可一世的三姐,端莊的走過來、對著她露出一個優雅的笑容,那雙黑沉沉的眼眸裏甚至有著恰到好處的關切。連聲音都是春風拂麵般的溫柔:“是四娘嗎?”
“三姐。”紀啟順臉上掛著不鹹不淡的笑容。
三公主驚喜的瞪大了眼睛,漂亮的眼睛裏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霧氣。她用手捂住嘴,聲音中帶了一點哽咽:“四娘……你,終於回來了。”
紀啟順的眉心猛然一跳,她幹巴巴的回答:“是啊。”
她用錦帕拭了拭眼角,溫言詢問了紀啟順一些問題,似乎全然沒看出自家四妹的不自然。約莫閑聊了半盞茶的時光,她終於露出歉意的笑容道:“一不小心就耽誤了四娘這麽多時間,卻是我的不是了。”
紀啟順還是不鹹不淡的笑著說:“哪裏哪裏,三姐說笑了。”
對方清咳一聲,狀似不在意的說了句:“四娘多年未歸,大約是要去見衛貴嬪吧?”
紀啟順挑著眉頭點了點頭,她實在是沒想到以往最莽撞的三姐居然也學會了九曲十八彎的“說話的藝術”。
三公主露出一個善解人意的溫柔笑容:“不瞞四娘所說,先下衛貴嬪已經不在原來的素質殿了。六年前你走了不久後,貴嬪就遷去披香殿了。你離開多年,想必不知道披香殿所在何處,不如我……”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紀啟順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笑著打斷了她的話:“哪裏敢勞三姐大駕,我一路上多問問就是了。”
“四娘怎麽和我外道起來了?”三公主笑眯眯的說道,“一路上問來問去多麻煩,不如讓春慢給你帶路吧。”
紀啟順輕輕抬手權當行過禮了,然後客氣的接受了三公主的提議。畢竟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拒絕就有點過了。再者,她也挺好奇到底是什麽事情會讓三公主貿貿然就來找她。
告別了三公主,春慢和紀啟順一前一後的走在石板鋪就的道路上。待到再也聞不到桂花的香甜氣息後,紀啟順的步子便停了下來。
走在她身後的春慢便出聲小心翼翼的詢問:“四殿下,怎麽了?”
紀啟順看了看蔚藍的天際,道:“想和我說什麽便直說吧,我最不耐煩彎彎繞繞的玩意。”
春慢一張俏臉登時白了白,隨即似乎下定了決心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氣:“四殿下,求你幫幫三殿下吧!”話音未落,就幹脆利落的跪了下去。
紀啟順一把將她提了起來,歎息道:“好好說話!”
大概是被紀啟順展示出的力氣嚇了一跳,春慢愣了好一會兒幹巴巴的發出聲音:“呃、四殿下、誒……”
“有話就說,不要吞吞吐吐的。”紀啟順皺起眉。
春慢很明顯嚇了一跳,隨即一口氣的說了一大溜。大意就是說:申國最近越發強大起來了,魏帝有意嫁一個女兒過去。大公主早就嫁人了,二公主是皇後所出肯定不可能遠嫁,剩下的公主們都太小了。於是眾多公主裏,就隻剩下三公主了。
“因為整個宮裏不可能有人幫你們,所以就死馬當活馬醫的找了我?”紀啟順丟下這樣一句話,然後皮笑肉不笑的盯著春慢瞧。
春慢抖著嘴唇跪倒在地:“三殿下她是我看著長大的,雖然以前曾經難為過四殿下,但是四殿下能不能看在畢竟是姐妹的份上,幫幫三殿下?奴婢求……”
紀啟順一伸手又把她提了起來:“之前不是和你說過嗎?好好說話。”
春慢垂著頭立在那裏,有淚水從她眼睛裏溢出來,然後“啪嗒”一聲摔在石板路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小圓點。她等了很久都沒聽到回應,直到她以為紀啟順不會幫她的時候,一道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然後漸漸飄遠:
“倘是別的我倒還沒什麽把握,但是這件事——你找對人了。”
春慢在原地呆立半晌,卻聽那人遠遠地說道:“還愣著做什麽,帶路!”
她抹了把眼淚,小跑著跟了上去。
披香宮的名字清雅,所在的地方也甚是清雅。
紀啟順伸手折下一枝白玉簪,將其放在鼻下嗅了嗅。
好花、好地方、清雅又幽靜,而且地處偏僻。
她在心裏嗤笑:想必魏帝不會來這種地方吧。她悄無聲息的邁過門檻,走入披香宮的庭院。然後她看著寂靜無人的庭院怒上心頭,居然連個通報的宮人都沒有,簡直欺人太甚。
卻聽身後忽然響起“當”的一聲,好像是什麽的東西掉在了地上,然後便有一道尖銳的叫聲拔地而起。
紀啟順皺著眉轉身看去,便見一個翠色襖裙的圓臉小宮人滿麵驚恐的瞪著眼睛。她一把捂住小宮人的嘴,終於讓那道刺耳的尖叫從耳邊消失,但是懷裏的小姑娘卻還是不消停的掙紮著。
“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如果你不叫的話,我就鬆開你。怎麽樣?”她循循善誘。
小宮人眼淚汪汪的點頭,紀啟順笑了笑在她的後頸輕輕點了一下,就鬆開了她。不出所料,才獲得自由她就張大了嘴想要尖叫,但是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那樣子活像是一條喘不過氣的魚。
紀啟順被自己的聯想逗樂了,然後她佯裝無辜的看著愈加驚恐的小宮人說道:“我警告過你的,不準叫。現在後果自負,不過如果一輩子都說不了話,想想也挺可怕的哦?”
小宮人眼淚汪汪的看著她,嘴唇不斷地一張一合,似乎是在說“我再也不敢了”什麽的。
正當紀啟順想繼續逗小宮人的時候,忽然有道熟悉的女聲傳至耳邊:“綠央,你剛剛怎……”
她循聲望去,看到一張驚愕的麵龐,熟悉又陌生。是一個穿著水色宮裝的宮人,二十出頭的模樣,清清秀秀的中人之姿。她張了張嘴,輕聲道:“燕支姑姑?”
燕支拉起裙角疾走到她身前,然後忽的停了下來,深深地俯身行禮:“奴婢在。”
紀啟順一把將她扶起,覺得鼻頭有點酸酸的,萬語千言在口邊卻怎麽也說不出來,隻能一遍遍的念叨:“燕支姑姑、燕支姑姑……”
燕支的眼圈紅紅的,強忍著淚水應聲:“奴婢在、奴婢在……”
她強笑道:“姑姑這幾年來,一向可好?”
“奴婢自然沒什麽不好的,隻是貴嬪……”
紀啟順抿了抿唇角,又恢複了以往的從容模樣:“勞煩姑姑帶我去見母親。”
燕支點頭應是,抬步要走的時候終於想起了什麽。燕支看向被她們忽略了很久的綠央,道:“這位是四殿下,還不快行禮。”
然而之間綠央好一陣手舞足蹈就是不說話,就在燕支終於要忍不住斥責她之時,紀啟順對燕支、綠央二人做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她伸出兩指在綠央後頸點了一下,道:“你再說話試試看。”
綠央試探性的張開嘴:“四殿下。”
紀啟順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然後轉過身和燕支往殿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