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含光的野望

李含光的野望

李含光其實要比於元正想得聰明很多,這個清秀又有幾分古怪的孤女,腦子讓人吃驚的好用。並不是那種需要去私塾額外補習的慢腦子,在她列出來需要補習的課程裏,有一部分知識點,於元正隻講一遍她就明白了——就像是從前學過,但是後來又忘了,或者是沒和課本聯係起來一樣。

另一部分,於元正也不需要花費太多的時間,李含光不是不懂知識點本身,她是看不懂課本比較含糊的解釋,幾道例題一做,她馬上就明白了公式、定理的含義。

他原本預期要講七八個早上的,可隻用了五個早上,就把這三本書裏的知識點給李含光補完了。還拿出今年他在楊善榆提高班裏做的一份卷子給李含光試做。

滿分一百的卷子,李含光居然做了八十多分。——這可是楊善榆提高班的卷子。

於元正已經放棄去想李含光到底為什麽需要補習了。他把李含光不會做的幾道題給她講了一下,既然是提高班的卷子嘛,總有一些知識點是課本裏沒教的。李含光學過以後再做了另一份卷子,一眨眼就是九十多分。

連她自己都很吃驚,“怎麽這麽簡單。”

她一邊說,一邊衝著卷子眨眼,吃驚之色是貨真價實。

“你原來覺得算學很難嗎?”於元正沉著臉,一邊收拾課桌一邊問,他覺得自己提高班才子的權威受到了挑戰。

兩個人經過幾天的補習,已經迅速熟悉了起來,李含光不是個陰沉的人,相反性子還挺活潑健談的,聽了於元正的問話,她搖了搖頭,瞪著卷子說。“算學難不難,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原來我也還算得上聰明的。”

如果她還不聰明,那於元正簡直就要笨死了。李含光做的幾份卷子,他自己也就隻是九十分的水平。

於元正的臉色更差了,他硬梆梆地說,“你這麽聰明,怎麽還需要補習?”

李含光回過神來,衝著於元正笑,“就是因為聰明才需要補習呀,有人可以幫我,當然比我自己看書省力得多了。”

這根本就不合邏輯,她都這麽聰明了,為什麽以前學習成績就是不好?於元正已經放棄去追究這點了,他和李含光鬥嘴道,“我幫你補習又沒什麽好處,你這樣說話好……”

“好什麽?”李含光笑了起來。

“好……”於元正被她看得有點發慌,嘴裏的話說不下去。還是李含光幫他說,“好無恥,好厚臉皮?”

“這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於元正鬆了一口氣,又怕李含光生氣,快快地加了一句,“其實也沒有啦!”

“確實是受了你的幫助。”李含光卻爽快地承認道,“我也想著該怎麽回報你呢。”

於元正是個聯想能力比較豐富的孩子,他腦海裏迅速地冒出了很多生動的畫麵:李含光省吃儉用,在慈幼局裏尋找機會做牛做馬,存下微薄的積蓄,給他買禮物……

“不用不用!”他慌忙搖手說,“我不要你的回報!”

孩子畢竟還小,一著急就漲紅了臉,“你以後有問題就隻管來問我——”

倒是把李含光給鬧得有點吃驚,她看了他幾眼,“我記得你說你國文不是很好吧?你卷子拿出來我看看?”

於元正這才放鬆下來,他暈暈地把語文卷子找出來給遞了過去,打定主意:不論李含光的輔導有都不靠譜,他都要表現得對自己很有幫助。

不過,李含光的表現要比他想得靠譜得多了。

“作文上扣的分數太多了。”她掃了卷子一眼就下了結論,“我看看……你的作文有點前言不搭後語啊。”

說著就給於元正指導起作文來。“議論文破題是第一要緊的,一般都讓寫六百字。你自己記一下,破題一百,這是起,接下來承、轉、合,各一百多字,字數便滿了……”

於元正最頭疼就是寫議論文,很多事他根本沒有看法,憋個兩百多字裏,起碼一百多字還是廢話。可李含光說起來卻是頭頭是道,和做數學題一樣,寫作文在她口中就和切大白菜一樣簡單。

她還現場破了兩個作文題給他看,《善意的謊言》和《為有德之人》,一個白話一個文言。一千多字的作文,李含光不到一小時就寫好了。於元正不懂得鑒賞,隻覺得她字體秀逸,文章讀起來也是朗朗上口,根本就不像是小學生寫的,反而很像是書店裏賣的範文。

“你瞧,”她說,“先破題,善意謊言,雖然是善意,但依然是謊言。它不好,為什麽不好?因為它阻礙人們麵對現實,這是承,雖然不好,但也要麵對這一現象的濫觴,這是轉。最後合:別人口中善意的謊言要尊重,可自己要盡量做個不撒謊的人。起承轉合脈絡清晰,立意又新巧,符合這幾個特點,哪怕你說臭豆腐是香的呢,一樣也能拿分。”

於元正張大了嘴,聽得暈暈乎乎的,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你怎麽這麽厲害。”

確實,連他的國文老師都沒能把作文給解構得這麽清楚,在李含光的規劃下,起承轉合,各有一句中心思想,然後再廢話幾句,六百字就齊了,簡直就和填空題一樣規範好寫,於元正再傻也知道按這個格式寫的作文再怎麽樣也能拿個中等分數。

李含光抿嘴笑了一下,先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小聲說,“這都是從前玩剩下的了……”

但是於元正沒聽清,他又抒發了一句自己的感慨,“你要是早兩年就參加文華薈英大賽,說不定都能上桂樹中學!”

李含光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她急急地追問,“啊?怎麽難道上桂樹中學不是靠考的嗎?”

於元正比她更吃驚,“啊?難道你想上桂樹中學?”

兩個人麵麵相覷,場麵一時有點滑稽,不過很不巧,吃中飯的時間到了。

韓氏開門進來招呼於元正,“小正,吃飯了。”

她對李含光的態度已經熱情了很多,“小李,留下來一起吃吧!真的不缺你這雙筷子。”

也許是因為老於的交代,也許是因為李含光自己的氣質,也許是因為於元正幾次提到了李含光對自己的幫助——有些是吹的,有些不是,給李含光講課,真的也是於元正的一次複習——韓氏留李含光吃飯的語氣越來越真誠了,今天她甚至說,“不要緊的,中午點名怕什麽,阿姨幫你和她們說,以後中午都在我這裏吃了。”

不過李含光的態度卻是從未變過的幹脆,書一收人就站起來了,“謝謝阿姨,但是局裏也有規矩不能亂。”

於元正忙著說了一句,“哎呀,就留下來吃一頓唄!”

也不知怎麽搞的,留李含光吃飯呢,好像和求她一樣的,就這樣李含光都沒答應,還是於屠夫回來了,隔著窗子聽見,笑著說了一句,“含光啊,留下來吧,今天我遇見你們張老師,還和她打了個招呼,就說你今天中午在我們家吃飯呢。”

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好,李含光隻好留下來和於家人一起吃飯了。

卻也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端端正正地端著飯碗,壓根沒有盯著肉菜夾,卻也不會特別回避,反正就是很正常地在吃飯,沒有絲毫窮酸失禮的地方——這一點,於元正也習慣了,他都不帶吃驚的。

倒是老於給韓氏使了幾個眼色,韓氏把牛肉多給兩個孩子都夾了一些——還是偏心了點,最好的給了於元正,次好的才給李含光。李含光就和沒看出來似的,謝過韓氏也就那樣吃了。

於元正覺得李含光真的不像是慈幼局出來的,她這個做派簡直比有錢人家的小姐都有譜。他在她跟前——在這麽個需要他補習的,一無所有的小孤女跟前,居然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席間大家也說到了桂樹中學的事,李含光向於元正打聽考桂樹中學的程序,結果卻搔到了韓氏的癢處。

“……就靠國文算學這兩門,每年西安全府都有四百多個小學生能考上雙百,全都去桂樹中學怎麽能行呢?”韓氏仔細地給李含光介紹,“額外開科加考又不行,朝廷明文規定不許再加設關卡的。隻好搞加分製,從小學一年開始,你在什麽競賽裏每拿一個名次都有加分。小正的楊善榆提高班每年在市裏搞競賽,拿頭名加十分,第二名五分,第三名三分,第四名一分,第五名零點五分……就這麽加。先把加分製的錄完了,最後餘下的名額按遠近來錄。挑剩下不要的就去寶信中學。”

李含光的眉毛又高高地挑了起來。“寶信中學——”

“對啊。”韓氏對寶信中學是最熱心也最熟悉的,給李含光介紹。“和桂樹一樣,都是家塾改製的——”

於屠夫插了一句嘴,“那桂樹還是要好得多了,桂家現在還是咱們西安府的老大,誰敢和他們家頂牛。”

“去去去,”韓氏沒好氣,“不過我們寶信也不差,承平楊閣老,曆史書上都有的人物親自創辦的,兩百多年呢!以前還出過狀元的!”

“但楊家……”李含光有些著急地加問了一句,“楊家現在——”

於元正一家人都不知道承平楊閣老的家族現在如何了,他們這樣的屁民怎麽會關心這種事。桌上一時有些冷場,李含光眉毛一蹙就換了話題,“桂樹一年招多少學生呢?按說這個加分法,要進去也不難吧……”

“哎,你這個就不知道了。”韓氏又來勁了。“一年就招一百多人!每年加分的競賽也就那麽幾項,那些才藝競賽加分雖然也不少,可有什麽用,都是給官家孩子們準備的,練書法和樂器太貴了,賽不出來的!私塾老師上半天要多少錢你知道不知道?”

李含光當然不知道了,韓氏伸手比給她看,“五百!要出成績,一個月起碼上四個半天,我們家老於一個月有沒有掙得到兩千塊噢!”

“那肯定有了。”李含光笑了,“我都聽說了,於叔叔人很能幹的,特別會賺錢。”

沒有誰不喜歡被誇獎,尤其是被李含光這樣幹淨清秀的女孩很認真地誇獎,於屠夫笑得合不攏嘴,承認了下來,“有,有,比兩千塊多很多。”

韓氏剜了丈夫一眼,“瞎說!”

轉頭叮囑李含光,“回去不要亂說啊,於叔叔沒那麽賺錢的……不管怎麽講,我們一般人家,這個課哪裏上得起,樂器又貴,筆又貴、紙又貴,這不是我們這種人去比的。我們也就比比楊善榆算學了,全市小孩都要比這個,你說說吧,要考第一名多難。”

“於同學……”李含光看了於元正一眼。

韓氏很驕傲,“小正去年考了第四名!”

能加一分……於元正在李含光的目光沐浴下,忽然覺得自己去年引以為豪的這個成績非常拿不上台麵。

李含光沒有再問下去,而是順水推舟地問了一點寶信中學的事。韓氏平時也是很難和別人念叨這個——孩子要讀書,男人嫌她囉嗦,出去講又有點曲高和寡的嫌疑,這條巷子裏除了於元正以外別人家孩子都是要上慈恩中學的——所以一頓飯吃下來,對李含光是真的很親切了,主動端了一盤新下的橘子進來給兩個孩子吃。

李含光吃完飯也沒有就走的意思,還在翻閱楊善榆提高班的教材。於元正坐在床邊看著她,越看越覺得自己好渺小。

“你……想考桂樹啊?”他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桂樹去年錄取的第一名,一共多少加分啊?”李含光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

“加了四十分。”於元正說。

“那最後一名呢?”李含光又問。

於元正既然不想上慈恩中學,或者說既然韓氏不想他上,這些信息肯定都是去研究過的,他索性和李含光交底。“一般來講,拿兩個競賽第二名,有十個加分就穩上了。分數線最低的時候,錄進去的也有100.5分這樣的,就多加了零點五分。”

那也是在某次競賽中拿到前五名了,全西安府一年就有七八次競賽,而且是不分年級一體參加的,小學生人數多少於元正不知道,起碼上萬吧。能拿到第五名其實也已經挺優秀的——而且,要說加分的事,還得先考到雙百。桂樹中學去年的第一名在他六年的小學生涯裏,六十四次競賽中起碼是拿過四次第一,就小學生來說是非常非常優秀的了,這往往意味著他在自己擅長的領域能夠蟬聯。

於元正好像是為了打擊李含光一樣,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這幾年一般最低的加分也有五分的,零點五那是很少見的情況。”

李含光哦了一聲,又和於元正了解,“那到底都有些什麽競賽呢。”

於元正都有點生氣了——李含光怎麽還不肯認清現實呢?他硬梆梆地說,“楊善榆算學、文華薈英——比作文的、精誠金石,比書法的,丹青秀色,比國畫的,大雅賽,比音樂的,還有每年府運會裏小學生參賽的兩樣長跑和遊泳,如果得頭名也有加分,別的舞蹈、手工雖然有賽,但是在桂樹那裏不加分。”

李含光是個很喜歡尋根究底的人,她馬上問,“為什麽?”

“哎,還不懂嗎。”於元正煩躁道,“桂樹就是想多篩點官宦人家子弟進去,你聽說過官家孩子學跳舞做手工的嗎?當然不加啦。”

“噢……”李含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知道我見識少,多問了幾句,不好意思啊。”

她這麽一說,於元正立刻覺得自己的脾氣發得好沒有道理,他的悶氣一下消光了,趕快紅著臉道歉,“沒有沒有!是我自己莫名其妙生氣了!”

氣氛這麽一鬧,反而活躍起來了,於元正好奇地問李含光,“你還打算考桂樹嗎?”

李含光沉吟了一下,“試試看又不會少塊肉。”

“可——”於元正又有點說不出話了,說白了,一個慈幼局的孩子,沒上私塾怎麽去和那麽多人競爭?於元正誇她可以去參加文華薈英,並不是說她去了就能得名次。

“試試看又不會少塊肉啊。”李含光又重複了一遍,“這不是還有一年半嗎,文華薈英、精誠金石和丹青秀色我都可以試試看嘛。”

“啊,你不參加楊善榆算學啊?”於元正已經完全被李含光給繞進去了。

“楊善榆算學的第一名……”李含光一本正經地說,“當然要留給你咯。”

望著於元正目瞪口呆的傻樣,她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啦,我要回去了。明天再來一起找你做題吧。”

於元正目送她出了門都沒回過神來,等他清醒過來,李含光人都走得沒影兒了,倒把他急得坐立不安的,恨不得跑到慈幼局去問問李含光,她到底是認真的,還是隻在開玩笑。

可再回心一想——對啊,為什麽他不能試試看呢?

本來是國文成績太差了,算學再好也有點瘸腿,可被李含光這幾句指點,現在於元正看作文題感覺都不像以前那麽抓瞎了。如果他也能保證考到雙百,那……他為什麽不能試試看考桂樹呢?

於元正在床上躺了半下午都沒起來,卻也沒睡,隻是望著屋梁發呆。

“小正,去踢球啊!”太陽快落山時候,外頭有人來喊了。換做往常,於元正早跳下地,一溜煙跑出去玩耍了。

可今日他卻仿佛被點醒了一般,身子一彈跳了起來。

“不去——”他衝窗外喊,“我讀書呢——”

暑假快結束了,秋季學期要開始了,明年就是六年級,明年冬天,他們就要考初等試了。當一個人開始認真地對待學習的時候,他總會發現時間是如此的不夠。

*按,本文設定一年一學期,上學期是三月份開始,下學期是九月份開始。

今天更新得早。

寶信中學——誰知道這裏麵有啥典故能讓小五抬眉毛呀,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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