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含光的問題
20李含光的問題
因為生活環境的限製,含光不諱言,自己在重生後過的是一種和以前很不一樣的生活。就比如說秦老師在行的金石之學,曆經兩百多年,肯定是發生了一些變化的。但因為她生活的層次還是比較低,電視上又完全沒有涉及這方麵的知識,所以對於金石學現在的發展情況,她完全是一無所知。
也所以,進門以後,看到一個身著傳統道袍,頭上甚至還帶著紗冠的老夫子,手裏捏著儀器,在上上下下地掃描著一尊塑像時,含光都已經麻木了,壓根不帶震驚的這是個人都能飛天的時代,還有什麽事是不可能的?
和幾乎也坐滿人的外屋相比,裏屋的人就要少得多了。含光掃視了一圈,也沒發現認識的人,不過,和外屋的那些訪客比起來,裏屋諸人有一點是一致的:這屋裏不論男女都穿著直綴、襦裙,壓根都沒有人穿西式衫褲的。
再回想一下剛才在外屋,幾個看容色也頗有身家的人物,倒是都穿著怪腔怪調的所謂‘西服’。含光心裏也是有了模糊的猜測:估計那幾個都是商人了,雖說富有,但卻還是少了點底蘊。一般比較老牌的世家和文化人,對直綴、襦裙這種傳統文化,也是非常堅持的。
不過,含光自己卻覺得西式衣服要比中式的襦裙好穿得多了。起碼剛才在外屋的時候,劉德瑜身上的長袖襦裙就讓她出了點小汗,而與此同時,含光身上的短打衣褲卻能讓她更享受空調的清涼。這種窄袖貼身的胡服,就是居家起居也都是極為方便的就是的確有點上不得台盤,在一屋子衣冠楚楚的大人跟前,她確實是比較突兀顯眼了。
“先生。”楊老師在這樣的場合也很莊重,束手衝還在來回繞圈掃描的那位老夫子行了一禮,“我把含光給帶來了。”
一位氣質清矍的老者便抬起頭和藹地衝含光笑了一笑,“小姑娘,聽說你的字寫得很好哇?”
含光現在自然不會給楊老師丟臉,當下也打點了全套尊師重道的範兒,先束手深深鞠了一躬,才和聲道,“回師祖話,先生謬讚了,含光不過粗通文墨,堪堪能寫幾筆字罷了。”
雖然有些顧忌肯定在裏屋的何家人,但含光是絕不能含混地稱呼楊老師為‘老師’的,這等於是不認她和楊老師之間的師徒關係。所以她還是毫不考慮地就采用了‘師祖’、‘先生’的叫法,按照她那時候的習慣,這就等於是自亮身份了。
秦教授從儀器上頭閃了她一眼,看得出來,倒是有些訝異了。他頓了頓,方才微微一笑,道,“嗯,難怪子發對你很是看重。”
就連幾個保持沉默的看客都是交換了幾個眼色:李含光表現出來的素養,就是側身於他們之中都不會有什麽格格不入的。剛才從行禮到對答,禮節上都壓根挑不出錯來,舉止之間雅致厚重,卻是大有古風。
一位身穿道袍,略有些發胖的中年漢子更是情不自禁地露出苦笑:李含光表現出的涵養,要比他那個令人不省心的侄子強多了。
楊老師微露本色,有些得意地嘿嘿傻笑了兩聲,方道,“先生,您讓她進來,不就是”
“哦,哦,”秦教授失笑,“這人年老了就是容易分心,小姑娘,你來,我和你說。”
他便把含光叫到跟前,扶著她的肩膀笑道,“你仔細看,這立怪獸像上是不是刻了字?”
這尊石像在含光看來,它也的確隻能說是石像了已經隨著歲月風化磨損得邊緣都有些模糊了,如果不是秦教授說那是立怪獸像,她是認不出來的。倒是背後的字跡還不算太模糊,含光眯著眼認了一會,點頭道,“確實是刻了字,隻是……已經都風化了一大半了,模糊難辨,怕是已不可考了吧。”
秦教授又為她的談吐看了她一眼這孩子說起話來就像是個成年人,用語也典雅。
“若是從前,自然如此。”秦教授笑了一下,舉起手裏的儀器給含光看,“不過有了這個掃描儀就不同了,它能自行通過筆畫……哎,那個小趙啊,你剛怎麽說來著?”
“能自行通過殘存筆畫進行模糊搜索,尋找出最有可能匹配的漢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人笑著說,“這可是我們考古學上的利器啊。”
“確實。”秦教授點了點頭,“就是一次顯示一個,還不能自動轉存到電腦上,有點不方便。”
此時楊老師已經磨了一池墨上來,囑咐含光道,“你就把老師口裏念出來的字照樣謄抄下來就行了。到時候我們從裏麵挑出最有可能匹配的字來,文章就湊出來了。”
原來是進來做苦力的。
含光也沒有無語,有事弟子服其勞,寫幾個字算什麽。再說,她不寫,桂思陽和劉德瑜隻怕都要撲過來寫呢,能得一名家指點,這機緣可是拿錢都買不到的。
“辛苦你啦,小姑娘。”秦教授笑道。
含光搖了搖頭,也不客氣,更不賣弄言語,微微彎腰站著,提筆待秦教授念,第一個字很快就出來了。
“吾、春……哎呀,這個磨損得很厲害啊,吞……”
秦教授雖說年紀大了,但科研熱情很足,不一會就念了二十多個字出來。含光也不能一一正楷了,那邊念,這邊行書行雲流水般就出來了,就這麽心無旁騖地寫了半個來小時,墨水都換了一池子,還在提筆等下一個字呢,忽然覺得周圍靜下來了,一回頭才發現秦教授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後,正細細地審視著她寫出來的幾張紙。
“嗯……”秦教授飽含深意地看了楊老師一眼,卻沒有評論含光的書法,隻是笑道,“小姑娘國學素養很高啊,這些生僻字,我還怕你不會寫,倒是多慮了。”
他捧著下巴端詳了一下這些可能的字體,又失笑搖頭道,“算了,這起碼得是猜個三四天才行。”
便直起身來,衝眾人笑道,“我老頭子的牛脾氣,一看到這怪東西就忘乎所以了,連杯好茶都沒招待,諸君還請見諒。”
說著,便逐一寒暄道,“小何,今天怎麽有空來看我老頭子。小桂,來了就來了還拎什麽禮物……”
眾人被他點了名,均都起立和秦教授寒暄,態度恭謹得令含光都有點吃驚了雖說尊師重道,尊重權威是她前世那種環境都尊奉的一種修養,但這種事就像是清廉奉公,說起來都是很響亮的,真正貫徹起來卻絕不可能這麽到位。秦教授要真隻是一個清介教書匠,這群人怕也不會尊重成這樣。
她垂手侍立在楊老師身側,正在胡思亂想呢。秦教授已經是寒暄過一圈了,楊老師帶著含光給諸人端茶倒水,眾人便坐下泡茶說話。那‘小何’笑道,“老先生,我到得晚,尚不知這石怪獸立像是何方寶物。可否屈尊賜教一番,也讓我們後生小輩們開開眼?瞧著,應該是件大開門的物件吧。”
“石刻說不上什麽大開門。”秦教授搖頭道,“這東西賣不上價也不會有人造假,小何你才剛進入這個行業,還是少說多聽為好。”
……一開口就把何先生的臉給打了,含光有點囧:這個秦教授好像有點不會做人啊。
偷眼看了看楊老師,見他安之若素,絲毫不以為意,含光在心底汗了一把:該不會這一門師徒相傳,都是那種不善人際交往的類型吧。
不過,秦教授說這話,眾人也都是毫無異色。和楊老師年紀相仿的‘小桂’道,“老先生,還請不吝賜教。這東西能激起您的興趣,一定是不一般,可我剛才看了半天,確實是沒看出什麽好來晚輩雖不精於金石之學,寒家卻也是收藏了幾件東西的。隻這東西確實是一點也看不出門道。”
“好。”秦教授也來了談興,他愜意地咪了一口茶水,“這東西,首先是來曆奇。你們知道這是哪來的嗎?”
一屋子人都被勾起了興趣,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秦教授指著腳底下道,“就是從這間賓館的地基裏挖出來的。”
“啊?”大家都很迷茫。小桂道,“我記得這賓館起來都有二十年了吧。”
“是。最奇特的是,這賓館的地基裏就起出了這麽一件石像。”秦教授說,“我們都知道,石刻出現一般都代表大墓,可是當時整個工地就隻起出了這麽一尊石像,而且當時府裏的專家也看過了,從雕刻手法來看,應該就是兩百年前的產物。在那個時候,西安府已經很繁榮發達了,內城裏根本沒有墳地。所以,這石像不是守墓的墓獸,它就是被人為埋在這裏的。”
這個說法頓時是激起了大家的興趣,眾人都坐直了身子。秦教授喝了一口茶,續道,“我來西安都是住在這裏的,大概十幾年前過來的時候,經理就帶著我到中庭花園裏觀賞了一下這個像。當時我的結論是它並不具備太大的考古價值和藝術價值,隻能說是很撲通的古物。當然,基於風水學的考慮,這個賓館沒有把它丟棄,還是讓它就豎在當時挖出來的地方上頭。也就是中庭花園的角落裏,這一晃就是十多年過去了……”
老頭子住了口,略有些狡猾地看著眾人連楊老師都有點忍不住了,不滿道,“先生,您又賣關子了。”
“嗬嗬。”秦教授指了指小趙,“小趙,你說吧。”
小趙站起身,也是很感興趣地接近了這尊怪獸像,他輕輕地摸了摸怪獸像的側麵,沉聲道,“我是特地從扶風趕回來給教授送儀器的在法門寺地宮發掘現場,地宮三重門的第二重門前,也出現了形製一色一樣的石怪獸立像。”
眾人頓時大嘩,看著這尊石像的眼神全都變了如果秦教授對雕刻手法的複述沒有錯,這就是證明說,法門寺地宮在唐代被封閉以後,並不是塵封了一千多年,起碼兩百多年前,這第一重石門,就曾被人打開過!
“最離奇的還不止這一點。”秦教授補充了一句,“從剛出土的物賬碑來看,供奉舍利的寶物是嚴格分層的,也就是說,第一重門外的寶物價值相對最淺,而事情離奇就離奇在這裏,由現在的發掘結果來看,第二重門外的所有寶物都是和物賬碑的記載嚴絲合縫的,沒多、沒少,除了這一尊石怪獸以外,和千年前唐時被封閉起來的樣子,那是毫無區別……而且,第二重門本身是沒有上鎖的。”
這就更費解了,室內頓時響起了一陣輕微的嗡嗡聲。秦教授看著眾人的表現,得意地一笑,“我老頭子的性子,大家都是了解的。難得到西安府一次,親朋好友、同好故舊都想要聯絡聯絡感情。不客氣地說,多少也都是有東西想求我掌眼,有事情想讓分解分解,說合說合。若是平日,眾位瞧得起我老頭子,我老頭子自然不能拿大。但今天卻是不好意思了,有這個謎在,卻沒心思旁顧!”
說著,便端茶道惱,“多有得罪了,有什麽事,等我從扶風回來再說吧。”
眾人都是很清楚老爺子脾氣的,當下也都是識趣地笑著起身告辭,被老爺子叫成小劉的一位中年人過來道別時,還誇獎李含光道,“比賽我看了,小姑娘,你字寫得比我們家德瑜好,做人也是比我們家德瑜要老成,很好!”
含光知道這是劉德瑜的長輩他說得突然,她習慣成自然,本能地就微微一墩身,行禮道,“謝過您的誇獎,含光不敢當。”
‘小劉’眼底閃過訝色,倒是多看了含光一眼,方走了開去。老爺子看在眼裏,不動聲色,等人都散了,才囑咐含光,“我們大人有事要做,你在一邊自己玩啊。”
說著,便果然把什麽事都放在一邊,拉著楊老師開始整理含光抄錄下來的字跡了,還拉了小趙一起過來討論,幾個人喃喃地挑選著可能相連的字詞。含光看了一會,果然頗覺無聊,索性就到外屋去看電視了。
秦教授果然是學術狂人,一忙就忙到了晚上,期間連飯都是讓人送來客房服務的。含光本還想等楊老師脫身出來,等到快八點時知道呆不住,便進去和楊老師打了聲招呼,“我先回去了。”
“啊,”楊老師心不在焉地說,“我送你”
含光笑著擺了擺手,“我自己坐公車回去就行了。師父你繼續忙吧。”
十二歲的孩子,很多都是自己坐公車上下學的。反正西安內城也不是很大,安步當車走回去都可以。
“哦。”楊老師立刻就妥協了,從兜裏掏了一張一百給含光,“你打車回去吧,別坐車。到了給我打個電話啊。”
含光到現在都沒手機,不過可以借用值班室的電話。她點了點頭,見秦教授和小趙還在忙,便不驚動他們,自己告辭出去了。
秦教授這裏,又忙了大概十多分鍾,秦教授自己也累了,他打了個嗬欠,下決定道,“這個石像已經沒什麽研究價值了,明天一起搬到扶風去吧。到了那裏再一起集思廣益也好……小趙,你也去休息吧,明天我們早點起,早上到扶風還可以趕上發掘。”
小趙也是累了一天了,巴不得一聲,和楊老師打了個招呼就出門去歇著。楊老師討好地衝秦教授道,“先生,明日我也跟著伺候你去啊順便把含光也給帶上,給您服侍茶水……”
秦教授疲倦地擰了擰眉頭,卻是瞪了學生一眼,“你啊,光長個子不長心……這個李含光比賽的錄像你拿來給我看看?”
楊老師被說得莫名其妙的,不過錄像光碟他的確帶在身上,聞言忙拿出來給老人家放上了。
秦教授看來不像是藏得住心事的人,但此時卻很把穩,他沉默地看完了一整場比賽的錄像,擰著眉頭思忖了半晌,才道,“我看,你是中了桂李氏的計了。”
“啊?”楊老師嚇了一跳,“您是說”
“這個李含光,絕對是受過名師教導。”秦教授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弟子一眼,鐵口直斷,“她的身世,肯定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