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凊

人都說相由心聲,我卻道麵目可憎。

過往其實早已在時光的縫隙裏被碾壓摧毀的支離破碎,屍骨無存。如你所見,我不過是披著偽善的麵皮假裝當初,其實內裏芯子全然似是而非。

我是誰,大抵連我自己都不甚明了。

一聲雲小姐,妄圖提起的似乎不僅是她不堪回首的過去,抑或還有她曾經悲慘有加的身世?

冒著熱氣的花茶湯色澄清,如同琥珀的透亮,顏芩此時此刻卻完全沒有了享受它的心思。

她隻知道自己有過一個母親,而後來母親遺棄了她改嫁,不久她便得了一個妹妹,卻從來不知她原來是姓雲的。

或許她是知道的,隻是刻意的回避了這個事實。

畢竟這個世上,大抵任誰都不會願意承認,自己的母親差點親手殺害了自己的父親。

而若要說起這一樁紛擾的舊事,理應回溯到時光未老之前。

彼時,人還未散。

他們的故事發生在25年前,那時的蕪城尚不是此番摸樣,而當初顏芩的母親亦還是青澀少女一枚。

顏芩從了母姓,而她的母親,小字便喚作阿凊。

提起顏氏的阿凊,直到現在,那都是席卷了整個蕪城上流社會的傳奇。

更遑論,她成為傳奇的理由從來都並非是憑借她那張清麗絕倫的臉。

顏氏阿凊,她首先是個才華橫溢的畫家,而後才是一個美貌非凡的女子。

而一手促成雲述和她的相遇,以及兩人糾纏半生、不死不休的孽緣,卻全然是由一副畫像所開啟的命運之門。

那副畫像不消細說,則是屬於顏凊的小像。

畫下這幅小像的人,曾經是個知名的畫家,而他在親手作出這幅人生中最得意的作品之後,卻仿若一下子靈氣全無,輕易再不肯動筆。

論及原因,大抵是因為,無論這位畫家怎麽精心勾畫,他的筆下都再也沒有了靈魂。而沒有靈魂的東西,向來不過是庸俗之作,難登大雅之堂,就算布局題意再有新意,筆墨之間都帶著擺脫不了的匠氣。

精致的全無靈氣。

而身為一個畫家,他怎麽能允許這樣的殘次品麵世毀了他的聲名?還不如索性封筆了事,好歹他曾經創造的輝煌猶在,不至於一生默默無聞。

這大抵就是文人的心思,尤其是到達了一定程度地位的文人,即便餘生再無滿意的作品臨世,也不肯輕易將就,乃至晚節不保。

而雲述,恰好愛極這位畫家的筆風,甚至兩人曾有過數麵之緣。

畫家成名甚早,封筆時亦不過而立。當雲述收到消息匆匆趕至他家的時候,畫家已經病入膏肓。他這病卻並非天意,亦非人為,而是心病所至。

半是心虛,半是驚恐,日日的折磨下來,心病難除,耗盡精血。

雲述在這時趕到,真真是天意,畫家的命數恰在旦夕之間,如一點虛弱的燭火,不知何時,便會被強行絕了生機。身死浮名散,畫家在死亡的威脅麵前終於不再畏懼,將生平點滴對著雲述坦然相告。

原來他早年間曾收過一個弟子,雖是盲女,卻天賦驚人,更難得的是她身似浮萍,能任由他擺弄於手掌之中。

彼時畫家雖畫工精湛,卻徒有形而無神,格局用色更是拘謹,導致他的畫風如同被困於了方寸之地,束手束腳的厲害,乃至旁人更是隻道他小家子氣的很。

這樣的風格,當然遠遠算不得大家,加之無人肯欣賞他的畫作,畫家甚至於一度陷入貧困潦倒的境地。

窮途末路,困獸之鬥。

要麽是放棄心愛的繪畫一力鑽營營生,即便發不了財亦可圖個溫飽。要麽是堅持到底,或許數年後甚至數十年後終能大成,但是也要考慮自己到底能不能熬到那一天。

繪畫之事,三分天賦七分努力,而即便是他付諸了十分努力,單單是三分天賦的欠缺,於他而言已經是致命的打擊。

更何況,此刻迫在眉睫的還是生存大事。

無論他多錚錚傲骨,也不能不吃不喝,單憑著一腔熱血,便能如願以償。

而就在畫家左右為難心痛如絞的時候,顏凊出現了,她是個孤女,還是個盲女,畫家收留她本是一番好意。那年歲雖說是康平盛世,路邊卻也有枯死骨。無關世情,而是世事無常。

顏凊此人,父母不慈,親屬全無,身有殘疾,意誌堅定。

短短十六個字便能囊括她前半生的所有生平。上帝萬分厚待她,雖然關上了她欣賞世界的門,卻為她留下了一扇憧憬世界的窗。

兩人就如此相依為命,雖然於彼此的生命裏是多了一個可以相偕走過一段灰暗歲月的同伴,但是於生活卻是別無益處的。

尤其顏凊的眼睛還是看不見的。

這就代表著,在錢財不斷流逝的窘迫生活裏,畫家還要費心照料顏凊的日常起居。

這無疑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畫家終於決定忍痛放棄他的愛好。

畢竟,人生在世的的首要頭等大事,是生存。若是他連性命都無法保全,那麽,無論是想要追尋什麽東西,那都太飄渺,甚至是極其可笑的。

通俗點來說,就是你丫連命都沒有了,你還想個JB。

畫家也是個俗人,但凡是個俗人就不太可能為藝術而獻身,他也不外如是。

那日黃昏,畫家正在清點他所有的家當,彼時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進賬,手中沒有錢,連吃飯都尚且困難,更別提為自己添上幾件像樣合眼緣的畫具。

而他所謂的家當也無非就是幾張廉價的白紙,一支尾端已經開裂的畫筆,和一方已經幹涸水彩幾乎用盡的調色盤。

他已經決定放棄繪畫,也找好了工作。

那日,算是和他摯愛的繪畫告別。

顏凊默不作聲的陪他度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天。日落西山之時,畫家找出了他所有的畫作,全部扔進了火盆裏。他看著火舌貪婪的吞噬著紙張,火苗越躥越高,他眼睜睜的看著他那些心血被付之一炬。

畫家年輕的臉龐被火光映照的麻木而頹廢,他轉頭看向自己為數不多的家

當,突然很想告訴顏凊自己曾經學畫時擁有的快樂。

就當是重溫那樣的快樂。

於是,他手把手的教了顏凊畫畫。

結果卻讓他目瞪口呆。

還是一樣呆板無趣的布局,還是一樣單調全無新意的用色。顏凊握著畫筆的手很稚嫩,她隻是個初學者,雖然聰慧,雖然按照畫家的講解一步步落筆,雖然很多線條陰影部分的處理如同塗鴉。

但是整張畫作卻突然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帶著勃勃的生機赫然出現在了畫家麵前。

簡直是個天才,畫家仰天長歎。

若是他也有這樣的天賦,若他也有這樣的天賦,又怎麽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又怎麽會落到衣食無靠,被迫放棄自己心愛的繪畫這個地步!

畫家注視著顏凊的目光徒然改變,之前那總是含著溫情憐惜的眼神在不知不覺中變得陰沉,瘋狂。

直到,不顧一切的狠決。

而那端正在認真作畫的顏凊卻對畫家的心理轉變一無所知,彼時她正沉浸在畫畫的快樂裏,忘卻了一切煩憂。

數月之後,畫壇橫空出現了一顆新星。他的畫作以大膽用色筆觸細膩而聞名。而同時,畫家多了一個目盲的女徒弟。

命運的齒輪終於開始了它的轉動。

而凶吉與否,卻不得而知。

畫家在彌留之際娓娓的訴說了一直以來壓在他心底的不甘和醜陋。當整個故事在他口中終結,胸口的大石終於被挪移開,發出坍塌時劇烈的轟鳴聲。

而顏凊的小像則被畫家托付給了雲述好生收藏。

這也是畫家唯一一副真正出自於他手的畫作。

入畫的是一名靈動雅致的女子,畫中每一根線條都透露出他濃濃的愛意。這是畫家傾盡畢生所學為他所愛的女子畫的小像,描繪了她微笑的瞬間,那一刻的風華真正堪稱絕世。

可笑的是,畫家直到顏凊最後選擇了離開他,他才發現自己的心意。

原來,他是愛著她的。無關她的天賦,無關她的才華,亦無關他的卑鄙,他的偷竊。

隻是身為一個男人,最平凡的愛著生活在他身邊的女子。

然而他醒悟的太遲,顏凊對他的情感已然不屑一顧了,她並不在乎畫家偷去了屬於她的光彩,屬於她的聲名。而是她不能忍受在她最落魄完全看不到前方希望的時候,那個收留她照顧她的人,竟然為了虛名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人生若隻如初見,或許,也隻能如初見。

這樣就不會衍生將來那一係列的肮髒,和一係列的利用背叛。

他們最美好的時光,已經在名利欲望的漩渦裏,被擊打的粉碎。

顏凊離開了,畫家死去了。隻剩下一張小像,在泛舊的歲月裏流傳下來,記錄了這段永垂不朽,成為了曠世經典。

而那個時候誰都不知道,這張畫像最終記錄的愛情卻是屬於雲述和顏凊。

真真正正的永垂不朽。

而畫家反而成為了執筆的陌路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