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我的安塞爾_第九章

第九章

在廢墟中,千萬莫提起怪物們的真名……

——溫迪·寇普《警察的命運》

那天晚上駛離伊利諾伊州,看見“歡迎來到威斯康星州”的標誌牌之後,影子終於忍不住問出一路以來的第一個問題:“那天在停車場抓走我的那些家夥到底是什麽人?木先生和石先生,他們究竟是什麽來曆?”

明亮的車燈照亮冬日的夜晚。星期三吩咐說不要走高速公路,因為他搞不清楚高速公路到底是敵是友,於是影子隻好一直開車走小路。影子倒不怎麽介意,他甚至並不覺得星期三這麽做是神經不正常。

星期三咕噥著:“不過是幾個特工罷了。敵方陣營的,戴黑帽子的壞蛋。”

“我覺得,”影子說,“他們倒認為自己是正義的一方。”

“他們當然會有這種想法。所有的戰爭,都是發生在都確信自己才是正義化身的兩者之間。真正危險的人,恰恰就是那些堅信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人。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極端危險。”

“那你呢?”影子追問,“為什麽你要堅持做你正在做的事?”

“因為我想做,”星期三說著,咧嘴一笑,“對我來說,這個理由就足夠了。”

影子忍不住又問:“你們那天到底是怎麽逃脫的?所有人都安全離開了嗎?”

“盡管很危險,我們還是成功逃脫了。”星期三說,“如果他們沒有停下來先抓你,或許我們大家就全被抓住了。不過,那件事倒讓當時搖擺不定的幾個人堅定了信心,相信我並沒有完全發瘋。”

“你們到底是怎麽逃脫的?”

星期三搖搖頭,不願多說。“我付錢可不是讓你來問問題的。”他說,“我早就告訴過你了。”

影子聳聳肩,不再追問。

那天晚上,他們在拉科斯市以南的速8旅館過夜。

聖誕節那天,他們是在路上度過的,開車繼續向東北方向前進。兩旁的農場逐漸變成了鬆樹林,城鎮之間的距離也仿佛越來越長。

直到下午晚些時候,他們才在威斯康星州中北部一家禮堂式的家庭餐廳,吃到了聖誕節午餐。影子悶悶不樂地扒拉著幹巴巴的火雞肉、甜過頭的紅色蔓越莓醬、嚐起來像木頭的烤馬鈴薯,以及罐裝的綠色豌豆。每樣東西他隻嚐了一口,就沒有興趣再吃下去了。但星期三卻顯得對食物相當滿意。吃飯的時候,他又變得手舞足蹈、誇誇其談起來——他不停地說著話,開著玩笑。而且,每當服務生女孩走過來,他都要挑逗她幾句。那是一個身材瘦弱的金發女孩,看她的年齡,似乎剛從高中退學。

“對不起,親愛的,能麻煩你再幫我倒一杯你們餐廳令人心情愉快的熱巧克力嗎?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太冒昧。我說,你這身衣服真是漂亮迷人,實在太適合你這種美人兒了。真的,穿在你身上顯得特別喜慶,特別漂亮。”

女服務生穿著一件色彩鮮豔的紅綠相間的裙子,裙邊上還鑲著銀色金屬箔。她咯咯地傻笑著,臉刷地紅了,然後又開心地含笑走開,幫星期三再拿一杯熱巧克力。

“真迷人。”星期三凝視著她離開的背影,沉吟著。“很合適。”他又加上一句。影子可不會傻乎乎地認為他真是在評論那女孩的衣服。星期三將最後一塊火雞肉塞進嘴裏,用餐巾紙擦擦胡子,推開麵前的盤子。“啊,終於吃飽了。”他扭頭打量一圈這間家庭餐廳,背景音樂正在播放聖誕歌曲:“小鼓手忘記帶來禮物,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

“事物會變化,”星期三有些突兀地說,“但是人……人還是同樣的人,不會改變。有些騙局永遠不會被戳穿,有些騙局隨著時間和世事變化而不複存在。我最喜歡的一個騙局,現在就不能用了。不過,還有數量驚人的騙局,不受任何時間的影響——比如說,西班牙囚犯騙局、鴿子屎騙局、佛尼工具騙局(這個有點兒像鴿子屎,但是用金戒指替代錢包)、小提琴騙局……”

“我從沒聽說過小提琴騙局,”影子說,“不過其它幾個詐騙的手法,我倒是都聽說過。我過去的獄友告訴我,他就是專門玩西班牙囚犯騙局的。他是個騙子。”

“啊,”星期三的左眼瞬間迸出興奮的光芒,“小提琴騙局可是相當精致漂亮的詐騙手法。它是最簡單純粹的形式,需要兩個人合作完成,和其他所有的騙局一樣,針對貪財鬼和吝嗇鬼設下圈套。當然,你也可以欺騙誠實正直的人,但要花費相當多的時間和努力。好了,假設我們現在是在一家旅館、客棧或者高級餐廳裏,我們在這兒吃飯,然後我們看見一個人。此人衣衫有些破舊,可身上充滿上流社會的氣質,絕對不是那種破衣爛衫的流浪漢,隻不過暫時不太走運罷了。我們假設他叫艾伯拉罕好了,然後到了他該買單的時候了——不是很大一筆數目,你明白吧,隻不過是五十,或者七十五美元吧。接著,他碰上一件相當難為情的事情!他的錢包怎麽不見了?哦,天啊,他一定是把錢包忘在朋友家了!幸好距離不是很遠,他可以立刻回去取錢包。艾伯拉罕開口說話了:老板,我的這把小提琴放在你這裏作抵押吧。你也看到了,是把舊琴,但我就是靠它賺錢維生的。”

女服務生出現了,星期三的微笑立刻變成滿臉堆笑,但笑容裏充滿獵食性。“啊,熱巧克力!我的聖誕天使幫我拿來的!告訴我,親愛的,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可以給我多拿些你們美味無雙的麵包嗎?”

女服務生——影子猜測她年紀到底有多大,十六歲?還是十七歲?——低頭看著地板,兩頰燒成深紅色。她雙手顫抖著放下熱巧克力,匆匆退回到餐廳邊上陳列烤甜品派的地方,她在那裏停下來,偷偷瞄了一眼星期三,然後溜回廚房,幫他取麵包去了。

“然後,那把小提琴——非常陳舊,這點是毫無疑問的,也許琴身還有一點破損——被放在琴盒裏,而我們暫時身無分文的艾伯拉罕先生回去找他的錢包。與此同時,一位衣冠楚楚的紳士剛剛吃完晚餐,旁觀到了這場交易。現在,他對我們的店主提出一個請求:可否讓他看一看誠實的艾伯拉罕抵押在這裏的小提琴?

“他當然可以看了。店主把小提琴遞給他,這位衣冠楚楚的紳士——我們稱呼他為巴瑞頓先生好了——頓時驚訝地張大嘴巴,半天才想起來自己的形象,這才閉上。他以極其虔誠的態度凝視著小提琴,仿佛是一位被特許進入聖地觀瞻先知遺骨的人。‘哇!’他驚呼出聲,‘這個就是——它一定就是——不,它不可能是——可是,是的,它就是——我的上帝!這可真讓人不敢相信!’然後,他激動地指出製造者的標記,標記就在小提琴琴身裏麵一張褪成棕色的紙條上——不過據他說,即使沒有這個標誌,光憑小提琴表麵的光澤度、渦卷和造型,他也能判斷出這把琴的尊貴身份。

“現在,我們的巴瑞頓先生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浮雕印花的精美名片,聲稱他是一位頗有名氣的交易商,專門從事稀有和絕版樂器珍品的買賣。‘這把小提琴很貴重?’店主問。‘那當然了,’巴瑞頓肯定地說,依然以敬畏的眼神崇拜地欣賞著小提琴,‘至少價值十萬美元!除非我看走眼估計錯了。這樣一件珍品,我願意出五萬,不,至少七萬五千美元買下它,而且是現金交易,這件精美的藝術品值這個價!我有一位住在西海岸的買主,不用看貨,明天就肯出錢購買,隻要給他一個電話,不管我出多高的價格他都會付錢。’這時,他突然看了看手表,臉色一下子變了。‘我的火車……’他驚慌失措地叫起來,‘我快要趕不上火車了!親愛的好先生,等這件珍貴樂器的主人回來後,請把我的名片給他,哦,我必須要走了。’說完,巴瑞頓就匆匆離開了,他知道時間緊急,火車不等人。

“店主打量著小提琴,好奇心中混合著貪婪的欲望,一個餿主意開始從他腦子中冒了出來。時間一分一分過去了,艾伯拉罕還沒有回來。最後,雖然晚了幾分鍾,從大門口進來的正是我們的小提琴演奏家艾伯拉罕,盡管衣衫有些破舊,身上卻充滿了自豪與驕傲的高貴氣質。他手裏拿著錢包,那個錢包曾經見證過他人生中輝煌的時刻,可是現在,即使是在最景氣的日子裏,錢包裏的錢也沒有超過一百美元。他從錢包裏取出錢,支付餐費或者房租,然後要求店主歸還他的小提琴。

“店主把裝在盒子裏的小提琴放在櫃台上,艾伯拉罕像媽媽抱著孩子一樣,溫柔地抱起它。‘請告訴我,’這時候,店主突然問(他還留著那張浮雕印花的名片,那人會付五萬美元,而且是現金!名片躺在他胸前的口袋裏,仿佛在熊熊燃燒), ‘像這樣的小提琴大約值多少錢?我的侄女一直吵著要學小提琴,再過一周就到她生日了。’

“‘賣這部小提琴?’艾伯拉罕反問,‘我永遠都不會賣掉她的。我已經和她在一起整整二十年了,我在全國各地的交響樂團裏都用她演奏。跟你實話實說吧,當初我買她的時候,花光了我身上的全部五百美元呢!’

“店主盡量不讓臉上綻出笑容。‘五百美元?如果我現在出一千美元買它,你賣不賣?’

“小提琴手看起來似乎有些高興,可馬上又垂頭喪氣起來。他說:‘可是先生,我是小提琴手啊,那是我唯一懂得的工作。這把小提琴,她了解我、愛我,我的手指也了解她,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照樣演奏。我到哪裏才能找到另一個如此完美的聲音呢?一千美元聽上去不錯,可這是我謀生的唯一工具。一千美元絕對不賣,五千美元也不賣!’

“店主看到他的利潤在飛快減少,可這就是做生意,你必須學會花小錢賺大錢。‘八千美元,’他開價說,‘其實它不值那麽多錢。可我就是喜歡它,再說我也很寵愛我的侄女。’

“想到就要失去心愛的小提琴,艾伯拉罕幾乎眼淚汪汪了,但他怎麽能拒絕八千美元呢?——特別是當店主走到牆邊的保險櫃,拿出的並不是八千,而是整整九千美元給他的時候。一遝遝綁紮整齊的鈔票,馬上就可以塞進小提琴手破舊的衣服口袋裏。‘你真是個大好人,’他對店主叫道,‘你簡直是個聖人!可是,你必須先發誓,保證你會好好照看我的姑娘!’這之後,他才不太情願地交出小提琴。”

“可是,如果店主隻是把巴瑞頓的名片轉交給他,並告訴艾伯拉罕,他交了天大的好運呢?”影子問。

“那我們這兩頓飯錢就白費了。”星期三說。他用麵包把盤子裏剩下的肉湯擦幹淨,嘴巴吧唧吧唧地響著,心滿意足地全部吃完。

“讓我來猜猜下麵會發生什麽,”影子說,“艾伯拉罕離開那裏,成為擁有九千美元的有錢人。在火車站的停車場,他和巴瑞頓碰麵,兩人平分騙來的錢,然後坐進巴瑞頓的福特汽車,開始去下一個鎮子繼續詐騙。我猜,車子尾箱裏肯定有一個裝滿小提琴的盒子,裏麵的琴隻值一百美元。”

“給你一個純屬個人的忠告,千萬不要花超過五美元的價格買一把小提琴。”星期三說完,轉向一直在旁邊偷偷徘徊的女服務生,“現在,親愛的,讓我們盡情享受一下你們這裏奢華美味的甜點吧,今天可是主基督的誕生日呢。”他緊緊地盯著她看——眼神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淫蕩——仿佛她能提供給他的可口佳肴就是她本人。影子突然覺得很不舒服,這就像是看著一隻狡猾老狼慢慢潛近一隻年輕得根本不知道逃跑的小羊羔。即使它逃跑,最後也會在一片林中空地被狼抓住吃掉,最後連骨頭渣都被烏鴉啄幹淨。

女孩再度臉紅起來,告訴他們說甜點有蘋果派,加冰淇淋的蘋果派——“上麵加了一勺香草冰淇淋”——還有聖誕節蛋糕,加冰淇淋的聖誕節蛋糕,以及紅綠雙色的雞蛋布丁。星期三凝視著她的雙眼,告訴她,他想嚐嚐加冰淇淋的聖誕蛋糕。影子沒有點甜品。

“現在,接著說回詐騙的事。”星期三繼續說下去,“早在三百年前,甚至更早的時候,小提琴騙局就出現了。如果你能選好詐騙對象的話,明天你就能在美國任何一個地方,繼續使用這一招數。”

“我記得你提過,說你最喜歡的那個騙局,現在已經不能使用了。”影子說。

“我確實說過。不過,小提琴騙局並不是我最喜歡的,它是很精彩有趣,但不是我的最愛。我最愛的是主教騙局,裏麵包含所有的詐騙元素:刺激、詭計、簡潔、驚喜。我認為,隨著時間推移,也許隻要加一點點變化,就可能……”他想了想,然後搖搖頭,“不行,它已經過時了。在這一招還管用的年代,假設1920年吧,地點是一個中等規模的城市或者大都市,比如說芝加哥、紐約,或者費城。我們在一家珠寶店裏。有個男人,穿著打扮像個教士——不是普通的教士,而是一位主教,身穿紫色的主教長袍。他走進店裏,挑了一串項鏈,鑲嵌著鑽石和珍珠的華麗項鏈,用十二張嶄新的百元美鈔付了款。

“最上麵的鈔票上有一塊綠色墨水汙點,店主先向客人誠懇地道歉,但還是堅持把這一疊鈔票送到街角的銀行去鑒定。很快,珠寶店的店員帶著鈔票回來,銀行說裏麵沒有偽造的假鈔。店主又一次誠懇地道歉,不過主教倒是通情達理的人,說他很理解這些事情,因為現今的世界,不合法與不虔誠的事實在太多了,不道德與邪惡淫蕩充斥世界——還有那些不知羞恥的女人們!就連社會底層的渣滓們,也都從陰溝裏爬出來,居然還上了銀幕,在電影上耀武揚威。這樣的時代,你還能指望什麽?最後,項鏈被放在首飾盒裏。店主盡量控製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教堂的主教為什麽會買一條價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鑽石項鏈?為什麽全部用現金支付?

“主教衷心地向他告別,剛剛走到外麵街上,突然間,一隻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啊哈,索皮,你這無賴,又開始玩你的老把戲了,是不是?’緊接著,一個身材魁梧、長著一張誠實可靠的愛爾蘭麵孔的巡警,押著主教重新回到珠寶店裏。

“‘抱歉打擾您了,不過,這個男人剛剛有沒有在您這裏買了東西?’警察問道。‘當然沒有啦。’主教矢口否認,‘快,告訴他我什麽都沒有買。'‘他當然買了。’珠寶商坦白說,‘他從我這裏買了一條鑲嵌鑽石和珍珠的項鏈——而且全部用現金付賬。'‘您手頭還有那幾張鈔票嗎,先生?’警察問。

“於是,珠寶商把那一千二百美元的鈔票從收銀機裏取出來,遞給警察。警察把鈔票舉起來,對著光仔細查看,讚歎地搖晃著腦袋。‘哦,索皮啊,索皮!’他說,‘這是你偽造過的最逼真的假鈔了。你可真是個偽鈔藝術家啊!’

“主教的臉上露出自鳴得意的笑容。‘你什麽都證明不了,’主教說,‘銀行裏的人都說它們是真的。這是真正的綠色美鈔。'‘他們認為這是真鈔,這我相信,’警察倒是讚同他的說法,‘不過我懷疑銀行還沒有接到警告,通知他們索皮·塞爾維斯特已經流竄到本市,而且那些鈔票也沒有送到丹佛或聖路易去進行檢驗。’說著,他伸手進主教的口袋,掏出項鏈。‘價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鑽石珍珠項鏈,隻換來價值五十美分的紙和墨水。’警察說。在他內心深處,他還挺像個哲學家的。‘別再假扮教堂的神職人員了,你真應該感到羞愧才對。’他說著,給主教戴上手銬——當然了,他並不是什麽真正的主教——然後押著他離開。警察離開之前,填寫了一張接收項鏈和一千二百美元鈔票的收據,交給珠寶商,以備查案舉證之用。”

“那些錢真的是偽鈔?”影子問。

“當然不是啦!全是嶄新的鈔票,剛剛從銀行裏取出來的,隻是在其中幾張上麵加了一個手指印和一點綠色墨水痕跡,讓它們看上去真假難辨,更好玩一點。”

影子喝了一口咖啡,味道簡直比監獄裏的還要差。“這麽說,警察顯然也不是真警察。那項鏈呢?”

“絕對是貨真價實的項鏈。”星期三說。他旋開鹽瓶塞子,把一點鹽倒在桌上。“不過,珠寶商得到了一張警方收據,保證說一旦索皮被送進監獄,他就可以拿回他的項鏈。警察誇讚他是好市民,他也為此感到很自豪,甚至已經開始考慮在第二天晚上的老友聚會上,把這個故事講給大家聽。而此時,警察押著假扮成主教的家夥大步走出去,衣服一側的口袋裏放著一千二百美元,另一側的口袋裏放著價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項鏈。他們朝著警察局的方向走去,在那之後,再也沒有人看到他們兩人的蹤影。”

女服務生回來清理桌麵。“告訴我,親愛的,”星期三對她說,“你結婚了嗎?”

她搖搖頭。

“像你這麽可愛迷人的年輕女士,居然還沒有被人搶到手!真太令人吃驚了。”他用手指尖在鹽上胡亂畫著,畫出短粗的方塊形字母,看上去仿佛是北歐的古文字。女服務生溫馴地站在他身邊。影子覺得她不像小羊羔,更像被十八輪重型卡車的探照燈照得嚇呆的小兔子,因為恐懼和猶豫而無法動彈。

星期三突然壓低嗓門,坐在桌子對麵的影子幾乎都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什麽。“你幾點下班?”

“九點。”她緊張地咽了下口水,“最晚九點半。”

“附近最好的旅館是

哪家?”

“六號旅館,”她回答說,“而且房租也不很貴。”

星期三用指尖飛快地碰碰她的手背,在她皮膚上留下少許鹽粒。她沒有試圖把鹽抹掉。“對我們兩個來說,”他的聲音已經低得幾不可聞了,“那將是一個快樂的殿堂。”

女服務生看著他,猶豫地咬了咬薄薄的嘴唇,然後點點頭,又逃回到廚房去。

“哦,算了吧,”影子說,“她看上去還不到合法年齡呢。”

“隻要能得到我想要的,我從來不考慮什麽合法不合法。”星期三說,“有時候,長夜慢慢,寒冷徹骨。我需要她,不是要玩弄她,而是用她來喚醒我溫暖我。有一個讓老頭子的血暖和起來的簡單藥方,就連大衛王都知道這個秘密:找個處女,早晨喚我起床。”

影子有些好奇,想知道那天晚上在鷹角鎮值夜班的女孩是不是也是處女。“難道你從不擔心染上什麽病嗎?”他問,“如果她懷孕了怎麽辦?如果她有個可怕的哥哥怎麽辦?”

“不,”星期三說,“我從來不用擔心疾病。我不會得病。像我這樣的人可以避開衰老與疾病。但不幸的是,大多數像我這樣的人都是打空彈的,所以我們沒有多少生育混血後代的機會。在過去,我還會留下一些後代,現在卻不太可能了。所以這方麵也不用擔心。很多女孩都有兄長父親,有些甚至還有丈夫,這也不成問題。一百次裏有九十九次,我都可以在他們發現之前安全離開。”

“所以,我們今晚留在這裏過夜?”

星期三抓了抓下巴。“我留在六號旅館。”他說著,伸手進外套口袋,掏出一把黃銅色的門鑰匙,上麵還附帶著一張寫有地址的卡片:北山路502號,3號公寓。“而你呢,這間公寓正等著你去住,在距離這裏挺遠的另一個城市。”星期三閉上眼睛休息片刻,然後睜開眼睛,灰色眼眸精光閃爍,兩眼微微顯得有些不協調。他接著說:“灰狗長途巴士二十分鍾後到這個鎮子,停靠在加油站。這是你的車票。”他掏出一張折疊的巴士票,從桌麵上推過來。影子拿起票看了一眼。

“誰是邁克·安塞爾?”他忍不住問。票麵上寫著的正是那個名字。

“就是你!聖誕快樂。”

“還有,哪裏是湖畔鎮?”

“你下個月要居住的幸福的家。最後一件事,因為好事要成三……”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個綁著絲帶的小禮物盒,把它從桌麵上推過來。盒子停在番茄醬瓶子旁(瓶口沾著一塊幹涸的番茄醬的黑色汙漬)。影子沒碰那個盒子。

“喂,怎麽啦?”

影子很不情願地撕開紅色包裝紙,發現裏麵是一個淺黃褐色的小牛皮錢夾,被人用過,磨得有些發亮。錢夾裏麵有一張駕駛證,上麵貼著影子的照片,名字卻是邁克·安塞爾,住址是密爾沃基市。錢夾裏還有一張署名為M.安塞爾的萬事達信用卡,另外還有二十張五十美元麵額的鈔票。影子合上錢夾,放進衣服內袋裏。

“謝謝。”他說。

“把這些錢當作聖誕節獎金好了。現在,我送你去灰狗長途巴士站,等你坐上車,離開這裏向北而行時,我就可以和你揮手告別了。”

他們走到餐廳外麵。影子簡直無法相信,過去短短幾個小時內,天氣居然變得如此寒冷。冷得甚至都不會下雪了。這是具有侵略性的寒冷,今年的冬天將會是一個難熬的冬天。

“嗨,星期三。你給我講的那兩個騙局的故事——小提琴騙局還有主教騙局,主教和警察……”他猶豫了一下,試圖理清思路,讓想法凝聚成型。

“怎麽了?”

然後,他突然想到該問什麽問題了。“它們都是需要兩個人合作的騙局,各有一個人扮演互相對立的不同角色。你過去有一個搭檔?”影子的呼吸在空氣中凝結成一團白色的雲。他暗暗對自己許諾,一旦到達湖畔鎮,他就要花掉一部分聖誕節獎金,為自己買些最暖和、最厚實的衣服。

“是的,”星期三承認說,“沒錯,我過去有個搭檔。手下有個小弟。不過,那段日子畢竟已經過去了。對了,那邊就是加油站,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個就是長途巴士。”巴士已經到了停車場,閃著信號燈在轉彎。“你的公寓住址就在鑰匙上,”星期三說,“如果有人問起的話,就說我是你叔叔,我很高興使用愛默生·伯森這個名字。在湖畔鎮好好休息,安塞爾侄子。我本周內就會去看望你。我們會一起出門旅行,拜訪那些我要拜訪的人。在此之間,你要低下腦袋,老老實實過日子,別到處招惹是非。”

“我的車……? ”影子問。

“我會好好照顧它的。祝你在湖畔鎮過得愉快。”星期三說著伸出手來,影子和他握手。星期三的手居然比僵屍還要冰冷。

“老天,”他驚呼,“你的手很冷。”

“看來我要盡快和美妙的餐廳小情人在六號旅館裏**才行,那會讓我暖和起來。”說著,他伸出另一隻手,緊緊抓住影子的肩膀。

片刻眩暈中,影子再次看到雙重景象:他看見一個頭發灰白的人麵對著他,抓住他的肩膀。但與此同時,他還看到另外一幅畫麵:在無數個冬季,延續千百年的冬季,一個戴著寬邊帽的灰發男人,從一個定居點徘徊到另一個定居點,他拄著拐杖,透過窗戶,看著人家熊熊的爐火和幸福快樂的生活,那是他永遠也無法觸摸、永遠也無法感受到的東西……

“走吧。”星期三打斷他的幻象,他的聲音仿佛在咆哮,但讓人覺得安心可靠。“一切都很好,而且,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影子把票交給司機驗票。“今天可是旅行的壞日子,”女司機抱怨說,然後硬邦邦甩出一句,“聖誕快樂。”

座位幾乎都是空的。“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到湖畔鎮?”影子問。

“兩個小時。也許還要久一點。”女司機說,“據說寒流就要來了。”她按下開關,車門砰的一聲自動關上了。

影子走到車身中部,找個座位坐下,把座椅的靠背放到最低,然後開始思考。車子開動的單調節奏和熱烘烘的暖氣讓他昏昏欲睡,在意識到自己就要睡著之前,他就已經墜入夢中。

在大地之間,在大地之下。洞壁上的壁畫是用紅色的濕潤泥土畫上去的,上麵有手掌印、手指印,不時還有幾幅粗糙的描繪動物、人和鳥的圖案。

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燒,水牛人依然端坐在火堆對麵,巨大雙眼凝視著影子,眸色深如黑色泥潭。水牛人的唇邊糾纏著褐色的絨毛,他說話時嘴唇絲毫不動。“你好,影子。現在,你相信了嗎?”

“我不知道。”影子說。他發覺自己的嘴也沒有動。無論他們之間的對話是如何進行的,總之不是通過聲音交流,也不是通過影子能夠理解的任何一種“說”的方式。“你是真實存在的嗎?”

“要相信!”水牛人說。

“你是……”猶豫片刻,影子最終還是問出口,“你也是神嗎?”

水牛人將手伸入燃燒的火堆中,取出一根燃燒的樹枝。他抓住樹枝的中間,藍色和黃色的火苗舔舐著他紅色的手,卻不會燒傷他。

“這塊土地不適合神靈居住。”水牛人說。但說話的不是水牛人,在夢中,影子知道,其實是火焰在說話,是劈啪爆裂、熊熊燃燒的火焰本身,在地底之下的黑暗深處,對著影子說話。

“這塊土地是由一隻潛水鳥從大海深處帶出來的,”火焰說,“是由一隻蜘蛛紡出來的。它是一隻烏鴉排泄出來的糞便,是一位倒下的父親的身體,他的骨頭變成了山脈,眼睛變成了湖泊。

“這是一塊充滿夢想和烈火的土地。”火焰說。

水牛人把樹枝放回火堆中。

“為什麽你要告訴我這些?”影子追問,“我又不是什麽重要人物。我什麽都不是。我隻不過是個還算湊合的體能教練,一個沒用的三流騙子,我甚至都不是我認為的那個好丈夫……”他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我該怎麽幫勞拉?”影子問水牛人,“她想再次擁有生命。我說過我要幫助她,這是我欠她的。”

水牛人什麽話都沒有說,他向影子伸出被煙熏黑的手掌,手指向上指向洞穴頂端。影子的目光跟隨著他的手指移動。一道細微的冬日陽光,從高聳的洞穴頂上的一道小裂縫流瀉進來。

“上到那裏嗎?”影子希望對方至少可以回答他的一個問題,“我應該上去到那裏嗎?”

在夢境中,想法立刻變成了現實,瞬間之後,他已經到達洞穴頂端。影子在岩石和泥土中向上擠壓鑽爬。他像鼴鼠一樣在泥土中向前推進,他像獾一樣在泥土中爬行,他像土撥鼠一樣把泥土從前進的道路上撥開,他像熊一樣在土中鑽洞。可土層實在太結實太厚重,他的呼吸漸漸變成小口小口的喘息,很快,他就再也無法多前進一步了,再也不能向前挖洞和爬行了。他知道,自己可能就要這樣被憋死在地底下的某處了。

他的力量還不夠強大,他的努力變得越來越無力,他知道自己的軀體正躺在一輛暖氣充足的巴士裏,穿行在寒冷的樹林中。可是,如果他在位於地下深處的夢境裏停止呼吸,他也同樣會在真實世界裏停止呼吸,而現在,他的呼吸已經變成了淺淺的喘息。

他努力掙紮,繼續向前推進,但是力量更加微弱,每一次動作都耗費掉寶貴的空氣。他陷在上下不得的兩難之境:既不能繼續前進,也不能順著來時的路退回去。

“現在,做筆交易吧。”一個聲音在他的腦中說。那可能是他自己的聲音,但他無法辨別。

“我能和你交易什麽?”影子問,“我已經一無所有。”

他嚐到口中泥土的味道,味道濃重,混雜著沙礫。他聞到圍繞在他身周的岩石上濃重的礦物味道。

然後,他開口說道:“除非是我自己。我隻剩下我自己了,是不是?”

仿佛一切都屏住呼吸,不僅僅是影子自己,還包括大地之下的萬事萬物,每一條蠕蟲、每一道裂縫、每一個洞穴,全都屏住呼吸,靜待他的答案。

“交易吧,我把自己交給你。”他說。

回複立刻出現。包圍著影子的岩石和泥土紛紛向他擠壓過來,力量如此強大,連他肺裏最後一口空氣都被擠壓了出來。壓力變得令人痛苦不堪,它從各個方向同時擠壓著他,他感覺自己被碾壓粉碎,仿佛一株被碾壓成化石的蕨類植物。他被推升到痛苦的頂峰,盤旋在痛苦之巔,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下去,沒有人可以忍受這種痛苦。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痛苦的**停止了,影子終於可以再次呼吸,頭頂上方的光線也越來越明亮。

他正在被推升到地表!

另一波大地的**襲來,影子試圖跟上收縮的波動,這一次,他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向上推升,大地的壓力正在將他向外推動,將他排出體外,推動他越來越靠近光線。然後又是一陣呼吸的停頓。

大地的**掌控著他、震動著他,一次比一次更加劇烈、更加令人痛苦不堪。

他旋轉翻滾著從大地體內穿梭而過,他的臉被擠壓著推向那處開口,那是岩石上的一道小小縫隙,寬不及他的手掌,透射進柔和的灰色光線和美妙的空氣。

在剛剛結束的那陣可怕的收縮中,痛苦劇烈得令人無法相信,他感覺自己正被擠壓、強塞進那道堅硬的岩石縫隙中,他的骨骼被碾碎,他的肉體變形,猶如一條蛇。嘴巴和擠壓變形的腦袋剛一離開洞穴,他就立刻尖叫起來,那是充滿恐懼和痛楚的淒厲號叫。

他不知道自己尖叫的時候,那個在真實世界中尚未醒來的他,是否也在尖叫——他是不是正躺在黑暗的巴士裏,在噩夢中尖叫出聲。

當最後一陣悸動停止時,影子已經到達地表之上,手指觸到身下的紅色大地,心存感激。疼痛已經終結,他終於可以再次呼吸,深深地呼吸溫暖宜人的夜晚空氣。

他掙紮著坐了起來,抹掉臉上的泥土,抬頭仰望天空。此刻正是黃昏時分,無垠的地平線上是布滿紫色晚霞的暮色。星星正一顆一顆地在夜空中浮現出來,比他見過和想象過的星星都更加璀璨明亮、更加鮮明真實。

“很快,”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在他背後說話,“他們就會墜落下來。他們墜落下來,星星的子民將遇到大地的子民。他們將成為英雄,成為可以徒手殺死怪物的人,成為帶來寶貴知識的人。但是,他們沒有人能成為神。這不幸的地方,不適合神靈生存。”

一陣冰冷刺骨的風吹來,拍打著他的臉,感覺好像浸泡在冰水中。他可以聽到司機說話的聲音,通知他們到達鬆樹林鎮,“有誰想抽煙或者活動一下腿腳的,可以下車放鬆放鬆。我們在這裏休息十分鍾,然後繼續上路。”

影子搖搖晃晃地下了車。巴士停靠在另外一個鄉下加油站外麵,和他們剛才離開的那個差不多。司機正幫助兩個十來歲的女孩上車,把她們的行李放進巴士的行李艙裏。

“嗨,”司機看到影子,和他打招呼,“你在湖畔鎮下車,是不是?”

影子睡意朦朧地回答說是。

“嘿,那個鎮子相當不錯,”巴士司機說,“有時候我想,如果我能放棄掉其他一切的話,我就搬到湖畔鎮去住。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鎮子。你在那裏住了很長時間嗎?”

“這是我第一次去。”

“那你一定要替我在瑪貝爾的店裏吃個餡餅,記住了嗎?”

影子決定還是不要問她太多問題。“我想問問,”他說,“我睡覺時說夢話了嗎?”

“就算你說了,我也沒聽到。”她看了一眼手表,“上車吧。等到了湖畔鎮,我會叫醒你的。”

那兩個在鬆樹林鎮上車的女孩——他懷疑她們倆是否有十四歲——坐在他前排的位子上。影子無意間聽到她們的談話,他覺得她們應該是好朋友,而不是姐妹。其中一個女孩對性幾乎完全不了解,但是知道很多動物的知識,還在保護動物方麵花了不少時間;另外一個女孩對動物不感興趣,但是知道很多從互聯網和電視節目上得來的八卦消息,自認為對**了若指掌。影子有些擔心被發現,但又忍不住興趣盎然地偷聽,發現那個自認萬事通的女孩居然知道“我可舒適”泡騰片有增強**快感的藥效。

喜歡動物的女孩和知道“我可舒適”泡騰片比薄荷糖更能促進**快感的女孩在閑聊八卦。影子聽到她們倆在說現任“湖濱小姐”的流言蜚語,說她全靠和裁判調情,才有機會用油膩的爪子撈到選美小姐的冠冕和綬帶。

影子不再關心她們說話的內容,讓腦子變成一片空白,隻剩下巴士行駛的單調聲音。現在,隻有零星的談話片段會不時地飄進他耳中。

格洛迪是隻好狗,而且還是純種的金毛尋回犬,如果爸爸答應就好了,它一看見我就會搖尾巴。

現在是聖誕節,他一定會讓我用雪橇車的。

你可以用舌頭在他那個地方畫出你的名字。

我想桑迪。

是的,我也想桑迪。

他們說今晚會下六英寸厚的雪。不過那隻是他們估計的,他們總是估計天氣的變化,其實根本沒人讓他們瞎估計……

緊接著,響起了巴士嘶嘶的刹車聲,司機大聲說道:“湖畔鎮到了!”車門嘩地打開了。影子跟在兩個女孩身後,下車來到一個被泛光燈照得雪亮的停車場,停車場旁有一家錄像機店,還有一家仍在營業中的日光浴店。影子估計這裏就是湖畔鎮的長途巴士站。空氣異常寒冷,是那種感覺很清新的寒冷,讓他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他凝視著南邊和西邊方向鎮子上的燈光,還有東邊那個蒼白寬闊的冰凍湖麵。

女孩們站在停車場裏,跺著腳,誇張地衝著雙手哈氣取暖。她們中年齡比較小的那個偷偷打量了一眼影子。發覺影子也在看她的時候,她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

“聖誕快樂。”影子和她打招呼,這樣說顯得很安全。

“謝謝。”另一個女孩說,她看起來比第一個女孩大約年長一歲。“也祝你聖誕快樂。”她有一頭紅發,扁鼻子上麵覆蓋著成百上千個雀斑。

“你們住的這個鎮子很漂亮。”影子說。

“我們喜歡這裏。”年紀較小的女孩說,她就是喜歡動物的那個。她衝影子露出羞澀的微笑,露出前齒上配戴的鑲嵌藍色橡膠的矯正牙套。“你長得很像某個人,”她一本正經地說,“你是不是誰的兄弟、兒子,或別的什麽親戚?”

“你真笨,艾麗森,”她的朋友罵她,“見誰都問他是不是誰的兄弟、兒子,或別的什麽親戚。”

“我不是那個意思。”艾麗森辯解說。突然,一道刺眼的白色車燈照亮了他們幾個,燈光來自一輛客貨兩用車,裏麵坐著一位母親。她接走兩個女孩和她們的行李,隻留下影子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停車場裏。

“年輕人,要幫忙嗎?”一個老人鎖上旁邊的錄像機店,把鑰匙裝進口袋裏。“聖誕節一般不開店營業。”他愉快地對影子說,“我是專門來等巴士的,為了確定一切正常。如果發現有哪個可憐人

在聖誕節裏被風雪困住,我心裏不會好受的。”他走近一些,影子終於可以看清他的臉:蒼老的臉上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顯然他已經品嚐過人生的酸甜苦辣,最終發現,人生這杯美酒,味道還是相當不錯的。

“能告訴我本地出租車公司的電話號碼嗎?”影子說。

“可以。”老人有些猶豫,“不過,湯姆這個時候可能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就算你成功叫醒他,恐怕也租不到車——我看見他今天晚上早些時候在巴克的店裏喝酒,喝得可開心了,開心得不得了。你想到哪兒去啊?”

影子把門鑰匙上掛著的地址給他看。

“哦,”他說,“到那裏大約要走十分鍾,也許要二十分鍾,還得過橋。不過,這麽冷的日子,走路可不怎麽好玩,尤其是你不知道到底要去什麽地方的話,路就會顯得更加遠。對了,你注意過這個現象嗎?第一次找路的時候,好像路特別遙遠,可第二次再去的時候,覺得一眨眼就到了。”

“沒錯。”影子說,“我從來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不過我估計你說得挺對。”

老人點點頭,咧嘴一笑。“哎呀呀,今天可是聖誕節呀。大過節的,我用泰茜帶你過去好了。”

“泰茜?”影子遲疑片刻,“好吧,謝謝你。”

“不客氣。”

影子跟著老人走到路邊,那裏停著一輛巨大的老式跑車,看上去好像風雲激蕩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土匪強盜們最愛開著兜風的那種車。在鈉光燈下,它的顏色顯得很深,可能是紅色的,也有可能是綠色的。“這就是泰茜。”老人驕傲地介紹說,“是個美人吧?”他拍拍靠近前輪處向上拱起的發動機蓋,一臉滿足。

“什麽牌子的?”影子問。

“溫迪鳳凰牌,溫迪公司早在1931年就破產了,名字也被克萊斯特公司購買了,不過他們不再生產溫迪牌的汽車。哈維·溫迪,就是創建這公司的家夥,他是本地人,後來去了加州,在那裏自殺了。哦,那大概是在1941或者1942年。唉,真是不幸的悲劇。”

車廂裏有一股皮革和陳舊的煙草味道,不是很清新。如果過去有很多人在車裏抽香煙或者雪茄的話,煙草的味道會成為車子的一部分。老人把鑰匙插進點火器內,隻扭一次,泰茜就發動了。

“等到明天,”他對影子說,“她就要進車庫睡覺了。我會用滿是灰塵的罩子蓋住她,她在那裏一直待到春天來臨。事實是,我現在不能再開她了,路麵有積雪。”

“她在雪地裏不好開嗎?”

“好開,百分百完美。可問題是,他們現在在路上撒鹽化雪,讓這些老美人生鏽的速度比你想象的還要快。對了,你是想直接到家門口呢,還是想在月光下繞著鎮子兜一圈?”

“我不想麻煩你……”

“一點都不麻煩。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隻要能好好睡上一小覺,你都要感謝老天爺。現在,我一晚上如果能一連睡上五個小時,就算很幸運了。可等到早上起床的時候,腦子裏還是轉呀轉呀的暈乎著呢。哦,對了,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赫因澤曼恩。你可以叫我瑞奇,可這附近認識我的人都習慣直接叫我赫因澤曼恩。我本應該和你握個手,不過我需要用兩隻手來開泰茜。不全神貫注開車的話,她會知道的。”

“邁克·安塞爾。”影子說,“很高興認識你,赫因澤曼恩。”

“那我們就繞湖兜上一圈吧,讓你好好瞧瞧。”赫因澤曼恩說。

他們開車經過的城鎮主街,即使在晚上看也是一條非常漂亮的街道,充滿懷舊氣息。仿佛過去的百年間,人們始終小心翼翼地保護這條街道,絕對不會因為時光匆匆流逝而丟棄他們所喜歡的東西。

開車經過的時候,赫因澤曼恩指出鎮上的兩家餐廳(一家是德國餐廳,另一家,按照他的說法,是“有點兒希臘口味,有點兒挪威口味,有點兒所有地方的口味,每道菜都配有烤酥餅”)。他還指出麵包店和書店的位置(“要我說啊,一個鎮子如果沒有書店,就不算是真正的鎮子。它可以自稱鎮子,但除非有了一家書店,否則它就是在糊弄別人”)。他們經過圖書館的時候,他把車速慢下來,好讓影子能看得更仔細。圖書館前門懸掛著一盞盞煤氣燈,燈光搖曳,赫因澤曼恩充滿自豪地叫影子特別注意那些煤氣燈。“它是1870年由約翰·赫寧,本地的木材大王建造的。他希望把圖書館命名為赫寧紀念圖書館,可他去世之後,人們就開始管它叫作湖畔圖書館。我猜這個名字恐怕要一直沿用下去了。”他說話時,語調中的那股子自豪語氣,讓人感覺圖書館好像是他自己建造的一樣。這建築讓影子聯想到城堡,他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你說對了。”赫因澤曼恩讚同說,“因為塔樓什麽的。赫寧希望從外麵看起來這裏就像一座塔樓或城堡。圖書館內部仍然還保留著所有當初打造的鬆木板書架。米裏亞姆·舒爾茲本來想把裏麵的裝修全部拆掉,改裝成更加現代化的,但是這裏已經登記成為有曆史紀念價值的地方,這可不是她輕易就能動手改動的。”

他們開車經過湖的南岸,整個鎮子繞湖而建。湖麵距離路麵的落差大約有三十英尺,影子可以看到湖麵上無數暗啞的白色冰封,時不時地,還有一塊閃爍著水光的缺口,倒映著鎮上的燈光。

“湖麵似乎開始結冰了。”影子說。

“到現在已經結冰一個月了。”赫因澤曼恩說,“暗淡的斑點是積雪,閃光的斑點是冰。是從感恩節後一個寒冷的晚上開始結冰的,凍得像玻璃一樣光滑呢。你在冰上垂釣過嗎,安塞爾先生?”

“從來沒有。”

“那可是一個人能做的最幸福的事情。重要的不是能否釣到魚,而是當一天結束之後,你回到家時還能感受到那份平靜心情。”

“我會記住的。”影子透過泰茜的車窗,凝視著下麵的湖,“現在能在冰麵上行走嗎?”

“可以在冰麵上行走,在上麵開車也行。不過我可不想冒這個險。從降溫到現在才過了六個星期,”赫因澤曼恩說,“不過,在威斯康星州北部,結冰的程度和速度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猛更快。有一次我出去打獵——是去獵鹿,那大概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我瞄準了一隻雄鹿,結果子彈打偏了,它跑出樹林——就在湖的北麵,距離你要住的地方很近,邁克。它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鹿,鹿角有二十個分叉,體形大得像匹小馬,我說的都是真的,不帶一個假字。那個時候,我可比現在年輕多了,體力也好,那年從萬聖節前就開始下雪,到了感恩節,地麵上還有一層幹淨的積雪,好像從來沒有被人動過一樣。我可以看見雪地上的鹿的足跡,我看出來了,那個大家夥正驚慌失措地朝著湖麵的方向逃過去。

“隻有傻瓜才會去追逃跑的雄鹿,可我就是那麽一個傻瓜,大號的傻瓜。我追著鹿的足跡跑下去,最後終於看到了它。它站在湖水中,湖水大約有八到九英寸深,它也看到了我。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那一瞬間,一朵雲遮住了太陽,寒流一下子就襲過來了——短短十分鍾內,溫度至少降低了三十度,真的,沒有一句是騙你的。而那隻老雄鹿,它正準備逃跑,結果根本無法動彈。它被牢牢凍在冰中了。

“然後,我慢慢走到它身邊。你能看得出它很想逃跑,可是它被凍住了,根本無法逃跑。我也沒法讓自己衝著一隻沒有抵禦能力的畜牲開槍,尤其是在它已經無法逃跑的時候——如果我真的開槍了,那我成什麽人了呀,對吧?於是我拿起我的霰彈獵槍,衝著天空開了一槍。

“結果,槍聲和驚嚇讓雄鹿居然從它的皮膚裏跳了出來,你能看到它的腿還凍在冰裏,但它確實跳了出來。它把鹿皮和鹿角都留在了冰麵上,然後就像剛出生的老鼠一樣赤**粉紅色的肉,顫抖著逃回樹林裏去了。

“我真覺得很對不住那隻老雄鹿,於是我就叫湖畔鎮婦女編織協會的人幫它織件毛衣過冬取暖,她們織了一件套的羊毛外套,這樣它就不會凍死了。結果她們跟我們開了個玩笑,她們居然給鹿織了一件橙黃色的羊毛外套,結果任何獵人都不會開槍打它了,因為在狩獵季節裏,獵人們都穿著橙色的外套。”他又高高興興地補充一句,“如果你認為我說的任何一句是編造的話,我可以證明給你看。直到今天,鹿角還掛在錄像機店的牆上呢。”

影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老人也跟著微笑,露出藝人大師般的滿足笑容。他們在一棟附帶寬敞木頭平台的磚石結構建築前停下來,門廊上懸掛著金色的聖誕節彩燈,閃爍著好客的氣氛。

“這裏就是502號了。”赫因澤曼恩說,“3號公寓應該在頂樓,房子的另一麵,那邊可以看到整個湖景。你到家了,邁克。”

“實在太感謝你了,赫因澤曼恩先生。我可以付你一些錢作汽油費嗎?”

“叫我赫因澤曼恩就好了。你一分錢都不用付我。聖誕快樂,這是我和泰茜對你的共同祝福。”

“你真的什麽都不要嗎?”

老人抓抓下巴。“實話告訴你吧,”他說,“差不多下周的某個時候,我會過來找你,賣給你一些彩票。是我們鎮子搞的抽獎活動,慈善捐款用的。現在,年輕人,你可以上床去好好睡上一覺了。”

影子笑了。“聖誕快樂,赫因澤曼恩。”他對老人說。

老人伸出指關節發紅的手和影子握手,他的手很結實,長滿老繭,感覺好像橡樹枝。“上去的時候要小心點,路上挺滑的。我坐這裏可以看見你家房門,就在那邊上,看見沒有?我會在車裏等著,直到看見你安全進去了為止。你進去之後沒問題了,就衝我豎起拇指做個手勢,然後我就開車離開。”

溫迪跑車的發動機一直在空轉,耐心等待著。影子安全地走上木頭台階,走到房子側麵,用鑰匙打開公寓門。公寓門搖擺了一下就打開了。影子豎起拇指,坐在名叫泰茜的溫迪跑車裏的老人——影子一想到有人居然給車子取名字,忍不住又笑了——赫因澤曼恩,開著泰茜穿過橋回去了。

影子關上前門。房間裏很冷,聞起來有一種人已離開去別處生活、但他們吃過的食物和夢想依然留存的味道。他找到溫度調節器,調到二十一攝氏度,然後走進小廚房,檢查一下抽屜,又打開鱷梨黃色的冰箱,裏麵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這也毫不奇怪。至少冰箱裏聞起來很幹淨,沒有灰塵積存的味道。

廚房旁邊是個很小的、隻有一張空床墊的臥室,旁邊緊挨著一間更小的幾乎隻有淋浴隔間的浴室。馬桶裏漂著一個陳舊的煙頭,紙已經變成棕色。影子把煙頭衝掉。

他在櫃子裏找到床單和毯子,鋪好床。接著,他脫下鞋子、外套夾克衫和手表,穿著衣服爬上床,根本不知道要過多長時間才能讓自己暖和起來。

房間裏的燈關掉了,周圍一片寧靜,隻有冰箱的嗡嗡聲和房子裏某處傳來的收音機的聲音。他在黑暗中靜靜地躺著,在長途巴士上睡了那麽久,再加上饑餓、寒冷、新床,還有過去幾周瘋狂的經曆,不知道今晚還能不能睡著。

在寂靜中,他聽到外麵有東西折斷的聲音,像槍聲一樣響亮。他想也許是樹枝,也許是冰。外麵正在結冰。

他不知道在星期三來找他之前,自己必須在這裏等待多久。一天?還是一周?不管等多久,他知道自己必須在這段時間內找些可以專心致誌去做的事情。他可以重新開始鍛煉身體,還可以繼續練習硬幣戲法,直到手法純熟為止(練習所有戲法,有人在他腦中悄聲細語,但不是他自己的聲音,但千萬不要練習那一個,不要練習可憐死去的瘋子斯維尼教你的那一個,他死於泄露秘密、寒冷、被人遺忘和不再被人需要。千萬不要練習那個戲法,不要那一個)。

不過,他可以感覺到,這是一個很好的鎮子。

他想起自己剛到開羅市的那天晚上做過的夢,不知道那是否真的隻是個夢。他還想起了卓婭……見鬼,她的名字到底是什麽?那個屬於午夜的妹妹?

然後,他想到了勞拉……

一想到她,他的腦中仿佛打開一扇窗戶,他可以看見她。不知道什麽原因,反正他可以看見她。

她正在鷹角鎮裏,站在她媽媽家的大房子的後院裏。

她站在寒冷中,她再也感覺不到寒冷,沒有任何感覺。她站在房子外麵,那是她媽媽在1989年用勞拉爸爸的人壽保險金買的,她爸爸哈維·馬克卡貝在上廁所的時候死於心髒病。她看著房子裏麵,冰冷的手撫摩著窗戶玻璃,呼吸沒有在玻璃上留下任何霧氣,她凝視著她母親,還有從得克薩斯州趕回家過節的姐姐、姐夫和孩子們。勞拉就這樣孤零零地站在房子外麵的黑暗中,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淚水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他在床上翻了一個身。

他想到星期三。剛剛想到他,又有一扇窗被打開,他從六號旅館的房間角落裏向外凝視。昏暗的房間裏,有兩個身影糾纏在一起。

他感覺自己就像偷窺狂,立刻將思緒從轉開,轉回到自己身上。他可以想象巨大的黑色翅膀重重地拍打著,穿越黑夜向他飛來。他可以看到在他身下延展開的湖麵,看到從北極刮來的風,將寒冷的呼吸吹到地麵上,將所有的**都凍結成冰,用比屍體冰冷幾百倍的冰冷手指四處探查。

影子的呼吸逐漸變得輕淺起來,他不再覺得寒冷。他可以聽到外麵風聲漸起,圍繞房屋哭嚎尖嘯。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可以聽到風中有人在說話。

在哪裏住都是住,他覺得住在這裏就很好。然後,他睡著了。

與此同時,一段對話

叮咚。

“克羅女士?”

“是我。”

“你是薩曼莎·布萊克·克羅?”

“是我。”

“介意我們問你幾個問題嗎,女士?”

“你說對了,我很介意。”

“你沒必要用那種態度對我們說話。”

“你們是警察?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我是城先生,我的這位同事是路先生。我們正在調查兩位同事的失蹤事件。”

“他們叫什麽名字?”

“什麽?”

“告訴我他們的名字。我想知道怎麽稱呼他們,你們的同事。告訴我他們的名字,也許我能幫你。”

“……好吧。他們是石先生和木先生。好了,我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你們這些家夥是不是見到什麽就隨便拿過來當名字?‘哦,你是人行道先生,他是地毯先生,過來認識一下飛機先生’? ”

“很有趣,年輕女士。第一個問題:我們想知道你是否見過這個男人。給,拿著這張照片。”

“哇。正麵照和側麵照,底下還有數字號碼……照片真大呀。不過他看起來挺聰明挺帥的。他犯什麽罪了?”

“他幾年前在一個小鎮參與了銀行搶劫,是劫匪的司機。他的兩個同夥決定把所有戰利品歸為己有,利用他之後就甩了他。結果他大發雷霆,找到他們,赤手空拳就把他們兩個活活打死。州法院與被他傷害的兩個人達成私下交易,他們作證告發影子,隻被判了緩刑。而影子卻被判了六年,不過隻服刑三年。如果你問我的話,像他那樣的人,應該把他們鎖起來,然後丟掉鑰匙。”

“我可從來沒有在現實生活中聽人那麽說過,你知道,從沒有人說過。”

“說什麽,克羅女士?”

“‘戰利品’。這可不是你會聽到別人說的字眼。也許在電影裏會這樣說,但是現實生活中絕對沒有。”

“這不是在拍電影,克羅女士。”

“布萊克·克羅。我是布萊克·克羅女士。我的朋友都叫我薩姆。”

“明白了,薩姆。現在說到這個人……”

“不過,你不是我朋友。你隻能稱呼我為布萊克·克羅女士。”

“聽著,你這個流鼻涕的小……”

“好了,沒事的,路先生。薩姆——抱歉,女士——我的意思是布萊克·克羅女士,她想幫助我們。她是維護法律的好市民。”

“女士,我們知道你幫助了影子。有人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坐在一輛白色雪佛蘭車裏。他順路送你回家,還給你付了晚餐錢。他提到過任何有助於我們調查的事情嗎?我們有兩位最優秀的同事失蹤了。”

“我從來沒見過他。”

“你見過他。請不要以為我們都是傻瓜,我們可不傻。”

“嗯,我路上遇見過很多人。也許我見過他,不過我忘了。”

“女士,你最好還是協助我們的調查。”

“否則,你就要介紹我認識你們的朋友拇指夾先生和逼供劑先生?”

“女士,請不要衝動。”

“哎呀,真不好意思。還有別的事情嗎?因為我現在必須說‘拜拜’,然後關門了,我估計你們兩個應該先去找汽車先生,再一起開車走人。”

“你的不合作態度會被記錄在案的,女士。”

“拜拜了。”

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