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斷層絲縷

我是你的理想受眾,漢斯——錄像開始第二次播放。還能有比我更專注的觀看者嗎?而你確實捕捉到了她的精髓,漢斯:我知道,因為我夢到了她的記憶。我看得出你曾多麽接近真相。

對,你捕捉到了精髓。逃離的旅程,牆壁的搭建,漫長的螺旋樓梯。主題就是高牆,對不對?血統和家族的迷宮。高懸於虛空之中的迷宮在說:牆裏的是我們,牆外的是別人,我們將永遠在此棲身。而黑暗從一開始就存在於那裏……你一次又一次在瑪麗-法蘭西眼中看見黑暗,慢慢拉近鏡頭,在被遮蔽的眼眶中找到黑暗。她很早就不再允許別人錄製自己的形象。你加工手頭的材料。你調整她的畫麵,在光明與陰影的位麵中帶著她旋轉,生成電腦模型,將她的頭部映射於霓虹網格之中。你用特殊程序按統計模型給她的畫麵添加歲月,用動畫係統賦予成熟的瑪麗-法蘭西生命。你簡化她的畫麵,變成數量巨大但有限的點陣集,加以擾動,讓新的形象浮現出來,選擇似乎對你開口說話的那些……然後你同樣處理其他人,阿什普爾,他們的女兒,用他們的麵容構成你的作品框架,也就是你最初也是最後的畫麵。

第二次觀看為她固化了他們的曆史,幫助她順著時間線梳理貝克爾提供的信息片段,時間線從泰瑟爾和阿什普爾結婚開始,這場聯姻在當時最受企業金融媒體的關注。兩人隻是中等商業帝國的繼承人,泰瑟爾家族的財富源於應用生物化學界的九項基礎專利,阿什普爾繼承的是從墨爾本發家的大型工程公司,這家公司將他父親的名字載入史冊。在記者眼中,這場婚姻等於企業合並,但絕大多數人認為產生的公司實體並不優美,成了一頭嵌合怪物,兩個腦袋迥然不同。

然而,在阿什普爾後來的照片裏,你不難看見那種厭倦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堅定和決心。效果令人驚訝,甚至可怕:冷峻而優美的麵容變得愈加冷峻,乃至於冷酷無情。

與瑪麗-法蘭西·泰瑟爾婚後的第一年內,阿什普爾變賣了他對自家公司所持的九成股份,投入軌道站產業和穿梭機設施,肉體聯合的產物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由代孕母親在泰瑟爾家比亞裏茨的別墅養育。

泰瑟爾-阿什普爾升上高軌道的群星列島,發現黃道區域稀稀拉拉地隻有軍用空間站和各大卡特爾旗下的第一批自動工廠。剛開始,兩家的財富加起來都比不上小野-仙台建設半導體生產軌道站的一個處理模組的費用,但瑪麗-法蘭西出乎意料地展現了企業家的風采,她設立了數據避風港,專門滿足國際銀行業不那麽體麵的一部分需求,財源滾滾而來。避風港反過來幫助他們與銀行及其客戶牽線搭橋。阿什普爾大量貸款,日後將成為自由彼岸的月球水泥牆壁漸漸增長、彎曲,包圍了建造者。

戰爭開始,泰瑟爾-阿什普爾躲在高牆背後。他們目睹波恩在閃光中毀滅,然後是貝爾格萊德。軌道站紡錘體的建設過程在那三周內隻中斷了極短的時間,更加難熬的反而是後續那混亂而驚駭的十年。

這時,兩個孩子——讓和簡——已經和他們團聚,比亞裏茨的別墅早已變賣,款項用於建設充當家園的低溫冷藏設施:迷光宮。保險庫的第一批住戶是十對克隆胚胎:讓2和2簡、讓3和3簡……雖說有諸多法律禁止和限製人工複製個人的基因材料,但管轄權的問題也同樣眾多……

她暫停播放,請房屋重播剛才的片段。幾張照片:為泰瑟爾-阿什普爾建造保險庫的瑞士承包商承建的另一個低溫存儲設施。她知道貝克爾猜測的相似性是正確的:黑色的環形玻璃門,四周鑲嵌鉻合金,那是其他人記憶中的核心畫麵,強而有力,仿佛圖騰。

繼續播放,畫麵變成紡錘體內表麵零重力下的建造過程,拉多-艾奇遜太陽能係統的安裝,空氣

和旋轉重力的產生……貝克爾找到了豐富得讓他頭疼的資料:多達數小時的浮華紀錄片。他的應對方法是野蠻而淩亂的蒙太奇剪輯,去掉原始材料膚淺的抒情性,從蜂窩般瘋狂忙碌的機器設備中隔離出工人緊張而疲憊的麵容。快進剪輯,錄製的黎明和人工日落飛速切換,自由彼岸漸漸染上綠色,變得繁華;一片豐饒的封閉土地,點綴著綠鬆石般的泳池。泰瑟爾和阿什普爾走出紡錘體尖端的隱居地——迷光宮——參加開幕儀式,他們望著自己建造的王國,明顯毫無興趣。貝克爾在這兒放慢敘事節奏,再次開始他執著的分析。這將是瑪麗-法蘭西最後一次麵對鏡頭:貝克爾用漫長的賦格式拷問研究她的麵容細節,蜿蜒扭曲的反饋線索穿梭鞭笞音量不停變動的靜電噪音聲軌,與畫麵的切換構成了優雅的平衡。

安琪再次呼叫暫停,從床上起來,走到窗口。她忽然一陣歡欣,這種代表著力量和內在和諧的感覺是多麽出乎意料。七年前她在新澤西也有過這種感覺,當時她得知有人認識在夢中拜訪她的那些實體,稱他們為洛阿,神聖的騎馬人,為他們命名,召喚他們,用代價換取恩惠。

即便如此,當時也有困惑。波比認為在神廟駕馭波伏瓦的林格索與數據網內的林格索是不同的實體,甚至不認為前者真的是個實體。“人們一萬年前就開始這麽做了,”他說,“跳舞發瘋,但賽博空間裏的那些東西隻有七八年曆史。”波比更相信老牛仔們的看法——每次安琪因為工作帶著他來到蔓城,他就會去紳士窩囊廢酒吧請他們喝幾杯——他們認為洛阿是新近出現的實體。老牛仔們會回顧過去,從前隻有勇氣和天賦能決定一名鍵盤藝術家的職業生涯,但按照波伏瓦說的,跟洛阿打交道需要的依然是這兩樣東西。

“但他們來找我了。”她爭辯道,“我不需要操控台。”

“那是因為你有你腦袋裏的東西。你老爸對你……”

波比向她講述過老牛仔們的一致看法:事情在某一天發生了變化,但具體過程和發生時間還有不同的意見。

他們管這個叫“大劇變”,波比帶著喬裝打扮的安琪去酒吧聽過他們的討論,焦慮不安的公司安保人員跟著他們,卻被禁止進入酒吧的大門。比起討論本身,阻擋安保人員更讓當時的她覺得大開眼界。紳士窩囊廢在目睹新技術誕生的那場戰爭期間就已經是牛仔酒吧了,而蔓城提供了不可能更加精英的犯罪環境——雖說到安琪拜訪的時候,這種精英意識早就包括了酒客必然已經退休的前提。廢柴酒吧裏的猛人早已不再連線,但他們中的一些人來這兒就是為了聽故事。

此刻,在馬裏布這幢房屋的臥室裏,安琪回想起當時的談話,他們講述的“大劇變”故事,意識到她有一部分心思在嚐試將那些記憶、那些故事與她個人的過往和泰瑟爾-阿什普爾的曆史捏合在一起。

3簡是貫穿泰瑟爾-阿什普爾家族各級地層的絲縷線索,在官方記錄之中,她的生日與十九個克隆手足是同一天。隨著3簡在又一個代孕子宮中生長,在迷光宮的手術室通過剖腹產降生,貝克爾的“拷問”愈加酷烈。3簡觸發了貝克爾的創作欲,評論家也這麽認為。3簡誕生之後,紀錄片的焦點有了微妙的變化,展示出新的強度,加倍的執著——不止一名評論家說過:一種罪孽感。

3簡成為焦點,假如說家族是花崗岩,那麽她就是一縷逆反的金線。不,安琪心想,銀線,蒼白而癲狂。一名中國遊客拍下了3簡和兩個姐妹站在自由彼岸一家酒店遊泳池旁的合影,畫麵中出現這張照片,貝克爾的鏡頭一次又一次移向3簡的眼睛、鎖骨下的空洞和細瘦的手腕。三姐妹的肉體並沒有區別,但3簡不知怎的就是與眾不同,貝克爾對這點區別的探索構成了紀錄片中段的**。

道站列島繼續擴張,自由彼岸變得繁榮。銀行業樞紐、妓院、數據避風港、交戰企業的中立區,紡錘體在高軌道曆史上扮演著越來越複雜的角色,泰瑟爾-阿什普爾股份公司又退到了另一堵高牆背後,這堵高牆由各種子公司構成。瑪麗-法蘭西的名字短暫冒頭,事情與日內瓦的一項專利訴訟有聯係,訴訟關係到人工智能領域內的某些進展,泰瑟爾-阿什普爾在這個領域內投入了巨量資金的事實第一次得到曝光。家族再次展現出從公眾視線中消失的獨特能力,進入了又一段避世時期,這個時期將隨著瑪麗-法蘭西的逝世而結束。

日後,謀殺遇害的傳聞將不絕於耳,但遇到家族的財富、避世還有他們在政界和財界的複雜關係網,調查總會無疾而終。

第二遍看完貝克爾的紀錄片,安琪知道了是誰殺害了瑪麗-法蘭西·泰瑟爾。

黎明時分,她在沒有開燈的廚房煮咖啡,坐下眺望蒼白的海浪線。

“連續體。”

“哈囉,安琪。”

“能聯係上漢斯·貝克爾嗎?”

“我有他在巴黎的經紀人的號碼。”

“《南極洲》之後他還有其他作品嗎?”

“據我所知,沒有。”

“到現在有多久了?”

“五年。”

“謝謝。”

“不用謝,安琪。”

“再見。”

“再見,安琪。”

貝克爾會不會認為3簡應該為阿什普爾最終的死亡負責?他似乎拐彎抹角地這麽暗示了。

“連續體。”

“哈囉,安琪。”

“連續體,對操控師之間的傳說,你有什麽了解嗎?”斯威夫特會怎麽看待她的這些問題?——她不禁心想。

“你想知道什麽,安琪?”

“‘大劇變’……”

“這個形態神話通常以兩種模式中的一種講述。一種模式推定賽博空間數據網是某些實體棲息或拜訪的場所,這些實體的特征對應著原始形態神話中的所謂‘潛人’。另一種模式認為數據網本身有其全知全能和不可知的一麵。”

“意思是說數據網成了神?”

“這麽說也未嚐不可,但要是用形態神話的術語來描述,說數據網內有神更加確切,因為大家認為這個存在的全知全能僅限於數據網之內。”

“有限製就稱不上全能。”

“正是如此。請注意,這個形態神話並沒有賦予這個存在以永生的特征,但在其他信仰體係之中,至少在你們這個文化的信仰體係之中,這一點非常普遍。賽博空間的存在,就其所稱的存在範圍之內,都必須依賴於人類。”

“就像你。”

“對。”

她踱進客廳,路易十六式的椅子在灰色晨光中仿佛骨骸,精雕細琢的木腿猶如鎦金長骨。

“假如真有這麽一個存在,”她說,“那你肯定是它的組成部分,對吧?”

“對。”

“那麽你會知道這一點嗎?”

“不一定。”

“你知道嗎?”

“不知道。”

“你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嗎?”

“不能。”

“你認為這是一場奇異的談話嗎,連續體?”淚水打濕了她的麵頰,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流淚的。

“不認為。”

“數據網裏那些——”她猶豫片刻,“洛阿”二字險些脫口而出,“那些東西的傳說,該如何嵌入這個超越性存在的概念?”

“無法嵌入。兩者都是‘大劇變’的變體。兩者的起源都很近。”

“多近?”

“約十五年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