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9 老大的決定
9 老大的決定
即使在獄中,還是多少聽得到外麵的新聞。那一年運動界最熱門的話題,就是紐約洋基隊和他們的“殺手打線”:庫姆斯、科尼格、魯斯、賈裏格、穆塞爾、勒紮瑞。光是魯斯,這一季就擊出了驚人的六十支全壘打,其他五位選手的打擊實力也占絕對優勢,因而唯一的問題就是,他們在世界大賽中將會以多麽羞辱人的差距橫掃海盜隊。
喬是活生生的棒球百科全書,他很想看這支強隊打球,因為他知道這種陣容可能再也不會出現了。然而在查爾斯城坐牢的這些日子,也逐漸對他產生影響,誰要是把一群棒球運動員稱之為“殺手打線”,他都會很輕蔑。
你要“殺手打線”,那天晚上天剛黑後他心想,我就是其中之一。通往監獄圍牆頂走道的入口,是西翼最頂層F牢房區盡頭的一扇門。要到那扇門,不可能不被人看到。甚至要到西翼最頂層,都得通過三道門。過了這三道門之後,就會來到空蕩的頂層牢房區。即使監獄裏的囚犯人數爆滿,這裏的十二間牢房也一直都是空的,而且保持得比洗禮前的教堂洗禮盆還幹淨。
這會兒喬走在這一層的牢房區,明白了那些牢房為什麽保持得那麽幹淨——每間囚室裏都有一個囚犯在拖地。囚室裏的高窗跟他住的那間一模一樣,露出一塊四方形的天空。此時天空是一種很深的藍,近乎黑色,喬很好奇在裏頭拖地的人怎麽看得清楚。隻有走廊上有燈光,或許再過幾分鍾,等到天完全黑了,警衛們會給他們提燈吧。
但這裏沒有其他警衛,隻有一個帶著他往前走,就是剛才帶他去會客室又出來、走路很快的那個。走路太快早晚會害他惹上麻煩,因為監獄中規定讓囚犯走在前麵。如果你搶在囚犯前頭走,他們就可以在後麵幹出各式各樣的壞事。五分鍾前,喬就趁機把那把小刀從手腕移到了兩片屁股間。不過,他真希望自己練習過。要夾緊屁股走路,還得表現得很自然,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他警衛呢?夜裏馬索在圍牆上散步時,上頭、這裏的警衛都不多。倒不是每個警衛都拿佩斯卡托的錢,不過沒拿錢的也絕對不會去告密。可是喬繼續往前走,四下觀察,確定了他所害怕的——現在這裏沒有警衛。隨後,他仔細看了看那些正在拖地的囚犯。
殺手打線,名副其實。
他認出了巴佐·契基思,那個尖尖的腦袋,連戴著監獄發的針織帽都沒法掩蓋,正在第七間囚室裏麵推著拖把。那個身上很臭、當初拿小刀抵著喬右耳的家夥,則在第八間拖地。在第十間推著一個木桶到處拖地的則是唐姆·波卡斯基,他曾放火把自己的家人活活燒死,包括他老婆、兩個女兒、嶽母,更別說他關在菜窖裏的那三隻貓。
走到牢房區的盡頭,希波和納爾多·阿瑞安特站在通往樓梯的門邊。從他們的表情看來,顯然不覺得這一區的囚犯多得異常、警衛少得空前有什麽好奇怪的。除了統治階級那種自鳴得意的姿態外,他們其實麵無表情。
各位,喬心想,你們最好要準備迎接改變了。
“兩手舉起來,”希波告訴喬,“我得幫你搜身。”
喬沒有猶豫,但他很後悔沒把那把小刀插進屁眼裏。小小的刀柄就貼著他的尾椎底,希波可能會感覺到那裏的形狀異常,然後拉起他的襯衫,把那把小刀插進他身上。喬雙臂舉著,很驚訝自己竟然這麽鎮定——沒發抖,沒流汗,沒有一點害怕的跡象。希波的雙手拍了拍喬的兩腿,再沿著脊椎一手從胸部,另一手從背部往下拍。希波的一根指尖擦過刀柄,喬可以感覺到刀柄往後傾斜。他夾得更緊了,知道自己的性命就決定於這種荒謬的事情——看他能把自己的兩片屁股夾得多緊。
希波抓住喬的雙肩,把他轉過來麵對自己。“張開嘴巴。”
喬照做了。
“張大一點兒。”
喬也遵從。
希波盯著他嘴裏看。“他很幹淨。”他說,然後往後退。
喬打算穿過門時,納爾多·阿瑞安特擋在門口。他看著喬的臉,好像看透了背後的一切謊言。
“你這條命,就跟那老頭的命綁在一起,”他說,“懂了嗎?”
喬點點頭。他知道,無論他或佩斯卡托出了什麽事,眼前納爾多都隻剩幾分鍾可以活了。“那當然。”
納爾多讓到一旁,希波打開門,喬走進去。門外什麽都沒有,隻有一道鐵製的螺旋梯,從底下的水泥小室通到頂端的一扇活門,這會兒門已經打開,露出夜晚的天空。喬爬到一半,從褲子裏抽出那把小刀,放到條紋囚服的口袋裏。當他爬到頂端時,他右手握拳,隻伸出食指和中指,然後把手舉出洞口,好讓最近的那棟塔樓裏的警衛看清楚。塔樓照出來的光掃向左邊、右邊,然後呈Z字形左右搖晃了幾下——表示沒問題了。喬爬出洞口,來到牆頂走道,看看周圍,找到了馬索,就站在中央瞭望塔下方十五英尺處的牆邊。
他走向他,感覺到那把小刀輕輕撞著他的臀部。中央瞭望塔的唯一死角就是它正下方那塊空間。隻要馬索待在那個地方,警衛就看不見他們。喬走到他身邊時,馬索正在抽他偏愛的苦味法國香煙,黃色的那種,一邊望著西邊的一片荒蕪。
他看了喬一眼,什麽都沒說,隻是清了清喉嚨,吞吐著香煙。
他說:“你父親的事情我很抱歉。”
喬停下掏香煙的動作。夜空像一件鬥篷,落下,罩在他臉上,周圍的空氣迅速消失,他覺得透不過氣來,腦袋發暈。
即使馬索有那麽大的權力、那麽大的本事,他也不可能知道的。丹尼之前告訴喬,他隻聯絡了麥克·克羅利總警監——當年跟他父親一起從基層巡邏警員幹起的老同事,在史泰勒飯店那一夜之前,各方都預料他父親將接任克羅利的總
警監一職。托馬斯·考克林的屍體從他們家後頭運出去,上了一輛沒有標識的警車,從地下室入口送進了市立停屍所。
你父親的事情我很抱歉。
不,喬告訴自己。不。他不會知道的。不可能。
喬掏出一根香煙,放在嘴裏。馬索在矮牆上劃了根火柴,幫他點燃,此刻馬索的雙眼充滿仁慈。
喬說:“抱歉什麽?”
馬索聳聳肩:“任何人都不該被要求去做違反自己本性的事情,喬瑟夫,就算是為了幫助深愛的人。我們要求他的,還有要求你的,都不公平。不過在這個世界上,他媽的有什麽公平可言?”
喬的心跳慢慢恢複正常,耳邊和喉嚨的脈搏也逐漸平穩了。
他和馬索雙手扶在矮牆上抽煙。神秘河上的駁船燈光掠過遠處那片濃濃的夜色,如同被放逐的星星。鑄造廠排放出來的廢氣有如一條條白蛇,朝他們旋轉而來。空氣又悶又熱,應該快要下雨了。
“我再也不會要求你或你父親,去做這麽為難的事情了,喬瑟夫。”馬索對著他堅定地點了個頭,“我保證再也不會了。”
喬雙眼盯著他:“你會的,馬索。”
“叫我佩斯卡托先生,喬瑟夫。”
喬說:“我道歉。”他手指間的香煙掉在了地上,於是彎腰去撿。
結果,他雙臂抱住馬索的腳踝,用力一抬。
“別叫。”喬直起身子,老人的頭越過矮牆,懸在半空。“你一叫,我就把你扔下去。”
老人的呼吸急促,雙腳踢著喬的肋骨。
“你最好也不要再掙紮,不然我就抓不住了。”
花了好一會兒,馬索的雙腳才安分下來。
“你身上有武器嗎?不準撒謊。”
馬索的聲音從牆外飄來:“有。”
“有多少?”
“隻有一個。”
喬放開他的腳踝。
馬索揮著雙手,好像那一刻他就可能學會飛翔。他胸部朝下往前滑,頭部和軀幹沒入黑暗的夜色中。他本來可能尖叫的,但喬一手抓住馬索囚服的腰帶,一腳抵著矮牆的牆根,身子往後傾斜。
馬索發出一連串奇怪的喘氣聲,音調很高,像一個被棄置在田地裏的新生嬰兒。
“有多少?”
好一會兒,隻聽到那種喘氣聲,然後馬索開口了:“兩個。”
“放在哪裏?”
“剃刀在我腳踝,爪子在我口袋裏。”
爪子?喬非看看不可。他空閑的那隻手拍拍幾個口袋,找到一處凸起。他小心翼翼伸手掏出來,乍看之下可能會誤以為是一把直排梳。四根短釘焊接在一根金屬棒上,而金屬棒下方又焊接著四個扭曲的戒指環。
“這是要戴在手上,握拳使用的?”喬說。
“對。”
“好陰毒的武器。”
他把那釘子指節環放在矮牆上,然後在馬索的一邊襪子裏找到了那把直剃刀,是威金森牌的,有珍珠刀柄。他把剃刀放在指節環旁邊。
“覺得頭暈了嗎?”
一個含混的聲音回答:“對。”
“我想也是。”喬調整了一下抓住腰帶的那隻手,“如果我張開手指,你就死定了,這點我們可以達成共識嗎?”
“可以。”
“我腿上有個他媽的馬鈴薯削皮刀戳出來的洞,都是你害的。”
“我……我……你。”
“什麽?講清楚一點兒。”
結果說出來的是一串噝噝的氣音:“我救了你。”
“這樣你才能控製我父親。”喬用手肘頂著馬索的後背,使勁往下壓。老人發出一聲尖叫。
“你想要什麽?”馬索的聲音開始因為缺氧而顫抖。
“你聽說過艾瑪·古爾德嗎?”
“沒有。”
“阿爾伯特·懷特殺了她。”
“我沒聽說過她。”
喬把他猛地扯回來,拍拍他的背,接著後退一步,讓老人喘了口氣。
喬伸出一隻手,彈了下手指。“懷表給我。”
馬索沒猶豫,立刻從褲袋裏掏出懷表遞過去。喬把懷表緊握在手裏,滴答的震動傳到他的手掌,進入他的血液中。
“我父親今天死了,”他說,意識到自己大概講得沒什麽邏輯,從他父親跳到艾瑪,又跳回他父親。但他不在乎。他的感覺沒有辦法用言語表達,卻又非說不可。
馬索的雙眼猛眨了一陣子,然後又回去揉他的脖子。
喬點點頭:“心髒病發。我怪我自己。”他朝馬索的鞋子狠狠踢了一腳,踢得老人雙掌向下撐在矮牆上。喬微笑。“不過我也怪你。媽的,非常怪你。”
“那就殺了我吧。”馬索說,但語氣並不強硬。他回頭看了看,目光又回到喬身上。
“我接到的命令就是殺了你。”
“誰下令的?”
“勞森,”喬說,“他底下有一批人馬在等你——巴佐·契基思、波卡斯基,埃米爾·勞森那一票馬戲團都到齊了。至於你手下的納爾多和希波?”喬搖搖頭,“他們現在鐵定被擺平了。在那道樓梯底下,有一整個獵殺組在等你,以防萬一我失敗了。”
馬索的臉上恢複了一點以前的桀驁不馴:“你認為他們會放過你?”
這個問題喬已經想了很多:“大概吧。你們這場戰爭已經死了很多人。剩下沒死的人裏頭,有點腦子的並不多。何況我認識阿爾伯特。我們有一些共同點。我想,這回算是他給我求和的機會——殺了馬索,重新加入他手下。”
“那你為什麽不接受?”
“因為我不想殺你。”
“是嗎?”
喬搖搖
頭:“我想毀了阿爾伯特。”
“殺了他?”
“這點我還不確定,”喬說,“但一定要毀了他。”
馬索伸手到口袋裏掏出他的法國香煙,拿出一根點著,還是喘不過氣來。最後他看著喬的雙眼,點了點頭:“我祝福你達成這個目標。”
“我不需要你的祝福。”喬說。
“我不會說服你放棄,”馬索說,“不過我向來覺得複仇得不到利益。”
“跟利益無關。”
“人生每一件事都跟利益有關。利益,或繼承。”馬索抬頭看著天空,又將目光轉回來,“所以我們要怎麽活著回去?”
“塔樓上的警衛,有哪個欠你很大人情嗎?”
“就我們上頭的那個,”馬索說,“另外兩個是見錢眼開的。”
“你的警衛能不能跟裏頭的警衛聯係,讓他們從兩邊包抄勞森的人馬,來個突襲?”
馬索搖搖頭:“隻要有一個警衛接近勞森,消息就會傳到下頭的人犯那裏,他們就都會衝上來了。”
“好吧,狗屎。”喬緩緩吐出一口長氣,四下看了看,“那我們隻好用肮髒的手段了。”
馬索和塔樓的警衛說話的時候,喬回頭沿牆走向那扇活門。要是他會送命,大概就是這一刻了。他老疑心自己走下一步時,就會有一顆子彈飛過來射穿他的腦袋,或是擊中他的脊椎。
他回頭看著自己走過來的路。馬索已經離開了,隻剩瞭望塔和一片黑暗。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隻有一片凝滯的黑暗。
他打開活門往下喊:“解決掉他了。”
“你受傷了嗎?”巴佐·契基思朝上喊。
“沒有。不過需要幹淨的布。”
有個人在黑暗中低笑。
“那你就下來吧。”
“你們上來。我們得把他的屍體搬走。”
“我們可以——”
“暗號是伸出右手,豎起食指和中指,兩指並攏。要是有人缺了其中一根手指,就別派他上來了。”
他說完就趕緊離開了,沒給對方爭辯的機會。
過了一分鍾,他聽到第一個人爬上來。那個人的手伸出洞,遵照喬的指示豎起兩根手指。瞭望塔的燈光掃過那隻手,又掃回來。喬說:“沒問題。”
那是波卡斯基,燒死家人的那個,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看著周圍。
“快點兒,”喬說,“再叫其他人上來。還要兩個人才拖得動他。他重得要命,而且我的肋骨斷了。”
波卡斯基笑了:“你剛才還說沒受傷。”
“死不了,”他說,“快點兒吧。”
波卡斯基轉身探向洞口:“再上來兩個。”
巴佐·契基思跟著上來,然後是一個兔唇的小個子。喬記得吃飯時有人指給他看過,那人叫奧頓·道格拉斯,但是喬不記得他犯了什麽罪。
“屍體呢?”巴佐·契基思問。
喬指了一下。
“好吧,那我們——”
燈光照到巴佐·契基思身上,子彈隨即從他後腦勺射入,再從臉部中央穿出,連帶轟掉了鼻子。波卡斯基眨眨眼,接著喉嚨開了個洞,一道紅色水流湧出,他仰天倒下,雙腳扭動著。奧頓·道格拉斯衝向洞口的階梯,但塔樓警衛的第三發子彈像一根大槌子似的擊中了他的後腦。他倒在洞口的右邊,上半個腦袋沒了。
喬看向燈光,三個死人濺得他滿身是血。樓梯底下的人大叫著奔逃,他真希望能加入他們。這是個異想天開的計劃。燈光照得他目盲的時候,他可以感覺到槍的瞄準器對準自己的胸口。子彈會是他父親警告過他的暴力產物,不光會報應到他的父母身上,也會報應到他的子女身上。他唯一能給自己的安慰就是,這樣會死得很快。十五分鍾之後,他就可以跟他父親和艾迪叔叔相聚,一起喝啤酒了。
燈光熄滅了。
有個柔軟的東西撲到他臉上,接著落到他肩膀上。他眨眨眼望向黑暗,原來是一條小毛巾。
“擦擦你的臉吧,”馬索說,“髒得要命。”
他擦完後,雙眼也逐漸適應了黑暗,看到馬索就站在幾英尺外,抽著他的法國香煙。
“你認為我會殺了你?”
“想到過。”
馬索搖搖頭:“我是個出身恩迪科特街窮人區的意大利佬。讓我去個時髦地方,我還是連叉子都不會用。我可能不高貴,也沒受過什麽教育,但說好的事情,我絕對不會食言。我會跟你坦白,就像你也會跟我坦白一樣。”
喬點點頭,看著腳邊的三具屍體。“這些人怎麽辦?看起來我們把他們出賣得很慘。”
“操他們的,”馬索說,“他們自找的。”他跨過波卡斯基,走到喬身邊,“你會比你原先想的更早離開這裏。到時候打算賺點錢嗎?”
“那當然。”
“你的責任就是永遠都以佩斯卡托家族優先,把你自己擺後頭。這點你能遵守嗎?”
喬看著老人的雙眼,可以確定他們會一起賺很多錢,而且自己永遠無法信任他。
“可以。”
馬索伸出手:“那就好。”
喬擦掉手上的血,跟馬索握了手。“好。”
“佩斯卡托先生!”有個人在下麵喊。
“來了。”馬索走向活門,喬跟在後麵。“來吧,喬瑟夫。”
“喊我喬吧。隻有我父親才喊我喬瑟夫。”
“好吧。”在黑暗中走下螺旋梯時,馬索說,“父子關係真有趣。就算你建立了一個帝國,變成了國王,變成美國皇帝,變成神,你還是永遠活在老爸的陰影下,無法逃離。”
喬跟著他走下那道黑暗的樓梯:“也不太想逃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