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7 關於今天

17 關於今天

回到伊博,艾斯特班開到格蕾西拉住處樓下的那家小餐館,放他們兩個人下車。喬陪格蕾西拉回到二樓的房間,艾斯特班則和薩爾·烏索把車子開到南坦帕去丟掉。

格蕾西拉的房間很小,但非常整潔。一張鑄鐵床漆成了白色,跟固定在牆上的白瓷洗臉盆和更上方的橢圓鏡子同色。那個破爛的鬆木衣櫥看起來比這棟建築物還要古老,但一塵不染,也沒有發黴,喬本來以為在這種氣候裏是不可能的。一扇窗子俯瞰著十一大道,遮光板拉下了,好讓房間保持清涼。她有個更衣屏風,跟衣櫥一樣是表麵粗糙的鬆木做的,她指了指,要喬麵對窗子,自己則走到屏風後頭。

“現在你是國王了。”她說。他拉起遮光板,看著窗外的大道。

“什麽?”

“你獨占了朗姆酒市場。你會變成國王。”

“或許算王子吧。”他承認,“不過還是得對付阿爾伯特。”

“我怎麽覺得你已經想出辦法了呢?”

他點起香煙,坐在窗台邊緣。“計劃都隻是做夢而已,要等實現了才算數。”

“這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對。”他說。

“那麽,恭喜了。”

他回頭看她。那件肮髒的晚禮服搭在屏風上,她的肩膀**著。“你的口氣好像並不真心。”

她指了指,要他轉回去。“我是真心的。這是你想要的,你達到目標了。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令人欽佩的。”

他低聲笑了起來:“在某種意義上。”

“但是你現在有權力了,要怎麽運用呢?我想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

“你覺得我不夠強?”他又回頭看她,她沒再禁止,因為她已經穿上一件短襯衫了。

“我不知道你夠不夠殘酷。”她的黑色眼珠很清澈,“如果你夠殘酷,那就慘了。”

“有權力的人不見得就要殘酷。”

“不過通常都是。”她低頭穿上裙子,“現在你看過我換衣服,我也看過你殺人,可以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

“當然可以。”

“她是誰?”

“誰?”

她直起身,頭又從屏風後冒出來。“你愛的那個。”

“誰說我愛哪個人了?”

“我說的。”她聳聳肩,“女人懂這種事情。她在佛羅裏達嗎?”

他微笑,搖搖頭:“她走了。”

“離開你了嗎?”

“死了。”

她眨眨眼睛,然後盯著他看,想確定他不是在唬人。等到她明白不是時,她說:“我很遺憾。”

他改變話題:“搶到那些槍,你覺得滿意嗎?”

她雙臂搭在屏風上:“非常滿意。等到終結馬查多統治的那一天到來——會有那麽一天的——我們就會有一個……”她彈著指頭,想不出那個詞,她看著他,“幫幫我。”

“一個軍火庫。”他說。

“沒錯,軍火庫。”

“所以你們的武器不止這一批。”

她點頭:“不是第一批,也不會是最後一批。等到時機到來,我們就會準備好的。”她從屏風後走出來,穿著雪茄女工的標準裝束——領口有係繩的白襯衫,罩著黃褐色裙子,“你覺得我做的事情很愚蠢。”

“一點也不。我覺得很高貴。隻不過那不是我追求的目標。”

“那你追求的是什麽?”

“朗姆酒。”

“你不想當個高貴的人?”她豎起大拇指和食指,兩指靠得很近,“會有一點點想吧?”

他搖搖頭:“我對高貴的人一點兒都不排斥,我隻是發現他們很少活過四十歲。”

“黑幫分子也是啊。”

“那倒是真的,”他說,“可我們在更好的餐廳吃飯。”

她打開衣櫥,挑了一雙白色平底鞋,坐在床緣開始穿。

他還站在窗邊:“我們姑且說,有一天你們革命成功了。”

“好。”

“會有什麽改變嗎?”

“人民就會改變了。”她穿上一隻鞋。

他搖搖頭:“世界會改變,但人類,不,人類還是差不多。所以即使你們換掉了馬查多,很可能取代的人更糟糕。同時,你有可能殘廢或是——”

“可能會死。”她彎腰穿上另一隻鞋子,“我知道結局大概會是怎樣,喬瑟夫。”

“叫我喬吧。”

“喬瑟夫,”她說,“我可能會死於一個為了錢而出賣我的同誌。我可能會被喪心病狂的人抓住,就像今天那個一樣,或甚至更糟。他們會折磨我,直到我的身體再也受不了。到時候我的死不會有什麽高貴之處,因為死從來就不高貴。你會哭,會哀求,死的時候屎尿都會流出來。那些殺你的人會大笑,朝你的屍體吐口水。然後我很快就會被遺忘。就好像……”她又彈起了手指,“就好像我從來不曾存在過。這些我都知道。”

“那你為什麽還要去做?”

她站起來,撫平裙子。“我愛我的國家。”

“我也愛我的國家,但是——”

“沒有但是,”她說,“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你的國家是你從那麵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的東西,對吧?”

他點點頭:“差不多。”

“我的國家則是在這裏。”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然後輕敲太陽穴,“而且我知道,我的國家不會因為我的努力而感激我。她不會回報我的愛。不可能的,因為我不光是愛她的人民、建築物和氣味。我還愛她這個概念。這個概念是我編造出來的,所以我愛上的是一種虛無。就像你愛那個死去的女孩一樣。”

他想不出該說什麽,隻是看著她走到房間另一頭,把她在沼澤穿過的那件禮服從屏風上拿下來。他們離開房間時,她把衣服遞給他。

“幫我燒掉,好嗎?”

那些槍被規定運到哈瓦那西邊的比那爾德裏奧省。下午3點,在聖彼得斯堡的波卡謝加灣,五艘捕石斑船載著武器陸續離開。迪昂、喬、艾斯特班、格蕾西拉到場目送那些船出海。喬原先那套西裝已經在沼澤毀掉了,他換上了自己最薄的一套西裝。之前他把舊西裝和格蕾西拉的禮服一起燒掉時,她就站在旁邊看,但現在的她,已經逐漸脫離落羽杉沼澤中的獵物狀態了。她坐在碼頭燈下的長椅上,不斷打著瞌睡,但誰要她到車上休息,或是提議送她回伊博,她都不肯。

等到最後一艘捕石斑船的船長跟他們握了手,起航離去,他們站在那兒麵麵相覷。喬這才發現,他們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麽。你怎麽有辦法超越過去兩天?天空轉紅。沿著崎嶇的海岸線,有一叢紅樹林漂過,一艘帆船上的帆布或油布在溫熱的海風中顫抖。喬看看艾斯特班,又看看靠著燈柱閉著眼的格蕾西拉,然後看著迪昂。一隻鵜鶘從上方撲下來,嘴喙比肚子還要大。喬看著那些船,它們現在離得很遠了,從這個距離看,大小就像圓錐紙帽。他開始大笑。他停不下來。迪昂和艾斯特班就在他後頭,三個人同時大笑起來。格蕾西拉遮住臉一會兒,然後也開始笑,喬注意到,她其實是邊哭邊笑,像個小女孩似的掩著臉,從手指間往外偷看,最後才終於放下雙手。她又哭又笑,兩手反複梳理頭發,用她的襯衫領子擦臉。他們走到碼頭邊緣,大笑變成低笑,之後逐漸停歇。他們看著水麵在紅色天空下轉為紫色。那些船開到地平線,然後一艘接一艘滑過去,消失了。

那天接下來的事情,喬大半不記得了。他們來到馬索的一家地下酒吧,位於十五大道和內布拉斯加大道交叉口一家獸醫診所後頭。艾斯特班安排人送了一桶在櫻桃木酒桶中熟成的深色朗姆酒,叫所有參與劫槍的人來共享。很快,佩斯卡托幫的人就跟艾斯特班的革命分子們混熟了,隨後,女人們穿著絲綢禮服、頭戴亮片帽子到來。舞台上的樂隊開始演奏,整個酒吧立刻熱鬧非凡。

迪昂同時跟三個女人跳舞,以驚人的靈巧把她們甩到他寬闊的背後或是鑽過他粗短的雙腿間。然而真要談舞藝,艾斯特班才是人群中的藝術家。他的雙腳輕巧移動,宛如一隻爬在高處樹枝上的貓,但又完全掌控著全局,因而樂隊很快就開始專門配合他的節奏,再也不管其他的了。他讓喬想起影星瓦倫蒂諾在那部電影裏飾演的鬥牛士——極其陽剛又優雅。很快,酒吧裏有一半的女人都想跟他共舞,或者共度一夜。

“我從沒見過男人跳舞跳得這麽好。”喬跟格蕾西拉說。

她坐在一個卡座的角落裏,他則坐在座位前頭的地板上。她彎腰在他耳邊說話。“他剛到這裏時,就是靠這個吃飯的。”

“什麽意思?”

“那是他的工作,”她說,“在市中心當陪舞的舞者。”

“你在唬我吧。”他歪著頭,往上看著她,“有什麽是這家夥不擅長的?”

她說:“他本來是哈瓦那的職業舞者。非常優秀。雖然始終不是最頂尖的,但演出的邀約一直很多。他就是靠跳舞賺錢,才讀完法學院的。”

喬嘴裏的酒差點兒噴出來:“他還是律師?”

“對,在哈瓦那。”

“他跟我說他是在農場裏長大的。”

“沒錯。我們家是替他們工作的。我們家是,呃——”她看著他,又想不起來英文該怎麽說了。

“流動農工?”

“是這個詞嗎?”她皺起臉望著他,喝得跟他一樣醉了,“不,不,我們是佃農。”

“你父親跟他父親租地,收成後用作物付田租嗎?”

“不是。”

“那是佃農。我祖父在愛爾蘭就是佃農。”他想表現得清醒、博學,但在眼前的狀況下很吃力,“流動農工是隨著收成季節不同,到不同的農場工作。”

“啊,”她說,對他的說明不太高興,“你好聰明,喬瑟夫。什麽都懂呢。”

“是你要問的,姑娘。”

“你剛才用西班牙語叫我‘姑娘’嗎?”

“我相信是的。”

“你的發音好爛。”

“你講愛爾蘭人的蓋爾特語,發音一樣爛。”

“什麽?”

他揮揮手表示算了:“我會慢慢改進的。”

“他父親很了不起。”她的雙眼發亮,“他讓我住到他們家,給我單獨的臥室,有幹淨的床單。我跟著一個家教學英文。我,一個鄉下小孩。”

“那他父親要求你怎麽回報呢?”

她看著他的雙眼:“你真惡心。”

“這個問題很合理啊。”

“他什麽都不要求。或許他因為自己幫這個鄉下女孩所做的一切,心裏很得

意,但也就是這樣而已了。”

他舉起一隻手:“對不起,對不起。”

“你老在最好的人身上,找他們最壞的一麵,”她說,搖著頭,“又在最壞的人身上,找他們最好的一麵。”

他想不出該怎麽回答,於是聳聳肩,讓沉默和酒精發揮作用,好讓氣氛回複到比較柔和的狀態。

“來吧,”她滑出卡座,“來跳舞。”她拉著他的雙手。

“我不跳舞的。”

“今天晚上,”她說,“每個人都跳舞。”

他讓她拉著自己站起來,即使他痛恨跟艾斯特班同場跳舞,或者,別那麽誇張,連跟迪昂同場跳舞他都覺得丟臉。

果然,迪昂公然嘲笑他,但他已經醉得不在乎了。在格蕾西拉的帶領下,很快,他就找到了一種自己可以跟上的節奏。他們跳了好一會兒,拿著一瓶蘇亞雷斯黑朗姆酒傳來傳去輪流喝。中間,他一度發現眼前有兩個格蕾西拉的影像交疊——其中一個她像絕望的獵物般拚命跑過落羽杉沼澤,另一個她則在他兩三英尺外跳舞,扭動臀部,搖晃肩膀和頭部,同時把酒瓶湊近嘴唇。

他為這個女人殺人。也為自己殺人。但有個問題他一整天都想不出答案,那就是——自己為什麽要朝那個水兵賽勒斯的臉開槍。你那樣做一定是因為你很憤怒,否則朝他胸口開槍就得了。但喬把他的臉轟爛了。那是針對個人的。當他忘情地看著她搖晃的身影時,這才明白,他會那樣做,是因為他在那士兵眼中清楚地看到,這個人瞧不起格蕾西拉。因為她是褐色皮膚,強暴她也不是罪,隻是在享受一種戰利品而已。當賽勒斯強暴之時,不論她是死是活,對他都沒有差別。

格蕾西拉雙臂高舉到頭上,一手抓著酒瓶,手腕交叉,前臂如蛇般交互扭動著,淤青的臉上彎出一個歪斜的笑容,眼皮半垂。

“你在想什麽?”

“想今天。”

“今天怎麽樣?”她問,接著就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來了。她垂下雙臂,把酒瓶遞給他,兩個人離開跳舞區中央,又回到桌邊站著喝朗姆酒。

“我不在乎他,”喬說,“我想我隻是希望有別的辦法。”

“沒有別的辦法。”

他點點頭:“所以我不後悔自己所做的,隻是很遺憾這件事發生了。”

她拿走他手上的酒瓶:“要感謝一個冒險救你一命的人,該怎麽做?”

“冒險?”

她用手背擦擦嘴巴:“是啊,要怎麽感謝?”

他朝她昂起頭。

她看著他的眼神,大笑著說:“換個辦法吧,小夥子。”

“說謝謝就好了。”他從她手裏拿過酒瓶,喝了一口。

“謝謝。”

他做了個姿態誇張的手勢,朝她一鞠躬,整個人就倒進她懷裏。她尖叫著猛拍他的頭,幫他站直了身子。兩個人踉蹌著走到桌旁坐下時,都笑得喘不過氣來。

“我們永遠不會成為情人。”她說。

“為什麽?”

“我們愛的是別人。”

“這個嘛,我愛的人已經死了。”

“我愛的人可能也死了。”

“哦。”

她搖了幾次頭,醉意濃重。“所以,我們愛上了鬼魂。”

“是啊。”

“所以,我們也變成鬼魂了。”

“你醉了。”他說。

她大笑指著桌子對麵:“你才醉了呢。”

“我沒話說。”

“我們不會成為情人的。”

“你說過了。”

他們第一次**,是在她位於小餐館樓上的房間,感覺就像一次撞車。他們狠狠碾壓彼此的骨頭,從床上掉下來,撞翻了一張椅子。當他進入她時,她牙齒咬住他的肩膀,用力得都咬出血來。隻花了擦幹一個盤子的時間,事情就結束了。

第二次是半小時後,她把朗姆酒倒在他胸前,舔掉,他也依樣回敬,兩人不慌不忙,熟悉彼此的節奏。她說過不接吻的,但結果就像一開始說他們不會成為情人一樣。他們試過慢慢吻、用力吻,還試過隻用嘴唇啄吻,以及隻碰舌頭的吻。

令他驚訝的是他們所擁有的歡愉。喬這輩子跟七個女人上過床,但以他對“**”定義的了解,他隻跟艾瑪做過。盡管跟艾瑪的**向來無所顧忌且偶有靈感迸發,但艾瑪總是保留一部分的自己。他會不小心發現她身在其中,卻冷眼旁觀。而完事後,她總是更退縮到自己上了鎖的盒子裏。

格蕾西拉則毫無保留,因此受傷的可能性很高——她會抓他的頭發,用卷雪茄的雙手用力掐他的脖子,他甚至擔心會被掐斷。她還會咬他,咬得很深、很用力。但這些都是她包納他的方式,對喬來說,整個行動推到最極致,就像是其中一方會消失,仿佛他早晨會獨自醒來,她已經融入他體內,或是相反,他融入了她體內。

等到他那天早晨真的醒來,想到自己竟有這樣的傻念頭,不禁微笑。她睡在他旁邊,背對著他,頭發亂糟糟披在枕頭和床頭板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溜下床,抓起衣服離開,免得無可避免地談到他們喝了太多酒、腦袋不清楚的事情。免得彼此更後悔。但他沒有溜掉,而是輕輕吻了吻她的一邊肩膀。她迅速翻過身來,壓住他。於是他判定,就算要後悔,也等過了今天再說吧。

“這會是個專業的安排。”他們坐在樓下的小餐館吃早餐時,她這麽跟他解釋。

“怎麽說?”他吃著吐司麵包,忍不住一直微笑,像個白癡。

“我們會填補彼此的這個……”她也笑了,一邊想著用詞,“這個需要,直到來日……”

“來日?”他說,“你的家教把你教得很好。”

她往後一靠:“我的英文很好。”

“我同意,我同意。除了把危及說成危險,其他的都算完美。”

她坐直身子:“謝謝指教。”

他繼續笑得像個白癡:“這是我的榮幸。所以填補彼此的這個,呃,需要,直到什麽時候?”

“直到我回到古巴,跟我的丈夫團聚。”

“那我呢?”

“你?”她叉起一片炒蛋。

“是啊。你回到丈夫身邊。那我得到了什麽?”

“你成為坦帕國王。”

“王子。”

“喬瑟夫王子,”她說,“也不壞,但恐怕不太適合你。而且當王子的人不是應該很有愛心嗎?”

“哪裏有矛盾?”

“黑幫分子是隻顧自己的。”

“還有自己的幫派。”

“沒錯。”

“這也算是一種愛心。”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介於困惑和厭惡之間。“你是王子還是黑幫分子?”

“不知道。我願意把自己想成一個法外之徒,但現在我不確定那會不會隻是幻想。”

“在我回古巴之前,你就是我的法外王子。你覺得怎麽樣?”

“我很樂意當你的法外王子。我有什麽責任?”

“你必須回饋。”

“好吧。”在這一刻,就算她要求他捐出胰腺,他也會答應的。他隔著桌麵望著她:“我們從哪裏開始?”

“曼尼。”她的黑色眼珠忽然變得嚴肅,盯著他瞧。

“他有家人,”喬說,“一個老婆和三個女兒。”

“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

“你說過你不在乎他是死是活。”

“當時我可能說得誇張了一點。”

“那你會照顧他的家人嗎?”

“照顧多久?”

“一輩子。”她說,好像這是個完全合理的答案,“他為你獻出了性命。”

他搖頭:“請恕我直言,他獻出性命是為了你們,還有你們的理想。”

“那麽……”她拿著一片吐司,停在下巴尾端。

“那麽,”他說,“為了你們的理想,一等我有了錢,就會很樂意送一袋錢去他們家。這樣你高興了吧?”

她朝他微笑,咬下吐司。“很高興。”

“那我一定去辦。順便說一聲,大家都叫你格蕾西拉嗎?”

“不然叫我什麽?”

“不知道。格雷西?”

她扮了個鬼臉,好像坐到了一塊熱炭上。

“格蕾齊?”

又是鬼臉。

“埃拉?”他又問。

“為什麽有人會做這種事?格蕾西拉就是我爸媽給我的名字啊。”

“我爸媽也給我取了名字。”

“然後被你砍成一半。”

“我叫喬(Joe),”他說,“就等於西班牙文的荷西(José)。”

“我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她說著吃完了最後一口,“但荷西指的是喬瑟夫(Joseph),而不是喬。大家應該喊你喬瑟夫。”

“你講話就像我老爸。他堅持喊我喬瑟夫。”

“因為那才是你的名字啊。”她說,“你吃得好慢,像隻鳥似的。”

“我聽到了哦。”

她抬起雙眼,看著他背後,他回頭看到阿爾伯特·懷特走進門。他一點也沒老,但是比喬記憶中更柔和了,腰間開始有了銀行家的肚子。他還是喜歡白西裝、白帽子,還有白色鞋罩。還是步態從容,好像全世界隻是一個為了取悅他而建的遊樂場。他身邊跟著彭斯和布蘭登·盧米斯,走過來時拿了把椅子。他的手下也跟著進來了,把椅子放在喬的桌邊,坐下來——阿爾伯特坐在喬旁邊,盧米斯和彭斯坐在格蕾西拉兩側,他們一臉鎮定,盯著喬看。

“有多久了?”阿爾伯特說,“兩年多一點吧?”

“兩年半。”喬說,喝了口咖啡。

“你說了算,”阿爾伯特說,“坐牢的是你,而且我知道坐牢的犯人算日子最認真了。”他伸手越過喬的手臂,從他盤子裏抓起一根香腸,吃了起來,像在啃一隻雞腿,“你為什麽不伸手拿槍?”

“或許我沒帶。”

阿爾伯特說:“不,說實話吧。”

“我想你是生意人,阿爾伯特,這個地方有點太公開了,不太適合進行槍戰。”

“我不同意。”阿爾伯特草草看了一下店內,“我覺得完全沒問題啊。光線好,視線沒有障礙,也不會太吵。”

餐館老板是個五十來歲的神經質古巴女人,現在看起來更神經質了。她感覺得出這幾個男人之間的能量在流動,她希望這股能量趕緊從窗子和門流出去。一對渾然未覺的老夫婦坐在她旁邊的櫃台,還在爭論今晚是去坦帕戲院看電影,還是到“熱帶保留區”餐廳聽蒂多·布

羅卡的演奏。

除此之外,整個餐館裏沒有其他人了。

喬看看格蕾西拉。她的雙眼睜得比平常大,喉嚨中央出現了一條他從沒見過的血管,在搏動。除此之外,她似乎很鎮定,雙手和呼吸都很平穩。

阿爾伯特又吃了一口香腸,然後靠向她。“寶貝,你叫什麽名字?”

“格蕾西拉。”

“你是膚色淡的黑人,還是膚色深的西班牙人?我看不出來。”

她朝他微笑:“我是奧地利人。不是很明顯嗎?”

阿爾伯特狂笑起來,拍大腿又拍桌子,就連那對老夫婦都轉過來看他們了。

“啊,這個好笑。”他對盧米斯和彭斯說,“奧地利。”

那兩個手下沒搞懂。

“奧地利啊!”他說,朝兩人伸出雙手,其中一手還拿著香腸。“算了。”他轉回頭,“所以,奧地利人格蕾西拉,你的全名是什麽?”

“格蕾西拉·多明加·馬愛拉·科拉萊斯。”

阿爾伯特吹了聲口哨:“還真是讓嘴巴忙不過來呢,不過我敢說你有很多嘴巴忙不過來的經驗,對不對,寶貝?”

“不要。”喬說,“就是……阿爾伯特。不要。這件事別扯上她。”

阿爾伯特嚼著最後一截香腸,一邊轉過來麵對喬。“過去的經驗顯示,我不太擅長那樣,喬。”

喬點點頭:“你來這裏想要什麽?”

“我想知道,為什麽你在獄中什麽都沒學到。都在忙著跟男人搞嗎?你出來了,南下跑到這裏,才兩天就想來惹我?他們把你變得有多他媽的愚蠢啊,喬?”

“或許我隻是想吸引你的注意。”

“那你就做得太成功了。”阿爾伯特說,“今天我開始聽到我的酒吧、我的餐廳、我的撞球間傳來消息,從這裏到薩拉索塔,我勢力下的每家店都說他們再也不付錢給我了,要改付給你。所以很自然地,我就去找艾斯特班·蘇亞雷斯談。結果他身邊的武裝警衛忽然變得比美國造幣廠還要多,根本懶得見我。你以為你找了一幫意大利佬,還有,聽說是黑鬼?”

“古巴人。”

阿爾伯特·懷特又伸手拿了喬一片吐司。“你就以為可以把我趕走?”

喬點點頭:“我想我已經把你趕走了,阿爾伯特。”

阿爾伯特搖搖頭:“一等你死了,蘇亞雷斯姐弟就會乖乖回到我旗下,那些經銷商也一定會的。”

“如果你真要我死,早就動手了。你來,是要跟我談判的。”

阿爾伯特搖搖頭:“我真的要你死,不是來跟你談判的。我隻是要讓你看看我改變了。我變得比較柔和了。我們會從後門出去,留下那個姑娘。一根頭發都不會碰,她可以放心。”阿爾伯特站起來,扣好大肚子上的西裝扣,調整了一下帽簷,“你要是敢鬧,我們就把她帶走,把你們兩個都殺了。”

“原來這就是你的提議?”

“沒錯。”

喬點點頭,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放在桌上,撫平。他抬眼看著阿爾伯特,開始念出紙上列的名字:“彼得·麥卡菲提、戴維·凱瑞根、吉拉德·繆勒、迪克·基伯、費格斯·鄧普西、阿奇巴德——”

阿爾伯特抽走喬手上的那張紙,看完剩下的。

“你找不到他們,對吧,阿爾伯特?你最得力的這些手下,都沒接你的電話,或是去按門鈴沒人應。你一直告訴自己說是巧合,但你知道這是屁話。我們找到他們了,每一個都是。還有,阿爾伯特,我真不想告訴你這件事,不過他們不會回到你身邊了。”

阿爾伯特低聲笑了起來,那張原先紅潤的臉,現在白得像象牙。他看著彭斯和盧米斯,又笑了一會兒。彭斯跟著他笑,但盧米斯一臉病容。

“先撇開你幫裏的人手不談吧,”喬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阿爾伯特瞥了格蕾西拉一眼,臉上又恢複了一點血色。“你很容易猜——跟著女人就是了。”

格蕾西拉咬緊下巴,但是沒吭聲。

“這台詞不錯,”喬說,“不過除非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在哪裏——你不知道,因為沒人知道——否則你不可能跟蹤我到這裏來的。”

“你猜對了。”阿爾伯特舉起雙手,“我是用了別的方法。”

“比如跟我幫裏的人打聽?”

阿爾伯特雙眼掠過笑意,然後一眨眼消失了。

“那個人叫你在餐館裏抓我,而不是在街上?”

阿爾伯特的眼中再無笑意,光彩盡失。

“他跟你說,如果你到咖啡店抓走我,我就會因為顧慮那個姑娘,不會反抗?甚至跟你說,我有一袋現金藏在海德公園區的一個住處,會帶你去拿?”

布蘭登·盧米斯說:“開槍殺了他,老大。現在就開槍。”

“你應該一進門就開槍的。”

“誰說我不會的?”

“我說的。”迪昂說,從盧米斯和彭斯身後走過來,點三八口徑的長管手槍指著他們兩人。薩爾·烏索走進前門,左撇子道納跟在後頭,兩個人都大晴天穿著防水風衣。

餐館老板和櫃台的那對老夫婦現在真的驚慌起來了。老先生不斷拍著胸口。餐館老板用拇指撥著手上的念珠,雙唇拚命念念有詞。

喬問格蕾西拉:“你能不能過去說一聲,說我們不會傷害他們?”

格蕾西拉點點頭,站起來離席。

阿爾伯特對迪昂說:“所以,背叛就是你的人格特征了,嗯,胖小子?”

“我隻背叛一次,你他媽的蠢貨,”迪昂說,“你這回相信我的鬼話之前,應該先好好想一下,我去年是怎麽修理你那個手下布倫的。”

“我們街上還有幾個人?”喬問。

“四輛車坐滿了。”迪昂說。

喬點點頭:“阿爾伯特,我不想在這間餐館裏殺人,但不表示我不會,隻要你給我半個理由就行。”

阿爾伯特微笑起來,像往常一樣得意,即使他人數吃虧,火力也吃虧。“我們連四分之一個理由都不會給你。夠合作了吧?”

喬啐在他臉上。

阿爾伯特的眼睛眯得像兩顆胡椒粒。

有好一會兒,餐館裏沒人動。

“我要伸手拿我的手帕。”阿爾伯特說。

“你敢伸手拿東西,我們就立刻開槍。”喬說,“媽的,用袖子擦。”

阿爾伯特照辦了,微笑的雙眼充滿殺意。“所以你要麽殺了我,要麽把我趕出城。”

“沒錯。”

“哪個?”

喬看著餐館老板和她手上的念珠,看著她旁邊站的格蕾西拉,她手放在那老板肩上。

“我今天不想殺你,阿爾伯特。你沒槍也沒資金去開啟一場戰爭,而且你要花上好幾年才可能建立新聯盟,對我造成威脅。”

阿爾伯特坐下,一副輕鬆模樣,像是在拜訪老朋友。喬還是站著。

“你打從在小巷那一晚,就開始在計劃這個了。”他說。

“一點兒也沒錯。”

“告訴我,這至少有一部分是為了生意,沒有私仇成分。”他說。

喬搖搖頭:“完全就是報私仇。”

阿爾伯特聽了點點頭:“你想談談她嗎?”

喬感覺格蕾西拉的雙眼望著他,迪昂也是。他說:“不太想。不了。你操她,我愛她,然後你殺了她。剩下還有什麽好說的?”

阿爾伯特聳聳肩:“我是真的愛她,超出你的想象。”

“我想象力豐富得很。”

“沒那麽豐富。”阿爾伯特說。

喬觀察阿爾伯特的表情,得到的感覺跟他當初在史泰勒飯店地下室送貨走廊上一樣——阿爾伯特對艾瑪的感情跟他一樣深。

“那你為什麽殺了她?”

“我沒殺她,”阿爾伯特說,“是你殺了她。從你跟她上床的那一刻開始。波士頓有千百個姑娘,你帥小子追誰都不是問題,但你偏偏要搶我的女人。你給一個男人戴綠帽,就隻有兩條路——不是她被宰,就是你被宰。”

“可是你沒宰我,而是宰了她。”

阿爾伯特聳聳肩,喬清楚地看到,他至今依然很痛苦。老天,他心想,她到今天還是掌握了我們兩個。

阿爾伯特看了餐館裏一圈:“你們幫主把我趕出波士頓,現在你又把我趕出坦帕。這是你們計劃好的?”

“差不多吧。”

阿爾伯特指著迪昂:“你知道他當年在皮茨菲爾德出賣了你?所以害你坐了兩年牢?”

“沒錯,我知道。嘿,阿迪。”

迪昂雙眼仍盯著彭斯和盧米斯:“怎麽了?”

“喂兩顆子彈到阿爾伯特腦袋裏。”

阿爾伯特雙眼瞪大,餐館老板輕喊一聲,迪昂舉槍走過去。薩爾和左撇子露出他們風衣底下的湯普森衝鋒槍,指著盧米斯和彭斯。迪昂用槍抵著阿爾伯特的太陽穴。阿爾伯特緊閉起眼睛,舉起雙手。

喬說:“等一下。”

迪昂停下了。

喬稍微提起褲管,蹲在阿爾伯特麵前。“你仔細看迪昂的雙眼。”

阿爾伯特抬頭看了。

“阿爾伯特,那對眼睛裏,有對你的任何感情嗎?”

“沒有。”阿爾伯特眨眼,“沒有,我沒看到。”

喬對迪昂點了個頭,迪昂拿開了對著阿爾伯特腦袋的槍。

“你是開車過來的嗎?”

“什麽?”

“你是開車到這裏的嗎?”

“對。”

“很好。你出去就開著你的車,往北開出佛羅裏達州。我建議開到佐治亞,因為現在我已經控製了亞拉巴馬州、密西西比州海岸,還有這裏到新奧爾良之間的所有城鎮。”他對阿爾伯特露出微笑,“而且下星期我要去新奧爾良開會。”

“我怎麽知道你不會派人在路上等我?”

“要命,阿爾伯特。我當然會派人在路上。事實上,他們會一路跟著你離開佛羅裏達州。對不對,薩爾?”

“所有車都加滿油了,考克林先生。”

阿爾伯特看了一眼薩爾的湯普森衝鋒槍:“我怎麽知道他們不會在半路殺掉我們?”

“你不會知道,”喬說,“但如果你不立刻離開坦帕,永遠不回來,我就他媽的保證你看不到明天。而我知道你希望能看到明天,因為到時候,你就會開始計劃你的複仇。”

“你為什麽要留我這條命?”

“好讓大家知道我搶走了你的一切,你卻沒種阻止我。”喬站起身,“我要讓你活著,阿爾伯特,因為你會生不如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