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喬納森·哈克的日記(續)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自己的床上。如果昨晚那一切不是做夢的話,一定是伯爵把我抬回來的。我試著讓自己接受這個事實,但是卻怎麽也無法信服。有一些細微的證據也證明了這一點,例如我的衣服被疊放的樣子不是我所習慣的;我的表沒有上發條,而我一直嚴格堅持上床前最後一件事就是給表上發條,還有很多諸如此類的細節。但是這些事都不能被當做證據,因為這也許證明當時我的腦子不是很清醒。因為某種原因,我非常煩亂。我必須找到證據。有一件事我非常慶幸,如果是伯爵把我抬回來,給我脫下衣服的話,他一定非常匆忙,因為我的口袋沒有被動過。我相信對他來說這本日記一定非常神秘,他不會容忍,而會把它拿走或毀掉。環視這個房間,對我來說盡管原來它充滿恐懼,現在卻是一個避風港,因為沒有什麽比那些準備吸我血的可怕女人更恐怖了。

5月18日 在白天我又下樓去查看那個房間,因為我一定要搞清真相。當我走到在樓梯頂端的門口時,發現那個房間被關上了。門就被硬生生地關上,一部分門框都被擠裂了。看得出來門上的插銷沒有被插上,所以門是從裏麵關上的。恐怕我昨晚不是做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我必須采取行動了。

5月19日 毫無疑問我在幹一件苦差事。昨晚伯爵用最溫和的語調讓我寫三封信,一封說我在這裏的工作已近尾聲,再過幾天就能回家了;另一封說我在寫信後的第二天清晨就將動身了;最後一封說我已經離開城堡,到達比斯特裏察。我不想這樣做,但是轉念一想,在目前的情勢下,我還處於伯爵的絕對掌控之中,公然跟他吵翻是不明智的。他很清楚我知道得太多,一定不會讓我活著,因為我對他來說是個威脅。我唯一的機會就是盡量拖延時間。也許會發生某件事情,給我機會逃跑。當他把那個漂亮女人甩到一邊的時候,我清楚地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怒火在燃燒。他向我解釋說,因為這裏的郵局很少,又不準時,我現在寫信能讓我的朋友們放心。然後他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如果我在這裏停留的時間延長的話,他就會取消後兩封信,讓它們滯留在比斯特裏察,直到時間到了再重新寄出。不按照他說的話做會引起新的懷疑,所以我假裝順從,問他信上應該寫什麽日期。

他盤算片刻,說:“第一封信寫6月12日,第二封寫6月19日,第三封寫6月29日。”現在我知道自己的死期了。上帝幫幫我吧!

5月28日 今天有了一個逃跑的機會,或者至少是可以捎信回家。一群斯澤甘尼人來到了城堡,並且在庭院裏紮了帳篷。他們是吉卜賽人。我在日記裏記下了他們。他們在這片地區是特殊的,盡管與世界上其他地區的吉卜賽人也有關係。他們在匈牙利和特蘭西瓦尼亞分布眾多,幾乎不受法律管轄。他們按照慣例依附於某位強大的貴族或者伯爵,給自己冠上他的姓。他們什麽都不怕,除了迷信之外沒有信仰,隻說他們所獨有的吉卜賽語。

我應該給家裏寫幾封信,並且應該試著讓他們幫我寄出去。為了認識一下,我已經從窗戶裏跟他們打過招呼了。他們向我脫帽致敬,還做了很多其他動作。就像聽不懂他們說話一樣,我也不明白這些動作的意思。

我已經寫好信了。給米娜的是用速記符號寫的,寫給豪金斯先生的隻是請求他聯係米娜。我向米娜說明了我的處境,但是沒有說那些恐怖的事,因為那也許隻是我的臆想。如果把我心裏想的全部告訴她,她會嚇壞的。在信裏也不應該寫這些,這樣伯爵就不會知道我的秘密,也摸不清楚我到底知道多少……

我把信連同一塊金子從我的窗戶裏扔了出去,還在信上盡量做了記號,以便能寄出去。有個人撿到了,他把信按在胸口鞠了一躬,然後放在了帽子裏。我能做的隻有這麽多了。我悄悄地回到書房,開始讀書。因為伯爵沒進來,所以我就在這裏寫日記……

伯爵來了。他坐在我身邊,一邊打開我的信一邊用最平緩的語氣說:“斯澤甘尼人給了我這些東西。雖然我不知道它們是從哪兒來的,但是我應該注意了!看!”——他一定已經看過了——“一封是你寄給我的朋友彼得·豪金斯的;另一封,”——他開信封的時候看了一眼那些奇怪的符號,臉色漸漸陰鬱起來,眼中閃過危險的光芒——“另一封是一個卑鄙的東西,是對友情和熱情款待的褻瀆!不過它沒有署名,所以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關係。”他平靜地拿著信和信封湊到燈火上,直到它們燒成灰燼。

他繼續說:“寫給豪金斯的信我當然會寄出去,因為是你的。對我來說你的信件是神聖的。請你原諒,我的朋友,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弄壞了封印。請您再重新封一下好嗎?”他把信遞給我,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又把一個幹淨的信封遞給了我。

我隻好重新封好了信,一言不發地遞給了他。當他出去的時候,我聽到鑰匙在鎖眼裏輕輕轉動的聲音。一分鍾以後,我走過去試了試,發現門被鎖了。

一兩個小時以後,伯爵悄悄進了房間。當時我正在沙發上睡覺,他的到來驚醒了我。他的舉止非常愉悅有禮,看到我正在睡覺,說道:“我的朋友,你累了嗎?到床上睡吧,那樣才睡得踏實。我今天晚上可能無法享受談話的愉悅了,因為還有很多事要做。但是我希望你能睡個好覺。”

我回到房間上了床,奇怪的是我安穩地睡了一夜沒有做夢。原來絕望中也自有平靜。

5月31日 今天早上當我醒來的時候,想到應該從包裏拿出一些紙和信封來放在口袋裏,這樣萬一有機會的話我就能寫信了。但讓我意外和震驚的事又發生了!

連一個紙片都找不到了,還有所有跟火車和旅行有關的筆記、備忘錄,還有我的銀行信用證,所有我逃出城堡之後能用得上的東西都不見了。我坐下來沉思片刻,突然想到了什麽,於是打開旅行箱和放衣服的衣櫃檢查。

我旅行時穿的衣服不見了,一同消失的還有我的外套和毯子,到處都找不到它們的蹤影。這看起來似乎像一件新的邪惡的陰謀……

6月17日 今天早上,我正坐在床邊傷腦筋的時候,突然聽到了遠處甩鞭子和馬蹄踏在石頭路麵上的聲音。我高興地跑到窗邊,看到兩輛大馬車駛進了院子。每一輛都由八匹強健的馬拉著,每兩匹馬前都坐著一個斯洛伐克人,帶著寬寬的帽子,係著釘滿鉚釘的大腰帶,穿著髒兮兮的羊皮襖和高筒靴,手上還拿著長長的木棍。我跑到門口,想下樓並穿過門廳,跑到他們那裏去,因為我以為門也許會為他們而打開。我又一次大吃一驚,因為我的門被從外麵鎖住了。

我跑到窗前,衝他們大喊。他們遲鈍地抬頭看了看我,還衝我指指點點。這時斯澤甘尼人的“酋長”看到他們指著我的窗子,走出來說了什麽,他們全都大笑起來。

此後我再怎麽努力,無論是痛苦地喊叫還是可憐地懇求,都沒能讓他們再看我一眼。他們堅決地轉身走開了。馬車上裝的是巨大的正方形箱子,有繩子做的把手。箱子顯然是空的,因為那些斯洛伐克人搬的時候很輕鬆,箱子被粗魯地挪動時還發出空空的回聲。

箱子全部被卸下來,高高地堆在庭院的一角之後,斯澤甘尼人給了斯洛伐克人一些錢,還在錢上吐了口唾沫祈求幸運,然後懶洋洋地走到馬車前。過了一會兒,我聽到甩鞭子的聲音漸漸消失在遠方。

6月24日 昨天晚上伯爵早早就離開了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裏。我鼓起勇氣跑上螺旋樓梯,從朝南的窗子裏往外看。我想我應該留意伯爵,因為有某件事情正在進行。斯澤甘尼人被安排在城堡的某處,做著某種工作。我很清楚,因為時不時能聽到遠處傳來鶴嘴鋤和鐵鍬發出的沉悶的聲音。不管正在發生的事情是什麽,一定是某種野蠻惡行的尾聲。

我在窗邊待了將近半小時。突然,我看到有什麽東西正從伯爵的窗戶裏爬出來。我退後一點仔細觀察,他整個身子探了出來。我看到他身上穿著我旅行時穿的衣服,肩上扛著那天晚上被三個女人帶走的可怕的口袋。這又一次讓我大吃一驚。現在,伯爵身上的謎團都解開了,我也明白他為什麽要穿我的衣服了。在罪惡的新計劃裏,他要讓別人都看到我,也許還會故意留下證據,讓人們看到我出現在鎮上或者是村子裏寄信。這樣當地人就會把他做的所有罪惡的事情歸在我的頭上。

一想到這裏,我不禁非常氣憤。但是我被關在這裏,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囚犯,甚至連法律提供給犯人的保護和慰藉都沒有。

我想我應該等伯爵回來,所以堅持著坐在窗邊等了很久。突然我發現月光中漂浮著一些奇怪的小斑點,看

起來像細小的塵埃,但是打著旋兒聚集在一起,看上去朦朧一片。看著這一切,我漸漸地平靜下來。我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斜靠在牆上,這樣就能充分欣賞微塵在空中嬉戲了。

突然,一個聲音驚擾了我。遠處的山穀中傳了一陣低沉可憐的狗叫聲,但是我卻看不到。聲音似乎越來越大,空中飄浮的微塵也隨著聲音變換著新的形狀,好像在月光中跳舞一般。我感到自己掙紮著去聆聽本能的呼喚,不,我的整個靈魂在掙紮,已經一半不清醒的神智努力要去回應那個呼喚。我正在被催眠!

微塵舞動得越來越快,它們經過我進入我身後的一片黑暗時,月光似乎也在跟著顫動。微塵越聚越多,慢慢形成了模糊的幽靈形狀。這時我突然清醒了,完全恢複了神智,大叫著逃離了那個地方。

在月光中,那些幽靈的形狀逐漸清晰起來,正是那三個鬼魅一般的女人。

我逃回了自己的房間,感到稍稍安全了一些。這裏沒有月光,隻有明亮的燈火。

幾個小時以後,我聽到伯爵房間裏有一些聲響,像尖厲的哭聲,但是很快被壓下來。然後是一片寂靜,深沉、可怕的寂靜,讓我不寒而栗。我的心怦怦直跳,試著想開門,但是發現又被鎖在自己的牢房裏了,束手無策。我坐下來,開始哭泣。

後來庭院裏又傳來一陣女人痛苦的哭聲。我跑到窗前,打開窗戶,透過欄杆向外張望。

院子裏的確有一個女人,披頭散發,雙手捂在心口,就像一個剛剛奔跑過後喘不上氣的人。她倚在大門口的拐角,一看到我的臉出現在窗前,就衝過來,用威脅的聲音高喊:“惡魔,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她跪在地上,揮舞著雙手,不停地喊著同一句話,聽起來讓人揪心。然後她開始撕扯自己的頭發,捶打自己的胸脯,陷入一種極度狂躁的情緒。最後,她衝過來,盡管我看不到,但是仍然能夠聽到她捶打大門的聲音。

這時,我聽到在高處的某一個地方,也許是在塔上,伯爵用金屬般刺耳的低語發出了召喚。他的召喚似乎被遠處的狼嚎聲回應著。幾分鍾之後,一群狼像泄閘的洪水一樣從寬闊的大門衝進了庭院。

女人沒有叫喊,狼嚎聲也非常短促。很快它們就一個個舔著嘴唇散去了。

我無法同情她,因為我知道在她的孩子身上發生了什麽。跟孩子比起來,她的死法更好一些。

我該怎麽辦?我能怎麽辦?我如何才能逃離這充滿黑暗和恐懼的可怕的地方?

6月25日 如果不經曆夜晚的痛苦,就無法體會早晨對一個人心靈和眼睛來說有多麽愉悅和甜蜜。今天早上,當太陽高高升起,升到正對著我窗戶的大門口上方時,它的光芒對我來說就好像從諾亞方舟上飛出的鴿子,帶來一片光明。我的恐懼漸漸退去,仿佛恐懼是一件蒸汽做成的衣服,在溫暖中就會溶解消散。

我必須采取某些行動,趁著太陽帶給我的勇氣還在。昨天晚上那些事先寫好日期的信已經被寄出一封,那是要把我的存在從地球上抹去的一係列性命攸關的事情中的第一件。

不要再想這件事了。行動吧!

我遭到騷擾威脅或者身處險境的時間總是在晚上,還沒有在白天見過伯爵。有沒有可能他總是在別人醒著的時候睡覺,別人睡覺的時候醒來呢?隻有進入他的房間才能證明這個猜測,但是這是不可能的。門總是鎖著的,我進不去。

對了,如果膽子夠大的話還有一個辦法。他能出入的地方,其他人應該也能出入。我親眼目睹過他從窗戶裏爬出來。我為什麽不能效仿他,從窗戶進入他的房間呢?這是個鋌而走險的辦法,但是我的生命在緊要關頭,我應該冒這個險。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一死,但是一個人的死跟一隻牛犢的死不同,對我來說也許死後仍然有來生。上帝保佑我完成計劃吧!再見,米娜,如果我失敗的話;再見,我忠實的朋友,還有繼父;再見,所有人;再見,我的全部——米娜!

同一天 稍後 我實施了這個計劃,上帝保佑,我安全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必須按照順序把每個細節都記下來。趁著還有勇氣,我徑直來到了南側的窗子,立刻爬了出去。石頭又大又粗糙,石頭之間的灰漿已經隨著歲月的侵蝕掉得差不多了。我脫下靴子,踏上了這條孤注一擲的冒險之路。我往下看了一眼,以免在爬的過程中不小心看到下麵的高度被嚇得動彈不得。不過看完之後我就再也不看下麵了。我很清楚伯爵窗戶的位置和距離,並且盡量向那邊移動。我沒有覺得頭暈,我想也許是太興奮了。似乎隻過了一小會兒,我就發現自己已經站到了窗台上,並且試著把窗子舉上去。然而,當我彎下腰,悄悄把腳邁進窗戶時,心中卻充滿了不安。我環顧四周,尋找伯爵的影子,但是我既吃驚又高興地發現,房間是空的!屋裏擺的全都是一些奇怪的東西,看起來從來沒用過。

這個房間裏的家具跟南邊那幾個房間的家具風格相同,上麵落滿了灰塵。我四處尋找鑰匙,但是它既不在鎖孔裏插著,也不在其他地方。我唯一發現的就是在房間角落裏堆著一堆金幣,各種各樣的金幣,有羅馬、英國、奧地利、匈牙利、希臘和土耳其等不同國家的,上麵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塵,似乎被遺忘在角落很久了。我看到的幾個金幣每個都有三百年以上的曆史了。房間裏還有鏈子和飾品,有些鑲嵌著珠寶,但是都已經陳舊褪色了。

在房間的一角有一扇沉重的門。我試著打開它。因為找不到房間鑰匙或者是外麵的門鑰匙,這就成了我尋找的主要目標,我必須進一步仔細檢查,否則就前功盡棄了。門打開了,一條石頭過道通向一座螺旋樓梯,深深地通往下麵。

我一邊走下樓梯,一邊還認真想著這是去哪裏,因為樓梯很暗,隻能透過厚重磚牆上的通氣孔透過來一點光。下了樓梯有一個很暗的、像隧道一樣的走廊,傳來一陣陣死亡一般的、令人作嘔的氣味。這種氣味就像是陳年的泥土剛剛被翻上來的味道。越往走廊裏麵走,味道就離我越近、越重。最後,我推開了一扇半掩的沉重的門走了進去,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古老廢棄的小教堂裏,很明顯這裏曾經被用作墓地。屋頂壞了,屋裏有兩處階梯通往墓穴,但是地麵最近剛剛被挖過,挖出來的泥土被放在巨大的木頭箱子裏。很明顯這些箱子就是斯洛伐克人運來的那些。

這裏沒有人,但我還是仔細尋找了每一個角落,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我甚至下到光線微弱的墓穴裏,盡管這麽做讓我感到非常害怕。我去了其中兩個墓穴,但是除了一堆破棺材板和厚厚的灰之外什麽也沒發現。不過,當我走到第三個墓穴的時候,終於有所發現。

那些大箱子總共有五十個,在其中一個箱子裏裝滿了新挖出來的泥土,而伯爵正赫然躺在裏麵!他要麽是死了,要麽是睡著了,我也說不清,因為他的眼睛是睜著的,眼珠一動不動,但是卻沒有死人眼睛才有的那種呆滯感;兩頰蒼白,看上去還有生命的溫度;嘴唇還是一如既往的鮮紅。但是他一動也不動,沒有脈搏,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我俯身仔細觀察,試圖尋找哪怕是一絲生命的跡象,但是沒有找到。他肯定躺下沒多長時間,因為泥土的味道會在幾個小時之內散發幹淨,但是現在還清晰可辨。箱蓋放在一邊,上麵鑽了很多孔。我想鑰匙可能在他身上,但是正要開始找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沒有活力,卻帶著一種憎惡的神情。雖然他對我的存在一點知覺都沒有,我還是逃離了這個地方,從窗戶離開,爬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回到房間,我一下子躺在床上,喘著氣,試圖理出頭緒。

6月29日 今天是我最後一封信上寫的日期,伯爵已經開始采取行動了。他的行動說明一切都是真的,因為我又一次看到他從那扇窗戶離開了城堡,身上穿著我的衣服。當他像蜥蜴一樣向下爬的時候,我希望能有一支槍或者是某種致命的武器,這樣就能消滅他。但是,恐怕人類的武器沒有一種能傷得了他。我不敢等他回來,因為我害怕看到那幾個詭異的女人。我回到了圖書室,一直看書,後來就睡著了。

我被伯爵叫醒時,他正用一種極其冷酷的眼神看著我。他說:“我的朋友,明天我們就不得不分別了。你將回到你美麗的英格蘭,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做,我們可能永遠都不會再見麵了。你給家裏寫的信已經寄出去了。明天我不在家,但是你的行程已經安排好了。早上斯澤甘尼人會來,他們要在這裏幹點自己的活兒,還有幾個斯洛伐克人也會來。他們走了以後,我的馬車會來接你,送你到波戈隘口,從博科維納到比斯特裏察的馬車會從那裏經過。但是我仍然希望在德古拉城堡再次見到你。”

我對他的話感到懷疑,

決定試試他的誠意。誠意!把它跟這樣一個惡魔聯係在一起簡直就是對這個詞的褻瀆。我直截了當地問:“為什麽我今天晚上不能走呢?”

“因為,親愛的先生,我的車夫和馬車都出去辦事還沒回來。”

“不過我很樂意步行。我想馬上離開。”

他笑了,笑得溫和有禮,卻又像一個惡魔。我知道他那溫和後麵一定隱藏著什麽詭計。他說:“那你的行李怎麽辦呢?”

“那不要緊,我可以另找時間派人來取。”

伯爵站起來,用一種柔和有禮的口氣跟我說話,我不得不揉了揉眼睛,因為他的話聽上去如此真實可信:“你們英國人有一句諺語我深表讚同,因為這句話的含義也是我們貴族的準則:‘來者歡迎,去者歡送’。跟我來,我親愛的年輕朋友。你不應該違背自己的意願在這裏多待哪怕是一個小時,盡管我對你突然要離去感到十分難過。來吧!”帶著一種高貴的嚴肅,他舉著燈帶我下樓,穿過大廳。突然,他停住了。“聽!”

近在咫尺的地方傳來狼群的號叫。似乎這叫聲是隨著他的手抬起而開始的,就像一個大型樂團的演奏隨著指揮手中的小木棒驟然響起。他停頓了一下,繼續向前走,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態。他走到大門前,拉開沉重的門閂,解開沉重的鎖鏈,慢慢把門打開。

令我吃驚的是,我發現門沒鎖。我帶著疑惑四下看了看,沒發現任何類似鑰匙的東西。

隨著門慢慢打開,狼嚎聲也越來越大,越來越狂暴。它們張著血盆大口,咬牙切齒,鋒利的爪子在跳躍時撕撓著,似乎馬上就要從門外鑽進來。我知道這個時候跟伯爵對著幹是徒勞的。在這些聽命於他的同夥麵前,我無可奈何。

但是門還在緩緩打開,伯爵站在門口。我突然意識到,也許這就是我的死期和死去的方式。我要被送去喂狼,而且是在我的主動要求下。伯爵能想到這個辦法真可以說是惡魔般的殘忍。在最後的緊急關頭,我大喊:“關上門!我要明天早上再走!”我用雙手捂住了臉,掩飾痛苦失望的淚水。伯爵的胳膊用力一揮,門立刻關上了,巨大的門閂發出的撞擊聲響徹整個大廳。

我們在一片沉默中回到了圖書室。過了一兩分鍾,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看到德古拉伯爵的最後一眼是他給了我一個飛吻,眼中閃爍著勝利的紅光,唇邊含著一抹笑容,連地獄裏的猶大都會為他驕傲。

我正準備躺下,隱約聽到我的門外有一陣低語。我悄悄地走到門邊聽。如果我的耳朵沒聽錯的話,那是伯爵的聲音:“回去!回你們自己的地方去!現在還沒到你們的時間。等一等!耐心點!今晚屬於我,明晚屬於你們!”

然後是一陣低沉甜潤的笑聲。我怒火中燒,一下子拉開門。隻見門外站著那三個可怕的女人,舔著嘴唇。看到我出現,她們一齊恐怖地大笑起來,然後跑開了。

我回到房間,跪在地上。離終點已經如此接近了嗎?明天!明天!上帝呀,幫幫我;我親愛的人們,幫幫我!

6月30日 這也許是我在這本日記裏寫下的最後的文字了。我一直睡到天亮之前,醒來之後就跪在地上,因為我決定就算死神要來,至少應該讓他看到我已經準備好了。

最後,我察覺到空氣中有微妙的變化。我知道,清晨到來了。然後又聽到了雞鳴,我感覺自己安全了。帶著愉快的心情,我打開房門跑到大廳。我昨晚已經看到大門沒鎖,現在正是逃跑的好機會。我用因為渴望而有些顫抖的雙手解開了鎖鏈,拉開了巨大的門閂。

但是,門紋絲不動。絕望攫住了我。我不停地用力拉、用力晃,直到這扇高大的門被我晃得吱吱作響。我能看到門上的鎖是插著的。昨天我離開之後,門就被鎖上了。

我突然有一種狂野的衝動,想不惜一切代價得到鑰匙。我當下決定再次爬牆進入伯爵的房間。他也許會殺了我,但是相對於邪惡來說,死亡在現在看來是一個更快樂的選擇。我毫不遲疑地爬上了東邊的窗子,沿著牆向下爬,像上次一樣進入了伯爵的房間。裏麵是空的,但這在我預料之中。到處都找不到鑰匙的蹤影,牆角的那堆金幣還在。我打開角落的門,沿著螺旋樓梯下去,順著黑暗的走廊來到了那個古老的小教堂。我現在已經很清楚在哪兒能找到我要找的惡魔了。

那個大箱子還在原地,靠牆放著,但是蓋上了蓋子。蓋子還沒有關嚴,不過釘眼裏已經插上了釘子,隻差用錘子砸牢了。

我知道我必須到伯爵身上找鑰匙,所以我掀開蓋子,讓它靠在牆邊。然後看到了讓我整個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伯爵躺在箱子裏,看上去恢複了一些青春,原本是白色的頭發和胡須變成了深鐵灰色。兩頰豐滿了一些,白色的皮膚下透著寶石紅色。他的嘴唇比以前更加鮮紅,唇邊還滴著鮮血,一直從嘴邊流到下巴和脖子。甚至那一雙深陷、燃燒的眼睛看起來也像嵌在一堆腫脹的肉裏麵,因為他的眼瞼也充滿了血。看起來這個可怕的東西完全吸飽了血。他像一隻肮髒的螞蝗一樣躺在那裏,因為吸了太多血而筋疲力盡。

我彎腰碰觸他的時候渾身都在發抖,每一種感官都在本能地抵製這種接觸。但是我不得不找,不然就會沒命,這個即將到來的夜晚將會見證我的身體成為那三個恐怖女人的盛宴。我找遍了他全身,但是沒發現鑰匙的蹤影。然後我停下來,看了看伯爵。他腫脹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嘲弄的笑容。這簡直要把我逼瘋了。這就是我要幫助搬到倫敦去的東西。也許在接下來的幾個世紀裏,他能在倫敦數不清的人群中滿足自己對鮮血的貪求,然後不斷製造出這種新的半人半獸,依靠傷害無助的人來滿足自己。

想到這裏我就要發瘋了,一個要把這個怪物從世界上除掉的可怕想法冒出來。我手邊沒有能致命的武器,除了一把工人往箱子裏裝土的鏟子。我把鏟子高高舉起,鏟子的邊緣朝下,狠狠砸向那張可惡的臉。但是這時他的頭轉過來,眼睛瞪著我,迸射出蛇一般可怕的凶光。我嚇得幾乎不能動彈,鏟子砸偏了,劃過了他的臉,隻在額頭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我的手一鬆,鏟子橫架在箱子上。我撿鏟子的時候它的邊緣碰到了箱子蓋,箱子重新蓋上了,裏麵可怕的東西也離開了我的視線。我最後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張腫脹的臉,那張浸透鮮血,定格著一抹仿佛來自地獄最底層的獰笑的臉。

我反複思考自己下一步應該做什麽,但是我的頭似乎著了火,一種絕望的感覺慢慢將我包圍。我在等待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吉卜賽人歡快的歌聲。歌聲越來越近,中間似乎還夾雜著甩鞭子和沉重的輪子滾動的聲音。伯爵昨晚提到的斯澤甘尼人和斯洛伐克人來了。我向四周和那個裝著邪惡軀體的箱子看了最後一眼,跑出這個地方回到了伯爵的房間,決定門一被打開就馬上衝出去。我伸長耳朵仔細聽著,樓下傳來鑰匙開鎖時的轉動聲,還有門被推開的聲音。一定有其他方法能進來,或者某個人身上有其中一扇門的鑰匙。

然後,響起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又逐漸消失在某條走廊中,傳來一陣回聲。我轉身再次跑回墓穴,也許在那裏能找到新的入口。正在這時,突然吹來一陣強風,通向螺旋樓梯的那扇門被猛地關上了,門楣上的灰塵都被震得飄落下來。我跑過去想阻止門關上,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我再一次成為一個囚犯,包圍著我的死亡之網收得更緊了。

像我前麵寫的,下麵的走廊裏傳來密集的腳步聲,還有重物被放下時撞擊地麵的聲音。無疑是那些裝滿泥土的箱子。然後又傳來錘子的敲打聲,這是箱子在被釘上。後來聽到重重的腳步聲在大廳裏再次響起,後麵還跟著一些懶散的腳步聲。

門被關上了,鎖鏈也纏上了。然後又傳來鑰匙在鎖孔裏的摩擦聲。我能分辨出鑰匙拔出的聲音,另一扇門打開又關上了,還能聽到鎖和門閂的咯吱聲。

聽啊!在庭院裏和遠處的岩石路麵上,響起了沉重的車輪滾動聲,甩鞭子的聲音,還有斯澤甘尼人的歌聲,都慢慢地飄遠了。

我跟那三個可怕的女人單獨待在城堡裏了。呸!米娜是女人,但是跟她們一點都不一樣。她們是地獄裏的魔鬼!

我不能繼續跟她們單獨待下去。我應該試著沿著城堡的牆壁爬得更遠一些,還應該隨身帶上一些金幣以備不時之需。我也許能找到一條從這個可怕的地方逃離的路。

然後我要回家!要去坐最快最近的火車!離開這個受詛咒的城堡,離開這片惡魔和他的子孫踏足的受詛咒的土地!

至少上帝的憐憫勝過那些惡魔的憐憫。懸崖又深又高,一個人應該能在他的腳下得到安息——作為一個人。再見了,所有的一切;再見了,米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