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
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
上帝懲罰他,把他交到一個女人手裏。
——《猶滴傳》
我這兒來了一位迷人的客人。
在我對麵,緊挨著文藝複興樣式的大壁爐邊,坐著一位維納斯。不,提醒你,其實她是一個妓女。像克利奧帕特拉小姐一樣,她在和男人交往的過程中用維納斯的假名。但是,單從肉體上來說,我的客人是一位愛之女神。
扇起一陣劈啪燃燒的火焰後,她舒舒服服地坐在了椅子上。紅紅的火光映著她蒼白的臉,襯著眼睛特別的白。當她試著烤暖手腳的時候,火焰一次次地燎著她的小腳。
盡管眼神像岩石一樣呆板,但她的臉蛋確實漂亮,這就是我所看到的。她大理石般的冷硬的軀體包裹在裘皮大衣裏麵,顯得非常莊重。她顫抖著,蜷縮著,像一隻貓。
“我不明白,親愛的女士,”我嚷道,“天氣一點兒也不冷了啊,上兩周我們度過了春天裏最明媚的時光呢。您顯然穿得太單薄了。”
“謝謝你對春天的評價,對我的評價我可就不能接受了。”她用一種低沉的不帶感情的聲音回答我,其間,她連打了兩個噴嚏。“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正開始領悟。”
“親愛的,您領悟到什麽?”
“我正開始相信我所不能相信的事,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東西。突然間我明白了德國女性的美德,理解了德國哲學。對於你這個北方佬不再愛我也不感到吃驚了。的確,我還沒弄清楚什麽是愛呢,一點也沒弄明白。”
“女士,請允許我說一句,”我生氣了,“我可沒給你時間說這些來著。”
“啊,你——”可愛的女士打了第三個噴嚏,用獨特的優雅方式聳了聳肩。“那就是我為什麽一直對你特別好,並且來你這兒特別勤的原因。雖然我穿著厚厚的裘皮大衣,可幾乎每次來這兒我都感冒了。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嗎?”
“我怎麽可能忘記呢?”我回答,“雖然你打扮得很富有,留著棕色的卷發,有一雙褐色的眼睛,嘴唇紅紅的,但我還是立刻就認出了你,因為你的臉型和像大理石般蒼白的臉色是如此的特別。你總是穿一件用鬆鼠毛做花邊的紫色天鵝絨夾克。”
“你說得對。你這麽迷戀那件衣裳,看來你是一個不忘舊情的人啊。”
“你教會了我什麽是愛。你那熱烈神聖的愛情簡直讓我忘記了時間的存在。”
“並且我對你的忠誠無與倫比!”
“哈,就忠誠而言。”
“你竟然毫不領情,我真是不幸!”
“我不願意責備你。你可能是一個好女人,但你總歸是一個女人。當我愛著你的時候,你像其他女人一樣殘忍。”
“你說什麽?殘忍?!”愛之女神生動地反駁道,“確切地說,殘忍是感覺和愛的一個組成部分——這是女人的天性。她必須給自己愛任何事物或者愛任何人的自由,她愛並且必須愛一切使她感到愉悅的事物。”
“對愛著你的人來說,還有比你愛的女人對你不貞更殘忍的事情嗎?”
“哈!”她反擊道,“當我們相愛的時候我們彼此忠誠,但你這個男人卻要求女人不愛你的時候還對你忠誠,讓大家沒有一點樂趣。請問到底誰殘忍?男人還是女人?總之,你們北方佬對待愛情太認真太嚴肅了。你老是談論責任,可快樂才是愛情的全部啊。”
“同意你的看法,女士。回想那時我們彼此尊重,擁有美好的感情並且關係持續了很長時間。”
“但是,”女士打斷我,“對徹底的異教徒來說,永遠不會平息、永遠不會減弱的信念就是愛,就是至高無上的快樂,就是神聖的平靜本身——給你們這些現代人,你們這些需要反思的小孩說這些是沒用的。這種愛給你們帶來的隻是災難。隻要你們希望自然一點你們就開始庸俗。對你們來說,世界似乎充滿敵意。你們嘲笑希臘諸神,認為他們是魔鬼;你們認為我是惡棍。你們所做的一切就是批判我,詛咒我,否則就隻有犧牲你們自己,在我的祭壇上用瘋狂的飲酒作樂來殺死你們自己。並且如果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有勇氣親吻我紅唇的話,他就走在去羅馬朝聖的路上了,光著腳,穿著懺悔者的外套,等到枯木逢春,鐵樹開花,然後我罪才可得寬恕。玫瑰、紫羅蘭、香桃木在我的腳下不斷萌芽——但是你們不會喜歡它們的香味。因此你就呆在你們北方佬的迷霧中,呆在基督教的熏香中吧。讓我們這些異教徒在碎石下、在熔岩下歇息好了。不要把我們挖掘出來。龐培城(意大利古都,公元79年火山爆發,全城淹沒),我們的別墅,我們的盥洗室,我們的廟宇都不是為你們這些人建造的!你們不需要上帝!我們在你們的世界裏會凍僵的!”漂亮而冷酷無情的女士咳嗽著,拉了拉她的黑貂皮大衣讓肩膀更暖和些。
“謝謝你給我上了一堂有關經典文明的課程。”我回應道,“但你不能否認的是,在你們寧靜晴朗的世界裏,男人和女人天生就是敵人,這和在我們迷霧般的世界裏是一樣的。你不能否認愛隻能持續一瞬間,愛把兩個人連成一體,這時他們隻有一種思想、一種感情、一個願望,然後兩個人就被分開了。當然——你知道的比我多——對於我這樣一個不懂得征服的人來說,如果別人把腳放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會立刻就感覺到……”
“如果一個女人把腳放到男人的脖子上,這個男人一定能感覺到,這是規律。”維納斯女士對我嚷道,充滿了輕蔑。“所以,你懂得比我多。”
“當然,很顯然那就是我沒有幻想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說你現在是我的奴隸,沒有一點別的想法,那麽我可以無情地蹂躪你了!”
“女士!”
“現在你還不了解我嗎?是,我殘忍——既然你在你們那個世界裏有那麽多樂趣——難道我沒有資格殘忍?男人追求女人,女人則被男人追求著。那就是女人全部的並起決定性作用的優勢所在。大自然把男人的情感置身於女人的憐憫之下。假若一個女人不能使男人屈從,不能把他變成她的奴隸、她的玩具,並且不能嘲笑和背叛男人的話,她就是被誤導了。”
“親愛的女士,這就是你的原則?”我憤怒地打斷她的話。
“我這是基於幾千年的曆史經驗。”她譏諷我,反駁道,白色的手指玩弄著黑色的毛皮。“女人投入得越多,男人清醒得越快,他就開始作威作福了。但是女人越殘忍越無情,越是虐待男人,越是肆意玩弄男人,對男人的同情越少,就越能喚起男人的好色欲,這樣的男人才能被女人喜歡,被女人崇拜。從海倫和黛利拉的時代到凱瑟琳大帝和羅拉·蒙特茲的時代,任何時代的情形都是如此。”
“沒有比看到經常變換寵幸對象,不顧一切後果,嬉戲耍樂的漂亮、妖豔、殘忍的女暴君更令男人感到興奮的事了。這一點我不能否認……”
“還得穿一件裘皮大衣,靴子也帶毛才好!”女神嚷道。
“你什麽意思?”
“我很清楚你的嗜好。”
“但是你知道嗎,自從我上次遇見你,你就是一副賣弄風情的樣子。”我插了一句嘴。
“那樣怎麽了,我可以問問嗎?”
“再沒有比穿上黑色裘皮大衣把你雪白的身軀顯得更漂亮的衣服了,並且你……”
女神大笑起來。
“你在做夢,”她大聲叫道,“快醒醒!”她大理石般又冷又硬的手抓著我的胳膊。“醒醒!”她的嗓音大起來。
我艱難地睜開雙眼。
我看到一隻手在搖晃著這隻手像青銅一樣是褐色的。她的嗓音就像俄國的哥薩克人喝了大量伏特加那樣在我麵前,幾乎有六英尺高。
“嗨,起床啦。”這個高大的男人繼續說道,“你該感到羞愧才是。”
“為什麽?”
“你竟然穿戴整齊就睡著了,並且還在讀一本破書!這不該感到羞愧嗎?”他的鼻息使蠟燭搖晃著。他把從我手裏滑落的那本書撿了起來。“一本書——”他翻開,“黑格爾的。天!我們駕車去薩烏寧先生那兒的時候到了——他正等著我們去喝茶呢。”
“一個奇怪的夢。”我敘述完後,薩烏寧說道。他把胳膊支在膝蓋上,保養得體、青筋暴露的手捧著臉,陷入沉思當中。
我知道他將坐在那兒很長時間,靜靜的,幾乎不呼吸,他一直那樣。但對我來說,沒有比他的行為舉止更讓我覺得奇怪的事了。做他的親密朋友將近三年了,我習慣了他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生活方式。他以自我為中心——這一點無法否認——雖然他遠遠不像其鄰居和科洛梅爾整個街區的人想像的那樣是個危險分子。我認為他的個性不僅有趣,而且特別可愛(這就是許多人認為我也有點瘋狂的原因所在)。
作為加利西亞的一個貴族和地主,和一個他那種年紀的男人來說,他看起來頭腦特別清醒,帶著股認真勁兒,甚至有點賣弄學問的味道。他生活在一個精密規劃、半虛半實的環境裏,實際上他生活在鬧鍾、氣體比重計、**比重計、希波克拉底、胡費蘭、柏拉圖、康德、克尼格和切斯特菲爾德勳爵組成的世界裏。但有時候他飽嚐情感之苦,想把頭向牆上撞似的。那時大家都寧願離他遠遠的。
好像是為了襯托他的安靜,壁爐裏的火焰開始唱歌,古老的俄國大茶壺也唱起歌來。當我來回搖晃老祖父的椅子抽雪茄的時候,椅子也唱起歌來。老牆上的蟋蟀也不例外。我掃視著一些奇怪的器具,動物的骨架,喂飽了的鳥,地球儀,薩烏寧收集在屋子裏的一些石膏像。這時,我的眼睛停留在一幅油畫上,這幅畫我以前看過很多遍了。這幅畫在紅色火光的映照下,對我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影響。
這是一幅大油畫,帶有比利時學院派的強烈對比色彩和濃烈風格;畫的主題讓人感覺非常奇怪。一個漂亮的女人,精致的臉上帶著陽光般燦爛的微笑,作富人打扮的古典式卷發上撲著白色的粉,好像結了薄薄的一層霜;她隻穿著一件黑色的裘皮大衣,坐在沙發上。身體的重量壓在左肩上,右手玩弄著一根皮鞭,她的光腳不經意地踏在一個男人背上。這個男人躺在她麵前,像一個奴隸,像一條狗。很容易就看出這個男人流露出混合著憂鬱和獻身氣概的表情。這個男人用殉教者般狂喜的眼神凝視著她。這個男人,充當女人腳凳的這個男人——他就是薩烏寧,但是他沒有胡子,很顯然是比現在年輕10歲的薩烏寧。
“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我嚷道,指著這幅畫說,“這就是我在夢中看到的她。”
“我也一樣,”薩烏寧說,“隻不過我是睜著眼睛做夢罷了。” “什麽?”
“哦,這是一個愚蠢的故事。”
“很明顯是油畫讓我做了這樣的夢,”我繼續說道,“請務必告訴我,這幅畫在你的生命中扮演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據我猜測,它可能扮演了一個殘酷的角色。我期待你告訴我故事的細節。”
“看看和這幅畫相似的一幅畫吧。”我奇怪的朋友沒有留意我的話,自顧自說道。
這幅畫是德累斯頓畫廊裏提香的著名的《鏡中的維納斯》的一個優秀摹本。
“哎,你到底要做什麽呀?”
薩烏寧站了起來,指了指提香作品裏愛之女神的裘皮大衣。
“這也是《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他微笑著說,“我認為這個威尼斯老人並沒有隱瞞他的動機。他隻不過給梅薩利納某些貴族畫了一幅肖像罷了,謙恭的他讓丘比特拿著鏡子以便貴婦人在鏡子前麵滿意地檢查她漂亮的胳膊——雖然對丘比特來說,拿鏡子不是他的老本行。這是一幅諂媚的作品。後來,某些洛可可風格(指十七世紀末十八世紀初法國裝飾性藝術)的‘鑒賞家’抨擊了維納斯和女性暴君的裘皮大衣,認為這是女人專製和本性殘忍的象征,雖然提香的作品中女子穿裘皮大衣的本意可能是害怕感冒流鼻涕,而不是出於貞潔的考慮。”
“夠了,這幅畫就像你現在所看到的那樣,是對我們愛人最辛辣的諷刺。生活在冰冷基督教世界裏的北方維納斯們,隻有身著厚厚的裘皮大衣才能夠抵禦寒冷,避免感冒。”
薩烏寧大笑著,又點著一支雪茄。
這時,門開了,一個體態豐盈、金發碧眼的漂亮女子走了進來。她有一雙聰明友善的眼睛,穿著黑色絲質長袍,給我們端來了茶,還配有冰冷的肉和雞蛋。薩烏寧拿起一個雞蛋,用刀子切開。“我難道沒告訴過你把雞蛋煮嫩一點嗎?”他嚷聲很大,以至於這個年輕女子發起抖來。
“但是,親愛的塞弗特斯夫……”她焦急地說。
“不要叫我塞弗特斯夫!”他咆哮著,“你必須遵從我的命令,遵從,你明白嗎?”他猛拉牆上的皮鞭,皮鞭就掛在緊挨著他武器的一顆釘子上。
這個女子害怕地從屋子裏跑掉了,像一隻兔子似的。
“等著,呆會我饒不了你!”他在她身後喊道。
“但是,薩烏寧,”我說,用手按住他的肩膀,“你怎麽能這樣對待一個漂亮的女子呢?”
“你看看她,”他回答,滑稽地眨著眼,“如果我過分遷就她的話,她就會在我的脖子上套一根繩子啦。但是,如果我用鞭子來教育她的話,她就會崇拜我。”
“哦,天哪!”
“不要這樣啦,這就是訓練女人的方式。”
“就我所知,你就像帕夏一樣生活在你的妻妾群裏,但是不要給我講道理……”
“為什麽不?”他急促地嚷道,“這是歌德的格言:‘你要麽做錘子打人,要麽做砧板被人打。’這用來比喻男女之間的關係不是更貼切嗎?就是你夢裏的維納斯不也這麽承認了嗎?女人的權力就在男人對她的感情當中。不管男人是否在意,她都知道如何去運用她的權力。男人的惟一選擇就是要麽成為女人的君王,要麽成為她的奴隸。假如他放棄的話,他就已經在頭上套上一根繩子了,他將感受到鞭打的滋味。”
“奇怪的格言!”
“不是格言,隻是經驗之談。”他點著頭反駁我,“我就被重重地鞭打過,我已經痊愈了。你想看看嗎?”
他站起身,走到一個大書桌前,抽出一個手抄本,放在我麵前的桌子上。
“你不是老問那幅畫嗎?我欠你一個解釋已經很長時間了。就是這——你看吧!”
薩烏寧在壁爐前坐下來,背對著我,似乎睜著眼睛在做白日夢。屋子又安靜下來,壁爐的火焰又開始唱歌了,茶壺也是,老牆上的蟋蟀也是。我打開手抄本讀了起來:
“一個超感覺論男人的懺悔。”頁邊的題詞來自浮士德的有名詩句,稍微做了一下改動:
你這個超感覺論的男人,
女人牽著你的鼻子走!
我翻開扉頁看了起來:“下麵的文章編撰自我那段旅行時光,人的過去是不能用失之偏頗的語言來描述的,因而每件事都帶有它鮮豔的色彩,就是展現在你麵前的色彩。”
俄國的劇作家果戈理說——在哪兒說過?哦,在某個地方說過——真正的繆斯女神是一個在大笑的麵紗下淚流滿麵的女子。
多麽精彩的話啊!
因此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感到相當奇怪。空氣中彌漫著提神的花香,麻木了我的思維,讓我感到頭痛。壁爐裏的煙卷曲著,匯成一個形象:一個小妖精,有著蒼白的胡須,他嘲諷地看著我。這時,有著圓胖下巴的丘比特站到我椅子的扶手上,站到我的膝蓋上。當書寫我的冒險經曆時,我情不自禁地微笑。真的,沙啞地大笑起來。我不是用世俗的墨水在寫,而是用我心髒裏流淌的鮮血在寫。所有已愈合的傷口又重新被撕開,心擰成一團,忍受著痛苦的折磨,淚不時地滴到稿子上。
喀爾巴阡山風景旅遊區,日子慢悠悠地過著。我一個人也看不見,也沒有一個人看見我。日子是如此的令人厭煩,我都可以寫田園詩了。我的空閑很多,以至於我可以畫出一個畫廊所需要的全部油畫,可以給一個劇院寫出整個演出季的歌劇,可以給十幾位名家演出協奏曲、三重奏和二重奏了。但是……我在說什麽呀?——最終我所做的隻是打開畫布,展平紙張,弄皺樂譜。看我——哈!一點也不謙虛地說,這就是我的朋友薩烏寧的全部生活寫照。欺騙別人可以,但是怎麽也欺騙不了自己。是的,我隻是一個了解皮毛的人罷了,除此以外,我什麽都不是,在繪畫、詩歌、音樂和其他一些無法以之謀生的所謂藝術方麵都是一知半解,淺嚐輒止。而在當今社會,這些藝術作品帶來的收入和一個內閣大臣,不,一個次要當權者的收入相當。最重要的一點,在我的一生中我都是一個半瓶醋。
到那時為止,我生活在我的畫和詩句所描繪的環境中。也就是說,我的生活從來沒有超過預先準備好的畫布,沒有超過用圍欄圍起來的那塊土地,沒有超過人生的第一幕,第一個篇章。頭腦簡單的人們就生活在那個地方,他們開始自己的生活,好像從來沒有結束似的。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分子。 但是,我在瞎扯什麽呀?
還是讓我回到正題上來吧。
我靠在窗戶旁邊,找到了我在詩中描述過的無限向往的休息地。一幅多麽迷人的景象啊!高高的山峰上是藍色的天空,這些山被金色的陽光包圍著,被玉帶一樣蜿蜒的河流截斷了。天空那麽幹淨,那麽藍,藍色的天空下皚皚的雪峰聳立著;長滿樹木的山坡那麽的綠,那麽的新鮮,羊兒在山坡上吃草;山坡下麵是金黃色的麥浪,農夫正站在那裏收割莊稼,他們不時地彎下腰去又不時地直起身來。
我所在的房子位於一種可以叫公園或是森林或是荒野的地方——不管你希望怎麽稱呼它,反正是非常荒僻。
沒有別人住在這裏,除了我、一個來自利沃夫的寡婦和房東塔爾塔科夫斯基太太,再加上跛著一條腿的一條老狗和一隻小貓。房東太太是一個瘦小的老女人,隨著日子的流逝,她一天比一天老,一天比一天瘦小。這隻貓一直玩著一團紗——我猜想,這團紗應該是那個漂亮寡婦的。
這個寡婦真的很漂亮,也很年輕,至多不超過24歲,很富有。她住在樓上,我住在樓下。她的綠色窗簾一直垂著,陽台上爬滿了葡萄藤。但是我呢?我有一個愜意的露台,上麵長滿了金銀花,我就在露台上讀書、寫作、畫畫,像生活在樹枝上的小鳥一樣唱歌。有時候抬起頭,能時不時地看見一件白色的袍子在濃密的葡萄藤縫隙中微微發亮。
實際上我對這個漂亮寡婦沒有一點興趣。這時候我正愛著另外一個女人。說實話,和那個女人談戀愛我一點也不感到幸福,比《曼儂·萊斯戈》中的托根伯格先生或是爵士感覺更不幸福,因為我的愛人是石頭做的。
在荒野的花園裏,有一片迷人的草地,家養的鹿群在上麵安靜地吃草。在這片草地上有一個維納斯的石頭雕像,我相信她來自佛羅倫薩。這個維納斯是我所見過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什麽,因為我見過的美女很少,確實很少,在戀愛方麵我還是一個新手,我一向都循規蹈矩,從不做出格的事。
但是為什麽有人這樣高度概括:還有什麽事物比美人更有吸引力呢?
夠了,這個漂亮的維納斯,我愛她,就像一個男人愛他的女人一樣,充滿了激情,病態、衷心、瘋狂地愛她。這個女人對男人的態度始終如一,永遠帶著冷靜的石頭般的微笑。是的,我真的崇拜她。
當太陽在樹林中若隱若現的時候,我經常躺在山毛櫸的樹陰下讀書。我通常在夜色下約會冷冰冰的殘忍的情人,跪在她的麵前,把臉埋在她腳下冰涼的石頭裏,向她祈禱。
這時候的月色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月亮由虧變盈,從樹梢升起,搖搖晃晃的。草地上撒滿銀色的月光。我的女神站在那兒,沐浴在柔和的月光裏變得更漂亮了。
有一次,我和情人約會完後返回,正走在一條通往房子的花園小道上。這時,我突然看見——從樹木形成的綠色走廊看過去——我看見一個女性的身影,白色的,像石頭一樣,在月光下閃著光。我感覺這個漂亮的大理石般的女人似乎在同情我,她清醒過來,跟在我後麵。但那時我被一陣無名的恐懼所籠罩,我的心開始怦怦地跳,相反……
啊,我真是一個膽小鬼。我像往常一樣在生活的第二節——需要冒險的地方停了下來。不!完全相反!我沒停。我盡我所能,飛快地跑掉了。
真是幸運!一個經營照相生意的猶太人設法給我弄了一幅我情人的肖像:紙上的人物就是提香的作品《鏡中的維納斯》的翻版。怎樣的一個女人!我想給她寫首詩。不!我在畫上寫下: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
你喚起了我的熱情,可是你仍然冰冷,隻好裹上你代表專製的裘皮大衣。如果衣服不適合你的話它適合誰呢,我殘忍的女神,我的漂亮愛人!
過了一會兒,我添加了一些歌德的詩句,是我最近在《浮士德》的增補本中發現的:
致丘比特
他的箭,僅僅是魔爪,
他的一雙翅膀,就是謊言,
他的角,藏在花冠下麵,
我猜測,
像古希臘的諸神一樣,
他,就是一個偽裝了的惡魔。
我把畫放在麵前的桌子上,斜靠著一本書,端詳著它。
我感到既高興又害怕。這個冷酷、嚴肅、有著大理石般麵容的女子,她的魅力從黑貂皮大衣中顯露出來,她冷冷地賣弄著她的風情。
我再次拿起鵝毛筆寫道:“致愛人,致被愛著的人——多麽幸福啊!當你崇拜一個把你玩弄於股掌之中的女子,當你成為一個漂亮女暴君的奴隸(她無情地把你踩在腳下)時,你的快樂就慢慢變淡了。即使是英雄參孫,他也曾經愛上過背叛他的黛利拉。黛利拉再次背叛了他,菲利斯人在她的麵前揍他,挖出他的眼珠子。他沉醉在憤怒和愛的情緒裏,他依賴這個女性叛逆者,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在陽台上吃了早餐,讀著《猶滴傳》,羨慕其中的主人公荷諾芬尼,因為他被女王般的情婦砍了頭,他的死有一種血淋淋的美感。
“上帝懲罰他,把他交到一個女人手裏。”
這句話打動了我。
這些猶太人多麽不善言辭啊。他們的上帝——當談到美好的性時,完全可以挑選更體麵的詞來表達嘛。
“上帝懲罰他,把他交到一個女人手裏。”我重複著這句話。哦,我該怎麽做才能讓他懲罰我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們的房東太太來了。才過一夜她又變小了點。在綠色的葡萄藤中,一襲白色的袍子又出現了。是維納斯呢還是寡婦?
這次是寡婦,因為塔爾塔科夫斯基太太在行屈膝禮。寡婦竟然說想向我借些書閱讀,太棒了。我衝進房間,抽出放在一起的幾卷書就出來遞給了她。
我想起來了——太遲了——我的維納斯畫像在其中的某本書裏夾著呢。現在,這個女人站在那裏,她將會看到我澎湃的激情了。
她會說什麽呢?
我聽到她在大笑。
她是在笑我嗎?
一輪滿月!一輪滿月在花園旁邊的低矮冷杉上隱約可見。銀色的薄霧彌漫著陽台,叢生的樹木,眼睛所能看到的最遠的地方。薄霧使遠方看起來就像泛著漣漪的水一樣模糊不清。
我抵抗不了這樣的誘惑。有什麽在呼喚我,在奇怪地催促著我。我又披上衣服,踱進花園。
我被草地,被她——我的女神,我的愛人吸引過來。
這是一個涼爽的夜晚。我顫抖著,空氣中飄散著濃濃的花香和樹木的味道,這讓人迷醉。
我的腦袋在思考什麽?四周都是音樂,夜鶯在抽泣。星星在藍色的微光中閃耀,發出微弱的光芒。草地在月光下發亮,像一麵鏡子,又像池塘上結的冰。
維納斯的雕像莊嚴肅穆,閃閃發光。
然而,那是什麽?
一件長長的黑色裘皮大衣從大理石般的肩膀一直垂到腳底——我僵硬地站在那裏,衝她打了個嗬欠,再次被不可名狀的焦慮所籠罩,我溜走了。
我加快腳步。這時,我發現自己迷路了,正當我打算拐進一條綠色小道的時候,在我麵前,在石凳上坐著維納斯,一個漂亮的石頭雕像般的美人——不,是真正的愛之女神,有血流也有脈搏的愛之女神。是的,她活生生地向我走來,就像一個雕像突然開始呼吸一樣。確實,才隻有一半奇跡變成了現實:她的白色頭發像石頭一樣發光,白色袍子像月光(或綢緞)一樣散發著微微的光芒。黑色的裘皮大衣從肩膀上直垂下來。但她的嘴唇是紅紅的,她的臉頰有血色,她的眼睛向我射出兩枝綠色的惡魔之箭,隨後她大笑起來。
她笑得很奇怪,因此……哦,簡直沒法形容,我的呼吸都被她奪去了!我一直逃,每走幾碼就得停下來,喘口氣。諷刺的笑聲沿著昏暗的涼亭小路追隨著我,穿過明亮的草坪,直到月光稀疏的黑暗中。我找不到路,四處遊蕩,冷汗從我的額頭流下。
最後我停下來,背誦一段獨白。
她走了——一個要麽迷人要麽粗俗的人兒走了。
我罵自己:“笨蛋!”
這個詞很有魔力,對我幫助很大。我放鬆自己,感覺又回來了。
我立即平靜下來。
我一陣狂喜,重複道:“笨蛋!”
現在,我又敏銳地看到周圍的一切了:這兒有泉水,那邊小路的兩邊是黃楊木。房子就在那兒,我朝它慢慢跋涉過去。月光照在綠色的植物上,就像在上麵繡了銀色的刺繡似的。突然,我在綠色的植物後麵看見了一個白色的人影,我崇拜的、我害怕的、我想逃離的石頭雕像般的漂亮女人在那兒。
我三下兩下就跳進了屋子,喘著氣,沉思起來。
我現在到底怎麽了?是一個淺薄之徒呢,還是一個大傻瓜? 這是一個悶熱的上午,空氣凝滯不動,充滿辛辣的味道,令人心神不寧。我坐在陽台上看《奧德賽》,看到漂亮女巫把她的崇拜者變成了野獸。這是遠古時代愛情中一幅美麗的畫麵。
草和樹葉都發出柔和的沙沙聲,我的書也發出沙沙聲,陽台也是如此。
一個女人的袍子——
她來了,維納斯來了。但是沒有穿裘皮大衣。不,這次是寡婦進來了,但——她也是一個維納斯。哦!多麽有風韻的一個女人!
她穿著白色的晨袍,坐在那兒,凝視著我,美麗的體型那麽富有詩意又那麽優雅!她並不高,也不苗條。她的臉很吸引人,是一種活潑勝過嚴肅的美;並且那麽迷人,那麽溫柔,她飽滿而不太小的紅唇有著惡作劇般的高貴。她的皮膚是那麽的細嫩,藍色的血管在胳膊和胸部清晰可見。她紅色的卷發是那麽的濃密。是的,她的頭發不是黃色的,也不是金色的,而是紅色的。頭發披散在她的脖子後麵,是那麽的迷人,充滿了魔力。現在她的眼睛看著我,就像綠色的箭一樣發著光。的確,她的眼睛是綠色的,散發著令人無法形容的柔和的力量;像珍貴的寶石一樣綠,像山中的湖水一樣深不可測。
她注意到我的困惑,這使我無所適從,因為我仍然坐在那兒,帽子還戴在頭上。
她頑皮地笑了。
最後,我站了起來,向她致意。她走近我,爆發出響亮的孩子般的大笑。像在這種場合口吃的小混混或是笨蛋一樣,我又結巴起來。
這就是我們見麵時的情形。
女神問了我的名字,並告訴了我她的名字,她名叫旺達·凡·杜拉耶。
她真的就是我的維納斯。
“但是,女士,你是怎麽發現那個的呢?”
“通過你夾在一本書裏的圖畫啊。”
“我完全忘記了這件事。”
“圖畫背麵的評語很奇怪。”
“怎麽奇怪了?”
她看著我:“我一直希望遇到一個真正的夢想家,希望體會到不同的感覺。哦,如果把所有的因素都考慮進去,能使我出其不意地成為一個最野蠻的人,那個人就是你。”
“親愛的女士……事實上……”真令人討厭,我又變成了一頭結巴的蠢驢,並且我的臉也紅了,這時的我就像一個16歲的少年,但事實上我比16歲的少年大幾乎10歲呢。
“昨晚你受驚了。”
“實際上是的……然而……但是你怎麽不坐下呢?”
她坐下來,欣賞著我的惶恐情緒——因為現在我更害怕她了,在無邊的黑夜裏——她的上嘴唇驟然**,似乎在諷刺我,但是很迷人。
她說道:“你認為愛情,尤其認為女人是對你懷有敵意,冒犯你尊嚴的某種東西。雖然徒勞,但你認為她們比你強大,你認為自己在受折磨,被殘忍地刺傷了。這真是很摩登的看法啊。”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她快速而果斷地說道,用力地搖晃著手,身上的毛皮像憤怒的火焰一樣搖曳著,“我認為希臘人的淫蕩——沒有痛苦的快樂——是我畢生所追求的理想。我認為這不是你們基督教徒所祈禱的,不是你們現代人所祈禱的,不是你們騎士精神所祈禱的。是的,看看我,我就是一個比異端者更異端的人,我是一個異教徒!
“安喀塞斯(希臘羅馬神話中的特洛伊王,是愛神阿佛洛狄忒的情人,愛神為他生下英雄埃涅阿斯,被古羅馬人奉為先祖。)在伊甸園取悅愛之女神的時候,你認為她真的認真思考過嗎?
“我很喜歡歌德的《羅馬哀歌》中的這些詩句:
在這個世界上,僅僅英雄時代才存在愛情,
當上帝和女神相愛的時候。
在那些日子裏
仰慕來自匆匆一瞥,快樂隨仰慕而來。
“其他都是假的,偽裝的,不誠實的。基督教的可怕象征,十字架,讓我感到害怕。基督教把某些與我們格格不入的、充滿敵意的東西介紹給世界和無知的人們。
“你們與感性世界鬥爭的思想武器就是新的《福音書》。它的哪怕一個部分,我都不想擁有。”
“是,奧林匹亞山將是你們所呆的地方,女士。”我回應道,“但是,我們這些現代人不能容忍古代的快活,尤其在愛情上,哪怕是一點點都不能容忍。一想到要和其他人——哪怕是和其他人分享阿斯帕齊婭(古希臘最著名的妓女,雅典政治家伯裏克利的情婦),我們都感到震驚。我們像我們的神一樣善嫉。因而,美人弗瑞恩的名字在我們說來就是辱罵的代名詞。
“我們寧願擁有一個臉色蒼白、長相欠佳的但完全屬於自己的霍爾拜因式處女,而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古典維納斯。雖然維納斯長得漂亮,可她今天愛安喀塞斯,明天愛帕裏司王子,後天又愛阿多尼斯。當大自然戰勝我們,當我們放任自己愛上那樣一個女子,她像惡魔一樣殘忍對待我們的時候,我們把這看成是我們必須彌補罪過的一種方式。
“因此,你們都是現代女性,那些卑鄙、歇斯底裏的小女人的追求者。她們喜歡夢遊,追逐肌肉發達的男子,不欣賞最優秀的男子。她們經常眼淚汪汪,忽略自己的基督教職責,欺騙別人並且被別人欺騙,經常追逐男人、選擇男人和拒絕男人,從不感到幸福,也從不讓別人幸福,詛咒命運而不是冷靜地承認:‘我希望過海倫和阿斯帕齊婭那個年代的生活,像她們那樣戀愛。’大自然知道沒有永恒的男女關係。
“親愛的女士……”
“讓我說完。這僅僅是男人的利己主義在作怪,他們就想把女人像財寶一樣珍藏起來。所有嚐試用誓言、合同和神聖儀式拴住女人的方式都沒能讓愛持久,愛本來就是變化著的人類存在的最具有變化性的一個方麵。你能否認我們的基督教世界正在腐化嗎?”
“但是……”
“你的意思是說反抗社會製度的人都會被放逐,遭到誣蔑,被石頭砸死。好,我敢去嚐試。我的原則就是我是一個徹底的異教徒,我想充分利用我活著的這段時間。我可以不考慮你的批評就去做這些,我要的就是快樂。基督教婚姻的發明者是正確的,因為他同時發明了不朽這個名聲。但我不願意永遠這樣生活下去。假若我旺達·凡·杜拉耶的所有一切都隨我的最後呼吸而結束的話,我還擔心我純潔的精神是否在天使唱詩班唱歌嗎?我還擔心我的塵埃是否變成新的形象嗎?一旦我不存在了,我也就不會再考慮我是否應該放棄什麽。僅僅因為我曾經愛過他我就應該屬於一個我不愛的男人嗎?不,我什麽都不放棄,我愛任何一個吸引我的男人,我要使任何一個愛我的男人感到幸福。這種思想很醜陋嗎?不,這至少比我殘忍地折磨一個為我憔悴的男人,不理睬他要好得多。我年輕、富有、漂亮,正如我所說的,我活著就是為了尋歡作樂。”
當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閃著調皮的光,我抓著她的手不知道該怎麽辦。但是現在,我又成了一個天生的膽小鬼,我讓機會溜走了。
“你很坦率,”我說,“這迷惑了我,不隻是這個……”
不幸的是,我的膽小再一次戰勝了我,讓我舌頭打卷,說不出來。
“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是,我想說……原諒我,親愛的女士——我打斷了你的話。”
“怎麽了?”
長時間的停頓。我確信她在背誦一段獨白,用我的話來說,隻能總結為一個字:“笨!”
“假如你允許的話,親愛的女士,”後來我開口道,“你是怎樣有這些想法的?”
“非常簡單。我的父親是一個唯理論者。在搖籃裏我就被一連串古代形象包圍著。10歲時,我讀了《吉爾·布拉斯》,12歲我讀了《萊恩小巷》。當其他的孩子還在讀童話《湯姆的大拇指》、《青須公》和《灰姑娘》的時候,我就把《維納斯和阿波羅》、《大力英雄和拉奧孔》當做我的朋友啦。我的丈夫性格開朗,即使是婚後不久他得了不治之症,也沒有見他皺一下眉頭。去世前的一個夜晚,他把我叫到床邊。他坐在輪椅上的好幾個月裏,就經常和我開玩笑:‘哎,你有仰慕者嗎?’我的臉都變紅了。‘不要騙我哦!’有一次他加上這句話。‘我會認為那樣很醜陋的。找一個英俊小生或是其他男人吧。你是一個好妻子,但你仍然是一個半大孩子,你需要玩具。’
“我可能不必告訴你那時我沒有仰慕者。這足夠了。他鼓勵我做我想做的人——一個希臘人。”
“一個女神。”我插嘴道。
她笑了:“哪個女神?”
“維納斯。”
她擺著手,皺著眉:“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等等,我有一件長長的裘皮大衣,可以把你完全蓋起來。我想把你罩進裘皮大衣做的網中。”
“事實上你相信嗎?”我立刻說,因為我有一個平常而愚笨的想法,但當時我認為這個想法不錯,“你認為你的想法在我們生活的時代能上演嗎?就是維納斯在鐵路和電報之間自由地遊蕩,不著寸縷,恬靜從容,能夠這樣嗎?”
“不著寸縷可不行,得穿著裘皮大衣。”她嚷道,大笑著,“你願意看到我那樣嗎?”
“那麽——”
“你的‘那麽’是什麽意思?”
“隻要有奴隸在日常生活中為他們做事,最重要的是為他們勞動的話,像希臘人一樣自由,可愛,愉快,幸福的人是存在的。”
“當然。”她淘氣地回答,“奧林匹亞山上像我這樣的女神需要整個軍隊做我的奴隸,因此要當心我哦。”
“為什麽?”
我被她那些大膽的話驚呆了,“為什麽”脫口而出。然而,她一點也不吃驚。她的嘴唇微微上翹,露出細碎的牙。她漫不經心地問,好像事情不值得提及似的:“你願意做我的奴隸嗎?”
“在愛情上沒有平等可言。”我回答,急切而嚴肅,“假如我必須在統治和服從之間做出選擇的話,看起來選擇做一個漂亮女人的奴隸比較有吸引力。但是我去哪兒找這樣一個女人呢,找到一個不是用任性控製男人,而是知道怎樣冷靜、自信、甚至嚴酷地統治男人的女人呢?”
“哦,這不是一件難事。”
“你相信?”
“例如——我!”她大笑,斜靠著背。“我有專製的天分,我也有必要的道具——裘皮大衣。但是,昨晚你好像被嚇得不輕!”
“確實是很嚴重。”
“現在呢?”
“現在——我比昨晚嚇得更厲害了!”
我們每天呆在一起。我和維納斯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我們在我的陽台上吃早餐,在她的小客廳裏喝茶。我有機會在她的麵前展示我的小小才華了。假若我不能為一個漂亮迷人的女人服務的話,我學習各種科學、各種藝術有什麽用呢?……
然而,這個女人除了不苗條之外其他方麵都還行,給我的印象是她相當殘暴。有一天我給她畫肖像,作畫的過程中,我清楚地感覺到我們的現代服飾與她的頭一點也不相配。她的氣質不像一個羅馬人,倒更像一個希臘人。
我把她畫成普緒客(羅馬神話中的愛神)還是阿施塔特(猶太神話中的愛與自然之神),這取決於她的眼睛看起來是充滿熱情、神采奕奕還是作半思索半痛苦狀,看起來疲勞和性感。但是她希望自己隻有一種肖像。
哦,我將給她畫上一件裘皮大衣。
啊!除了她還有誰有資格穿公主般的裘皮大衣呢?我毫不懷疑這一點。
一天晚上,我們呆在一起,我給她讀歌德的《羅馬哀歌》。我把書本拋開,臨時發揮了一下。她看上去很滿意,真的,她喜歡我說的每一個字,她的胸脯在起伏。
我做錯了嗎?
雨點輕彈著窗戶玻璃,壁爐裏的火劈劈啪啪地燃燒著,帶著冬天的暖意。和她在一起時,我有家的感覺。有一刻我喪失了對她的尊敬,親吻她的手,她容忍了我的舉動。
然後我坐在她的腳邊,為她朗誦我專門為她作的一首小詩——
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
高貴、邪惡、神仙般的女士。
請把你的腳踏在奴隸的背上,
在香桃木和龍舌蘭下麵,
伸展你大理石雕像般美麗的身軀。
對,現在我又想出了一些詩句!這次我寫的詩句不止這最開始的一段了。那天晚上,她命令我把詩的草稿給她。我沒有留副本,今天,當我描寫我的旅程的時候,我僅僅能記起詩的第一段。
這是我正在經曆的一段不尋常的愛情。我相信我不愛旺達,至少,在我們初次見麵的時候我沒有那種燃燒的激情。但我確實覺得她與眾不同,非常的漂亮,她在我的四周布下了一個充滿魔力的陷阱。我也沒有進一步被她吸引,僅僅是生理上的服從——慢慢的但是徹底的服從。
我的痛苦每天都在增加,而她——她隻是微笑。
今天,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她突然說:“你引起了我的興趣。大多數男人都表現很平常,他們沒有熱忱,沒有詩意,但是你卻有某種深度和熱情,最重要的是你的熱忱打動了我。我會慢慢喜歡上你的。”
一陣短暫猛烈的暴風雨過後,我們向草地和維納斯雕像走去。泥濘滿地,薄霧滿天,就像祭品冒起的煙霧。一道殘缺的彩虹出現在空中。樹葉仍在滴水,麻雀和燕雀從一個枝頭飛到另一個枝頭,唧唧喳喳叫著,好像有什麽高興的事似的。雨後事事都有了新氣象。我們無法從草地上走過去,因為草地上積滿雨水。此刻的草地就像一個小池塘,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維納斯的雕像就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上升起。一群小蟲子在雕像的頭上跳舞,在陽光下閃光,好像給她戴上了一圈光環。
旺達享受著這迷人的景色。道路旁的長椅上仍然有汙水,所以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休息了一會兒。她似乎有點累了,眼睛半閉,我的臉頰能感覺到她的呼吸。
我握著她的手——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控製我自己。我問她:“你能愛我嗎,女士?”
“為什麽不呢?”她回答道,冷靜地盯著我,但持續的時間並不長。
一會兒過後,我跪在她的麵前,滾燙的臉埋進她透氣的棉袍中。
“薩烏寧,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她嚷道,“你這是對我不尊重!”
我抓著她的小腳,用嘴唇親吻著。
“你越來越下流了!”她大聲地說,從我身邊逃開,大步走向屋子。這時,她可愛的拖鞋還在我手上呢。
這是一個征兆嗎?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不敢打攪她。晚上我坐在露台上,綠色葡萄藤的陽台上出現了她頑皮的小腦袋,小腦袋上是紅色的頭發。“你為什麽不過來?”她不耐煩地對我喊道。
我快步跑下樓,突然再一次喪失了勇氣,輕輕敲了敲門。她沒有回答說“進來”,相反,她打開房門,站在門口。
“我的拖鞋在哪兒?”
“它在……我拿著……我想……”我結結巴巴道。
“給我,然後我們去喝茶聊天。”
我把拖鞋拿回來的時候,她正拿著茶壺忙活著。我把拖鞋鄭重地放在桌子上,站在角落裏,就像一個孩子在等待懲罰似的。
我注意到她的前額微皺,嘴唇周圍有一些嚴酷的、盛氣淩人的氣質——這令我著迷。
突然她大笑起來。
“那麽——你真的愛——我?”
“是的,我正在承受的痛苦比你想像的還多。”
“你痛苦?”她再次大笑起來。
我憤怒,尷尬,感覺受到了傷害,可是這一切都沒有用。
“為什麽?”她繼續說道,“我喜歡你,非常喜歡你。”
她把手遞給我,微笑地看著我,態度極其友好。
“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旺達瞥了我一眼。怎樣的眼神啊!這個眼神充滿了震驚和嘲諷。
“為什麽你突然鼓起勇氣說這個了?”她問。
“勇氣?”
“是,你找妻子的勇氣,特別是找我當你妻子的勇氣。”她把拖鞋拿起來。
“這麽快就決定好你妻子的人選了?”她說,把懼內的丈夫用德國人的表達法表達了出來:“拖鞋英雄。”
“開個玩笑,你真的願意娶我嗎?”
“是的。”
“那麽,薩烏寧,這是一個嚴肅的事情。我相信你愛我,我也愛你。更重要的是,我們彼此欣賞對方。我們現在對對方還沒有感到厭煩。但是你要知道,我是一個輕佻的女人,這就是我為什麽要這麽慎重地對待婚姻;假如我承擔了責任,我希望我能夠遵守它們。但是我恐怕,不,我確信你會受到傷害。”
“我求求你,對我誠實一點。”我說。
“是的,老實說,我相信我愛一個男人不會超過……”她歪著頭,思考著。
“一年!”我說。
“你在開玩笑!也許是一個月。”
“對我也是一樣?”
“哦,你——可能是兩個月。”
“兩個月!”我尖叫道。
“兩個月——很長的時間了。”
“女士,這不是在古代呢。”
“你認為呢?看你,就是不能麵對現實。”
旺達穿過屋子,斜靠在壁爐旁,凝視著我,胳膊放在壁爐架上麵。
“我該拿你怎麽辦?”
“隨便你,”我順從地說,“隻要你高興。”
“太矛盾了!”她嚷道,“剛開始你希望我做你妻子,現在你卻願意做我的玩具。”
“旺達——我愛你。”
“這樣我們又回到了原點。你愛我,希望我做你的妻子。但是我不願意再嫁,因為我懷疑我們的感情能否長久。”
“我們碰碰運氣怎麽樣?”我再次說道。
“這取決於我是否願意給你機會。”她咕噥著。“我想像過我屬於這樣一個男人,他應該是男人中的佼佼者,他能獲得我的尊敬,他有征服我的能力。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你明白了嗎?我知道每個男人隻要戀愛,他就變得軟弱、順從、愚蠢。他會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女人手上,拜倒在她的麵前。但是,我隻愛讓我拜倒在他麵前的那種男人。既然我一天天地喜歡你,那麽我願意試著和你交往。”
我跳到她的腳下。
“上帝!你已經拜倒在我的腳下了。”她奚落我,“這是一個好的開端。”我站起來的時候,她繼續說道:“我會給你一年的時間讓你來贏得我的芳心,讓我信服我們彼此適合,能夠生活在一起。薩烏寧,假如你贏了的話,我就做你的妻子,做一個盡職盡責的好妻子。這一年我們就像夫妻一樣生活在一起……”
血湧上我的腦袋。
她的眼睛像在燃燒似的。“我們生活在一起,”她繼續說,“分享我們的生活習慣,看看我們能否在對方那裏找到自己。我允許你有做丈夫、仰慕者、朋友的所有權利!這樣你還滿意吧?”
“我想,我一定滿意。”
“你不必勉強自己。”
“那麽我希望……”
“很好。這才是一個男人說話的口氣。牽著我的手。”
十天來我都沒有離開過她一個小時,夜晚除外。我經常看著她的眼睛,握著她的手,聽她說話,陪伴她到任何一個地方。我的愛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我在裏麵越陷越深,沒有什麽能夠把我救上來。
我們在草地上、在維納斯雕像的腳下逗留了一個下午。我采下花朵,放進她的衣兜裏。她則把花朵編成花環給維納斯雕像戴上。
突然,旺達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這讓我的感情像火一樣燃燒起來。我不能控製自己,伸出胳膊抱住她,親吻她的唇,但她把我的頭推離開她的胸口。
“你生氣了?”我問她。
“我從不生這樣的氣,這是自然的舉動。”她回答,“我隻是擔心你受到傷害。”
“哦,我受傷很深。”
“可憐的人!”她撣了撣我前額的亂發,“我希望,你受傷不是因為我的緣故。”
“是因為你的緣故。”我說,“我對你的愛變得瘋狂。我整天整夜擔心可能失去你——也許我應該失去你。”
“但是你甚至都還沒擁有過我呢。”旺達說,她的眼睛霧蒙蒙的,一眨一眨,這眼神早就俘虜了我。然後她站起來,半透明的小手把藍色的銀蓮花戴在維納斯的卷發上。我抱住旺達的腰。
“你這個漂亮的女人,沒有你我可怎麽活。”我說,“相信我,就相信我一次。不是討好你,也不是說夢話,我深深地感到我生命的核心就在你的手上,假如你離開我,我將會死去,我會像花兒一樣凋謝的。”
“這沒有必要,因為我愛你。”她托著我的下巴,“你這個傻瓜!”
“但是你愛我是有條件的,而我愛你卻沒有任何條件……”
“薩烏寧,你這樣說話就不聰明了。”她回答道,顯出很震驚的樣子。“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難道你不希望了解我嗎?假如一個人熱忱合理地對待我,我會很有分寸。但是如果一個人太屈服於我,我就變得自大起來。”
“你說得很對!你僅僅對我一個人自大,對我一個人專製就夠了,”我嚷道,絕對是興奮的口氣,“直到永遠。”
我躺在她的腳下,抱住她的膝蓋。
“那樣結局不會好的,我的朋友。”她很認真地說,沒有半點激動。
“哦,將永遠不會結束!”我興奮地大聲嚷道,“隻有死亡才能夠把我們分開。假如你不能屬於我,不能完全屬於我,不能永遠屬於我的話,我寧願做你的奴隸,服侍你,忍受你的任何事情——隻要你不趕我走。”
“你醒醒吧!”她說,斜靠著,親吻著我的前額,“我很喜歡你,但這不是你征服我、控製我的方式。”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做任何你喜歡的事。我不想失去你。”我嚷道,“不要離開我,一想到這個我就受不了!”
“站起來。”
我順從地站了起來。
“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旺達說道,“那麽,你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擁有我了?”
“是的,任何代價。”
“但是你擁有我有什麽好處呢?”她沉思著,眼睛裏潛藏著一些邪惡的東西。“假如我不愛你了,假如我和別人好上了呢?”
我的脊椎骨都涼了。我看著她,她站在我麵前,如此地實在和自信,她的眼睛閃爍著冷酷的光芒。
“你看,”她說,“一想到這個你就害怕了。”
突然,她的臉上泛起迷人的微笑。
“是的,當我想到我愛的女人、報答我愛情的女人投入別人的懷抱而不對我顯露一丁點同情的時候,我就不寒而栗。但是我有選擇的機會嗎?假如我愛一個女人,瘋狂地愛她,難道我能驕傲地不理睬她,從而傷害我自己嗎?我的頭腦發昏了嗎?關於異性,我有兩個想法。假如我找不到一個高貴的陽光般的、理想的、善良的、忠誠的女人和我共度生命的話,我不能忍受任何半途而廢的事物,任何不冷不熱的事物!我寧願屈服於一個沒有美德沒有忠誠沒有同情心可言的女人。這樣一個自私的女人同樣也是我的理想對象。既然我享受不到愛情的全部快樂,那麽我就享受一下它對我的折磨和拷打吧。那麽我希望我愛的女人虐待我,背叛我,越殘忍越好。這也是一種快樂。”
“你瘋了嗎?”旺達嚷道。
“我全身心地愛你,”我繼續說道,“我愛得那麽深,以至於如果我要繼續生活下去的話,你的親近,你呼吸的空氣對我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因此,女士,請在我的想法中選擇一個吧。請按照你的意願選擇我做你的丈夫還是奴隸。”
“非常好。”旺達說道,皺著彎彎的細眉。“我發現控製一個對我感興趣、愛我的男人特別有意思,最起碼我不缺少娛樂嘛。你把選擇權留給我,這真是太魯莽了。我的選擇是,我要你做我的奴隸!我要把你變成我的一件玩具!”
“哈!就那樣做吧!”我嚷道,半是忐忑,半是高興。“如果婚姻僅僅是建立在平等、包容的基礎上的話,那麽相反,最強烈的感情就來自它的反麵。我們就是這樣,我們相互仇視對方。這能解釋我們之間的愛。我們的愛,其中有一部分是憎恨,有一部分是害怕。在這種關係裏麵,一個人是錘子,另一個人是砧板。我想做那個砧板。我不喜歡被我所愛的人看扁。我希望崇拜一個女人,如果她殘忍對待我的話,我會那麽做的。”
“但是,薩烏寧,”旺達幾近憤怒地反駁我,“你認為我會虐待一個愛我和我愛的人嗎?就像你所說的那樣虐待他嗎?” “為什麽不呢,假如這樣做讓我更崇拜你的話?我們男人愛高高在上的女人,一個用她的美貌、氣質、智慧、意誌征服男人的女人,一個專製的女人。”
“那麽說你喜歡被別人所排斥的那種女人了?”
“誠如你所說。對我來說,這樣很有趣。”
“哈,對於一個不喜歡漂亮毛皮的人來說,最終你的所有激情都沒有特別或與眾不同的地方。每個人都知道並且都能感覺到色情和殘酷之間的親密關係。”
“但是對我來說,這一切都到了極點。”我回答道。
“這麽說合理性對你一點影響都沒有,你天性溫和,柔順,好色。”
“殉教者也天性溫和好色嗎?”
“殉教者?”
“恰恰相反,他們是超感覺論者。他們能在痛苦中感受到快樂,他們像別人追尋幸福一樣追尋痛苦,甚至是死亡。我就是這樣一種人,女士。”
“確保你不會成為我們愛情的殉教者啊,不要成為女人的殉教者啊。”
我們在旺達的小陽台上坐著乘涼。這是一個暖和的夏夜,空氣中飄散著花朵的香味。在我們的頭上有兩層屋頂:第一層是葡萄藤形成的綠色天花板,第二層是天空形成的天幕,天幕上繁星點點,數也數不清。從花園傳來一陣溫柔悲哀的貓叫聲。我坐在女神腳邊的小凳上,給她講述我的童年。
“你的這些性格傾向那時候就已經顯露出來了?”旺達問道。
“是的,確實是。我都不記得這些傾向什麽時候離開過我。正如後來我母親告訴我的那樣,甚至還在搖籃裏的時候,我就是超感覺論者。我拒絕笨保姆的健康母乳喂養,他們隻得給我喂羊奶。當我還是一個小男孩的時候,我對女人就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但實際上那是對她們感興趣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我害怕教堂的灰色拱頂,在火光閃閃的聖壇前,在聖徒的畫像麵前我會驚慌失措。另一方麵,我悄悄喜歡上我父親小圖書室裏的維納斯石膏像——好像喜歡一個被禁止的東西那樣暗暗歡喜。我跪在她的麵前,背誦別人對我的諄諄教導,包括上帝的祈禱、瑪麗的歡呼和基督教的信條。
“一天深夜,我從床上爬起來去拜訪她。鐮刀狀的月亮照耀著我去的路,給維納斯罩上一層冷冷的、藍色的光芒。我拜倒在她的麵前,親吻她冷冰冰的腳,就像我所看到的農夫親吻死去的耶穌基督的腳一樣親吻她。
“我被一陣不可控製的渴望捕獲。
“我站起來,擁抱她冷冰冰的軀體,親吻她的嘴唇。我感到深深的恐懼,於是逃走了。在夢裏,維納斯站在我的床前,揚起胳膊威脅我。
“很小的年紀我就被送去上學,很快我就上了中學。在那兒,我狂熱地學習古代留給我們的一切東西。不久我就很熟悉希臘人的諸神了,比對基督教還要熟悉得多。隨著帕裏斯王子一道,我給了維納斯一個決定命運的蘋果,我看到特洛伊城在燃燒,我跟隨奧德賽四處遊蕩。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在男孩子變得粗魯和**的年紀,我卻憎恨所有邪惡、平凡、醜陋的事物,簡直是無法克製地憎恨。
“對正慢慢成熟的少年來說,尤其邪惡的事是愛上一個女人,這對他來說太粗俗了。我避免和性有任何的接觸——簡而言之,我是一個愚蠢的超感覺論者。
“我14歲左右,母親雇了一個迷人的女仆,她年輕,漂亮,有著優美的曲線。一天,當我正在學習塔西佗(古羅馬曆史學家)的作品,沉浸在古德國部落的美德中的時候,女仆開始打掃我的房間。突然她停下來,靠向我,手裏還拿著掃帚,然後兩片豐滿、鮮嫩、美妙的嘴唇就碰著了我的嘴唇。這個多情惡毒女子的吻讓我的脊椎骨都顫抖了,我揮舞著我的德語書,拿它當盾牌來抵抗這個勾引男子的女仆,憤怒地衝出了房間。”
旺達忍不住大笑起來:“你真是的,請繼續講。”
“那個年紀還有另一件無法忘記的事。”我接著說,“索波爾伯爵夫人,我的一個遠房姑媽,來拜訪我的父母。她是一個漂亮、尊貴的女人,帶著迷人的微笑,但是我恨她,因為我們家都把她當做梅薩利納來對待。我對她態度惡劣,下流,盡可能地讓她難堪。
“一天,我父母出遠門了。姑媽打算利用他們不在的時候好好教訓我。毫無預料地,她就進來了,穿著一件用毛皮做花邊的外套,後麵跟著廚子、廚娘和那個勾引我的惡毒女仆。他們沒費多少時間就抓住了我,我的反抗毫無意義。他們把我的手腳綁起來,然後我的姑媽帶著邪惡的微笑,卷起袖子,用一根粗鞭子抽打我。她下手很重,我都被打出血了。最後,我尖叫著,哭喊著,向她求饒。她給我鬆了綁,我被迫跪在地上,感謝她的懲罰,親吻她的手。
“現在看看我這個超感覺論的傻瓜!一個漂亮性感的女人拿著鞭子,穿著毛皮夾克,看起來就像一個憤怒的君主,這第一次激起我對女性的渴望。從那時候起,我的姑媽看起來就是世界上最吸引人的女子了。
“我孜孜不倦地學習各門學科,學得毫無係統,毫無章法可言,包括化學、煉金術、文學、天文學、哲學、法律、解剖學和曆史。我讀了許多文學家的作品,包括荷馬、維吉爾、奧西恩、席勒、歌德、莎士比亞、塞萬提斯、伏爾泰、莫裏哀,還看《可蘭經》、《宇宙論》、卡薩洛瓦的《回憶錄》。我變得一天比一天困惑、古怪和迷幻。我一直在心中刻畫著理想美人兒的形象。不時地在我的皮革作封麵的大部頭書之間,出現我的維納斯幻象,她躺在玫瑰花上麵,被愛神丘比特環繞著。有時候她穿著奧林山神的衣裳,有著維納斯石膏像般蒼白的麵容。有時候她又幻化成我漂亮的姑媽,梳著棕色的辮子,帶著笑意的大眼睛,穿著裝飾了貂皮的紅色天鵝絨外套。
“一天早晨,她又出現在我想像的迷霧中,笑得那麽優雅。我去看望索波爾伯爵夫人,她友好熱情地歡迎我的到來,給了我一個吻,這讓我眩暈。那時候她應該接近40歲了,但是像大多數經得起歲月洗禮的妓女一樣,她還是很有魅力的。她總是穿一件裝飾了毛皮花邊的夾克,用綠色天鵝絨做的,鑲著棕色的貂皮。那曾一度讓我感到愉悅的殘酷在她身上簡直辨別不出來。
“恰好相反,她給我的感覺一點也不殘忍,我沒費多少周折她就允許我崇拜她。
“她很快就發現了我的超感覺論者的愚蠢和單純,並且她很樂意讓我感到愉快。我……我像一個年輕的神一樣充滿幸福。她允許我跪著親吻她的手,這可真是享受啊,曾經可是懲罰我的時候她才讓我吻的呀。啊!多麽美妙的手啊!手形那麽的漂亮,手是那麽的纖細,那麽的白,上麵還有可愛的酒窩!實際上我隻愛這樣的手。我把玩著這雙手,把它們一會兒藏在毛皮裏,一會兒又拿出來。我把它們高高舉起,以防被火焰燒著,這雙手我簡直是玩不夠。”
旺達下意識地看了看她的手。我注意到了她的舉動,情不自禁地笑了。
“從下麵的事實你就能看出超感覺論占據了多大的比重。對於我的姑媽,我隻是愛上了殘酷的鞭打。我曾經追求過一個女演員達兩年之久,我隻是喜歡她扮演的角色。後來我征服了一個令人尊敬的女士,她假裝很有美德,可最終卻為了一個有錢的猶太人而背叛了我。你看,因為我被那樣的女人欺騙和玩弄過,她們佯裝最有節操,有最美好的感情,因此現在我非常憎恨這些詩一般的、感情上的美德。如果有這樣一個女人,她能真誠地告訴我:‘我是蓬巴杜侯爵夫人,我是盧克利西亞·博爾賈。’那麽我將崇拜她。”
旺達站起來,打開了窗子。
“你用一種奇特的方式來發揮想像,讓你的神經興奮,讓你的脈搏跳得更快。對你而言,隻要一個人夠真誠,連他的惡習你都可以給它戴上光環。你理想的人是一個大膽而有才華的情婦。哦,你是那種會完全毀掉一個女人的男人!”
午夜,有人敲我的窗子玻璃。我起床打開窗子,然後退了回來。維納斯穿著裘皮大衣站在那兒,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
“你的故事激發了我的靈感。”她說,“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出來陪陪我。”
“馬上就來。”
當我走進她的房間,發現旺達在火爐前縮作一團。她已經煽起了一小堆火。
“秋天到了,”她開口道,“夜晚已經相當的涼。除非屋子足夠暖和,否則我是不會脫下裘皮大衣的。恐怕這樣做會使你不高興。”
“不高興?你說話太草率了!你知道,女士……”我用胳膊抱住她,吻她。
“我當然知道,但是你是怎麽喜歡上毛皮的呢?”
“天生的,”我回答道,“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這樣了。順便說一下,毛皮能令所有敏感的人興奮。這是普遍的真理,也是自然法則。這是生理刺激,就像奇怪的鈴鐺聲一樣,沒有人能夠抵抗得住。科學證明電流和溫暖之間有一定的關係——無論如何,它們的效果和人這個有機體也是密切相關的。住在熱帶的人比較熱情,因為熱空氣容易讓人興奮。這個原理也同樣適用於電流。因而,貓也能讓那些超級敏感和高智商的男人覺得迷人。動物王國裏那些舉止優雅的長尾動物,那些甜蜜的、像充了電的電池一樣火花四射的動物就成為了穆罕默德、紅衣主教黎塞留、克瑞比蘭、盧梭或維蘭德之流的心肝寶貝。”
“因此,一個穿著毛皮的女子隻是一隻大點的貓,是充了電的電池?”旺達嚷道。
“當然是這樣了。”我回答道,“這就是我把毛皮看成是力量和美貌象征的理由。早期的君主和貴族按照衣服上的皮毛劃分出等級,偉大的畫家聲稱美麗的王後才有資格穿裘皮大衣。因而拉斐爾發現除了毛皮沒有其他的東西能夠表現出福納爾裏娜的完美曲線,提香也給他愛人玫瑰般的軀體披上了毛皮。”
“謝謝你這番精彩的論述,”旺達說,“但是你沒有把每件事都告訴我。你認為毛皮和某些特別的東西聯係在一起。” “我確實是這樣認為的。”我說道,“我已經一再告訴你,痛苦對我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沒有什麽能比專製、殘酷和一個漂亮女子的不貞更能激起我的熱情了。我也不能想像不穿毛皮的女人是什麽樣子,這樣奇怪的女子來自醜陋美學,有著尼祿(古羅馬暴君,37~68)的頭腦和弗瑞恩(古羅馬名妓,以美著稱)的身體。”
“我明白了,”旺達插嘴道,“一個穿著毛皮的女子有著某種特別的東西。”
“不是這樣。”我繼續說道,“女士,你知道,我是超感覺論者,每件事都根植於我的想像並且被誇大了。10歲時我得到一本《殉教者傳奇》,我早熟,我過度興奮。我記得我是懷著一種恐懼的心理來閱讀這本書的。恐懼實際上是高興。殉教者在地牢裏苦苦思索,被放在烤架上烘烤,被利箭穿心,被放在瀝青中煮沸,被投給野獸吃掉,被釘在十字架上。他們受到這些痛苦折磨的時候似乎還很高興。從那時候起,苦惱,可怕的折磨看起來都是快樂,尤其是被一個漂亮女子折磨更是快樂,我認為女人既是天使又是惡魔。確實我就有過這樣的經曆。
“我認為女人和女人的美貌是神聖的,因為她們擔負著人類生存最重要的任務——繁衍後代。我認為女人是大自然的化身,是伊希斯,男人是她的牧師,是她的奴隸。我認為女人對待男人就應該像大自然一樣殘酷,當她不再需要他服務的時候,就拋棄他。女人責罵男人,殺死男人,是淫蕩極大快樂的表現。”
“我嫉妒鞏特爾王(參看日耳曼史詩《尼伯龍之歌》布倫希爾德為女神。),因為強大的布倫希爾德在他們的新婚之夜把他捆了起來;我嫉妒窮困潦倒的行吟詩人,因為他反複無常的主人給他縫上了狼皮,經常虐待他,像追趕一個獵物似的追趕他;我嫉妒茨蒂拉德爵士,因為沙爾卡在布拉格附近的森林裏,在亞馬遜河畔巧妙地誘捕了他,把他拖回迪溫城堡,折磨他一段時間後,用車輪把他碾成了碎片……”
“討厭!”旺達嚷道,“我隻希望你能落入母係社會一員的手裏。一旦你被縫在狼皮裏,被獵犬追逐,或被車輪碾壓的時候,你的詩情畫意就煙消雲散啦。”
“你相信嗎?我不信。”
“你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你真是很不聰明哦。”
“也許吧。但是讓我繼續說下去。我貪婪地讀著那些最令人憎惡的、有關殘忍的故事。我尤其喜歡用雕刻藝術表現的愛的畫麵。我看到嗜血的暴君戴著王冠坐在那裏,審訊者在折磨、烘烤、屠殺異教徒,曆史書上的女子都刻畫得淫蕩,漂亮,充滿暴力,例如利布莎、盧克利西亞·博爾賈、18世紀的俄國沙皇皇後——我看到她們都穿著毛皮或貂皮滾邊的袍子。”
“那麽說現在是毛皮激起了你奇怪的幻想?”旺達說道,她風情萬種地把漂亮的毛皮鬥篷蓋在身上,柔亮的黑貂皮在她的胸脯、她的胳膊四周發光。“哦,你現在感覺怎樣?你感覺是不是已經在車輪下了?”
她能刺穿人心房的綠眼睛盯著我,帶著一股奇怪的諷刺意味。激情讓我拜倒在她的麵前,我用胳膊抱住她。
“是的,你已經激起了我最珍愛的幻想。”我嚷道,“它已經沉睡很久了。”
“現在怎麽樣?”她把手放在我的頸項後麵。
在她溫暖小手的撫摸下,在她的凝視下,我陶醉了,眼睛半閉,感覺甜蜜。
“我願意做女人的奴隸,一個漂亮女人的奴隸,一個我所愛的、所崇拜的女人……”
“一個為此虐待你的女人。”旺達打斷我的話,大聲笑道。 “是的,一個把我捆起來用鞭子抽我的女人,一個當她和別人相好的時候一腳把我踢開的女人。”
“並且是一個使你嫉妒得發狂,逼迫你麵對勝利的情敵,走得如此之遠以至於殘忍地拋棄你轉而投向他人懷抱的女人。難道不是嗎?難道你不喜歡看到這最後的生動場麵嗎?” 我狠狠地瞪了旺達一眼:“你所說的超出了我的想像。”
“當然啦,我們女人善於想像嘛,”她說道,“當心,當你找到夢中情人的時候,她對待你的方式可能比你想像的還要殘忍得多。”
“恐怕我已經找到她啦!”我嚷著,把滾燙的臉貼到她的膝蓋上。
“當然不是我啦!”旺達嚷道,脫下裘皮大衣,在屋子裏疾步走著,大笑起來。我下樓的時候她仍在大笑;我站在院子裏沉思的時候,仍能聽到她充滿惡意的浪笑。
“我應該怎樣做才能表現出你理想的人的形象呢?”當我們在花園相遇的時候,旺達調皮地問道。
起初,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我的心裏在激烈地鬥爭。這時候她坐到一張石椅上,玩弄著一朵花。
“哎,我該怎麽做呢?”
我跪下來,抓著她的手。
“我再次懇求你,做我的妻子,做我忠誠的伴侶。如果你不願意,那麽做我的女神,全身心的,沒有任何束縛,沒有任何要求。”
“你知道我讓你擁有我一年,就是要看你是否就是我所尋找的人。”旺達非常真誠地說,“但是如果我讓你的幻想變成現實的話,你會更感激我。那麽,你選擇哪個?”
“我相信潛藏在我想像中的每件事在你的世界裏也存在。” “你錯了。”
“我相信,”我繼續說,“你喜歡完全掌控一個男人,折磨他。” “不,不。”她急促地說。
“也許是。”她沉思道。
“我再也不了解我自己了,”她繼續說道,“但是我必須向你坦白一些事情。你破壞了我的想像力,讓我的血液沸騰。我打算開始享受這一切了。當你談到蓬巴杜侯爵夫人、凱瑟琳大帝和其他一些自私、輕佻、殘酷的女子的時候,你的熱情高漲,令我聽得入神。這些思想進入了我的靈魂,我打算效仿這些女子。她們雖然邪惡,但是在有生之年,她們受到奴隸們的景仰,並且死之後,她們所做的一切仍然在創造奇跡。”
“最後你將成為管轄範圍最小的女暴君,家中的蓬巴杜侯爵夫人。”
“哦,女士,”我熱情洋溢地說,“如果你要做的話,就要遵循你的本性去做,不要半途而廢。如果你不能成為一個得體忠誠的妻子,那麽就做一個邪惡的女人吧。”
我精疲力竭,我興奮,與一個漂亮女人那麽親密讓我高度興奮。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但是我記得我親吻了她的腳,抬起她的腿放到我的頸項上。可是她立刻拿了回去,憤怒地站了起來。“如果你愛我的話,薩烏寧,”她急切地說,嗓音尖利而專橫,“那麽就不要再談論這些事了。你明白嗎?再也不要談論。否則我真的……”她微笑了,又坐了下來。
“我是認真的。”我嚷道,簡直是在咆哮。“我那麽崇拜你,所以我願意忍受你對我做的任何事情,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可以,隻要你允許我以後留在你的身邊。”
“薩烏寧,我再次警告你。”
“你的警告沒有用。你做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要把我從你的身邊推開。”
“薩烏寧,”旺達反駁我,“我是一個年輕、輕佻的女人。你完全聽從我,這對你來說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你這樣做會挑起我把你當做玩具的一顆心。如果我像個惡魔似地折磨你的話,誰來保護你呢?”
“你高貴的品質會保護我不受傷害的。”
“但是權力會讓我衝昏頭腦。”
“如果那樣的話,”我嚷道,“你就踢我吧。”
旺達用胳膊鉤住我的脖子,凝視著我,搖了搖頭。“恐怕我不能這樣做,但是為了滿足你的願望,我試試,因為我愛你,薩烏寧,現在我還沒有愛上其他男人。”
第二天,她突然戴著帽子圍著圍巾來找我,要我陪她去逛集市。在那兒她看中了一根皮鞭,一根帶著短把兒的長皮鞭,經常在狗身上使用的那種。
“這會讓您滿意的。”賣主說。
“不,它太短了。”旺達答道,斜視了我一眼,“我需要一根大的。”
“毫無疑問,是用來對付牛頭犬的那種鞭子嗎?”賣主問道。 “是的,”她嚷道,“就是在俄國專門用來抽打反叛奴隸的那種鞭子。”
她挑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一根合適的鞭子,這根鞭子大得讓我簡直想嘔吐。
“哈,再見,薩烏寧。”她說,“我想再逛逛街,你不用陪著我了。”
我對她說了聲再見,然後四處閑逛。回來的路上,我看到旺達從一個皮衣商店出來。她和我打了個招呼。
“再增加點新意。”她興奮地說,“老實說,我主要是被你熱忱憂鬱的性格吸引住了。這促使我想看看這樣一個熱忱的男人匍匐在我的腳下,徹底獻身於我,完全為我神魂顛倒是怎樣一幅情景。但是拿什麽來觸發呢?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但是她像虐待一個奴隸似的虐待他,最後一腳把他踢開。”
“哦,當你厭煩我的時候就一腳把我踢開。”我說,“我願意做你的奴隸。”
“我意識到我身體裏潛藏著危險因子。”走了幾步路之後旺達說,“是你喚醒了它們,這樣對你並不利。你知道怎樣用那些誘惑人的色彩來描繪快樂、殘忍和嬉戲嗎?如果我捆住你的手,虐待你的話,你會說什麽呢?就像殘忍的戴奧尼夏(古敘拉古的暴君)暴君那樣。他曾經把鐵牛的發明者放在火上燒烤,想知道他的哀號聲、他被烤的咯咯聲聽起來是否就像牛在咆哮。也許我是女戴奧尼夏呢!”
“那你就做女戴奧尼夏吧。”我嚷道,“那麽,我的幻想就實現了。不管是好是壞,我都屬於你,機會在你手上。我被內心的命運驅使,像著了魔似的,無法抗拒。”
我親愛的:
今明兩天我都不想看到你——直到後天晚上為止,那時我想看到你做我的奴隸。
你的主人
旺達
“我的奴隸”下麵畫著線。我又把便條讀了一遍,這是我今天清晨收到的。然後我騎著一頭上了鞍的驢子——那種像學者似的動物——上了山,希望我的激情,我對雄偉喀爾巴阡山脈的渴望能夠冷卻下來。
我回去了,又累又餓又渴,當然最重要的是,我感覺自己在戀愛。我馬上換了衣服,幾分鍾後去敲她的房門。
“進來。”
我走了進去。她坐在屋子中間,穿著白色綢緞做的袍子,袍子很貼身,就像光一樣從她的身體直瀉而下。她還穿著一件奢華的裝飾了貂皮的、鮮紅色綢緞做的外套。撲了粉的頭發上戴著鑲寶石的花冠,胳膊交叉,放在胸前,眉頭緊蹙。
“旺達!”我急忙跑向她,試著擁抱她,親吻她。她後退了一步,從頭到腳仔細地觀察著我。
“奴隸!”
“主人!”我跪下來,親吻她袍子的花邊。
“這正是我所要的。”
“哦,你多麽漂亮啊!”
“你喜歡我嗎?”她走到鏡子麵前,自豪地端詳著自己。
“我都快要得精神病啦!”
她的下嘴唇諷刺地**了一下,半閉的眼睛嘲諷地看了我一眼。
“給我鞭子。”
我環顧四周。
“不,”她嚷道,“你一直跪著!”她踱到壁爐前,從壁爐架上取下鞭子,衝我傻笑著,抖動著鞭
子,鞭子在空氣中忽忽作響。然後,她慢慢卷起毛皮夾克的袖子。
“多麽奇妙的女人!”我嚷道。
“安靜,奴隸!”她突然瞪了我一眼,相當野蠻。鞭子抽中了我。但是,下一秒鍾她就溫柔地繞著我的脖子,同情地靠向我。“我傷著你了嗎?”她問道,半是尷尬,半是焦急。
“沒有。”我否認道,“你這樣做,折磨我,弄痛我也覺得是一種快樂。隻要你喜歡,就接著鞭打我吧。”
“但是我並不喜歡這樣做。”
我再次陶醉了。“鞭打我!”我請求她,“狠狠地鞭打我。”
旺達掄起鞭子,再次打了我兩下:“現在夠了嗎?”
“還不夠。”
“打得很重,不是嗎?”
“請鞭打我吧,這樣我才感到快樂。”
“當然了,因為你知道我下手並不重,”她回答,“你知道我不忍心傷害你。做整個事情我都是被迫的。如果我真的是那種喜歡鞭打奴隸的女人的話,你早就害怕了。”
“不,旺達,”我說,“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我無論是死是活都決定獻身於你。隻要你高興,你怎樣折磨我都行,用你能想到的任何方式。”
“薩烏寧!”
“踢我!”我嚷道,匍匐在她的腳下,臉貼著地。
“我憎恨這一切。”旺達不耐煩地說。
“哦,那麽就狠狠地虐待我吧。”
一陣沉默,讓人覺得險惡的沉默。
“薩烏寧,我最後一次警告你。”旺達開口了。
“如果你愛我,就殘忍地對我。”我懇求她,望著她。
“如果我愛你……”旺達重複道。
“如果我非常非常愛你,那麽……”她踱步回去,傻傻地看著我,“那麽,做我的奴隸吧,把你的命運交到一個女人的手裏。”
同時用力地踢我。
“那麽,這樣做你喜歡嗎,奴隸?”
然後她掄起鞭子。
“直起身子!”
我試著站起來。
“不許站起來,”她命令我,“跪著。”
我遵從她的命令,她開始鞭打我。
鞭子一下輕一下重地落在我的背上、我的胳膊上,每一下鞭打都抽進我的肉裏,火辣辣的疼,但是疼痛讓我感到愉快,因為這拜我崇拜的女人所賜,我願意每時每刻都匍匐在她腳下。
現在,她停了下來。
“我開始享受這一切了。”她說,“今天就到此為止,但是我很好奇你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少。我有一股衝動,我想看你在我的鞭子下顫抖、翻滾,最好能聽到你的呻吟、哀號,直到你向我求饒。我要不停地鞭打你,直到你昏過去。你激起了我性格中危險的一麵。現在,你給我站起來。”
我抓住她的手,把嘴唇印在她手上。
“你這樣做太不尊重我了!”
她把我一腳踢開。
“滾出我的視線,奴隸!”
做了一夜困惑與興奮交織的夢,我醒了。天剛剛亮。
我記憶中的那些事是真的嗎?這些事我是經曆過還是隻在夢裏出現?我被鞭打了,這是真的。我仍然能感覺到鞭子抽過的痕跡,能數出身體上紅紅的、灼熱的傷痕。她鞭打我了。是的,現在我記起每件事了。
我的幻想變成了現實。我感覺怎樣?當夢想變成現實的時候我失望了嗎?
不,我隻是感到有些累,但是她的殘忍讓我愉快。哦,我多麽愛她,多麽崇拜她!啊,沒有什麽詞語能表達我對她的感覺,我全身心地愛她。做她的奴隸我是多麽的幸福啊!
她在陽台上叫我。我急忙走下台階。她站在門口,把手親切地交給我。“我感到羞愧。”她說。
這時候我抱住她,她把頭埋到我的胸前。
“怎麽了?”
“忘掉昨天那些醜陋的場麵吧,”她聲音發顫,“我讓你罪惡的幻想變成了現實。現在讓我們理智並快樂起來,互相愛著對方。這一年的時間裏我都將做你的妻子。”
“我的主人,”我嚷道,“我要做你的奴隸!”
“不要再提有關奴隸、殘酷或鞭打的任何字眼。”旺達打斷我的話,“我惟一願意為你做的事就是穿上毛皮外套。過來幫我穿上它。”
一個青銅色的小鬧鍾,頂端裝飾著拿著弓箭的丘比特,在午夜滴滴答答地走著。
我站起來,想出去。
旺達什麽也沒說,她隻是抱著我,把我帶回沙發上,開始再次吻我,在無聲的言語中有一種可以理解、可以信服的東西在流動。
不敢說我已經領會她的意思了。有一種渴望浸透了旺達整個身心,她眼睛半閉,顯得朦朧,紅色的頭發上撲著白粉,閃著微光,紅白相間的綢緞衣服在她的身上一直沙沙作響,那件她經常穿著的裝飾著貂皮的外套。這一切都讓她顯得豔麗,溫柔。
“我求求你,”我結結巴巴道,“但是我說了你會生氣。”
“你想說什麽就說吧,”她低聲說。
“那麽,我求你踢我,否則我就要發瘋了!”
“我不是禁止你說這樣的話了嗎?”旺達咬牙切齒,“你已經無藥可救了。”
“啊,我是多麽愛你。”我跪下來,把滾燙的臉貼到她的膝蓋上。
“我真的相信,”旺達沉思,“你整個愚蠢的舉動隻是惡魔般的、未滿足的好色表現。這些非同尋常的舉動一定會讓我們生病的。如果說你缺乏美德的話,你應該非常明智才對啊。”
“哦,那樣的話我就變聰明了。”我咕噥著。我的手插進她的頭發和泛著微光的裘皮大衣中,裘皮大衣隨著她豐滿的胸脯上下起伏,就像月光照耀下的波浪一樣,這讓我失去理智。
我吻了她,不,她吻了我,狂野而殘忍,像要用吻殺死我似的。我神誌不清,失去理智。現在我再也無法呼吸,我試著解救自己。
“你怎麽了?”旺達問。
“我很難受。”
“難受?”她爆發出一陣爽朗邪惡的笑聲。
“你想怎麽笑就怎麽笑吧。”我呻吟道,“你就不能暗示一下嗎?”
她突然嚴肅起來,用手托著我的頭,猛地向她的胸部按過去。
“旺達!”我結結巴巴。
“當然,你很難受。”她說,又大笑起來。“但是你等等,我馬上就讓你變得足夠清醒。”
“不,我不想再問任何問題。”我嚷道,“不管你是永遠屬於我還是隻屬於我一會兒,我希望我能享受快樂。你現在是我的了,失去你總比從來沒擁有過你強。”
“現在你就清醒了。”她說,再次用她那能謀殺人般的嘴唇吻我。我撕開她的貂皮、蕾絲胸罩,於是她光光的胸脯就呈現在我麵前。
然後,我暈了過去……
我記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當我看到血從我的手上往下流淌時,我無動於衷地問道:“你撓我了?”
“不,我想我是鞭打你了。”
人生真是非常奇怪,當一個新的人進來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改變了。
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我們去登山,去遊湖,一起閱讀,旺達的肖像畫我也完成了。
我們是那麽愛著對方,她迷人的臉上光彩照人。
旺達的一個朋友來了,是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年紀比她大,也比她有社會經驗,但是沒有她小心謹慎。無論從哪方麵看,她朋友的到來都給我們倆帶來不便。
旺達眉頭微蹙,對我有些不耐煩。
她不愛我了嗎?
我忍耐了幾乎兩個星期。她的朋友一直和她在一塊,我們沒有機會單獨相處。一群紳士圍繞著這兩個年輕的女子。我的認真、憂鬱,讓我扮演了一個傻瓜愛人的角色。旺達就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一樣對待我。
一天我散步的時候,她慢慢走在我的後麵。我看出她是故意的,於是滿心歡喜。她說了什麽?
“我的朋友不理解我怎麽能愛上你。她說你既不英俊也沒有出眾的吸引力,然後她從早上直到深夜給我說些首都迷人、輕佻的生活。她告訴我說我有哪些有利條件,我能看到一些有趣的比賽,能迷住一群英俊高貴的紳士,讓他們向我求婚。但是這些有什麽意思呢?我愛的人是你。”
有一刻我簡直不能呼吸。然後我說:“我絕對不想阻擋你的幸福之路。旺達,不要考慮我的感受。”我脫下帽子,讓她先行。她衝著我打了個嗬欠,滿是震驚,但是沒有說一句話。
然而,在回來的路上,我偶然碰見了她,她悄悄地握住我的手,她的眼神是那麽溫暖,讓我覺得自己是那麽幸運,我這一段時間所受的煎熬全都被拋在了腦後,所有的傷口就這樣愈合了。
現在我又清楚地知道我是多麽愛她了。
“我的朋友向我抱怨過你。”旺達告訴我。
“也許她感覺我輕視她。”
“為什麽你要輕視她呢,你這個小傻瓜?”旺達嚷道,雙手抓著我的耳朵。
“因為她是一個偽君子。”我說,“我隻尊重這樣的女人,她要麽真的具有美德,要麽公開承認她活著就是為了找樂子。”
“就像我一樣。”旺達開玩笑似的反唇相譏,“但是,看著,我的孩子,一個女人做事很少有理由可講。她既不像男人一樣隻講感官愉悅,也不像他們一樣精神上自由。她的愛總是感覺和精神相關聯的。她的心渴望能永久地迷住男人,而她自己卻追求變化。因此,她經常會違背自己的意願,會一分為二地看待問題,一係列欺騙和謊言就這樣貫穿於她的行為,最終毀了她的品質。”
“確實如此,”我說,“女人希望掌控她愛人的天性將導致她欺騙……”
“但這是世界要求她這樣做的。”旺達插嘴道,“你看看這個女人,在利沃夫她同時擁有丈夫和情人,在這兒她又有了一個仰慕者。她欺騙了這三個人,可是她受到他們三個人的喜愛,並受到世人的尊敬。”
“好好對我,”我嚷道,“她隻不過想把你從我身邊帶走罷了。為什麽她像對待商品一樣對待你?”
“為什麽不呢?”這個漂亮的女人急切地打斷我,“每個女人都有從自身美貌獲益的天性和傾向。據說沒有愛沒有快樂就生活在一起的事太多了。女人這樣做的時候,相當冷血,這樣她才能為自己贏得利益。”
“旺達,你這樣說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她說道,“你要記住我將要對你說的話:不要認為你愛的女人是安全的,因為她隱藏的天性比你想像的要危險得多。女人既不像她的仰慕者想像的那樣好,也不像她的敵人所認為的那樣壞。女人的特點就是她沒有特點。最好的女人也會馬上變得猥褻,最壞的女人也會意想不到地做好事,讓輕視她的人感到羞愧。沒有一個女人如此之好或者如此之壞,以至於她不能同時既像惡魔又像天使,不能同時擁有既下流又純潔的思想、感情和行為。盡管文明在進步,可是女人仍像上帝剛把她們造出來的那樣,沒有變化。女人擁有原始人類的特性,她可以忠誠也可以不忠誠,她可以慷慨大方也可以麵目可憎,這一切都取決於那一刻怎樣的衝動在統治她。在所有的時代,隻有人類才創造了道德一詞。因而,一個男人,無論他多麽自私,無論他如何壞心腸,他做事總要遵循一定的原則。而一個女人做事僅僅憑自己的一時衝動。不要忘記我說的話,永遠不要認為你所愛的女人是安全的。”
她的朋友走了。終於有一個晚上我可以和旺達單獨相處了。好像她收藏起所有的愛,然後把所有的愛都在這個美好的夜晚奉獻出來。她是如此善良,如此親近,如此優雅。
能夠一親芳澤,能夠在她的臂彎裏死去是多麽幸福的事啊!她躺在我的胸口,完全放鬆,完全獻身於我,我們互相凝視,感覺特別美好,彼此沉醉了。
我還是不能相信,這個女人是我的,完全屬於我了。
“她說對了一件事。”旺達說,一點也不激動,甚至沒有睜開眼睛,好像睡著了似的。
“誰?”
她沒做聲。
“你的朋友?”
她點了點頭。“是啊,她說得很對。你不是一個男人,你是一個愛做夢的人,一個迷人的仰慕者。當然你是一個無價的奴隸,但是我不認為你能做我的丈夫。”
我畏縮了。
“出什麽事了?你在發抖。”
“一想到失去你我就容易感到害怕。”我回答。
“哦,你就因為這個不高興啊?”她反問我,“如果你知道在你之前我屬於其他的男人,在你之後還會有其他男人擁有我,是否你就感到不快樂了呢?如果其他的男人也像你現在這麽快樂的話,你是否就沒那麽快樂了呢?”
“旺達!”
“看,”她說,“這有一個解決的辦法。你永遠不想失去我,我也喜歡你,你在精神上如此地吸引我,我想和你永遠生活在一起。”
“多美妙的主意!”我歡呼,“剛才你嚇到我了。”
“你會少愛我一點嗎?”
“恰恰相反。”
這時,旺達的身體傾斜,她用左胳膊支撐著身體。“我認為,”她說,“如果一個女人要永遠抓住一個男人的心,那麽,首先,她必須對他不忠誠。世界上有哪個體麵的女人能像古希臘高級妓女海特爾瑞一樣受人崇拜呢?”
“一個女人的異端舉動當然是令人心痛的刺激,是奢侈逸樂的最高境界。”
“對你來說也一樣?”旺達馬上問道。
“是的,我也一樣。”
“如果我給你提供這樣一種樂趣,如何?”旺達奚落我。
“那麽我將受很大的苦,也更崇拜你。”我回答道,“但是你不能欺騙我,你必須像惡魔般坦白:‘我隻愛你一個人,但同時我也要讓那些吸引我的人快樂。’”
旺達搖頭:“我痛恨欺騙。我是一個誠實的人。但是男人不喜歡聽真話,那能怎麽辦呢?假如我告訴你,這種充滿肉欲的生活,這種異教徒的生活就是我想過的生活,你能忍受這一切嗎?”
“當然。隻要我不失去你,我願意忍受你做的任何事。我不知道我對你意味著什麽。”
“但是,薩烏寧……”
“我說的是真話,”我說,“這就是為什麽……”
“為什麽你喜歡……”她無賴般地傻笑,“我猜猜。”
“做你的奴隸!”我嚷道。“沒有自己的任何思想,成為你的私有財產,你想怎麽處置我都行,我永遠不會成為你的負擔。當你享受奢侈生活的時候,當你享受快樂的時候,奧林山神的愛人,我願意服侍你,給你穿鞋子,幫你脫鞋子,鞍前馬後地服侍你。”
“你腦子並沒有完全壞掉啊,”旺達回應,“做我奴隸的話,你能忍受我愛其他的人嗎?在古代享受快樂的自由而沒有奴隸製,這簡直讓人無法想像。哦,一個男人看到其他人跪在他麵前顫抖的時候,他會感覺自己是上帝的。我想擁有奴隸,薩烏寧,你聽到了嗎?”
“難道我不是你的奴隸嗎?”
“現在你聽著,”旺達抓著我的手,興奮地說。“隻要我愛你,我就想成為你一個人的。”
“一個月?”
“也許是兩個月。”
“然後呢?”
“然後你就做我的奴隸。”
“那麽你呢?”
“我?你為什麽這麽問?我是女神,有時候我會靜悄悄地、偷偷地從奧林匹亞山上為你下凡呀。”
“但是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呢?”旺達說,用手支撐著頭,凝視著遠方,“金色的夢想從來不會變成現實。”
一種野獸般邪惡的憂鬱籠罩了她,我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
“為什麽我們不能把它變成現實呢?”我開口問道。
“因為奴隸製在我們國家並不存在了呀。”
“那麽我們去奴隸製仍然存在的國家吧,比如去東方諸國,去土耳其。”我急切地說。
“薩烏寧,你願意去?我是認真的。”旺達反問我。她的眼睛像在燃燒似的。
“是的,我嚴肅地說,我想做你的奴隸。”我繼續說道,“我希望你統治我的權力受到法律的神聖保護,我願意把我的生命交到你手中。在這個世界上我一點也不想從你手中保護自己或解救自己。哦,完全受你一時興致,你的心情,你手指的動作所左右,是多麽的有趣啊!當你可憐我,允許我親吻你的嘴唇直到我生命終結,這是多大的幸福啊!”我跪著,把滾燙的前額貼到她的膝蓋上。
“你發燒了。薩烏寧。”旺達興奮地說,“你真的愛我?直到永遠?”她擁抱著我,吻我的全身。
“那麽說你願意了?”她說,有點猶豫不決。
“我在這兒向你發誓,用上帝的名義和我的名譽向你發誓,隻要你喜歡,隻要你命令我,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是你的奴隸。”我嚷道,簡直無法控製自己。
“如果我把你從你的世界帶走呢?”旺達問道。
“你盡管這樣做。”
“這是世界上最吸引我的事了,”她說,“找到一個崇拜我的男人,並且我也全身心地愛他,知道他完全獻身於我,聽從我的意願,我的一時興致。擁有這樣一個男人做我的奴隸,那麽我……”
她奇怪地看著我。
“如果我舉止變得相當輕佻,那都是你的過錯。”她繼續道,“我幾乎相信你已經害怕我了,但是我要你發誓。”
“我會遵守誓言的。”
“我確信這一點。”她說道,“現在我開始享受這一切了。這不再是個幻想了,上帝。你將成為我的奴隸,我——我將試著成為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
本來我以為我已經很了解這個女人了,但是現在看來我必須重新了解她才行。不久以前,她還反對我的幻想,現在她又如此嚴肅地做這件事。
她起草了一份合同,上麵寫著我的誓言和名譽之類的話,說隻要她願意我就是她的奴隸。
她胳膊纏著我的脖子,念著這些對我來說簡直無法容忍、無法相信的條款,每個句子下麵她都印下一個吻。
“但是這個合同隻規定了我的義務,”我揶揄她。
“當然,”她非常認真地反駁我,“你不再是我的愛人,這就把我從所有的義務中,從為你所做的考慮中解放了出來。你必須把我的喜好看做是優雅的舉動。你沒有權利,因而你也不能享受任何權利。我高於你這個權力是無限的。想想看,你這個男人,你比一條狗,比沒有生命的東西強不了多少。你是我的一件東西,是我的玩具,我能馬上打碎你。你一文不值,而我是你的主宰。你明白嗎?”
她大笑著,再次吻我,我感覺全身上下流竄著一股寒意。
“你難道不答應我一些條件嗎?”我開口說。
“條件?”她皺了皺眉,“啊,你受到驚嚇或者你想改變主意了?但是,你說得太遲了。你已經對我發過誓,用你的名譽做擔保了。不過,還是讓我聽聽你的條件好了。”
“首先,我希望合同上寫著你永遠不拋棄我,然後是你永遠也不能讓我隸屬於你的任何一個仰慕者。”
“但是,薩烏寧,”旺達嚷道,聲音充滿悲哀,眼裏含著淚水,“你能否相信還有一個男人能像你這樣愛我,願意把他交付於我呢?”她斷斷續續地說。
“不!不!”我說,把她的手吻了個遍,“我不擔心你會讓我蒙羞。原諒我剛才那些蠢話吧。”
旺達高興地笑了,把她的臉頰貼著我,似乎在沉思。
“你忘了一件事,”她小聲說,有點調皮地問,“最重要的一件事。”
“條件?”
“是啊,就是我必須一直穿著裘皮大衣。”旺達嚷著,“但是這個我向你保證:我穿它僅僅是因為這樣看起來我像一個暴君,我想殘忍地對你。你明白嗎?”
“我應該簽合同了嗎?”我問。
“還不必,”旺達說,“我想把你的條件加進去。並且,你將在一個合適的地方簽合同。”
“在君士坦丁堡?”
“不是,這個我要好好考慮考慮。在一個人人都擁有奴隸的地方擁有一個奴隸有什麽意思?我希望在文明、冷靜、俗氣的世界裏,隻有我一個人才有奴隸。在這個世界裏,奴隸沒有自己的意願,他服從我不是因為法律,也不是因為我的特權或殘酷暴力,而僅僅是由於我的美貌、我這個人征服他的緣故。這樣我感到興奮。無論以什麽樣的速度,我們都將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國家,因此在到達那個地方之前,不需要舉行任何儀式你就能以我仆人的身份出現。那個地方也許是意大利,羅馬或者那不勒斯。”
我們坐在旺達的沙發上。她穿著貂皮外套,鬆散的頭發像獅子的鬃毛一樣耷拉在背上。她的嘴唇與我的嘴唇糾纏著,把我的靈魂都吸走了。我的頭在旋轉,血液開始沸騰,心怦怦直跳。
“我想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旺達。”我突然狂熱地呼喊,完全不清楚自己做了一個怎樣的決定,“我對你的權力沒有任何要求,沒有任何束縛,我願意無條件地屈服在你的專製之下。”說話的同時,我從睡椅上滑落到她腳下,興高采烈地凝望著她。
“你現在多麽英俊啊!”她嚷道,“你的眼睛半睜,精神恍惚。這讓我愉悅,讓我的壞心情一掃而空。如果你現在被鞭打致死,你的眼神就是在死的那一刻也是滿足的。你有一雙殉教者般的眼睛。”
然而,有時候我覺得把自己完全無條件地交到一個女人手中是不是太不安全了。萬一她侮辱我的感情,濫用她的權力怎麽辦?
唉,我將會有怎樣的經曆呢?這占據我的童年時代一直讓我感到甜蜜恐懼的幻想啊!愚蠢的擔憂!她隻是和我玩一個惡作劇,沒有別的了。她那麽愛我,那麽善良,那麽高貴,不可能辜負我對她的信任。但是這一切都取決於她,她想怎麽做就可以怎麽做。真是充滿疑問和恐懼的誘惑啊!
現在,我理解曼儂·萊斯戈(參看17世紀法國作家普雷沃的作品《曼儂·萊斯戈》)和那個可憐的騎士了,那個騎士即使在她成為別人的情婦,即使自己帶著枷鎖的時候也還在崇拜著她。
愛沒有美德,沒有憐憫可言;愛,原諒和容忍每件事情隻是因為它必須如此。我們做事並沒有受到動機的指引,也沒發現美好的事物引誘我們獻身或不好的事物脅迫我們就範。是一股甜蜜的、悲哀的、神秘的力量在驅使著我們,讓我們停止思考,沒有了感覺,沒有了希望,我們放任自己漂流,從不問自己要漂流到什麽地方去。
那天,度假區首次出現了一個俄國王子,他在散步。他運動員般的體格,長相非凡的臉和漂亮的胡須,引起了一陣**。尤其是女人,盯著他就像看見一頭野獸似的。但他隻是陰沉著臉在花園散步,眼裏沒有任何人。兩個仆人陪著他,一個是穿著紅色綢緞的非洲人,另一個是軍服打扮的切爾克斯人。突然,俄國人發現了旺達。他用冷冷的、能刺穿人的眼神盯著她,把頭轉向她。旺達走過去之後,他仍然站在那裏,從後麵望著她。
她——她隻是用她那閃亮的綠眼睛吞噬他——她能做的一切就是再次撞見他。
她走路的時候,移步的時候,觀察他的時候都在巧妙地賣弄風情,這一切讓我的心在滴血。回家的路上,我給旺達提了個醒。她皺了皺眉頭。
“你想做什麽?”她說,“我喜歡王子那樣的人,他讓我著迷,我是自由的,我想怎麽做就怎麽做。”
“你不再愛我了?”我結巴著,充滿恐懼。
“我隻愛你一個人,”她說道,“但是我要讓王子來追求我。” “旺達!”
“你不是我的奴隸嗎?”她冷靜地說,“我不是維納斯嗎?不是穿裘皮大衣的、殘忍的日耳曼維納斯嗎?”
我的舌頭打卷,聽了她的話我滿臉通紅,她冷冷的凝視像一把匕首刺進我的心。
“你馬上給我搞到王子的名字、住址和他周圍的一切情況,”她繼續說道,“你聽明白了嗎?”
“但是……”
“不要和我討價還價!遵守我的命令!”旺達厲聲喝道,我永遠弄不明白她的想法。
“除非你能回答我的所有問題,否則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直到下午,我才給旺達帶回她想要的信息。她像一個惡魔似的站在我麵前,斜靠著舒服的椅子,麵帶微笑地聽著,然後點點頭。看起來她很滿意。
“給我腳凳。”她言辭簡潔地命令我。
我遵從她的命令,把腳凳拿來,放到她麵前。她把腳擱在腳凳上,我仍然跪著。
“這一切什麽時候結束?”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我悲傷地問道。
她發出淘氣的大笑聲:“它甚至還沒開始呢。”
“你比我想像的還要無情。”我頂撞她道。
“薩烏寧,”旺達認真地說道,“我還沒做什麽事呢,還沒做哪怕一丁點事呢,你就已經說我無情了。當我執行你幻想的時候,當我過著自由快樂的生活,當我被一群仰慕者包圍的時候,當我完全成為你的理想人兒、踢你鞭打你的時候,你會怎樣呢?”
“你把我的幻想看得太認真了。”
“太認真?一旦我做了,我就不能借故停下來。” 她反駁道,“你知道我是多麽憎恨所有的遊戲,憎恨演戲。是你喜歡這一套。到底是你的主意還是我的主意?是我誘騙你的呢還是你激起了我的想像?現在,當然,我認真了。”
“旺達,”我親切地對她說,“請聽我說。我們愛對方直到永遠,我們是多麽幸福,你希望因為自己的一時興致而葬送我們的整個未來嗎?”
“這不再是一時興致。”她嚷道。
“那是什麽?”我恐懼地問。
“是潛藏在我身體裏的東西。”她咕噥著,陷入沉思。“也許它永遠不見天日,可是你喚醒了它,發掘了它,現在它變成了強大的推動力。現在它遍布我的全身,我享受它,我不能也不願意控製它,而你卻要讓它回去。你——你是男人嗎……”
“親愛的,親愛的旺達!”我開始愛撫她,吻她。
“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你不是男人!”
“那麽你呢?”我火了。
“我固執,”她說,“你知道的。我並不強壯到擁有夢想,執行這個夢想的時候,我和你一樣意誌不堅決。但是當我決定某些事,並且去執行的時候,我卻發覺執行得越徹底遇到的阻力越大。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
她推開我,站了起來。
“旺達!”我也跟著站了起來,和她四目相對。
“現在你了解我了。”她繼續道,“我再次警告你,你仍然有選擇的機會,我並沒有強迫你做我的奴隸。”
“旺達,”我答道,情緒很激動,眼淚盈滿我的眼眶。“你不知道我是多麽愛你。”
她嘲弄地癟了癟嘴。
“你錯了。你正在使自己變得比你本身更醜陋。你的品格那麽好,那麽高貴……”
“你知道我有什麽樣的品格?”她暴烈地打斷我,“你馬上就會知道我的真正天性。”
“旺達!”
“你決定吧。你願意無條件地服從我嗎?”
“如果我說不呢?”
“那麽……”
她走向我,冷淡而輕蔑地站到我的麵前,胳膊在胸前交叉,令人厭惡的嘲弄浮現在她嘴唇上,她真的是我幻想中的專製女人。她看起來像石頭一樣冷,在她的眼神裏看不到高尚也看不到憐憫。
“哦……”後來她說道。
“你生氣了?”我喃喃地問道,“你要鞭打我了?”
“哦,不!”她斥責道,“我要你滾。你自由了。我不要你了。” “旺達——我,我如此愛你……”
“是啊,你,先生,你崇拜我。”她傲慢地說,“但是,你是一個懦夫,一個騙子,你配不上男人這個字眼。給我立即滾開。”
“旺達!”
“先生!”
血湧上我的心頭。我匍匐在她腳下,哭了起來。
“把眼淚也寫進合同吧!”她大笑起來。哦!她笑得多麽可怕,“你滾——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的上帝!”我大聲呼喊,“我願意做你吩咐的任何事,做你的奴隸,做你的一件物品,你想怎樣對待我都可以。但是不要讓我離開你……我會死的,沒有你我活不下去。”我用胳膊抱著她的膝蓋,在她的手上印滿了吻。
“是的,你必須做我的奴隸,受到鞭打,因為你不是個男人。”她咕噥著。這話刺中我的要害。事實上她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生氣,甚至沒有激動,相反,她非常鎮靜。“現在我看穿你了,你這條狗。如果別人踢你,你就崇拜她,別人虐待你越厲害你就越崇拜她。現在我了解你了,馬上你也將了解我。”
她來來回回大步地走著,我仍然跪在地上,像被打垮了似的,垂著頭,淚水往下流。
“到我這兒來。”旺達咆哮著,坐在沙發上。我遵從她的吩咐,站到她旁邊。她微笑著把我拉到她胸前,開始吻我的眼淚。
我的處境真是滑稽,就像莉莉花園裏的狗熊一樣,我能逃走,可是我不想逃,我打算忍受每件事的時候她卻威脅要給我自由。
假如她再次拾起鞭子就好了,她現在這樣對我讓人覺得可怕。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隻掉進陷阱的小老鼠,一隻漂亮的貓在優雅地玩弄我,打算隨時把我撕成碎片。我老鼠一樣的心髒在怦怦跳著。
她要玩弄我到什麽時候?她為我準備了什麽?
看上去她已經完全忘記我們的合同了,忘記我做奴隸這回事了。或者說這是一個惡作劇。我不再反抗的時候,我向她至高無上的一時興致低頭的時候,她卻放棄了整個計劃。
她現在對我是那麽好,那麽溫柔,她那麽愛我。我們在一起過了幾天甜蜜的日子。
一次,她要我給她朗讀浮士德和靡菲斯特(參看歌德《浮士德》描寫浮士德與魔鬼靡菲斯特打賭,浮士德一旦在靡菲斯特幫助下獲得滿足,靈魂就歸靡菲斯物所有。)的戲劇,後者看起來老是帶著一股學究氣。她的眼睛盯著我,有一種奇怪的滿足感。
“我不明白,”我讀完後她說道,“一個男人怎麽可以那麽清楚,那麽敏銳,那樣有感覺地把偉大美麗的想法用戲劇表達出來並解釋明白呢?他是一個夢想者,超感覺論的傻瓜彼德 。”
“這麽說你滿足了?”我說道,親吻她的手。
她溫柔地敲打我的前額。“我愛你,薩烏寧。”她喃喃低語,“我認為我還沒愛上其他男人。讓大家都明智點,好嗎?”
我沒有回答她,隻是把她抱在我的臂彎裏。一陣深深的親密、憂鬱的幸福充滿我的胸膛,我的眼睛濕潤了,一滴淚落到她的手上。
“你怎麽哭了?”她驚訝道,“你真是一個孩子。”
一次閑暇,我們偶遇俄國王子,當時他坐在馬車裏。很明顯,他不高興看到我在旺達身旁,似乎想用那雙灰色的犀利目光刺穿我。但是,旺達似乎沒注意到他。那一刻我真願意跪在她麵前,親吻她的腳。旺達的眼神冷漠地掃過他,好像他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是一棵樹。然後她轉向我,優雅地對我微笑。
我和她道晚安的時候,突然,她看上去有點心煩意亂,失去常態,簡直毫無理由。她的心在想什麽?
“我很難過你要走了。”我站在門口,她對我說道。
“完全是你縮短了對我的考驗期。放棄折磨我吧。”我懇求她。
“難道你不認為這種束縛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折磨?”旺達打斷我的話。
“那麽結束它。”我嚷道,擁抱著她,“做我的妻子。”
“永遠也不,薩烏寧。”她輕輕說道,但是態度非常堅決。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感到一陣恐慌湧上心頭。
“你不是我要的那種男人。”
我看著她,慢慢把胳膊從她的腰上鬆開,離開了屋子。她——她沒有叫我回去。
一個不眠之夜。我作了很多決定,又把它們一一推翻。早晨,我給她寫了封信,宣告我們的關係結束了。寫信的時候我的手在顫抖,當給信封口的時候,我的手指被火給燒傷了。
爬上樓梯把信交給女仆的時候,我的膝蓋發軟。
門開了,旺達探出頭,她的頭上滿是卷發夾子。
“我的頭發還沒做好,”她微笑著說,“你來這兒幹什麽?”
“一封信。”
“給我的?”
我點點頭。
“哈,你想和我絕交?”她嘲弄我。
“女士,昨天你不是說我不是你要的男人嗎?”
“我再次為你重複一遍,先生。”她說。
“那麽,非常好。”我一下子渾身發冷,聲音發顫,把信遞給她。
“自己拿著。”她說,冷淡地看著我。“你忘記了,不管你是否願意做我的男人都沒有關係。無論怎樣你都很適合做我的奴隸嘛。”
“女士!”我憤怒地嚷起來。
“是的,在以後的日子裏你得為我服務。”旺達說道,甩甩她的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誘惑。“24小時之內安排好你的一切。後天我們去意大利,你將作為我的仆人跟隨我去。”
“旺達——”
“我不會再容忍你對我親密。”她大聲地打斷我,“我沒有叫你或者沒有按鈴叫你的話,你不準進入我的房間,沒有我的允許你也不可以開口說話。從現在開始,你的名字不叫薩烏寧,改叫格列高。”
我氣得發抖,但不可否認,內心驚喜和興奮交織。
“但是,女士,我必須向你說明我的情況,”我困惑地說,“我仍然依賴我的父親生活,我擔心他是否願意給我一大筆錢去旅行。”
“換句話說,你沒錢,格列高。”旺達高興了,“這樣更好,這樣你就更加依賴於我,可以做我真正的奴隸了。”
“你是否考慮過,”我試著反對,“一個男人的名譽,我不能……”
“我已經決定了。”她反駁我,用一種命令的口吻說,“為了一個男人的名譽著想,你首先必須遵守諾言,你對我發誓說做我的奴隸,無論我在哪兒下令,你都要遵守,無論我下什麽命令,你都要遵守。現在你去吧,格列高!”
我轉身向門口走去。
“不,你先別走,你可以先親吻我的手再離開。”她以一種傲慢冷淡的態度伸出手,我——我這個淺薄之徒,我這頭蠢驢;我,悲慘的奴隸——在她的手上溫柔一吻,我的嘴唇幹幹的,既灼熱又興奮。
她優雅地點點頭,然後,放我走了。
直到深夜,我屋子的燈還亮著,我還在綠色的大火爐裏生了一堆火,因為有大量的日常信件和文件需要處理。這個地方和往常一樣,秋天已經降臨了。
突然,她用鞭子的柄敲我的窗子。
我打開窗子,看見她穿著裝飾了貂皮的外套,戴著凱瑟琳大帝喜歡的貂皮做的哥薩克高圓帽站在外麵。
“你準備好了嗎,格列高?”她嚴肅地問道。
“還沒有,主人。”我回答。
“我喜歡‘主人’這個稱呼!”她接著說,“你可以一直叫我‘主人’,明白嗎?明天早上9點我們離開這裏,在到達邊境站之前,你是我的護衛,我的朋友。等我們登上火車,你就是我的奴隸,我的仆人。現在關上窗子,打開門。”
我遵照她的吩咐做了。她進來,皺著眉,諷刺地問我:“哦,你是怎樣喜歡我的?”
“旺達——”
“誰允許你這樣稱呼我的?”她抽了我一鞭子。
“你真漂亮,主人。”
旺達微笑著坐到扶手椅上:“跪在這兒,就跪在我的椅子旁邊。”
我遵從了。
“吻我的手。”
我握著她冷冰冰的小手,親吻它。
“吻我的唇。”
我激情澎湃,用胳膊抱住這個殘忍漂亮的女人,熱吻她的臉,她的唇,她的胸部。她閉著眼睛,這一切好像是在夢裏,她也同樣熱情地回應我,直到後半夜。
上午9點,正如她吩咐的那樣,這趟旅行的所有事宜都已經準備妥帖。坐進一輛舒適的帶篷馬車,我們離開了喀爾巴阡山度假區。在這兒,我人生最有趣最戲劇化的情節開始上演,並向**發展,沒有一個人能用筆墨把它描述清楚。
路途遙遠,日子平淡地過著。我坐在旺達身旁。她迷人,充滿智慧。我們像好朋友一樣聊天,聊意大利,聊皮謝姆斯基(皮謝姆斯基,1821~1881,俄國作家),新發表的小說,聊瓦格納新作的音樂。她穿著騎馬裝,一件黑色的上衣和裝飾了黑色毛皮的同樣質地的短夾克;上衣和夾克很貼身,把她苗條的曲線盡顯,突出她迷人的身材。披上一件旅行用的黑色裘皮大衣。頭發盤成一個古典式樣的假髻,帶著一頂黑色帶毛邊的帽子,黑色的麵紗從帽子四周垂下來。旺達興致很高,硬把小糖果塞到我嘴裏,玩弄我的頭發,解下我的領結繞成一個小弓,用她的裘皮大衣蓋住我的膝蓋,悄悄捏我的手指。當猶太車夫照例打盹的時候,她甚至親吻我。她冰冷的嘴唇帶著秋天盛開的玫瑰的芳香,混合著灌木和黃色葉子的味道,玫瑰花萼上還結著像冰冷的小寶石一樣的秋霜。
這兒就是邊境所在地。我們在火車站下了馬車。旺達脫下裘皮大衣,扔給我,迷人地笑著,然後去買車票。
回來的時候,她就完全變了一副嘴臉。
“這是你的車票,格列高。”她不耐煩地說,就是女主人和男仆說話的那種口吻。
“三等車廂。”我沮喪地說。
“這很自然。”她接著說,“而且你要弄清楚,直到我在車廂安頓好,不再需要你之後你才可以回自己的車廂。到每個站口你都要跑過來問我有什麽吩咐。不要忘記這樣做。現在把裘皮大衣給我。”
我像個卑微的奴隸,幫助她上車。她看了看,跟隨我上了一等車廂。她靠在我的肩上,讓我用熊皮把她的腳裹上,又給她塞了一個暖水瓶子。
後來,她點點頭表示我可以走了。我慢慢爬進三等車廂。車廂充滿可怕的濃濃的煙草味道,就像冥河的煙霧彌漫了地獄一般。現在我有空閑來思考人類生存之謎了,研究謎中之最——女人。
無論火車何時停站,我都要跳出自己的車廂,衝到她的車廂,脫下帽子,聽候她的吩咐。有時她要一杯咖啡,有時她要一杯水。到了這站她要一份晚餐,到下一站,她要一盆熱水來暖她的手。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她使自己被一群進入車廂的仰慕者包圍著。我嫉妒得要死,恨不得像羚羊一樣逃開,趕快執行她的命令,盡早返回我的車廂。
夜晚來臨。我既沒能吃上一口飯也沒法睡覺。我和波蘭農民、猶太小販和普通士兵一起呼吸著帶洋蔥的空氣,而她,當我幾步爬上她的車廂時,她卻在墊子上舒展著四肢,穿著舒適的裘皮大衣——好一個東方暴君形象!紳士們像印度神一樣筆直地坐在牆邊,簡直不敢呼吸。
在維也納,她花了一天的時間去逛街,主要是為自己買了一套奢華的衣服。她還是像對待仆人一樣對待我。我在她身後十步的距離,以表示對她的尊敬。她讓我提著她的包裹,都不友好地看我一眼。我在她身後氣喘籲籲,就像一頭負重的驢子。
啟程之前,她把我所有的衣服都送給了旅店的侍者,命令我穿上她為我準備的服裝:和她的衣服同色的克拉科人服裝,亮藍色的衣服有紅色的貼邊,軍裝似的外套上還有銀色的扣子,方形的紅色帽子上裝飾著孔雀羽毛——這套衣服太適合我了。我感覺自己已經被賣給或者說把靈魂抵押給了魔鬼。
漂亮的魔鬼把我從維也納帶到佛羅倫薩。沒有了穿亞麻布的馬祖爾人和留著油膩鬢發的猶太人,現在與我做伴的是頭發卷曲的農民、意大利第一精銳部隊的莊嚴軍士,和一個窮困潦倒的德國畫家。煙霧裏夾雜著奶酪和意大利臘腸的味道,不再是洋蔥味。
又一個夜晚。我躺在木板床上,就像睡在行李架上一樣難受,感覺胳膊和大腿都被壓碎了似的。然而周遭的環境很有詩意:星星在天空閃爍,軍士有一張羅馬梵蒂岡宮繪畫館裏的阿波羅畫像那樣的一張臉,德國藝術家在低聲哼唱一首德國歌曲:
所有的樹陰在慢慢變暗,
一顆又一顆星星在閃亮。
願望熱切的呼吸
在夜色中泛濫!
在夢的海洋裏
我不安分的心,
它在不安分的遊蕩
直直地駛向你的心房。
我想這個漂亮女人睡在柔軟的毛皮墊子上,就像皇後一樣安詳。
佛羅倫薩!**,大喊大叫,愛強迫人的法奇尼和馬車夫。旺達挑了一輛馬車,趕走了行李搬運工。
“我要一個仆人是做什麽用的?”她說,“格列高,這是火車票,拿上行李。”
她用裘皮大衣裹著自己,安靜地坐在馬車裏。而我,拖著沉重的箱子,一個接著一個。最後一個箱子我再也搬不動了,這時,一個友好的卡賓槍(衝鋒槍的一種,美國產)手來給我幫忙。他長著一張充滿智慧的臉。旺達大笑起來。
“那個箱子一定很沉,”她說,“裝著我所有的毛皮衣服呢。” 我爬上車夫的位置,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旺達告訴馬車夫一個旅館的名字,車夫趕馬上路了。沒有幾分鍾,我們就停在一家旅館眼花繚亂的入口處。
“還有房間嗎?”旺達問前台的侍者。
“有,女士。”
“給我準備兩間,給我的仆人一間,我的房間要火爐。”
“給您兩間上房,女士,每間都有火爐。”侍者急忙回答,“仆人的那間不供暖。”
“帶我去看看房間。”
她看了看,草率地說:“很好,我很滿意。趕快給我點一盞燈。我的仆人在不供暖的屋子能睡著。”
我隻是望著她。
“把行李拿上來,格列高。”她命令道,都沒看到我在注視她,“你拿行李的時候,我將換衣服下樓去餐廳。你也在那吃點晚餐。”
她走進另一間屋子。我把行李搬上來,幫那個法國侍者給她的臥室生火。侍者試圖用蹩腳的法語向我打聽主人的情況。懷著默默的嫉妒,我打量著燃燒的火焰,有著白色透氣華蓋的床,鋪著小地毯的地板。那時我又累又餓,就下樓去要些吃的。一個好脾氣的侍者,曾經是一個俄國老兵,他努力用德語和我交談,領我去餐廳,服侍我進餐。我喝了36小時以來的第一口水,用我的餐叉才吃了幾口暖和的食物,她就走了進來。
我站起來。
“你怎麽敢帶我到一個我仆人進餐的餐廳呢!”她對侍者厲聲喝道,憤怒地盯著他。然後她轉了一圈,走了。
感謝上帝,至少我能毫無阻礙地吃完這頓飯了。然後我爬上四樓進了房間,我的小提箱已經立在那兒了,一盞肮髒的小煤油燈正在燃燒。這是一個小房間,沒有壁爐,沒有窗子,但是有一個小小的通風口。如果不是太冷的話,這個房間或許會讓我想起皮翁比,威尼斯的一種主要的儲藏室。我情不自禁地沙啞地笑了起來。回聲太大,我都被自己的笑聲嚇住了。
突然,門開了,侍者做了一個很誇張的意大利手勢說:“夫人要你立刻下去!”我戴上帽子,磕磕絆絆地下了樓,最後終於安全到達了她的房間,我敲了敲門。
“進來!”
我走了進去,關上門,站在那兒。
旺達把這裏布置得像一個家似的。她穿著一件帶花邊的白色細棉布長睡衣,坐在鋪著紅色天鵝絨的睡椅上,腳放在與之相稱的墊子上。穿著帶毛皮的外套,就是她作為愛之女神第一次出現在我麵前時穿的那件。
玻璃底架的大燭台上,黃色的燭光映在大鏡子裏,爐膛紅色的火焰映在綠色的天鵝絨上,漂亮極了。棕黑色的紫貂外套,與她光滑緊繃的白皮膚、火紅的頭發相得益彰。她轉過臉來,臉上光彩照人,但冷冰冰的。她瞪著冷冷的綠眼珠看著我。
“我對你很滿意,格列高。”她說話了。
我向她鞠了個躬。
“走近點。”
我按她的吩咐做了。
“再走近點。”她俯視著我,摩挲著紫貂皮,“維納斯接受了她的奴隸。我認為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夢想者。至少你不願意落在夢想後麵。你是非要做你想像的那種人,無論你的夢想是什麽,也不管夢想多麽愚蠢。必須承認,我喜歡你這個樣子,我被你感動了。這說明力量,隻有力量才能受到人們的尊敬。我甚至相信在不同尋常的環境中,在一個偉大的年代,你的看似虛弱,其實強大的力量。在第一帝國時代,你可能是一個殉教者;在革新時期,你可能是一個再洗禮教徒;在法國革命時期,你可能是上了斷頭台嘴裏還高唱《馬賽曲》的吉倫特黨(法國大革命時期的穩健共和黨,其議員被趕出國民議會,很多被處死刑)員中的一個。但是在這兒,你隻是我的奴隸,我的……”
她突然跳起來,裘皮大衣滑落下來。她用胳膊繞著我的脖子,溫柔而又熱情。
“我可愛的奴隸,薩烏寧。哦,我多麽愛你,我多麽崇拜你,你穿著這套克拉科人的製服是多麽帥氣。但是,今晚在那間破屋子裏你會凍壞的。我是不是應該把我的裘皮大衣給你?親愛的,我的這件裘皮大衣。”
她趕忙把它拾起來,披到我的肩上,並且在我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麽之前,我已經把自己完全裹在裏麵了。
“哈,毛皮襯得你的臉多漂亮,它立刻就給你增添了高貴的氣質。一旦你不再是我的奴隸,你就穿上貂皮外套,知道嗎?否則我將永遠也不穿另外一件毛皮外套……”
她繼續撫摸我,吻我,把我推倒在小小的綢緞睡椅上。
“我認為你很喜歡穿這件衣服。”她說,“把它還給我,快點,快點!否則我的階級地位就顯示不出來啦。”
我把裘皮大衣給旺達裹上,她把右胳膊穿到袖子裏。
“提香的畫看起來就是這樣一個場麵,但是很可笑。不要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嘛,這會讓我傷心的。畢竟現在你隻是人們眼裏的仆人,其實你還不是我的奴隸,因為你還沒有簽合同呢。你仍是自由的,你能隨時離開我。你扮演的角色很完美,我很高興。但是你還沒感到厭倦嗎?你不認為我很討厭嗎?哎,你說啊,我命令你說。”
“我必須向你坦白嗎,旺達?”
“是的,你必須說。”
“即使你濫用權力,”我說道,“我也比以往更愛你,你越虐待我,我崇拜你的感覺越強烈,越狂熱。你對待我的方式讓我熱血沸騰,讓我全身陶醉。”我再次緊緊地抱住她,親了親她濕潤的嘴唇。“你這個漂亮的女人!”我嚷道,凝視著她。我熱情高漲,從她的肩上撕下貂皮,嘴唇印到她脖子後麵。
“那麽說,我對你殘忍的時候你愛我?”旺達說,“滾開,你讓我覺得煩!你聽到了嗎?”
她重重地扇了我一耳光,我眼裏直冒金星,耳朵嗡嗡作響。
“幫我穿上裘皮大衣,奴隸。”
我盡可能地幫她穿好。
“太笨拙了。”她嚷道。還沒等穿好裘皮大衣,她又扇了我一巴掌。我感覺自己的臉都變白了。
“我傷著你了嗎?”她問道,輕輕地撫摸著我。
“沒有,沒有。”我嚷道。
“你不準抱怨,雖然——你想這樣。來,再親我一下。”
我雙臂抱住她,她的嘴唇和我的嘴唇糾纏在一起。她那件厚厚的裘皮大衣壓在我的胸口,我有一種奇怪的不安全的感覺,好像正被一頭野獸,一頭雌熊抱著,我感覺她的爪子在抓我的肉。但是,這時,熊仁慈地放開了我。
我的心裏充滿快樂與希望,我上樓進了我的破屋子,把自己扔到破床上。
“生活的樂趣真是無法想像。”我對自己說,“前一刻,最漂亮的女人,維納斯,還躺在你的胸口,現在你有機會研究一下中國人的地獄啦。和我們不一樣,他們不是把魔鬼投到火裏,而是把魔鬼扔進冰天雪地裏。
宗教的發明者一定也在沒有供暖的屋子裏睡過。
晚上,我笑著進入了夢鄉。我夢到自己在冰天雪地裏遊蕩,想逃離這個地方,可是徒勞無益。突然,來了一個坐馴鹿拉的雪橇的愛斯基摩人,他的臉就像在我屋子裏出現的那個侍者。
“先生,你在找什麽?”他嚷道,“這是北極。”
下一秒他就消失了,旺達在冰麵上滑著冰,白色的紗質外套隨之翩翩起舞。她帽子和夾克邊沿的貂皮,尤其是她發光的臉蛋,比白雪還要白。她徑直向我奔來,胳膊抓著我,開始吻我。突然,我感覺溫暖的血從我一邊的身體滴下來。
“你在幹什麽?”我驚慌地嚷道。
她大笑著。我再次看她的時候,發現不是旺達,而是一頭巨大的雌北極熊在用爪子抓我的身體。
我不顧一切地尖叫,當我在屋子裏醒來環顧四周的時候,仍然能聽到她惡魔般的大笑。
清晨,我站在旺達的門前。這時,侍者端來咖啡。我接過來,給我漂亮的主人端去。她已經穿好了衣服,看起來就像一朵玫瑰,嬌豔而新鮮。她親切地對我微微一笑,我禮貌地退了出去,這時她把我叫了回來。
“你也快些去吃早餐,格列高。”她說,“我們要立刻去找一套房子。我想盡快離開旅館,這兒太糟糕了。如果我和你閑談,馬上就有人說:‘這個俄國女人和她的男仆有一腿。你能看到凱瑟琳這樣的人沒有消亡。’”
半小時後,我們離開了旅館。旺達穿著外套,戴著俄國式帽子。我穿著克拉科人的製服。我們的出現引起了一陣**。我走在她身後,離她十步遠,皺著眉,深怕自己什麽時候會發出沙啞的笑聲。每條街道至少有一所漂亮的房子上飄著標識:“出租帶家具的屋子。”每次,旺達都要我先上樓看看,除非我告訴她這個地方看起來還合適,否則她不會上去。我像一條獵狗搜尋一番後,很快就感覺累了。
我們又走進一所房子,還是覺得沒有一個單元適合我們,旺達的心情很不好。突然,她告訴我:“薩烏寧,你找房子的熱忱真是迷人,我們自己束縛自己真是太荒謬了。我再也受不了了,你真是我的寶貝。我要吻你。去一所房子裏。”
“但是,女士——”我反抗著。
“格列高!”她走進一個開著的門廊,上了幾步黑暗的台階,用胳膊熱情溫柔地環著我,吻我。
“哈,薩烏寧,你太迷人了。作為一個奴隸,你比我想像的要危險。為什麽呢?我發現你無法抗拒。我恐怕要再次愛上你了。”
“難道你不再愛我了?”我克服突如其來的恐懼問道。
她嚴肅地搖搖頭,但是,再次用她那美妙豐滿的嘴唇吻我。
我們返回旅館。旺達吃了午飯,吩咐我也快點吃。
不用說,別人服侍我可不像服侍她那樣快。因此我才吃了幾小口牛排到嘴裏,侍者就進來了,他打著誇張的手勢叫道:“立刻去夫人那裏。”
我立刻痛苦地結束了午餐,又累又餓,衝向旺達。她已經站到街道上了。
“主人,我從來沒想到你是那麽殘忍。”我責備她道,“我們奔忙了一上午,你甚至都不讓我安靜地吃完午餐。”
旺達開心地笑著。“我以為你已經吃完了。”她說,“但是永遠不要忘記,男人天生就是要吃苦的,你尤其如此。殉教者還沒有牛排吃呢。”
我跟著她,心裏很不滿,悶悶不樂,感覺很餓。
“我放棄在鎮上租房子的打算了。”旺達繼續說道,“很難找一個完全隔絕的地方,讓我們隨心所欲。我們之間的關係既奇怪又荒謬,每件事都得協調好。我想租整幢別墅,等著,你會吃驚的。我允許你現在去填飽肚子,欣賞一下佛羅倫薩的景色。傍晚之前不要回來。如果需要你,我會召喚你的。”
我參觀了大教堂、宮殿、迪蘭茲涼廊,在亞諾河邊站了許久。這個輝煌古老的城市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塔樓和炮塔溫柔地聳立在藍色無雲的天空。我凝視著雄偉的大橋,漂亮的河水呈黃色,卷起生機勃勃的浪花,流過寬大的拱橋。我凝視著綠色的小山,在那兒,矮矮的鬆柏,高大的房屋、宮殿或是修道院,圍繞著佛羅倫薩。
我們在一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愉快的、世俗的、讓人容光煥發的世界。這裏的景象也不像我們那兒的那麽一本正經,那麽憂鬱。在那遙遠寬廣的地方,白色的別墅分散在淡綠色的山上,沒有一個地方不在陽光的照耀之下。這裏的人們不像我們那麽認真,思考問題也沒那麽複雜,但是他們看起來過得很愉快。
我猜想在南方生活的人死亡也容易些。
現在,我感覺這兒存在一些漂亮但沒有荊棘,淫蕩但沒有苦惱的事物。
旺達發現了一幢可愛的小別墅,別墅就在橫穿卡西納的亞諾河左岸一個迷人的小山上。她和房主簽了合同,我們在那兒可以呆一個冬天。讓人高興的草地、藤架,一片漂亮的山茶花地讓花園特別有吸引力。別墅隻有兩層,鋪著設計成意大利風格的方形地板。正麵連著一個開放的走廊,也就是一種涼廊,石膏做的古代雕塑和石頭台階一直延伸到花園。從這個走廊你可以到達一個有華麗大理石澡盆的浴室,螺旋式樓梯一直通向主人的臥室。
旺達獨自一人住在二樓。
我被安排住在一樓的一個房間,這個房間很漂亮,甚至還有一個壁爐。
在花園遊蕩的時候,我發現圓形山丘上有一個小廟。門雖然鎖著,但是有一個裂縫。我向那邊看了看,看見愛之女神站在一個白色的底座上。我戰栗起來。她似乎在衝我微笑:“是你嗎?我正在等你呢。”
夜晚,一個苗條可愛的女仆給我捎來一個口信:我必須馬上出現在女主人麵前。我爬上寬大的大理石樓梯,穿過前廳和一個巨大的、豪華奢侈的沙龍,敲了敲臥室的門。懾於四周的奢華,我敲得非常輕,因為沒聽到她叫我,我就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我感覺自己正站在凱瑟琳大帝的臥室外麵,她可能隨時會出現,就穿著那件綠色的睡覺用的裘皮大衣,赤裸裸的胸部上麵是紅色的肩帶,還有白色的撲著粉的卷發。
我又敲了敲門。旺達不耐煩地拉開一扇門。
“怎麽來得那麽晚?”她問。
“我就站在門外,是你沒聽見我的敲門聲。”我膽怯地回答。她關上身後的房門,胳膊搭在我的胳膊上,讓我坐到她正休息的紅綢緞沙發上。屋子到處都裝飾過了——牆紙,窗簾,門簾,帶遮篷的床——每件東西都是紅色的綢緞做的,天花板上是一幅令人驚訝的油畫:參孫和黛利拉(參見聖經《士師經》中,參孫被黛利拉誘騙失去力量的故事。)。
旺達穿著迷人的家居服迎接我:絲質袍子隨著美麗的身體飄蕩,綠色天鵝絨貂皮裏露出胳膊和胸部,胸部高聳,柔軟,富有彈性。紅色的頭發還沒梳好,用鑲著黑寶石的頭繩紮著,從後背一直垂到臀部。
“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我喃喃自語,她把我按到她的胸口,威脅要把我吻得窒息過去。我再也說不出話來,也無法思考,每件事物都沉溺在我狂野夢想的幸福海洋裏。
後來,旺達輕輕地停下來,用一隻胳膊支撐著身體,盯著我。我滑到她腳下,她把我拉向她,撥弄著我的頭發。
“你仍舊愛我嗎?”她問,眼睛因為甜蜜的激情而變得朦朧。 “你怎麽這麽說?”我嚷道。
“還記得你的誓言嗎?”她繼續說,迷人地微笑著,“哦,現在每件事情都安頓好了,每件事情都準備好了。我再次問你:你真的認真考慮過要做我的奴隸嗎?”
“難道我不已經是你的奴隸了嗎?”我驚奇地問。
“你還沒有簽合同呢。”
“合同?什麽合同?”
“哈!我看你是忘記這回事了。”她說,“那就隨它去吧。”
“但是,旺達,”我說,“你應該知道沒有什麽比服侍你,做你的奴隸更讓我高興的事了。我願意完全受你掌控,我甚至願意把我的生命……”
“你是多麽英俊啊!”旺達低聲說,“當你充滿激情的時候,當你充滿感情說話的時候。啊!我比以前更愛你了,我猜現在如果要我假裝壓製你,對你殘忍,我想我辦不到呢。”
“我不擔心。”我微笑著說,“合同在哪?”
“在這兒。”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從胸口拿出來遞給我。
“為了讓你覺得完全受我掌控,我起草了第二份合同,上麵申明你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如果我願意,我就能殺了你。” “遞給我。”
我展開那張紙,讀了起來。旺達拿來筆和墨水,站在我旁邊,胳膊繞著我的脖子,從我的肩膀上看這些合同。
第一份合同上寫著:
旺達·凡·杜拉耶夫人和薩烏寧·凡·庫什姆斯基先生的合同
薩烏寧·凡·庫什姆斯基先生今天結束旺達·凡·杜拉耶夫人未婚夫的生活,放棄作為她愛人的一切權利。憑著一個男人和貴族的名譽發誓,他自願從此以後成為旺達·凡·杜拉耶夫人的奴隸,直到她恢複他的自由為止。
做奴隸期間,薩烏寧·凡·庫什姆斯基先生的名字改為格列高,他要無條件地滿足旺達·凡·杜拉耶夫人的任何願望,遵守她的每個命令,要服從主人,把她的任何喜好都當做是優雅之事。
旺達不僅可以因為奴隸哪怕一丁點的疏忽和冒犯而懲罰他,也可以因為自己的一時興致或僅僅作為消遣而虐待他,隻要能使她高興就行。如果她願意,她甚至有權利殺死他。簡而言之,他是旺達的私有財產。
如果旺達·凡·杜拉耶夫人仁慈地恢複奴隸自由的話,那麽薩烏寧·凡·庫什姆斯基先生必須忘記他做奴隸期間所經曆或忍受的每件事情,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無論發生什麽事,無論怎樣,他永遠不許考慮複仇或報複的事情。
作為主人,旺達·凡·杜拉耶夫人承諾平時盡可能穿裘皮大衣,尤其是殘酷對待奴隸時更要如此。
合同的下麵寫著日期。
第二份合同非常簡短:
厭倦多年的生活和錯覺後,我自願結束我無意義的生命。
讀的時候我感到無可名狀的恐懼,仍然有時間,我仍然可以退卻。但是我的恐懼被瘋狂的激情一掃而空,因為我看到漂亮女人斜靠在我肩上休息。
“首先,你要把這份合同抄一遍。”旺達指著第二份文件說,“這個得你完全手寫,當然,那份合同就不必了。”
我很快就抄好了這幾行要求我自殺的文字,遞給旺達。她看了看,微笑著把它放在桌上。
“現在你有勇氣簽嗎?”她問道,抬起頭,狡猾地對我微笑。 我拿起筆。
“還是讓我先來吧。”旺達說,“你的手在發抖。你這麽害怕幸福嗎?”
她拿起合同和筆。自我鬥爭著,我抬頭看了片刻,現在我覺得天花板上的油畫像意大利和荷蘭學校的許多油畫一樣都有時代錯誤。這個非曆史性的人物給我提供了一個徹底險惡的局麵。黛利拉,這個奢侈逸樂的女子有著紅色的頭發,半敞著衣服,穿著黑色鬥篷,躺在紅色的沙發上,向參孫微笑,鞠躬。這個菲力斯人被扔在地上,捆著。她嘲諷地賣弄著風情,她的微笑真的像惡魔一樣殘忍。她的眼睛半閉著,迎著參孫的目光,而在他們見麵的最後一刻,參孫還在愚蠢地愛著她。一個情敵已經跪在他的胸口,準備把火紅的烙鐵烙到他身上。
“上帝,”旺達嚷道,“你太全神貫注了。什麽在困擾你?簽完合同後事情仍然和以前一樣。你沒聽明白我的話嗎,親愛的?”
我看著合同,她的名字是用大大的粗體寫的。我再次瞅了瞅她充滿魔力的眼睛一眼。然後我拿起筆,很快就在合同上簽了字。
“你在發抖。”旺達平靜地說,“要我給你拿筆嗎?”
那一刻她溫柔地握著我的手,於是我的名字出現在第二份合同上。旺達把兩份合同再次看了一遍,放在沙發旁邊的桌子上。
“很好。現在立刻交出你的護照和錢。”
我拿出皮夾遞給她。她掃了一眼皮夾裏麵,點點頭,把這個加進合同。這時候我跪在她麵前,頭靠著她的胸口,陶醉在甜蜜中。
突然,她踢開我,跳起來,按鈴。三個年輕苗條的非洲女子走進來,她們像烏木一樣黑,全身上下穿著紅色的綢緞。每個女子都拿著一根鞭子。
突然,她們抓住我。我試圖站起來,但是,旺達筆直地站在我麵前,轉過她冷冰冰的、漂亮而冷靜的臉,嘲諷地看著我,像主人一樣專橫。她打了一個手勢,我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非洲女子就把我按到地板上,結實地捆住我的手腳。我的胳膊被捆在背後,我就像一個要被處決的人一樣,幾乎不能動彈。
“給我鞭子,海蒂。”旺達命令道,惡毒又平靜。
非洲女子跪下,把鞭子遞給她。
“給我脫下笨重的裘皮大衣。”旺達繼續說,“它妨礙我了。” 非洲女子遵從了。
旺達下了另外一道命令:“把夾克拿來。”
海蒂很快拿來了原先放在床上的那件貂皮夾克,旺達用獨特的迷人方式穿上了它。
“把他綁到柱子上。”
非洲女人擰起我,用一根粗繩子綁住我全身上下,讓我站著,把我綁到支撐這種意大利大床的一根柱子上。
然後,她們突然就不見了,就像地球吞噬了她們似的。
旺達疾步走向我,白色綢緞的長袍在她身後飄蕩,像銀子,像月光。在夾克白色毛皮的襯托下,她的頭發就像火焰在燃燒。她站到我麵前,左手扶著胯,右手握著鞭子,爆發出一陣狂笑。
“現在,我們之間的遊戲結束了。”她無情而冷酷地說,“現在,你的處境很危險哦,你這個傻瓜。我嘲笑你,鄙視你。你這個愚蠢的瞎子。你那麽容易就屈服於我,做我這個傲慢的、興致反複無常的女人的玩物。你不再是我的愛人,你是我的奴隸。你是生還是死要看我是否發慈悲。
“很多事情你還沒有看透。
“首先,你要好好嚐嚐鞭子的滋味——雖然你並沒有冒犯我——這樣你或許會明白如果做事笨拙,不聽話,或者想背叛我的話,會有什麽樣的下場。”
她像個野人似的,卷起毛皮滾邊的袖子,鞭打我的後背。
我瑟縮著,鞭子像刀一樣紮入我的肉裏。
“嗨,你感覺如何?”她嚷道。
我咬著牙。
“等著,馬上你就會像狗一樣在我的鞭子下嗚咽了。”她威脅道,開始使勁鞭打我。
鞭打得那樣急,那樣密,又那麽用力。鞭子落在我的背上,我的胳膊上,我的脖子上。我的牙齒咯咯作響,盡量不尖叫出聲。後來,她鞭打我的臉,溫熱的血順著皮膚往下淌。但是她大笑著,繼續鞭打我。
“現在我了解你了。”她嚷道,“有一個愛我的男人和我簽下合同,在我的淫威之下,真是一件快事啊。你愛我嗎?不說話?噢!我要把你撕成碎片。每鞭打一下我的快樂就增加一分。你翻滾啊,尖叫啊,哀號啊!我不會對你心慈手軟的。”
最後,她看起來累了。
她扔下鞭子,躺在沙發上,按鈴。
非洲女子進來了。
“給他鬆綁。”
她們鬆開繩子,我像一截木頭似的栽倒在地板上。
這些黑人大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
“鬆開他的腳。”
她們照辦了。我能站起來了。
“到我這兒來,格列高。”
我靠近這個漂亮的女人。她的殘忍,她的蔑視,今天看起來格外誘人。
她從白綢緞衣服邊沿伸出腳,我這個超感覺論的傻瓜,把唇印在她腳上。
“一個月不準見我,格列高。”她嚴肅地說,“這樣我就和你疏遠了,你就更容易調整好我們之間的關係。這期間,你就在花園裏幹活,等候我的命令。現在你去吧,奴隸。”
一個月就這樣過去了。單調的規律**,沉重的勞動,悲傷的思念。思念她,這個瘋狂折磨我的女人。我被派給一個園丁,幫他剪除樹枝,打掃沙礫路麵,移栽花朵,整修花床,黎明即起,半夜才睡。一次又一次我聽到旺達在恣意享樂,被一群仰慕者包圍著。有一次我甚至在花園裏都聽到她淘氣的笑聲了。
我感覺自己很傻。我是現在變傻的呢,還是以前就已經變傻了?一個月的期限後天就到了,她現在會怎麽處置我呢,還是她已經忘記我了?難道我要在這兒修剪籬笆,整理花束直到死亡的那一天嗎?
一個紙條:
命令奴隸格列高來服侍我。
旺達·凡·杜拉 耶
我的心怦怦直跳。第二天,我掀起緞子窗簾,走進女神的臥室,這裏還似乎半是黑夜。
“是你嗎,格列高?”她問我的時候我正跪在爐膛前給她生火。聽到她可愛的聲音,我顫抖了。我看不見她,她在窗簾後麵的遮篷床上休息,我夠不著。
“是的,女士。”我回答。
“什麽時候了?”
“9點多了。”
“我要吃早餐。”
我急忙去拿,端著咖啡盤,跪到她的床前。
“早餐來了,女士。”
旺達把窗簾拉到後麵。很奇怪,我看到她沒收拾的頭發披散在白色的枕頭上。雖然她是一個漂亮女人,可是她給我的第一感覺和平常完全不一樣。這不是我所喜歡的特征:臉色很壞,有一種疲勞、飲食過度的可怕表情。
為什麽我沒有早些看到這個呢?
她綠色的眼睛牢牢盯著我,好奇的成分居多,惡兆居少,或者說還有一點可憐的成分在裏麵。她無精打采地把被子從赤裸的肩膀上掀開。
這一刻她很迷人,讓我不知所措。我感到血湧上我的頭,托著盤子的手開始顫抖。她注意到了這些,拿起床頭櫃上的鞭子。
“你真笨,奴隸。”她皺著眉頭說。我垂下眼睛,盡可能地把托盤端穩。她端起咖啡,打著嗬欠,把漂亮的四肢伸進裘皮大衣裏。
她按鈴。我走了進來。
“把這封信交給科爾西尼王子。”
我急忙趕到鎮上,把信交給王子。他是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有著生氣勃勃的黑眼睛。我懷著嫉妒,把回信帶了回來。
“你怎麽了?”她問,潛藏著惡意。“你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 “沒事,主人。我就是走快了些。”
午餐的時候王子坐在她的身邊,我被安排服侍他倆。他們開著玩笑,他們倆我一個都受不了。
有一回我給王子的杯子倒波爾多葡萄酒時,酒灑了出來,灑到了桌布上,灑到了她的袍子上。“你太笨了!”旺達嚷道,給了我一記耳光。王子大笑,她也大笑。血湧上我的臉。
午餐過後,她下樓來到瀑布前,她自己趕著一輛小馬車,拉車的是一匹漂亮的英國栗子馬。我坐在後麵,看到她和每一個威嚴的紳士打招呼的時候都賣弄風情地微笑點頭。
我扶她下了馬車,她斜靠在我的臂膀上。我們之間的接觸使我像被充了電似的。啊!這個女人真的很有魅力,我比以往更愛她了。
下午6點,一群女士和紳士聚在這兒晚餐。我服侍他們,這次我沒有灑一滴酒到桌布上。
實際上一個巴掌比十句訓斥還有效,讓你領悟得如此之快。尤其是一個女人的小手教訓你的時候,你領悟得更快。
晚餐後,她駕車去德拉綠廊大劇院。下樓的時候,她穿著帶貂皮領子的黑色天鵝絨袍子,頭上戴著白色玫瑰花冠,看起來真讓人著迷。我打開馬車的門,扶她上去。到了劇院外麵,我從車夫的位置上跳下來。她走下來,靠著我的臂膀,這甜蜜的負擔讓我發抖。我為她打開包廂的門,在走廊裏等她。表演持續了四個小時,這期間她接見那些仰慕者的拜訪,而我,則氣得直咬牙。
午夜過後,主人的鈴響了最後一次。
“生火。”她粗魯地命令我。火焰在爐膛劈啪燃燒起來後,她又說:“茶。”
我拿著一把俄國茶壺回來了。她已經由非洲女子海蒂幫忙脫下衣服,換上了白色的長睡衣。
海蒂離開了。
“給我把睡覺穿的裘皮大衣拿來。”旺達說著,瞌睡似的伸展開美麗的四肢。我從椅子上拿起來,她無精打采地慢慢把袖子穿上,然後躺倒在長軟椅的墊子上。
“給我脫下鞋子,換上天鵝絨拖鞋。”
我跪下來,給她脫小小的鞋子。鞋子不太好脫。“快點,快點!”旺達嚷道,“你弄疼我了。等一下,我來教你。”她用鞭子抽了我一下。我立刻就把鞋子脫了下來。
“現在你走吧。”她踢了我一腳。於是,我被允許回去休息了。
今夜,我陪她去參加一個聚會。在前廳,她要我幫她脫下了裘皮大衣,然後她自豪地笑著,帶著勝利的笑容走進令人眼花繚亂的大廳。時間在我低落、單調的情緒中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門打開的片刻,斷斷續續的音樂一次次溜進我的耳朵。一群男仆試圖和我搭訕,但是由於我隻懂幾個意大利單詞,他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後來,我就睡著了,夢見自己因為嫉妒而謀殺旺達,被判處了死刑。我看見自己被綁在絞刑架上,斧頭落了下來,我感覺斧頭就落在我的脖子上,但是我仍然活著。
然後,劊子手扇了我一耳光。
不,不是劊子手,是旺達。她憤怒地站在我麵前,要我幫她穿上裘皮大衣。我立刻幫她穿上了。
給一個漂亮豔麗的女人穿裘皮大衣,能看到她,觸摸她的頸項、柔和精致的毛皮下舒展的四肢、用發帶紮好的蓬鬆的卷發,這真是一大樂事啊!並且,她把裘皮大衣脫下來後,大衣的毛尖都帶著溫暖的體溫和身體的曖昧氣味——這簡直讓我發瘋!
終於,有一天,沒有客人,沒有劇院,沒有人陪伴。我安慰地舒了口氣。旺達就坐在走廊裏看書,看上去她不想和我說話。黃昏來臨,銀色的薄霧漸起,她停下來不再閱讀。我服侍她進餐。她一個人吃著,都沒有恩賜地看我一眼,和我說一個字,或者甚至——給我一耳光。
啊!我多麽渴望她打我一耳光啊。
眼淚潤濕我的眼眶,我感覺她是如此輕視我,她甚至認為我不值得被她折磨,不值得被她虐待。
上床睡覺之前,她用鈴聲召喚我。
“今晚你就睡在我的房裏。昨夜我做了一個噩夢,因此我害怕一個人睡。從長軟椅上拿一個墊子,躺在我腳邊的熊皮上。”
吹滅了所有的燈,隻留天花板上的一盞小燈照亮房間,旺達上了床。“不要翻身,那樣會吵醒我的。”
我按照她的吩咐做了,但是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能睡著。我看著這個漂亮的女人,像女神一樣漂亮的女人,她穿著睡覺時的裘皮大衣平躺著,胳膊放在脖子後麵,被紅色的頭發蓋住了。我看到她豐滿的胸部隨著有規律的深呼吸而上下起伏;無論何時,哪怕她輕微地一翻身,我都會驚醒,聽她是否需要我。
但是,她並不需要我。
我沒有用,我還比不上照明的燈或放在床邊的左輪手槍呢。
是我瘋了嗎,還是她瘋了?是這一切在阻止一個善於發明創造的淘氣的女人的腦袋瓜,不讓她把我超感覺論的幻想變成現實呢?還是女人真的具有尼祿的天性,她們在控製有我這樣的想法、這樣的感覺、這樣的願望的人的時候,像蚯蚓一樣把他們踩在腳
下的時候才感到惡魔般的快樂嗎?
這就是我正在經曆的事情!
當我端著咖啡跪在旺達麵前的時候,她突然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眼神與我深深地糾纏在一起。
“你有一雙多麽漂亮的眼睛。”她咕噥著,“特別是你痛苦的時候尤其好看。你現在很不幸福嗎?”
我低著頭,沉默不語。
“薩烏寧,你還愛我嗎?”她突然充滿激情地喊道,“你仍舊愛我嗎?”她猛地拽我,托盤撞倒了杯子,咖啡壺掉到地板上,咖啡灑到了地毯上。
“旺達,我的旺達!”我呼喊著,猛地抱緊她,用吻堵住她的唇,她的胸脯。“這就是我的悲慘之所在,你越是虐待我,越是背叛我,我對你的愛越強烈,越瘋狂。啊!我都要因為痛苦、愛和嫉妒而死掉了。”
“但是我還沒有背叛你呢,薩烏寧。”旺達微笑著反駁我。
“你沒有?旺達,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那麽無情地取笑我了。”我嚷道,“我不是親自送信給王子了嗎?”
“的確要你送了,隻不過是邀請他來共進午餐罷了。”
“自從我們來到佛羅倫薩,你已經……”
“我對你完全忠誠。”旺達反駁我,“我對著神靈發誓,我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為了讓你的夢想成真,都是為你著想。但是,我需要一個仰慕者,否則就半途而廢了,你該會責備我對你不夠殘忍了。我親愛的、漂亮的奴隸,今天你仍然做回薩烏寧,你仍然是我唯一的完全的愛人。我沒有扔掉你的衣服,你在櫃子裏就可以找到它。就像在喀爾巴阡山脈時的那樣穿上它,我們就是在那兒熱烈地愛著彼此的。忘掉那以後發生的所有事情吧。哦,在我的懷抱裏你會很容易就忘掉它們的,我要把你的擔心都吻掉。
她開始像個孩子似的撫愛我,擁抱我,吻我。最後,她甜蜜地微笑著,說:“現在穿上衣服,我也穿上。我該穿上毛皮夾克嗎?是的,是的,馬上穿。”
我回去穿上衣服返回她的房間,發現她正站在屋子中央,穿著白色絲質的袍子和裝飾了紅色貂皮的外套;她的頭發撲著白粉,前額戴著一個小小的寶石做的冠狀頭飾。這一刻她讓我想起了凱瑟琳大帝。但是她沒留時間讓我回憶。她把我拖到長軟椅上,我們一起度過了愉快的兩小時。此刻的她不是嚴厲的、反複無常的女主人,而是一個美麗的女士,是我親愛的愛人。她給我看她擺著的照片、書籍,她的評價充滿了智慧,又非常精煉。她的品位不錯,我非常高興,把她的手一再拿到我的唇邊。然後她朗誦了萊蒙托夫的幾首詩,我熱情高漲。可愛的她把小手放在我的手裏,甜蜜溫柔地看著我,問道:“你感覺幸福嗎?”
“還沒有感覺到。”
於是她斜靠在墊子上,慢慢解開外套。
但是,我立刻把她暴露了一半的胸脯用貂皮蓋上。“你這樣子會讓我發瘋的。”我結巴著。
“那麽來吧。”
我已經躺在她的胳膊上,她像蛇一樣用舌頭吻我,然後再次低語:“你幸福嗎?”
“我感覺無比幸福!”我嚷道。
她大笑,笑聲那麽尖利,令人感到恐怖。我毛骨悚然。
“奴隸,想做一個漂亮女人的玩具,你還太嫩了。現在想像一下你是一個自由的人,一個男人,我的愛人。你這個傻瓜!我的一個手勢就能把你再次變成奴隸。跪下。”
我滑倒在她的腳邊,眼睛盯著她,充滿了懷疑。
“你還不相信?”她說著,胳膊交叉放在胸前看著我,“我厭倦你了,你就跪幾個小時吧。不要那樣看著我。”
她用腳踢我。
“你現在就是一個麵團,我想怎麽捏就怎麽捏。你是人,是物品,是動物。”
她一按鈴,非洲女人走了進來。
“把他的手捆在背後。”
我仍然跪著,沒有反抗。她們把我帶到花園,麵朝南方的一個葡萄園裏。葡萄藤間種著玉米,玉米上麵長著一些幹癟的玉米穗,旁邊放著犁。
非洲女人把我綁在一根柱子上,用金色的頭發針紮我,以此作為娛樂。然後,旺達進來了,她頭上戴著貂皮帽子,手插在夾克口袋裏。她命令非洲女人將我從柱子上解開,把我的胳膊綁在背後,把一副嚼子套在我的脖子上,讓我拉犁。
然後那幾個黑色的惡棍把我向地裏拉去:第一個人在犁前麵引路,第二個人用繩子牽著我,第三個人用鞭子抽打我前進。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站在一旁觀看。
第二天晚上,我服侍旺達進餐。旺達說:“再搬一把椅子來,今晚我要你陪我吃飯。”我正準備坐到她對麵,她說,“不,坐到我旁邊,緊挨著我。”
她心情極佳,用勺子給我舀湯喝,用叉子給我喂食物。然後她像頑皮的小貓一樣把頭擱在桌子上,和我調情。海蒂接替了我的位置,在一旁服侍我倆吃飯。今天不知道怎麽了,我盯海蒂的時間長了一點,我第一次注意到她高貴的歐洲人的麵貌特征,和似乎用黑色大理石雕刻的完美的半身像。這個漂亮的惡棍注意到我在看她,裂開嘴笑了,露出牙齒。還沒等她離開屋子,旺達就跳起身,憤怒得像要燃燒起來。
“什麽?你竟然敢在我的麵前看另外一個女人?你喜歡她超過喜歡我!她更有魔力?”
我害怕了,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她的臉,甚至她的唇都突然變白了,她的身體在發抖。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在嫉妒她的奴隸。她從釘子上取下鞭子,抽打我的臉。後來她召集黑人女仆,要她們綁著我,把我拖到地窖裏。地窖黑黑的,有著陰冷潮濕的拱頂——這真是一個理想的地牢啊。
然後,門砰地關上了,上了門閂,鎖上了。我被捕了。
我躺在那兒,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就像一頭被捆起來準備去屠宰的小牛。我躺在一捆濕稻草上,沒有燈光,沒有食物,沒有水喝,也沒法睡覺。假如我沒有被凍死,那麽她也完全可以讓我餓死。我在發燒嗎?我感覺自己開始恨這個女人。
一道血紅的光在地上劃過,通過開著的門可以看見外麵的亮光。
旺達出現在門邊,她裹著貂皮大衣,手握一炷火把。
“你還活著嗎?”她問。
“你是要進來殺我嗎?”我回答她,嗓音嘶啞呆滯。
旺達疾走兩步,來到我的身邊,跪在我的草墊子旁邊,把我的頭放到她的腿上。“你生病了嗎?你的眼睛瞪得可大了。你愛我嗎?我希望你愛我。”
她拿出一把匕首,刀鋒在我的眼前晃著,我畏縮了。我真的相信她馬上要殺掉我了。但是她大笑著,割斷捆著我的繩子。
每天傍晚,吃完晚飯以後,她都召喚我,讓我讀書給她聽,她會和我討論很多有趣的話題,屈服於我。這個時候的她看起來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人。她似乎為曾經殘忍地對待我而感到羞恥。她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變得親切溫柔,當她把頭靠向我說晚安的時候,她的眼睛閃著超人般的愛的光芒和美德。這讓我掉下眼淚,讓我忘記了生命中所有的痛苦和對死亡的恐懼。
我給她讀《曼儂·萊斯戈》。她很滿意,雖然她沒有說一個字,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微笑著,直到後來她合上書本。
“難道你不想再讀了嗎,女士?”
“今天就到這裏吧。我們自己演一出《曼儂·萊斯戈》。我在卡希納有一個約會,而你,我親愛的騎士,將護送我去那兒。我知道你會同意的,是嗎?”
“你命令我就是了。”
“我不命令你,我是懇求你。”她說,魅力讓人無法阻擋。然後她站起來,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凝視著我。
“看你的眼睛。”她嚷道,“我是多麽愛你,薩烏寧,你不知道我是多麽愛你。”
“我知道。”我辛酸地反駁她,“你愛我愛到要去和另外一個男人約會了。”
“上帝,我這樣做隻是為了激怒你。”她快活地說,“我有另外的仰慕者,這樣我才不會失去你啊。我從沒想過要失去你,從沒想過,你聽見了嗎?我隻愛你一個人,隻愛你。”
她熱烈地吻我。
“哦,假如我的整個靈魂屈服於你的吻就好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樂意那樣做。但是……唉,現在隨我來。”
她穿了一件樣式簡單的黑色天鵝絨外套,頭上裹著黑色的頭巾,然後快步穿過走廊,跳上了馬車。
“格列高駕車送我去。”她對車夫說,車夫驚訝地退了下去。
我爬上車夫的位置,憤怒地趕著馬車。
到了卡希納,旺達在林陰大道出現涼亭的地方下了車,涼亭旁邊有濃密的植物。夜晚,隻有幾顆星星穿過烏雲在天空閃爍。亞諾河邊站著一個男人,他穿著黑色外套,戴著強盜的帽子,凝視著黃色的河水。旺達快步穿過矮樹叢,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我能看見他轉向她,抓著她的手,然後他們消失在了綠色的圍牆後麵。
痛苦的一小時過去了,終於樹葉移動到一邊,他們回來了。
這個男人護送她上了馬車。燈籠的光線很足,照著一張文雅狂喜的臉。這張臉我以前沒見過,長長的金色卷發下的一張絕對年輕幼稚的臉。
她伸出手,那個男人尊敬地吻了一下。然後她給我打了個手勢,馬車立刻把點綴河岸涼亭的綠色圍牆拋在了後麵。
有人敲花園的門,一張熟悉的麵孔,是卡希納的那個男人。
“我該通知誰說你來了?”我用法語問道。他搖搖頭,很尷尬的樣子。
“你懂一點德語嗎?”他膽怯地問。
“懂,我問你叫什麽名字。”
“啊,我還沒有名字呢。”他局促不安地說,“就告訴你們主人,卡希納的一個德國畫家來訪,想見她,想見到她本人。”
旺達走出陽台,向這個陌生人點了點頭。
“格列高,”她叫我,“帶這個紳士上來。”
我給這個可憐的德國人指了上去的樓梯。
“很好,我知道路了。謝謝你,非常感謝你。”然後他上了樓梯。我仍然在下麵,懷著深深的遺憾從後麵望著他。
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用紅色的頭發為他弄好了一個陷阱。他將為她作畫,他將失去自己的靈魂。
冬天裏陽光燦爛的一天,樹木的綠葉和草地上的綠草都顫抖著,變成了金黃色。走廊腳下的山茶花吐著大量漂亮的幼芽。旺達坐在涼亭裏作畫,德國畫家站在她對麵,拱著手好像在祈禱。他望著旺達,不,他凝望著旺達的臉,完全入迷了。
但是,旺達沒有看他,她也沒有看到我拿著鏟子在整理花床。我隻是看著她,感覺她的存在,她像音樂,像一首詩。
畫家走了。這很冒險,但是我決定冒了。我走到走廊裏,離旺達很近,問她:“你愛那個畫家嗎,主人?”
她看著我,一點也不生氣,搖搖頭,最後,甚至微笑起來。
“我對他感到抱歉,”她回答,“但是我不愛他。我也不愛任何人。我曾經愛過你,熱情地,激情萬丈地,深深地愛過你。但是現在,我也不再愛你了。我的心淒涼,我的心死了,這讓我感到憂傷。”
“旺達。”我嚷道,被深深地感動了。
“很快你也將不再愛我了。”她繼續說,“如果那一天到來的話,你要立刻告訴我,那時我會給你自由。”
“然而,我一生仍然是你的奴隸,因為我崇拜你,我將永遠崇拜你。”我嚷道,愛的狂熱抓著我,它已經一再深深地毒害我了。
旺達端詳著我,帶著一種奇怪的愉悅。“想想看,”她說,“我愛你直到永遠,為了使你的夢想成真,我才對你專製。現在仍然有一些甜蜜的東西在我的胸中蕩漾,我也對你深表同情。一旦甜蜜消失了,那麽誰知道我是否還會給你自由呢?可能我變得真的殘忍,無情,粗魯地對你。不管是否愛著別人,我都會在折磨、虐待極端崇拜我的人中感受到惡魔般的快樂,高興地看到他因愛我而死。想想這個情景吧。”
“這些情況很久以前我就想到啦。”我狂熱地說,“沒有你我無法生存,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如果你給我自由,我會死的。讓我一直做你的奴隸吧。你可以殺了我,但是不要拋棄我。”
“那麽,就做我的奴隸好了。”她回答道,“但是不要忘了,我不再愛你,你的愛對我來說比一條狗都不如,並且我能夠把狗踢開。”
今天我拜訪了美第奇的維納斯像。
天色還早。教堂一間小小的八角形房子裏滿是微光,就像一個避難所。我交叉著雙手站著,對這個沉默不語的雕像充滿了崇拜之情。
但是我沒有站多久。
走廊裏沒有別人,甚至沒有一個英國人。我跪著,凝視著維納斯可愛的、苗條的身影,她稍稍隆起的胸脯,少女般豔麗的一張臉,半閉的眼睛,泡沫般的卷發,似乎有小小的角隱藏在她的前額兩邊。
主人的鈴響了。
時間是中午,但是她仍然躺在床上,脖子枕在胳膊上麵。
“我要洗澡。”她說,“你也進來,關上門。”
我遵從她的吩咐關上了房門。
“現在去看一下樓梯的門是否鎖上了。”
我沿著直通向她臥室的螺旋樓梯走到浴室。我的腿因打顫而彎曲著,必須靠著鐵欄杆才行。確定通向涼廊和花園的門都被鎖上了之後,我才返回。此刻,旺達站在床上,穿著綠色天鵝絨裘皮大衣,頭發沒有梳理。她移動的瞬間,我發現她隻穿著裘皮大衣。我恐懼——不知道為什麽——像一個被判刑的人知道自己正走向絞刑架一樣恐懼。看到這一切,我開始顫抖。
“來,格列高,扶我起來。”
“你說什麽,主人?”
“哦,你抱我下去,聽明白了嗎?”
我扶起她,她躺到我的臂彎裏,手纏住我的脖子。我慢慢走下樓梯,一步一步,她的頭發不時地摩擦著我的麵頰,腳輕輕地碰著我的膝蓋。我很震驚自己背著這麽一個漂亮的負擔,感覺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倒下。
浴室很大,是一個高大的圓形建築,頭頂上圓屋頂的紅色玻璃射下柔和的光線。兩棵棕櫚樹展著巨大的葉子,就像沙發上的綠色遮篷,組成了紅色的天鵝絨墊子。這兒的台階鋪著土耳其地毯,直通向占據屋子中央的巨大的大理石浴盆。
“我床頭的茶幾上放著一根綠色的緞帶,”我把旺達放到沙發上,她說道,“去給我把緞帶拿來,同時把鞭子也拿來。”
我走下樓梯去拿,返回來,跪著,把兩樣東西都遞給她。於是,她要我把她厚厚的帶電般的頭發用綠色天鵝絨緞帶紮成一個假髻。然後,我去放洗澡水。我的腿腳都不聽使喚,顯得特別笨拙。這個漂亮女人躺在紅色天鵝絨墊子上,我一次又一次從她的深色毛皮中觀察她的身體——我情不自禁,被一股魔力推動著。無論什麽時候看她,我都覺得她半掩半露的姿態是多麽豔麗多麽淫蕩啊。我想入非非的時候,澡盆的水滿了,旺達一下就脫掉了裘皮外套,站在我的麵前,就像教堂裏的女神。
那一刻,脫去外套的她看起來是那麽貞潔,那麽神聖。我在她麵前跪下,就像我在女神像麵前下跪一樣。我的嘴唇虔誠地吻著她的腳。
我的靈魂,幾分鍾之前還被野蠻的波濤攪得不寧的靈魂,現在立刻就平靜了。旺達也不再粗魯地對我。
她慢慢走下台階,帶著沉默的愉悅,沒有一點痛苦或渴望。我看著她走進水晶般的**裏,坐了下來,看到她激起的小小波浪在身體周圍妖豔地玩耍。
我們的虛無主義審美學家說的話很正確:一個真正的蘋果比畫上的蘋果漂亮得多,一個活生生的女人比維納斯石頭雕像要漂亮得多。
她從浴缸裏出來的時候,銀色的水滴和玫瑰色的光在她身體閃爍著——我入迷得無法自拔。我用亞麻布裹住她,把她美麗的身子擦幹。此刻,靜靜的喜悅環繞著我。她的腳放在我身上,好像我是一隻腳凳似的。她躺在天鵝絨大鬥篷上。冰冷的大理石般的身子周圍柔軟的毛皮挑逗著我的情欲。她用左邊的胳膊支撐著自己,就像一隻睡眠的天鵝,而胳膊還在黑色的貂皮袖子裏。右邊的胳膊不經意地玩弄著鞭子。
我偶爾瞟見對麵牆上有一麵巨大的鏡子,我嚷出聲來,因為我看見我們在金色的邊框裏,就像是一幅油畫。這幅油畫漂亮得不可思議,又是那麽的特別,那麽的充滿夢想。一想到它的線條、它的色彩會像霧一樣消散,我就極度憂傷。
“出什麽事了?”旺達問。
我指了指鏡子。
“哇!真漂亮啊!”她歡呼著,“這個時刻不能永遠保留,真是太糟糕了。”
“為什麽不能永遠保留呢?”我問,“假如你允許任何一個藝術家,甚至是最出名的藝術家把它畫下來的話,他都會因此而自豪的?”
“這個想法美妙極了。”我繼續說道,熱情地凝視著她。“漂亮的臉型,奇怪的眼珠冒著綠色的火焰,充滿魔力的頭發,優美的軀體是那麽動人,一想到這些會消亡我就恐懼萬分。但是藝術家的手會把你從滅亡中挽救出來。你不會像我們一樣永遠消失,不會像我們一樣在死後不留半點痕跡。即使你的軀體已經化為灰燼,你的畫卻會保留下來,你的美麗會超越死亡而存在!”
旺達微笑了。
“遺憾的是現在的意大利既沒有提香也沒有拉斐爾。”她說,“但是或許愛情能創造出一個天才。誰知道呢?那個年輕的德國人怎麽樣?”她思索著。“對,他適合來為我作畫。我確信丘比特會把顏料調和好的。”
這個年輕的畫家在她的別墅弄了一個工作室——她已經成功地誘捕他了。他先畫了聖母瑪利亞,有著紅頭發和綠眼睛的聖母瑪利亞!他想把這個暴躁的女人畫成一個處女形象——隻有德國的理想主義者才會這樣做。這個可憐的男孩比我更像一頭蠢驢呢。不幸的是我們的泰坦尼婭(參看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王後泰坦尼亞被人點了魔液愛上了一個長著驢頭的男子)很快就發現了我們的驢耳朵。
現在,她在大聲嘲笑我們,並且不知是怎樣在嘲笑我們呢!當我站在開著的窗戶下麵懷著嫉妒的心情偷聽時,能聽到她歡快的叫聲,像魔鬼一樣的笑聲在畫家的工作室回響著。
“你發瘋了嗎?我?哈哈,這簡直令人無法相信。我竟然是上帝之母!”她嚷道,再次大笑起來,“等等,我將讓你看到完全不同的一張畫,我自己作的畫。你要把它複製下來。”
她的頭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臉出現在窗口。
“格列高!”
我幾個箭步穿過走廊,進入工作室。
“把他帶到浴室。”旺達急切地命令道。
幾分鍾之後,旺達身穿貂皮大衣,手拿皮鞭,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再次在天鵝絨墊子上舒展開身體。我躺到她腳邊,她把一隻腳踏到我身上,同時,右手玩弄著皮鞭。“看著我。”她說,“深深地狂熱地注視著我。對,就是這樣。”
畫家的臉變得慘白。他可愛的、夢幻般的藍眼睛吞噬著這個景象。他的嘴唇張開了,但是沒有出聲。
“那麽,你認為這幅畫如何?”旺達問道。
“很好,我就是想照這個樣子來畫你。”德國人說。但是,這不是他的由衷之言,這是意味深長的呻吟,一個受傷的、受到致命傷害的靈魂的哭泣。
木炭的素描草圖很快完成了,頭和肉體的顏色也填好了,大膽的幾筆就勾勒出她惡魔般的臉,她的綠眼睛閃耀著生命的活力。
旺達站到畫布前,胳膊交叉放在胸前。
“像威尼斯學校的許多油畫一樣,這幅畫也應該既是肖像又是敘事詩。”畫家解釋道,他的臉像死人一樣白。
“你想給畫起個什麽樣的名字呢?”旺達問道,“哦,你怎麽了?你生病了嗎?”
“我恐怕……”他回答道,眼睛吞噬著這個穿裘皮大衣的漂亮女人。“還是讓我們談談這幅畫吧。”
“好的,我們就談這幅畫。”
“我想像愛之女神居住在奧林匹亞山上,她為一個人間的男子而下凡。既然她在現代地球上感覺寒冷,於是隻好試著穿一件長長的厚厚的裘皮大衣,把腳放在愛人的大腿上來暖和她莊嚴的身體。我想像當這個漂亮的女暴君親吻奴隸感覺累了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鞭打他,並且她踢得越厲害,奴隸越是愛她。因此,我給這幅油畫起的名字是: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
畫家作畫速度很慢,但是他的激情一天一天在增長,恐怕他已經把自己的生命全身心地投入進去了。她在玩弄他,對他來說,她就像一個解不開的謎,並且他感覺自己的血液在興奮——但是她覺得很高興。
坐在畫家麵前的時候,旺達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糖果,用包裝紙做了小球來擲他。
“很高興你有這麽好的興致,女士。”畫家說,“但是你的臉完全喪失了我作畫所需要的那種表情。”
她不再擲他了,轉而用鞭子抽我。畫家凝視著她,大吃一驚,露出既反感又羨慕的孩子般的表情。
旺達抽打我的時候,臉變得越來越帶有殘忍和輕蔑的神氣,這讓我高興到極點。
“這是你的油畫所需要的表情嗎?”她叫道。困惑的畫家在她冰冷的注視下垂下了眼簾。
“那種表情……”他結巴著說道:“可是,現在,我拿不準……”
“什麽?”旺達嘲諷道,“我能幫助你嗎?”
“好的。”畫家嚷道,事實上他愚蠢極了,“你也鞭打我吧。”
“哦!我很樂意這樣做。”她回答道,聳了聳肩,“但是如果我鞭打人的話,下手會非常重的。”
“你把我鞭打死吧。”畫家嚷道。
“你樂意讓我捆住你嗎?”她微笑著問道。
“當然樂意了……”他呻吟著。
旺達離開了屋子,一會兒,拿著一根鞭子回來了。
“那麽,你仍然有勇氣無條件地屈服於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嗎?屈服於漂亮的暴君嗎?”她嘲笑地開口問道。
“把我捆起來。”畫家用低沉的嗓音回答。旺達把他的手綁在背後,第一根繩子穿過他的胳膊,第二根繩子穿過他的身體,牢牢地把他綁在窗戶的十字柱上。然後她卷起袖子,拿著鞭子,站到他的麵前。
對我來說,這個場麵真是特別迷人,簡直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她大笑著,揮了第一鞭,鞭子在空中嗡嗡作響,畫家稍微縮了一下,我的心怦怦直跳。然後,她的紅唇輕啟,牙齒外露。她不停地抽打他,直到他痛苦的藍眼睛似乎在向她求饒,她才停下來。這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現在,她獨自一個人坐在畫家麵前。畫家正在畫她的頭部。
她安排我在厚厚的門簾後麵,在那兒別人看不見我,但是我可以看清一切。
她在想什麽呢?
她害怕他嗎?她已經讓他變得很愚蠢了。或者這是對我的一種新的折磨方式?我的膝蓋在發抖。
他們交談著。畫家的聲音非常輕,我聽不見他說的話,她也用同樣溫柔的聲音和他說著話。這意味著什麽?他們在密謀策劃什麽呢?
我極度痛苦,我的心快要爆炸了。
此刻,他跪在她麵前,擁抱著她,把頭埋在她的胸脯上。她,這個殘忍的女人,她大笑著。現在我聽見她大聲地宣告了:
“哈哈,你需要被再次鞭打。”
“女人!女神!你有心嗎?你沒有愛嗎?”德國人嚷道,“難道你不知道愛是什麽嗎?你不知道渴望被激情吞噬的感覺嗎?難道你想像不出我在受苦嗎?難道你一點也不同情我嗎?”
“不!”她大笑著,諷刺地說,“但是,我有的隻是鞭子。”
她立刻從毛皮口袋裏抽出鞭子,打在他臉上。他站起來,後退了幾步。
“現在,你可以再次作畫了嗎?”她冷漠地說道。他沒有回答,而是返回畫架,拾起畫筆和調色板。
畫非常成功。這是一幅肖像,和真人無比相像,看上去它也描述了一個理想畫麵,因為我認為色彩是那麽濃烈,那麽不可思議,那麽有魔力。
畫家把他所受的折磨,他的愛慕,他的詛咒都畫進了油畫。
現在他開始畫我。每天,我們都有幾個小時單獨在一起。有一天,他突然用顫抖的聲音問我:“你愛這個女人嗎?”
“是的。”
“我也愛她。”他的眼裏滿是淚水。停了一會兒,他接著作畫。
“在德國有一座山供她居住。”他自言自語,“她是一個魔鬼!”
油畫完成了。她想給他報酬,用女王的方式付給他報酬。
“哦,你已經付給我了。”他說,令人心碎地微笑著推辭。
離開之前,他神秘地打開一個文件夾,讓我瞧瞧裏麵是什麽。我愣住了。旺達凝視著我,相當生動的一張臉,就像從鏡子裏看到的一樣。
“我將一直帶著它,”他說,“這是我的。她不能把這拿走,為這幅畫我下了好多苦功呢。”
“真的,我覺得很對不起那個可憐的畫家。”她對我說,“像我這麽善良真是非常愚蠢。你認為呢?”
我不敢回答她的話。
“哦,我忘記是在和奴隸說話。我要出去了,我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要忘了這一切。快點,給我把馬車備好!”
一套奇特的新式服裝:俄國式齊腳踝的靴子是用裝飾了貂皮的天鵝絨做的,呈紫羅蘭色;同樣質地的袍子,裝飾有窄帶和貂皮做的帽章;一件特別合身的短外套,同樣用貂皮做了花邊和墊肩;凱瑟琳大帝戴的那種高高的貂皮帽子,用寶石扣子係著一根白色的羽毛;她的紅頭發披散著,垂到頸項上。她爬上車夫的位置,自己駕駛馬車,我坐在後麵。你想像不出她怎樣抽打著馬。我們的隊伍在狂怒中前行。
今天,她似乎想引起一陣轟動,她成功地做到了。今天的她就像卡希納的母獅子。馬車上的人向她致意;道路旁的人圍成一堆議論著她。但是她沒有留意任何人,雖然她時不時地輕輕點頭,表示知道年長的紳士在向她致意。
突然,一個年輕人騎著一匹苗條的黑色野馬飛馳而來。這時,他突然看見了旺達,勒住馬,走了過來。走得非常近了,他停下來,觀察著旁邊趕馬的旺達。她看到了他,他們一個是母獅子一個是公獅子。他們的眼神相遇了。她從他旁邊經過的時候,不能容忍自己從他魔力般的凝視中解脫出來,她把頭轉了過去。
我的心仍停留在她對他的半是驚訝半是高興的凝視中。但是,他值得這樣的待遇。
上帝,他是一個英俊的男子。不,更確切地說,他是我從未見過的那麽一個有血有肉的男子。他就是羅馬梵蒂岡宮繪畫館的阿波羅,有大理石雕像般的身材,雖苗條但鋼鐵般結實的肌肉,同樣的臉,同樣卷曲的頭發。實際上讓他顯得尤其漂亮的是,他沒有胡子。他的骨盆也比一般男子的窄,他很可能會被誤以為是穿上男裝的女子……他嘴唇周圍的線條很奇怪,獅子一般的嘴裏露出幾顆牙齒,立刻給這張臉一種殘忍的感覺。
阿波羅正在鞭打瑪息阿。
他腳登黑色的高幫靴子,暖和的馬褲上裝飾著白色的羽毛,穿著意大利騎兵軍官樣式的短毛皮夾克,黑色的衣服上鑲著羔皮花邊,繡著一隻大青蛙,黑色的卷發上戴著一頂紅色的土耳其氈帽。
現在我明白愛神和令人尊敬的蘇格拉底在亞西比德麵前還能保持高尚品德的原因了。
我從來沒見過我的母獅子這樣激動過。當在別墅的台階前走下馬車的時候,她的臉頰還在發燙。她急忙走上台階,狂妄自大地命令我跟上。
她在屋子裏來回大步行走,開口說話了,聲音那麽急切,嚇了我一跳。
“你去搞清楚卡希納的這個男人是誰,就在今天,馬上。” “哦,他是男人中的男人!你看見他了嗎?你認為他怎麽樣?你說話呀。”
“這個男人很英俊。”我悶悶不樂地回答。
“他真是漂亮……”她停了一下,斜靠到椅背上,“他讓我簡直無法呼吸。”
“我能理解他為什麽留給你這樣的印象。”我回答道,想像再次讓我魯莽行事,“我就在旁邊,我能描繪出。”
“你能描繪出?”她大笑,“這個男人是我的愛人,他會鞭打你,你會享受他的鞭打的。現在你走吧。走。”
直到晚上,我才打聽到他的消息。
我返回的時候旺達已經穿戴整齊。她躺在長軟椅上,臉埋進手裏,頭發耷拉著,像獅子的紅色鬃毛。
“他叫什麽名字?”她問道,不可思議地平靜。
“亞曆克西斯·帕帕多泊裏斯。”
“那麽說,他是一個希臘人。”
我點了點頭。
“他非常年輕吧?”
“好像不比你大呢。他們說他在巴黎上學,稱他為無神論者。他在加拿大為反對土耳其人而戰,大家推測不管是通過他的英勇善戰,還是通過種族憎恨和殘忍性格都能把他區分出來。”
“那麽總的來說,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她嚷道,兩眼放光。
“目前他居住在佛羅倫薩。”我接著說,“人們猜測他相當富有……”
“我不是問這些。”她立刻粗暴地打斷我,“這個男人是個危險人物。你害怕他嗎?我害怕。他有妻子嗎?”
“沒有。”
“有情婦嗎?”
“也沒有。”
“他在哪個劇院看戲?”
“今夜他將去尼克裏尼劇院,紅星維吉尼亞·馬裏尼和薩爾維尼正在那兒演出。馬裏尼是意大利的,或許是歐洲的頭牌紅演員。”
“在那兒給我訂一個包廂。去,快去!”她命令道。
“但是,主人——”
“你想吃鞭子嗎?”
“你在休息室裏等我。”我把她觀看歌劇的望遠鏡和節目單放在了包廂的欄杆上,調整好腳凳的高度之後,她對我說。
現在,我站在那兒,必須斜靠在牆上才能避免因嫉妒和憤怒而倒下。不,憤怒並不確切,是致命的恐懼才對。
我能從她的包廂看見她,看見她穿著藍色的波紋絲綢禮服,裝飾了貂皮的大鬥篷圍繞著她光光的肩膀,看到他在她的包廂穿梭。我看到他們彼此用眼睛吞噬著對方。我透過他們能看到舞台,歌爾多尼的帕梅拉、薩爾維尼、馬裏尼、觀眾。真的,世界已經離他們遠去。那麽我呢?那個時刻我是什麽?
今夜,她在希臘大使家裏參加舞會,她知道在那兒會碰見那個希臘人嗎?
至少她打扮得好像會碰見他似的。一件厚厚的綠色絲質長袍把她的玲瓏曲線盡顯。她的胳膊和脖子都露在外麵。頭發紮成一個漂亮的假髻,戴著一朵盛開的水靈靈的百合花,綠色的蘆葦和鬆散的編織物交織著,從她的頸項後麵垂下來。她沒有一絲興奮的跡象,也沒有一絲狂熱,她很平靜,平靜得讓我的血都要結冰了。她的注視讓我的心都涼了。帶著厭煩和懶洋洋的威嚴,她慢慢上了大理石台階,任憑昂貴的外套滑落下來,冷漠地走進聚會的屋子,幾百隻蠟燭形成的煙在屋子裏繚繞,就像銀色的霧。
幾次我都在後麵看著她,我被遺忘了。於是,我拾起她的裘皮大衣,還沒意識到之前,它已經從我的手中滑落下來。上麵還帶著她肩膀的體溫。
我親吻著她的體溫,眼淚從我的眼中流了下來。
希臘人在那兒。
他穿著黑色的天鵝絨夾克,夾克上裝飾了大量的黑貂皮。他是一個漂亮、傲慢的暴君,專門玩弄人類的生命和靈魂。他站在接待室,驕傲地環顧四周,眼睛長時間地盯著我,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在他冰冷的注視下,我再次感覺到致命的恐慌,這暗示他可能會俘獲旺達,讓她著迷,被他征服。我很不適應他野人般的男子漢氣概,我嫉妒他,羨慕他。
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一個軟弱無力、舉止怪異之人!所有的事情中感覺最羞恥的是:我想憎恨他,卻又不能憎恨。他會用什麽樣的方式成功地把我驅逐出去呢?
他用獨特的方式朝我重重地點點頭,示意我過去,我……我跟隨他的手勢走了過去,違背我意誌地走了過去。
“給我把裘皮大衣脫下來。”他平靜地命令我。
我整個軀體都因憤怒而搖晃,可是,我像聽話的奴隸一樣按他的命令做了。
整個晚上我都在接待室呆著,就像發燒了似的神誌不清。各種奇特的景象從我的心靈之窗掠過:我看見他們相會了——他們相互對視第一眼的時間是多麽長啊。我看見她穿過聚會的屋子來到他的懷抱,她那麽陶醉,頭靠在他的胸前,眼睛半閉。我看見他呆在愛的避難所裏,不是奴隸而是主人,他躺在軟椅上,而她在他腳邊。我看見自己彎著膝在服侍他,茶盤在我的手中搖晃,我看見他在拿鞭子。此時,仆人們正在議論他。
他是一個長得像女人的男人。他知道自己長得漂亮,相應地舉止也很輕佻。他就像一個虛榮的妓女,妖豔的服飾一天要換四五套。
希臘人首次在巴黎露麵的時候就穿著女性服裝,男人的求愛信暴風雨似的紛至遝來。一個因藝術和熱情而出名的意大利歌唱家闖入希臘人的房間,跪在他的麵前,威脅他說如果他不答應自己的請求就自殺。
“我很抱歉,”希臘人微笑著回答,“滿足你的請求是我的榮幸,但是你除了死沒有其他的選擇,因為我——是一個男人。”
人群散得很快,但是,很顯然她並沒有注意到人們的離去。
黑暗中已經出現黎明的曙光。
終於,我聽見她袍子的沙沙聲,袍子拖在她身後,就像一個綠色的尾巴,一步又一步,她和他交談著。
對她來說我簡直就像不存在似的,她甚至沒有給我下一道命令。
“給夫人穿上外套。”他命令道。很自然他甚至沒有想過自己給她穿衣服。
我幫她穿裘皮大衣的時候,他就雙手交叉站在旁邊。但是當我跪著幫她穿毛皮靴子的時候,她輕靠著他的肩膀,問道:“你怎麽評價母獅子?”
“當她所選擇共同生活的公獅子被其他獅子襲擊的時候,”希臘人說,“這頭母獅子會平靜地呆在一旁,觀察他們之間的戰鬥。假如她的配偶被打敗了,她不會幫助他,她會冷漠地看著他在對手的爪子下流血殆盡,她會投奔勝利者,也就是更強壯的公獅子。這就是女人的天性。”
那一刻,我的母獅子奇怪地瞥了我一眼。我戰栗了一下——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戰栗。在血泊中紅色的光芒浸透了我、她和他。
她沒有上床睡覺,隻是脫下聚會的服裝,頭發也沒整理。然後,她命令我生火,她自己則坐在火爐旁邊,凝視著火焰發呆。
“還需要我服務嗎,主人?”我支吾著,說出最後一個字。
旺達搖了搖頭。
我離開房間,穿過走廊,在通向花園的台階上坐下。冬天的寒風從亞諾河吹來,帶著潮濕的寒氣。近處的小山和遠處的小山都矗立在玫瑰色的霧中,金色的薄霧在城市上空飄蕩,在大教堂的炮塔四周飄蕩。
淺藍色的天空還有幾顆星星在閃爍。
我解開夾克,把滾燙的前額放在大理石上。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像孩子的遊戲,但是現在情況變了,變得異常惡劣。
我感覺到災難臨頭。我看到災難就在我的麵前,我能抓住它,但是我沒有勇氣麵對它,我連一點兒力氣都沒了。老實說,我並不害怕傷痛,我也不害怕受罪,不害怕受到的虐待。
我所恐懼的是,我害怕會失去瘋狂愛著的那個女人。恐懼是那麽強烈,簡直要把我壓垮,我突然像個小孩似的哭出聲來。
一整天,她都把自己鎖在屋子裏,非洲女人在外麵候著。夜晚的第一顆星星在天空閃耀的時候,我看到她走進花園。我小心地跟在她後麵,保持著一段距離,發現她進了維納斯神廟。我偷偷地跟在她後麵,從門縫裏窺視她。
她站在莊嚴的神像前,兩手合攏,好像在祈禱,神聖的愛之恒星向她發出藍色的光。
深夜,我躺在床上,擔心失去她,像英雄或是思想家一樣充滿了絕望。我點燃走廊裏聖徒畫像下麵小小的紅油燈,一手提著燈,走進旺達的臥室。
這頭母獅子,被驅趕得精疲力竭、被獵人追逐得快要死去的母獅子,終於在墊子上睡著了。她平躺著,拳頭緊握,呼吸聲很重。看上去她正在做噩夢。慢慢地,我把燈提近一些,讓紅紅的燈光完全照著她那張完美的臉蛋。
但是,她沒有醒。
我把燈輕輕地放在地板上,在旺達的床邊躺下,把頭靠在她柔軟的、熱乎乎的胳膊上。
她動了一下身子,但還是沒有醒。我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在黑夜裏,我被痛苦折磨成一塊石頭。
後來,我**了一下,終於哭了起來,眼淚落在她的胳膊上。她的身子退縮了幾次。終於,她坐了起來,非常吃驚,擦擦眼睛看著我。
“薩烏寧。”她嚷道,恐懼多於憤怒。
我沒有回答。
“薩烏寧。”她繼續溫柔地叫道,“出什麽事了?你生病了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那麽富有同情心,那麽溫柔,那麽可愛,就像在我的胸膛插了一把又紅又熱的鉗子,我放聲大哭起來。
“薩烏寧!”她再次開口,“你這個可憐的、傷心的家夥。”她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卷發,“我對不起你,非常非常對不起。但是我幫不了你,我一生都沒有替你找到治療疾病的法子。”
“啊,旺達,必須那樣嗎?”我痛苦地嗚咽著。
“什麽,薩烏寧?你在說什麽?”
“你不再愛我了嗎?”我繼續說道,“你一點兒也不同情我嗎?那個英俊的陌生人已經完全占據你的心了嗎?”
“我不能撒謊。” 她停頓了一下,溫柔地說,“他對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吸引力,這讓我痛苦,讓我戰栗。這種吸引力詩人也無法描述,隻在舞台上出現過,我也一直認為它是虛幻的想像而已。啊!這個男人就像一頭獅子,他強壯,漂亮,驕傲,然而他也溫柔,不像北方佬那樣粗魯。我真的很抱歉,相信我,薩烏寧。但是我一定要擁有他。我在說什麽?假如他要我的話我一定會屈服於他的。”
“想想你的名譽,旺達,你一直把名譽保持得那麽完美。”我嚷道,“甚至對你來說我再也一文不值了嗎?”
“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她回答。
“我要盡可能堅定,我希望……”她感到不好意思,把臉埋進墊子裏,“我希望成為他的妻子——假如他要我的話。”
“旺達!”我咆哮著,再次感到致命的恐懼,恐懼讓我無法呼吸,無法思考。“你想成為他的妻子,你想永遠屬於他!啊,不要把我趕走。他不愛你!”
“誰這麽說的?”她嚷道,大發雷霆。
“他不愛你。”我情緒激動地繼續說道,“但是我愛你,我崇拜你,我是你的奴隸。我希望被你捕獲,我願意一生都陪伴你。”
“誰說他不愛我?”她猛地打斷我。
“哦,我說的。”我辯護道,“是我!沒有你我活不下去。你可憐我吧,旺達,發發慈悲!”
她看著我,再一次,她又同樣冷漠、無情地看著我,不懷好意地笑了。
“你說他不愛我!”她諷刺地說,“哦,好啊,你就這麽安慰自己得了。”她翻了個身,背對著我,侮辱我。
“我的上帝,難道你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嗎?難道你不像我一樣有一顆心嗎?”我嚷道,胸部抽搐著。
“你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她反駁道,腔調讓人惡心,“我是石頭做的女人,是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是你的理想人兒啊。你跪下來,崇拜我呀。”
“旺達!”我懇求她,“你仁慈一點吧!”
她大笑起來。我的臉埋進墊子,淌下一滴淚,這淚水裏包含了我的傷痛。
長時間的沉默,然後,旺達慢慢坐起來。
“你讓我厭煩。”她開口了。
“旺達!”
“我想睡了,讓我睡覺。”
“你發發慈悲吧,”我懇求她,“不要把我推開。沒有一個男人,再沒有另外一個人像我這麽愛你。”
“讓我睡覺……”她把背轉向我。
我跳起來,夠著懸掛在她床邊的匕首,從刀鞘裏拔出來,對著自己的胸膛。“我要在你的麵前自殺。”我陰沉著咕噥。
“隨你的便。”旺達非常冷漠地回答,“不要打攪我睡覺就行。”
然後,她大聲打著嗬欠,“我困死了。”
那一刻我站在那兒,就像一塊石頭,然後,我大笑起來,又再次大哭起來。後來,我把匕首別在皮帶上,跪到她麵前。
“旺達,請聽我說幾句話。”我請求著。
“我要睡覺!你沒聽見嗎?”她生氣地尖叫,起床踢我走。“你已經忘記我是你的主人了吧?”看到我還不起身,她抓起鞭子,抽打我。我站了起來。她再次抽打我,這次是打在臉上。
“你會受到懲罰的,奴隸!”
我緊握著拳頭,突然下定決心,離開了她的臥室。她扔掉鞭子,迸發出一陣笑聲。我想像得出自己誇張的手勢是多麽滑稽。
我決定離開這個無情的女人,她對我如此殘忍,現在還打算不講信譽地背叛我——作為我對她奴隸般崇拜的回報。對她做的每件事我已經受夠了。我把為數不多的幾件隨身物品放在頭巾裏打了個包裹,然後給她寫了封信:
女士:
我愛你愛得那麽盲目愚蠢,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能像我這樣屈服於一個女人。但是你辱沒了我最神聖的情感,和我玩了一場厚顏無恥而且輕佻的遊戲。雖然你殘忍地對我,隻是可憐我,可是我仍然愛你。現在你變得庸俗了,我不再是一個任你鞭打腳踢的奴隸了。是你自己給了我自由,我要離開你這個讓我對你隻剩下憎恨和輕視的女人。
薩烏寧·凡·庫什姆斯基
我把便條遞給摩爾人女仆,於是盡可能地快步離開了這兒。到達車站的時候,我氣喘籲籲。我感覺自己的心髒在怦怦直跳。我停了下來,眼淚流了下來。啊!多麽羞恥啊!我想逃離這兒,可是我卻不能這樣。我要去哪兒?回她那兒——我既厭惡又崇拜的她那兒。
我再次改變了主意,我不能回去,一定不可以回去。
但是我怎樣才能離開佛羅倫薩呢?我意識到自己沒有錢,一個子兒也沒有。那麽,就步行好了。誠實地乞討總比吃一個妓女的麵包強。
然而,我還是不能離開。
我對她發過誓,我的榮譽在她那兒呢。我必須回去。也許她會釋放我呢。
疾行了幾步後,我又停了下來。
她擁有我的榮譽,我的誓言,隻要她願意,我就一直是她的奴隸,因此她不可能讓我自由的。但是這樣的話我可以自殺。
我穿過卡希納來到亞諾河邊,沿河而下。渾濁的河水濺著單調的浪花,衝刷著岸邊被人遺忘的垂柳。我站在那兒,細數我生活的所有歲月。生活的一幕幕在眼前飛掠而過,我發現自己的生活是那麽悲慘。歡樂是那麽少,而沒有價值和無關的事卻是無窮無盡,交織著許多傷害、痛苦、焦慮、失望、破滅的希望、不幸、悲傷和悔恨。
我想到了母親。我是多麽的愛她啊,我看見她因重病而慢慢死去。我想到了哥哥,他甚至還沒有享受到生活的樂趣就在風華正茂的年紀死了。我想到了死去的保姆,我童年時代的玩伴;我想到了朋友,他和我一起奮鬥,一塊學習。他們所有的人都被冷冰冰的毫無生氣的泥土給掩埋了。我想到了自己的情人,她經常和我說著情話,對我景仰萬分,她對別人可不是這樣。
所有的一切都化為了塵埃。
我大笑著,跳進河裏。但這時我抓住了在渾濁的河麵上搖擺的一根柳樹枝。我看見了那個讓我變得這麽悲慘的女人:她在水麵上漂浮著,陽光照耀著她。她像一個透明人兒,紅色的光輝圍繞著她的頭和脖子。她把臉轉向我,衝我傻笑。
我又回來了,渾身濕透了,衣服上的水直往地上滴,我因羞愧和發燒而全身灼熱。非洲女人已經把我的便條遞進去了,因而我的命運都掌握在這個無情的、火冒三丈的女人手中。
那麽,讓她殺了我吧,我……既然我自己下不了手。我不想繼續活在這個世上了。
我繞著屋子轉圈的時候,她站在走廊裏,斜靠著欄杆,臉上光彩照人,綠色的眼睛朝我一眨一眨。
“你還活著?”她問道,一點也不激動。我站在那兒,愚蠢地低著頭。
“把匕首還給我。”她繼續說道,“你沒有用它,為什麽?你甚至連結束自己生命的勇氣都沒有?”
“我沒有匕首。”我回答,顫抖著,因寒冷而瑟瑟發抖。
她驕傲而輕蔑地掃了我一眼。
“你一定把匕首落在亞諾河裏了。”她聳聳肩,“誰在意這個呢?哦,為什麽你沒有離開?”
我咕噥著什麽。她沒有聽清,我自己也沒聽清。
“啊,你沒有錢!”她嚷道。“這兒!”她把錢包丟給我,那股輕蔑勁兒簡直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我沒有撿。
雙方都沉默了很久。
“那麽說你不想離開這兒?”
“我不能離開。”
旺達駕車去卡希納沒有帶我,去劇院也沒有叫我。她娛樂消遣的時候,非洲女人在服侍她。沒有一個人問起我。我漫無目的地在花園遊蕩,就像一隻被主人丟棄的動物。
我躺在矮樹叢裏,觀察一對麻雀搶食一粒種子。
然後我聽見女性衣裙的沙沙聲。
旺達走過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絲質外衣,時髦的紐扣直到喉嚨。希臘人陪著她,他們愉快地交談著,但是我沒有聽清一個字。他使勁跺腳,瓦礫四濺,又把馬鞭在空中連連抖動。旺達向後退卻。
難道她擔心會抽中自己嗎?
他們關係進展得那麽親密了?
他離開了,她叫他,但是他沒聽見,他不想聽見。
她悲傷地點了點頭,然後坐到離她最近的石椅上。她在那兒坐了很長時間,沉思著。我把她當一個可愛的玩具一樣觀察。最後,我猛地積聚力量,輕蔑地走向她。她大吃一驚,從頭到腳都在顫抖。
“我來向你表示祝賀。”我鞠了一躬,說道,“我看見了,親愛的女士,你已經找到自己的主人了。”
“是的,感謝上帝!”她嚷道,“他不是我的新奴隸,我的奴隸夠多的啦。他是我的主人。女人需要一個主人,女人會崇拜他的。”
“因此,你崇拜他,旺達?”我咆哮著,“那麽一個粗魯的男人?”
“我愛他勝過愛任何人。”
“旺達!”我捏緊拳頭,但是眼淚已經湧到我的眼眶,憤怒控製了我,甜蜜的精神錯亂控製了我。“很好,那麽你選擇了他,要嫁給他,讓他成為你的主人。但是隻要我活著,我仍然是你的奴隸。”
“甚至那時候你還是我的奴隸?”她說,“那一定很有趣。可是恐怕他不能容忍這一切。”
“他?”
“是的,他已經嫉妒你了。”她嚷道,“他嫉妒你!他要求我當場把你趕走。當我告訴他你是誰的時候……”
“你告訴他……”我重複著,全身冰冷。
“我把每件事都和他說了,”她回答,“我說了我們倆之間的整個故事,每一個細節。他沒有笑,相反,他大發雷霆,直跺腳。”
“並且他威脅要鞭打你?”
旺達朝地上看著,沒有做聲。
“是的,一定是的。”我說道,感到諷刺而辛酸。
“你怕他,旺達。”我跪在她腳下,非常憤怒,抱住她的雙膝,“我並不想從你這兒得到什麽,我隻是想留在你的身邊,做你的奴隸!我願意做你的一條狗!”
“你意識到你讓我感到厭煩了嗎?”旺達一點也不同情我,說道。
我跳起來。我的每一根神經都繃到了極點。
“現在你不再殘忍,你變得庸俗!”我說,尖銳而辛辣地強調每一個字。
“這個詞你在信中早就說過了。”旺達傲慢地聳聳肩,反駁道,“一個聰明的男人從來不重複他自己說過的話。”
“注意你對待我的方式!”我發火了,“你說什麽?”
“我可以教訓你,”她諷刺地說,“但是這一次我寧願解釋,而不是鞭打你。你沒有權利指責我任何事。我不是一直都對你很誠實嗎?難道我沒有一再地警告你嗎?我不是一直深深地愛著你,甚至對你充滿激情嗎?我向你隱瞞過事實嗎?我不是說過屈服於我,在我麵前卑躬屈膝是很危險的嗎?我隱瞞過我希望被征服的事實嗎?而且,是你自己想成為我的玩物和奴隸的。當你匍匐在一個殘忍而暴躁的女人腳下,被她的鞭子抽打的時候,你感到極大的快樂。因此,你現在期望什麽呢?
“在我的身體裏潛伏著危險因子,是你第一個喚醒了它們。如果我在折磨你、虐待你並從中獲得了樂趣,那麽這全都是你的錯。是你把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你責怪我隻表明實際上你太怯懦,太沒用,太可悲了。”
“是。是我的錯。”我說,“但是我沒有為這個吃夠苦頭嗎?現在該是結束它的時候了。停止這個殘酷的遊戲。”
“我也想停止呢。”她回答,用一種奇怪的、不可捉摸的眼神看著我。
“旺達!”我憤怒地嚷著,“不要把我逼向絕路。你將再次看到我成為一個男子漢。”
“就像盤子裏的火焰,”她反唇相譏,“就像燃燒一秒馬上就熄滅的火焰。你認為你能脅迫我?你這樣做就太滑稽了。如果你是我原先所希望你成為的那種男人——熱忱、有思想、嚴厲的男人的話,我早就無限忠誠地愛你,成為你的妻子了。一個女人隻崇拜她需仰視的男人。但是假如一個男人——你這樣一個男人——情願把自己的脖子讓她的腳踩,那麽她就會把他當做一個受歡迎的玩具,厭煩的時候就會一腳把他踢開。”
“你踢我試試,”我諷刺地說道,“有些玩具也很危險的哦。”
“不要向我挑戰。”旺達嚷道,她的眼睛閃閃發光,臉頰通紅。
“假如我不能擁有你,”我繼續說道,因生氣而嗆住了,“那麽其他人也別想得到你。”
“你引用的是哪部戲裏的台詞?”她嘲諷我,然後抓著我的胸膛,氣得麵色發白。“不要向我挑戰,”她繼續說,“我不殘忍,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走多遠或者有什麽界限。”
“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這比讓他成為你的愛人,你的丈夫更糟糕啊!”我回答,心裏越來越激動。
“我可以要你做他的奴隸,”她說,“你不是還在我的控製之下嗎?我們不是有合同嗎?但是,當然,如果我把你捆起來告訴他:‘你想怎樣對待他都行。’對你來說都是一件樂事。”
“女人,你瘋了吧?”我尖叫道。
“我很清醒。”她平靜地說,“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要試圖反抗。既然我已經走遠,那麽我可以走得更遠。我會讓你憎恨的。看到他把你鞭打得死去活來我真的認為是一種享受,但是我仍然阻止了它發生,仍然……”
我幾乎喪失了理智,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拖到地上,使她跪在了我的麵前。
“薩烏寧!”她叫道,臉因為憤怒和恐懼而扭成一團。
“假如你要做他的妻子,我會殺了你!”我威脅她,從胸膛迸出來的詞既嘶啞又陰暗,“你是我的,我不會讓你走的,我那麽愛你。”我抓住她,緊緊地抱住她,右手不自覺地摸向皮帶裏的匕首。
旺達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平靜地、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你這個樣子很吸引我。”她冷冷地說,“現在的你是一個男人,我知道這一刻我仍舊愛你。”
“旺達。”我聽得入迷,熱淚盈眶。我低下頭,在她充滿魔力的小臉蛋上瘋狂地吻著。突然,她爆發出一陣惡意的大笑,嚷道:“現在你找到理想的人兒了吧?你對我還滿意嗎?”
“什麽?”我結巴著,“你在開玩笑吧?”
“我是認真的。”她歡快地繼續說道,“對待愛你這件事,對你這個人我是認真的。而你,你這個可愛的小傻瓜,你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僅僅是個遊戲嗎,隻是為了讓你相信?你沒有注意到對我來說鞭打你是多麽困難嗎,那個時候我寧願把你的臉捧在手中印滿了吻?但是我們做夠了,不是嗎?我扮演殘忍角色比你預想的還要好。現在你一定很滿意你優秀、聰明、有魅力的小妻子,不是嗎?我們必須用一種明智的方式來生活,並且……”
“你將成為我的妻子!”我嚷著,歡呼雀躍。
“對,做你的妻子,你這個可愛的男人。”旺達喃喃低語,親吻著我的手。
我把她拉了起來。
“因此,現在,你不再是我的奴隸格列高。”她說,“現在,你再次成為我親愛的薩烏寧,成為我的丈夫。”
“那麽希臘人怎麽辦?你不愛他了嗎?”我憤怒地問她。
“你怎麽會相信我會愛上那個粗魯的人呢?但是你完全瞎了眼……我真為你擔心……”
“我幾乎因為你而自殺。”
“真的?”她嚷道,“啊,一想到你在亞諾河裏我就還在顫抖……”
“但是你挽救了我。”我溫柔地說,“你漂浮在亞諾河麵上,向我微笑,是你的微笑讓我活了下來。”
把她擁在懷裏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安靜地靠在我的胸膛上,讓我親吻她,微笑著。我感覺自己剛從一場精神錯亂中清醒過來,或者好像我經曆了海難,與威脅著要吞噬我的風浪搏鬥了好幾天,現在我終於上岸了。
“我恨佛羅倫薩,你在這兒過得一點也不快樂。”當我向她道晚安的時候她宣布,“我想盡快離開這兒,明天吧。請為我寫幾封信,你忙著寫信的時候,我將駕車去鎮上向他們道別。這樣安排合適嗎?”
“這樣當然好,我親愛的、可愛的、聰明的妻子。”
一大早她就來敲我的門,問我睡得好不好。她的體貼善良真的讓我很高興。我從來沒想過她會那麽溫柔。
她出去已經四個多小時了。我早就寫完了信,坐在走廊裏,看著大路,試圖看清她的馬車在哪兒。我有一點擔心她,然而上帝知道我沒有理由懷疑或是恐懼。但是沮喪潛藏在我心裏,我不能驅除這種感覺。也許過去那段受苦的日子在我的心靈投下了陰影。
她回來了,高興得神采四溢,看起來非常滿意。
“哦,每件事都像你希望的那樣嗎?”我問道,溫柔地親吻她的手。
“是的,親愛的。”她回答,“我們今晚就離開。幫我打好包裹。”
傍晚,她要我去郵局幫她寄幾封信。我駕著她的馬車去,一個小時內就返回來了。
“主人問起你。”非洲女人說。我微笑著,走上寬闊的大理石台階。
“有人來過嗎?”
“沒有一個人來過。”她說,像貓一樣蜷縮在台階上。
我慢慢穿過大廳,站在旺達臥室的門邊。
為什麽我的心怦怦直跳呢?我是那麽高興啊!
我慢慢推開門,掀起門簾。旺達躺在軟椅上,看上去她並沒有注意到我。她穿著那件銀灰色的上衣是那麽的漂亮,這件衣服勾勒出她的完美曲線,讓她豐滿的胸部和美麗的臂膀顯露了出來。她的頭發紮了起來,用黑色的天鵝絨絲帶纏著。壁爐中的火焰跳躍著,天花板上的燈發出紅色的光芒,整個房間似乎籠罩在一片血光之中。
“旺達。”最後,我和她打了招呼。
“哦,薩烏寧。”她愉快地叫我,“我等你都等得不耐煩了。”她站起來把我擁在懷裏,然後退回到奢華的墊子上坐了下來,試圖再次摟住我。但是我輕輕地滑落到她腳下,頭靠在她大腿上。
“你知道我今天特別愛你嗎?”她喃喃低語,撥開我前額的幾縷頭發,親吻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真漂亮。我最喜歡你這個樣子了。但是今天,你的眼睛完全讓我迷醉。我要死了……”她舒展著曼妙的四肢,通過紅色的睫毛溫柔地向我眨著眼。
“而你——你太冷酷了。你抱著我就像抱著一截木頭似的。你等等,我要你愛我!”她嚷道,擁抱我,嘴唇與我的嘴唇糾纏在一起。
“你再也不喜歡我了,我必須再次對你殘忍才行。很顯然,今天我對你太溫柔了點。你知道為什麽嗎,你這個小傻瓜?我要再次鞭打你……”
“但是,親愛的……”
“我要嘛。”
“旺達!”
“來吧,讓我把你捆起來。”她繼續說道,淘氣地在屋子裏轉圈。“我希望看到你真正陶醉在愛中,你明白嗎?這是鞭子。我可以鞭打你嗎?”
她先捆住我的腳,然後把我的手捆在我背後,最後把我的胳膊綁得結結實實,好像我是個動物似的。
“那麽,”她興高采烈地說,“你還能動彈嗎?”
“不能了。”
“太好了……”
她用一根結實的繩子做了一個套索,套在我的脖子上,然後拉向我的臀部。就這樣她把我牢牢地綁在了一根床柱子上。
那一刻我奇怪地戰栗起來。
“我感覺自己像要被處決似的。”我咕噥著。
“哈哈,今天你將經曆一次徹底的鞭打!”旺達嚷道。
“但是,請穿上你的毛皮大衣。”我說。
“我很願意給你這個榮幸。”她回答,拿出外套,微笑著穿上。然後她把胳膊在胸前交叉,站在那兒,半閉著眼睛窺視我。
“你聽說過戴奧尼夏公牛的故事嗎?”她問我。
“我記得這個故事非常野蠻。怎麽了?”
“一個拍馬屁者為敘拉古的暴君設計了一種折磨人的新式工具——鐵牛。把罪犯鎖在鐵牛裏,放在大火上。當鐵牛變熱的時候,罪犯就開始尖叫。他的哀號聽起來就像公牛的咆哮聲。
戴奧尼夏對發明者親切地笑了笑,為了當場檢驗他的工作,下令把他第一個關進鐵牛。
“故事非常有教育意義。”
“是你發掘了我的自私、暴怒和殘忍,因此你就要做第一個犧牲品。現在我發現捕獲一個能思考又有感知和期望的男人真是一件快樂的事,就像我做的那樣——一個在肉體和心靈上都比我強壯的男人。我發現控製、虐待這樣的男人很有趣,尤其是一個愛自己的男人。你還愛我嗎?”
“你瘋了!”我嚷道。
“這樣更好,”她回答,“你將從我將要處置你的方式中獲得更多的樂趣。”
“你出什麽毛病了?”我問她,“我理解不了你說的話。今天你的眼睛真的閃爍著某種殘忍的東西,你有一種奇怪的美,完全就是一個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
旺達沒有回答我,而是用胳膊圈著我的脖子,親吻我。那一刻我再次被激情包圍。
“那麽,鞭子在哪兒?”我問道。
旺達大笑起來,退後兩步。
“你就那麽希望被鞭打?”她嚷道,高興地甩了甩頭。
“是的。”
馬上,旺達的臉色變了,好像摻雜著憤怒。那一刻,她看起來甚至很醜陋。
“那麽,鞭打他!”她大聲叫道。
就在這時,希臘人從遮篷床的門簾後麵刷地探出頭來,我看見了他黑色的卷發。起初,我沒法言語,思維麻木。情況太滑稽了!我嘲笑自己,我的處境還從來沒有這樣淒慘過,這麽不體麵過。
我的幻想馬上就消失了。當我的情敵腳蹬馬靴,身穿暖和的白色馬褲和天鵝絨短夾克走到我麵前的時候,我從頭到腳都冰涼得發抖。我的眼睛落在他運動員般的體格上。
“你真的很殘忍!”他轉向旺達,說道。
“我隻是一個快樂的看客罷了。”她幽默地反駁道,“讓生活變得有意義些。一個快樂的看客通常很難從生活中脫離出來。一個貧困的人或是飽受痛苦折磨的人就像歡迎老朋友似的歡迎死亡的到來。但是一個追求快樂的人應該像古希臘人一樣讓生活變得愉快。他不能回避的是縱容自己從別人付出的代價中獲得快樂,他不必為此而感到抱歉。他必須像對待自己的馬車,像對待拉犁的動物一樣對待他人。他必須奴役像他一樣希望尋找快樂的人。他必須毫不同情地讓他們為自己服務,哄自己開心。他從來不關心他們的死活。他必須一直抱著這樣一個想法:假如他們控製了我,他們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對待我。為了他們的快樂我必須付出我的汗水,我的血淚,我的靈魂。古希臘人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快樂和殘忍,自由和奴役從來都是不可分割的。如果你希望像奧林匹亞的山神那樣生活,那麽在他們主人奢華的宴會上,你就必須把奴隸扔進魚塘和格鬥場,讓他們打架。尋找樂子的看客從來不介意讓別人的鮮血飛濺。”
她的話讓我完全恢複了神智。
“給我鬆綁!”我憤怒地叫喊。
“你不是我的奴隸、我的私人財產嗎?”旺達回應道,“要不要我給你看看合同?”
“給我鬆綁!”我拉扯著繩子,大聲威脅著,“否則……”
“他會逃脫嗎?”她問,“他威脅要殺死我。”
“不用擔心。”希臘人說,試了試繩子的鬆緊。
“我會呼喊救命的。”我再次開口喊叫。
“沒有一個人會聽見,”旺達道,“沒有人能夠阻止我再次虐待你神聖的感情,和你玩一場輕佻的遊戲。”旺達用惡魔般嘲諷的語調重複著我信上的語句。
“這一刻你發現我僅僅是殘忍無情還是我變得庸俗了?什麽?你是仍舊愛我還是已經憎恨我鄙視我了?鞭子在這兒。”她把鞭子遞給希臘人,希臘人快步向我走來。
“你不敢!”我嚷道,因憤怒而全身發抖,“我不會容忍你對我做任何事。”
“你這樣認為隻是因為我沒有穿裘皮大衣罷了。”希臘人輕薄地傻笑著反駁我,從床上拿起短貂皮大衣。
“你真是太美了!”旺達嚷道,親吻他,幫他穿上大衣。
“我真的可以鞭打他嗎?”他問。
“你願意怎樣鞭打他就怎樣鞭打他。”旺達回答。
“禽獸!”我氣急敗壞地說。
希臘人用冷冷的老虎般的眼神看著我,試了試鞭子。他把鞭子收回去的時候肌肉鼓了起來,鞭子在空中嗖嗖作響,我像瑪息阿一樣被捆綁著,隻能等著看阿波羅鞭打自己。
我的眼睛環顧四周,視線停留在天花板上。天花板上,躺在黛利拉腳下的參孫,被菲力斯人綁著。那一刻,這幅畫對我來說就是一個象征,有關男人對女人的感情、渴望和愛的一個永恒的寓言。“我們每個人都是參孫,”我自言自語道,“並且,不管你喜不喜歡,最終我們都被自己所愛的女人背叛了,不管她是穿緊身胸衣還是穿貂皮大衣。”
“現在就看著我怎麽教訓他好了。”希臘人嚷道。他的牙齒露在外麵,露出那種殘忍的表情,就是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種讓我恐懼的表情。
他開始抽打我,那麽殘忍,那麽凶狠,每抽一下我都抽搐一下,我的整個身體因疼痛而顫抖。真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這時候,旺達躺在沙發上,穿著毛皮大衣,撐著一隻胳膊,殘忍地饒有興趣地看著,大笑得抽搐起來。
被你的情敵在你崇拜的女人麵前鞭打,這種被虐待的感覺真是沒法用語言來形容。我羞愧得要死,絕望得要命。
最讓我感到羞愧的是,即使我處於這樣的情形——阿波羅在鞭打我,我的維納斯在殘忍地嘲笑我的情形下,我起初還感覺到美妙,一種超感覺的魔力。但是阿波羅,他一下又一下地打我,把我從詩意中打醒了。最後,我無力地憤怒著,緊閉牙關,詛咒自己,詛咒我淫蕩的幻想,詛咒女人和愛情。
我像要從夢中醒來了。
血順著鞭子流了下來,我像顫抖的蟲子一樣翻騰著。但是他仍然鞭打我,沒有一點同情的意思。而她呢,毫不同情地大笑著。她合上打好包裹的旅行箱,穿上旅行用的裘皮大衣,挽著他的胳膊走下樓梯的時候還在大聲笑著,然後他們鑽進了馬車。
這一刻,一切都靜悄悄的。
我聽著周圍的動靜,喘不過氣來。
馬車門關上了,開動了,走了,然後一切都結束了。
有一刻,我想要報仇,想殺死他,但是我仍然受到合同的製約。我沒有別的選擇,隻好緊閉牙關,握緊拳頭。
經曆我人生的殘酷災難之後,我的第一個願望是找到一個令人奮發的工作,危險的、有剝奪性的工作。我想參軍,去亞洲或是阿爾及爾。但是我的父親年老體弱,他需要我。
於是,我悄悄地返回家,兩年的時間我都在幫父親打理田產。現在的我懂得了以前不明白的一些事情,就像一條喝了新鮮水而複活的魚。我工作著,盡著自己的義務。後來,父親去世了,我就成了地主,任何事都沒有改變。我穿上西班牙靴子,過著完全理性的生活,就像一個老人站在我的麵前,用他智慧的大眼睛注視著我的肩膀一樣。
一天,我收到一個柳條箱,還有一封信。我認出是旺達的筆跡。
我奇怪地被感動了,拆開信,讀了起來:
親愛的先生:
自從佛羅倫薩的那晚過後,一晃三年時光就這樣過去了,我必須再次向你坦白的是我深深地愛著你。但是你那些奇怪的夢想,你愚蠢的熱情讓我窒息。你成為我奴隸的那一刻,我就斷定你永遠成不了我的丈夫。我認為執行你的夢想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也許我還有一個美好的願望,就是希望這樣可以讓你痊愈。
我找到了我需要的強壯的男人,和他在一起我成為了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之一。
但是像所有人的幸福那樣,我的幸福也非常的短暫。大約一年前他在一次決鬥中死了,從那以後,我像妓女一樣,一直生活在巴黎。
你過得怎麽樣?如果你的幻想不再糾纏你,你應該不缺少陽光的照耀,那些讓我變得強大的東西現在應該讓你也充滿了力量:思維清晰,心地善良,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致命的熱忱。
希望我的鞭打讓你痊愈了,治療方式雖然殘忍,但美好的時光,記得曾有一個女人深深地愛過你,我把那個可憐的德國人畫的肖像送給你。
我必須微笑,我完全沉浸在思緒當中,這個穿裝飾了貂皮的天鵝絨夾克的漂亮女人突然站在我的麵前,手裏拿著鞭子。我在這個曾經愚蠢愛著的女人麵前繼續微笑著,她的毛皮大衣曾給我帶來愉悅,她的鞭子也是。最後,我在自己的傷痛麵前微笑,我對自己說:“治療雖然殘忍,但是很有效果。重要的是,我痊愈了。”
“那麽,故事的主旨是什麽?”我問薩烏寧,把草稿放到桌上。
“主旨就是我是一頭蠢驢。”他嚷道,並沒有轉向我。他似乎很尷尬。“如果我鞭打她就好了。”
“一種新奇的辦法,”我回答,“你可以用在你的農奴姑娘身上。”
“哦,我已經在她們身上用過了。”他快速回答,“想像一下效果,在美麗、誇誇其談、歇斯底裏的女士身上使用……”
“那麽這個主旨是什麽?”我問道。
“主旨是那些女人,正如大自然創造她們的那樣,正如被男人豢養的那樣,她們是男人的敵人,在男人的專製下她們隻能是他們的奴隸,永遠不是他們的伴侶。隻有她和男人一樣有同樣的權利之後才能成為他的伴侶,那個時候她們受到的教育應該一樣,也做著同樣的工作。
“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樣,打擊是很有益處的。玫瑰色的、超感覺論的迷霧已經散啦。沒有一個人能夠再次讓我相信貝拿勒斯(印度聖城,有杜爾迦廟,廟中飼養了很多猴子,猴子在印度被認為神聖的動物,叔本華用來描述女人)的猴子或是柏拉圖的公雞(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給人下定義:人是沒有羽毛的兩條腿的動物。於是,他的反對者便提著一隻拔光毛的公雞到柏拉圖那裏,柏拉圖無言以對)是神的化身。”
薩克-莫索克簽署的兩份合同
利奧波德·凡·薩克-莫索克先生以自己的名譽起誓,同意成為凡·皮斯特夫人的奴隸,在六個月的期限內,他要無條件地滿足她的每一個願望,服從她的每一個命令。
作為她的一部分,利奧波德·凡·薩克-莫索克先生不能要求任何對他來說不名譽的事情,任何一件讓一個人、一個公民名譽掃地的事情。並且她一天留給他六個小時的時間寫作,從不看他的信件或是作品。如果他有任何的冒犯、疏忽或是不尊重的話,隻要認為合適,隻要她認為正確,主人(範妮·一凡·皮斯特)就可以懲罰她的奴隸(利奧波德·凡·薩克-莫索克)。總而言之,她的隸屬物——格列高——必須像奴隸一樣服從他的主人,把她的任何贈與都看成是美好的禮物,不能苛求她的愛或者要求任何權利。反過來,範妮·一凡·皮斯特承諾要經常穿裘皮大衣,殘酷的時候尤其要如此。
六個月的期限過後,這個奴役的小插曲雙方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也不要嚴肅地提及這件事。雙方都認為每件事已經忘記了,大家返回以前的戀愛關係中。[後來被刪了]
這六個月沒有連貫的順序,中間可以被打斷很長時間,可以依主人的意願隨時開始和結束。
合同由雙方簽字為證。
1869年10月8日生效
範妮·凡·皮斯特
利奧波德·凡· 薩克-莫索克
薩克-莫索克和旺達·杜拉耶的合同
我的奴隸!
我接受你做我的奴隸,允許你留在我身邊的條件如下:
完全無條件地向我交出你的一切。
除了我的意誌之外,你沒有自己的意誌。
你隻是我手中的工具,要毫無異議地聽從我的命令。假如你忘記了是我的奴隸,你沒有無條件地服從我命令的話,我有權力按自己的意願嚴厲懲罰你,你不能因此而抱怨。
我允許你做的任何快樂的事你都要認為是你最喜歡做的事,必須心懷感激地完成。我對你沒有義務,不欠你任何東西。
你不是我的兒子、兄弟、朋友,你是躺在灰塵中的我的奴隸,除此以外,你什麽都不是。
就像你的軀體一樣,你的精神也屬於我,如果這讓你感到痛苦,你必須克製自己對我專製的感覺。
我被允許最大程度地殘忍,即使我把你弄殘廢了,你也隻能毫無怨言地忍受。你必須像奴隸一樣勞作,如果我奢侈地狂歡而剝奪你的一切,用腳踢你,你必須無抵抗地親吻我曾踢過你的那隻腳。
我能隨時給你自由,但是沒有我的允許,你不準離開我。如果你妄想從我身邊逃走,你給我權力折磨你,用任何你無法置信的方式折磨你,直到你死去。
對我來說,你一文不值。對你來說,我是你的一切,是你的生命,你的幸福,你的悲傷,你的痛苦,你的快樂。
你必須執行我交代的任何事情,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假如我要你犯罪,你也必須遵從我的意願成為一個罪犯。
你的榮譽屬於我,正如你的血液、你的思想、你的才能都替我工作一樣。無論你是生是死,我都是你的主人。
甚至如果你再也忍受不了我的專製,對你來說,鎖鏈太沉的話,那麽你必須自殺——我將永遠不會給你自由。
我以自己的名譽發誓要成為旺達·杜拉耶夫人的奴隸,準確地執行她的命令,毫無抵抗地服從她強加在我身上的每件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