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王仙客到長安城裏找無雙,長安城是這麽一個地方:從空中俯瞰,它是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在大院子裏,套著很多小院子,那就是長安七十二坊,橫八豎九,大小都一樣。每個坊都有四道門,每個坊都和每個坊一樣,每個坊也都像縮小了的長安城一樣,而且每個坊都四四方方。坊周圍是三丈高的土坯牆,每塊土坯都是十三斤重,上下差不了一兩。坊裏有一些四四方方的院子,沒院子的人家房子也蓋得四四方方。每座房子都朝著正南方,左右差不了一度。長安城裏真正的君子,都長著四方臉,邁著四方步。真正的淑女,長的是四方的屁股,四方的**,給孩子喂奶時好像拿了塊磚頭要拍死他一樣。在長安城裏,誰敢說“派”,或者是3·14,都是不赦之罪。

王仙客初到長安來時,正是初春時節。他騎馬走進長安城裏,發現長安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上次他來的時候,也是初春時節,路邊上繁花似錦,現在那些花都不見了。原來大道兩邊有好多紫玉蘭,現在不但花沒有了,連樹都不見了,隻剩下了樹樁子。有的地方樹樁子也不見了,地上留下了一個樹坑,坑裏露出樹根,像被蠶吃光了的葉脈一樣,非常難看。原來小巷裏長了很多梨樹,梨花如雪,現在梨樹都不見了,小巷裏多了很多小棚子,是用梨樹幹搭的。小棚子把路堵住了,隻能從邊上繞過去。原來城門口的大道是用硬木磚鋪成,磚上釘著黃銅的大頭釘,整個路麵打磨得光亮平整,好像冰糖一樣;外地來的馬匹走了上去,都是一副提心吊膽的樣子,因為它們看見自己下麵還有一匹馬。現在釘子被人起去賣了廢銅,木磚就像被開水燙過的蜈蚣,變成了零亂的一團。原來坊間的大道是用蒸後的黃土鋪成,平整如鏡,每天早上、中午、晚上三次,穿著號服的清道夫用土把窪處墊平,並且撒上純淨的海砂。現在變得凹凸不平,到處是積水,到處是豬崽子在閑逛。一切都變得又髒又破,但是一切還是那麽方。王仙客還發現路上的女人都打扮得非常難看,把眉毛畫得像倒放的掃帚,用白粉把嘴塗掉了一半,裝出一個櫻桃小嘴的模樣。和別人說話時,總要拿扇子遮住半邊臉,裝出一個羞羞答答的樣子,而且不管你問什麽,她都說不知道。假如你向個男人去打聽,他就皺著眉頭,不停地東張西望。等到你說完了話,他根本不回答你的問題,隻說一句“少陪”,就匆匆離去了。這些情形預示著無雙會非常的難找。

王仙客到長安城宣陽坊裏找無雙,無雙非常難找,這是因為大家都以為無雙不存在,還因為大家都討厭王仙客。一個大男人,跑來找一個姑娘,而且還公開說道,要娶她回家當老婆,簡直一點廉恥都沒有了。男女之間的事應該是羞羞答答的,哪有這樣嚷嚷出來的。除此之外,大家還覺得王仙客的那玩意長得極為難看(是在澡堂裏看見的),又粗又長,像個擀麵杖;**又圓又大,好像大號的蘑菇;睾丸肥大,簡直像驢一樣;**茂盛,就像一個老鴉窩。而宣陽坊裏各位君子幾乎都是**,頭上尖尖的,**稀疏,那地方的皮膚顏色也很淺,保持了童子的模樣。像這樣的**,才是君子所有,才能在眾人麵前露出來。而像王仙客長的那種東西,隻能說明他是個急色鬼。大家都對他怒目而視,王仙客也覺得有一點慚愧。就去對別人說:老兄,我這是父精母血自己長成了這樣,並非有意拉長。意思說,這是遺傳在起作用,他自己沒有責任。別人卻不搭理他的話,隻是對他怒目而視,然後就一聲不響地離去了。這又叫王仙客感到困惑:我的雀兒長得不好,是我的毛病。哪兒得罪你了?

王仙客到長安城裏來時,騎了一匹白馬。那時節出門的人需要一匹馬,就像現在的北京人需要一輛自行車,洛杉磯的人需要一輛汽車一樣。雖然沒有它也能過,但是很不方便。他在客棧裏住下以後,就關照店主要好好照看那匹馬。店主人說,客官,您就在城裏騎這匹馬嗎?王仙客說,是呀。這馬有什麽病嗎?店主人說,沒有沒有。然後就下樓去了。過了一會兒,王仙客聽見店主人在樓下說,那個山東蠻子要在城裏騎這匹馬!王仙客聽了覺得不好,就跑到馬房裏去,把那馬仔細查看了半天,看了它的蹄子和牙,發現它並沒有得關節炎、氣管炎、肺結核,蹄子也沒有漏。他還不放心,把馬送到獸醫院,掛了內科號、外科號、骨科號、五官科號,每一科都看了。結果是這匹馬健康狀況非常的好。大夫隻是說,在城裏騎它,最好配個兜子。王仙客想,這大概是說,要給它配個糞兜子,省得馬糞汙了街麵。於是他就去買了一個麻袋,拴在馬屁股上了。後來他就騎著它去找無雙。那馬屁股上多了一個東西,就鬧起脾氣來,到了寬一點的街上就要橫著走,但是也沒踩到過人。長安城裏卻有一半人見了他就怒目而視,另一半人卻紅著臉低下了頭。後來王仙客終於發現了,見了他就低頭的是女人,怒目而視的是男人。而他的馬和長安城裏任何一匹馬都不一樣,別人騎的是母馬、騸馬,而他騎了一匹兒馬。到了這時,他才知道了兜子應該套在什麽地方,但是這時已經晚了。而且他還是缺少自覺性。假如自覺的話,到公共澡堂洗澡時就該給自己也帶個兜子。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宣陽坊裏所有的人都把王仙客看成了個危險人物,所有的女人見了他就要逃開,包括九十歲的老太太,三歲半的小女孩。上述女人逃走時,雙手還要捂在襠下,很顯然是怕王仙客犯強奸罪。至於一切十五歲到五十歲的女人,都戴起了鐵褲襠。這東西後來傳到了歐洲,就換了名字,叫作貞操帶。但是從形象來看,叫作鐵褲襠比較貼切。那東西像件甲胄,正麵畫了老虎頭,豹子頭,或者狗頭,都是張著嘴要咬人的樣子。鐵褲襠上還有鎖,鑰匙在當家的手裏。但是那種東西相當的冰腿,所以都在裏麵墊上各種保暖的東西。帶了一段之後,有點潮濕,就要摘下來曬。這時它看起來像是鴿子住的那種小房子。正麵有兩個大洞,好像是供鴿子出入。裏麵鋪鋪墊墊的,好像是鴿子睡的稻草啦。王仙客一點也沒發現這些東西是在防他,隻是詫異這一陣宣陽坊裏養鴿子的怎麽這樣多。

但是怕馬糞汙了街麵,純粹是王仙客瞎操心,長安的市民一點也不討厭馬糞,甚至對馬糞很有感情。這都是因為長安米珠薪桂,就是達官貴人也在抱怨物價太高,何況升鬥小民。馬糞剛屙出來時雖然濕呼呼,但是曬幹了卻可以燒。假如馬在街上屙了糞,不但小孩子會馬上撲上去,用衣服把它兜起來,就連下了班的公務員見到了,也會拿出中午帶飯的飯盒,用筷子把糞蛋一個個夾進去。但是說到屙屎給人燒,給鄉下人拉車進城的大肚子水牛比馬還要受人歡迎,因為那種動物在街上揚起了尾巴,呼啦啦一屙就是半桶。見到了這樣景象,路邊上商店裏的老板就猛撲出來,手裏拿了寫有自己姓名、籍貫、住址的牌子,猛地插在糞上。這塊牌子要在糞上插很久,直到牛糞完全幹燥,可以拿到家裏去了,才被拔下來,擦幹淨備用。假如一個牌子上寫著“李小二”,插到了一泡牛糞上,它幹燥後就歸李小二所有。我表哥博古通今,對這些事情知之甚詳。牛屎的事都是他告訴我的。

我表哥還說,一泡牛屎幹燥了以後,可以燒開兩壺水,其熱力相當於半立方米的天然氣,或者兩塊蜂窩煤。燒牛屎還有一樁好處,就是不用和煤氣公司打交道。所以牛在門前屙屎,簡直是老天爺送來的財喜。當然,好事多磨,一塊幹牛屎到廚房之前,還會有很多磨難。吃牛屎的屎克螂就想把它偷走,然後吃掉,這時就要派孩子去把它攆走;有時還會遇上下雨,這時候還要把鬥笠戴在它上麵。最討厭的是有些人人品低下,想把別人的牛屎偷走。鄰居之間老為這事打架。王仙客不知道這些事的底細,見到別人為牛屎打架,他就哈哈大笑,並且大言不慚地說:在我老家,從沒有人為了牛屎吵架。這叫宣陽坊裏的各位君子聽了很不高興。性子急的侯老板就反駁他道:當然了,你們山東蠻子吃生麵,喝涼水,用不到燒的。但是王仙客聽了這樣的搶白,還是不自覺。他爭辯說,我們老家出了門就是山,小山上密密層層,柞樹條子有一房高,大山上都是千年的鬆柏,所以從來就不缺柴火。但是這樣的話沒人愛聽。有人就對他說:既然這樣,你到這裏來幹什麽?回你的山東去罷。聽了這樣的話,王仙客才住嘴不講了。根據以上情形,宣陽坊裏各位君子對王仙客有如下結論:他是個來曆不明的色鬼,流氓,喪門星。

王仙客到宣陽坊裏來時,正是初春。轉眼間,他就呆了六個月了,已經到了秋季。過去沒人見過他,他要找的人也沒人認識;他的**像公驢一樣;他對牛糞的態度也很反常。有關第一點,人們說,誰知他是從哪裏跑來的。有關第二點,人們說,我要是有女兒,情願打死了喂狗,也不嫁給他。有關第三點,人們說,這家夥一看就是個油瓶子倒了也不知道扶的公子哥兒。但是除了嫉惡如仇的老爹和侯老板,大家還是要和他打交道,因為他有錢。假如要把他攆走,開客棧的孫老板第一個不答應,這是因為宣陽坊在長安城裏既不靠城門,又不靠要道,猴年馬月也不來個外鄉人。除了外坊來串的土娼偶爾來開個房間,就是坊裏有人結婚,嫌家裏地方太小,到這裏開個雙人間。後一種情況下敲不了他們的竹杠,也就賺不到錢,而在前一

種情況下,嫖客和妓女常常跳窗逃走,賴掉房錢。王仙客一個單身客,頂了孫老板一半還多的營業額。另外他常在坊裏的鋪子買點東西,雇個小孩給他跑腿,給的錢都很多。因此王安老爹幾次在街坊會上提議要把王仙客攆走,總是沒人附合。

王仙客到長安城裏是要找無雙的,但是他總是鬼鬼祟祟,不肯把自己所記得的一切有關無雙的事全說出來。雖然他記得上次到長安來時(剛來時隻有十六七歲)和無雙打得火熱,而現在已經有二十五歲了,但是要說出當年是怎麽火熱,頗有一點困難。比如有一天那位嬌小姐別出心裁,不想從大門口出去,卻要爬牆,所以要踩王仙客的肩膀。其實她不是想從牆上跳出去,而是要從牆上發射彈弓射擊過路人的腦袋。那時候無雙已經有十四歲了。王仙客從她兩腿之間看上去,看見了兩條直苗苗的腿,還有很寬敞的褲筒。在褲筒的頂端,有一件樣子很古怪的東西,是灰溜溜的。當時王仙客的確心驚肉跳了一陣,但是轉瞬之間就恢複了正常。時隔七八年再想起來,不但毫不興奮,還覺得有點惡心。

像那一天無雙爬牆的事,本來可以成為找到她的線索。因為他記得無雙朝外放了幾彈,牆外就響起幾聲慘叫來。牆外的事不難想像:有一位君子從這裏路過,走過大門口時,為提防門裏飛出的冷彈,頭上頂了一個鐵鍋。走過了門口,覺得危險已過,就把鐵鍋拿下來了。誰知道無雙會在牆上發彈,所以腦袋上就被打出了一到兩個窟隆,鮮血淋漓。隻要找到一個某年某月某日在空院子外的夾道裏被打破了腦袋的人,就可以證明無雙不但存在,而且在這個坊裏住過;尋找工作就會有重大的進展。這原本是個很好的線索:找坊裏所有頭上有傷疤的人談談。但是王仙客又是一位君子人,他覺得這樣是揭別人的傷疤,所以不肯這樣幹。

那天無雙爬牆的事是這麽結束的:她朝牆外的小胡同裏放了幾彈之後,忽然從王仙客頭頂上跳了下來,把彈弓一抉兩段扔在地下連踩了兩腳,說道:沒意思沒意思真沒意思,就跑回自己房裏去了。第二天再看到她時,她已經脫掉了短褂子和短褲,穿上了長裙子,梳起了頭,戴上了首飾,見到王仙客也不再大喇喇地叫他“王仙客”,而是低下頭來,輕聲叫他表哥。無雙走動時,此腳跟再不會超過彼腳尖,坐下時也不會向後倚著椅背,翹起二郎腿來;而是挺直了脊梁,並緊了雙腿,她再也不抬頭看男人的眼睛。並且以後總是這樣。以後她再出門去,再不是如一陣風似的跑出大門,像跳山羊一樣跳上馬背;而是頭戴麵紗,和王仙客一道出去,走到大門外,就揚起右臂,讓王仙客把她抱上馬背,放上側鞍,用皮帶把雙腿扣好,然後才輕聲說道:謝謝表哥。王仙客也騎上自己的馬,兩個人就並騎出坊去了。表麵上看,她和王仙客規規矩矩的,其實不是這樣的。因為王仙客把她抱上馬去時,有一瞬間她的領口哆開了。就在這時,王仙客聽見她貼著耳朵說道:往裏看。於是他就看見了潔白滑膩的胸膛、乳溝和內衣的花邊。過了這一瞬間,無雙就一本正經地坐在馬上,像所有的大家閨秀一樣,把雙腿並得緊緊的,像一條美人魚。晚上那個叫彩萍的姑娘就會送來一張紙條,上麵是無雙狗爬體的字,寫著:看見了嗎?無雙的情形就是這樣。

像這樣的事也可以成為尋找無雙的線索。王仙客可以找到坊裏一位君子,告訴他說:先生,無雙是存在的,我記得有這麽一件事……;他還可以說到,在抱無雙上馬時,他聞見了她身上撩人的麝香氣。那種香氣的作用就是讓男人聞了陰囊為之一緊。與此同時,他還看到了表妹乳溝裏星星點點,剛剛滲出的香汗。這就是說,對於各位君子,不但可以喻之以理,還可以動之以情——我有這樣這樣一個表妹,你能說她不存在嗎?但是王仙客雖然急於找到無雙,卻沒失去理智。他還能夠想像得到,那位君子聽了這樣的話,雙手掩耳,滿麵赤紅,大叫道:先生,你說的那些下流話,我可一句也沒聽到!

晚上王仙客睡著以後,總希望能夢見無雙,因為無雙是他的未婚妻。但是他一回也沒有夢見過她,反而總是夢見灰眼睛、高個子、寬肩膀、細腰豐臀的魚玄機。那個女人對他喋喋不休,因此他覺得自己對她遭遇的一切全都能夠身曆其境。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就覺得迷迷糊糊。久而久之,他簡直就不知自己到長安是找誰,是無雙還是魚玄機。難道不是扶無雙上馬時,她的**從他肩上沉甸甸地滑過嗎?難道不是無雙和他在小胡同裏偷吻,他把舌頭伸進了無雙兩片厚厚的嘴唇中間?但是他怎麽老會夢見魚玄機呢。後來他總算把這個謎底給參透了。更確切地說,他什麽也沒參透,而是別人議論他時,被他撞見了。那些人說,他根本就不叫王仙客。他也不是來找什麽無雙。他的年齡也不是自己說的二十五歲,而是四十多歲。其實他就是過去和魚玄機鬼混的狗男女之一。

假如用現在的話來說,宣陽坊裏的各位君子一湊到一起,就要給王仙客編故事。像這樣的故事多得很,宣陽坊裏各位君子碰頭的次數有多少,這樣的故事就有多少。假如王仙客聽到了全部這些故事,他就會一個也不相信,因為他沒有分身術,不可能變成好幾個人。但是他隻聽到了一個,就禁不住想要把它信以為真。湊這個故事的人就是客棧的孫老板,羅老板,侯老板;一共三人。那時候天色向晚,無論絨線鋪,還是綢緞鋪,都已經上了板。這三位君子在客棧的櫃台上聊天,就說起王仙客來了。當時他們看到王仙客的房間裏亮著燈,就覺得他還在房間裏沒出來,很安全,說什麽他都不會聽見。但是他們根本就不懂什麽叫公子哥兒,公子哥兒還管點多少燈油嗎?就算是自己買燈油,他也記不住熄燈。他們放心地編起故事來:這個王仙客,本是魚玄機的入室之賓,魚玄機死時,他不在長安城。過了二十年,他又找來了。這個頭兒是孫老板起的,羅老板開始添油加醋。大家都是讀書人,人家說起他來,也不是幹巴巴的,還帶有感情色彩:唉,這家夥也夠癡情的了,咱們給他講了這麽多遍魚玄機已經死了,他就是不信,現在還變著法地找哪。馬上就有人順杆爬了上來(侯老板):這家夥真可憐。他假如知道魚玄機已經死了,要是不瘋才怪哪。所以他一露麵,我就騙他說,這所空院子不是道觀,是個尼庵。但是這小子雖然半瘋了,卻也不傻,硬是不上當。正說到這裏,王仙客就一頭撞出來了。他說:聽你們這麽一說,我真是頓開茅塞。你們說我不是王仙客,那我是誰?我們都知道,編故事最忌諱的就是這個。說曹操曹操就到,大煞風景。大家都鬧了個大紅臉,隻有侯老板老著臉皮說,你是誰,你自己不知道嗎?王仙客說:原來我是知道的,聽你們說了以後,我卻不知道了。聽了這樣的話,誰的臉上也掛不住了。三位君子一起拱手道:少陪。拔起腿都走了。

我們知道,王仙客第一次到宣陽坊來找無雙是一無所獲。他說無雙是怎樣怎樣一個人,人家卻說沒見到。他又說,無雙住在一個院子裏,人家卻說,那院子裏住的是魚玄機。王仙客對這些現象一直是這麽解釋的:宣陽坊裏的人記性很壞,需要幫助。但是他們那些亂糟糟的記憶也不是毫無價值,所以他也相信魚玄機和無雙之間一定存在某種未知的關係。後來他忽然聽到了另一種解釋:記性很壞的原來是他,他需要幫助。他隻是一個人,對方卻是一大群。所以王仙客就開始不敢相信自己了。

我們現在知道,王仙客在宣陽坊裏找無雙時,那裏有各種各樣的傳聞,對王仙客和那個不存在的無雙給出了各種各樣的解釋,其中不但包括王仙客是魚玄機的老相好,還有人說他是見了鬼,被狐狸精迷住了,等等。有的傳聞一點浪漫情調也沒有,根本就是一種科學假設:王仙客是個瘋子,得了妄想狂。要是這些故事被王仙客聽去了也好,可他偏聽到了最怪誕的一種。第二天這三位君子見了麵,對昨天晚上的故事也感到太過份了,所以又編出了一種新的說法:沒準真有個無雙,但是不住在咱們坊,王相公是一時記錯了。他們故意把嗓門放得很大,想讓王仙客聽到。但是王仙客那時躺在自己房裏,頭上蓋了一條棉被,一陣陣犯著暈迷,所以沒有聽到。

後來王仙客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像荒島上的魯濱遜一樣,給自己列了一個問題表:

1: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2:

正題:我是王仙客,來找無雙。正題:我不是王仙客,也不是來找無雙。

反題:沒人認識我,也沒人認識無雙。反題:那我是誰?

正題:其實他們認識無雙,但是不想告訴我。正題:你是魚玄機的入室之賓。

反題:難道我們是騙子嗎?我們蒙你幹什麽?反題:我自己怎麽不記得?

正題:很可能你們都是騙子。正題:這種事當著人你能承認嗎?

反題:小子,你說話可要注意點哪。反題:把話說明白點,我王仙客是這種人嗎?

王仙客把這個問題看了好幾遍,搞不清哪邊更有道理。更精確的分析指出,假如第一種理論成立,那就是別人要騙他。假如第二種理論成立,那就是他自己騙自己。而且不管哪一種理論成立,一正一反都會形成一個合題,每個合題都是你是個瘋子,如果都列

出來,就太重複,所以他把它們從表裏省略了。王仙客一直以為別人想騙他,沒想到自己也會騙自己,所以聽了那幾位的話,就有當頭棒喝之感。漸漸地他開始淡忘了無雙,把自己和魚玄機聯係起來了。

像這種被人當頭棒喝的經曆,我也有過。這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現在我是一個至誠君子,當年卻是個尖刻、惡毒的中學生,陰毒有如婦人,不肯放棄任何一個叫人難過的機會。我表哥沒考上大學,他就成了我施虐的對象。有一天我對他說:你真給咱四中丟人(我們都是這所中學畢業的,算是校友),他忽然受不了啦,對我怒吼一聲道:閉嘴,甭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事兒!就這麽沒頭沒腦的一句,就把我蒙住了。因為我當時正單戀一個年輕的女老師,每夜自我遂情,都以她為意淫的對象。其實這事表哥根本不可能知道,但是我做了這樣的虧心事,當然害怕這種沒頭沒腦的話。相比之下,王仙客一點也不比我無辜,他經常淫夢纏身,夢見自己去到了長安大牢,強奸了三木束身的魚玄機。醒來以後覺得自己簡直不是個東西。可怕的是,這樣的事不僅僅是夢,好像以前真的幹過。

王仙客在夜裏夢見過魚玄機在牢裏三木纏身,被牢頭拿驢雞巴棍趕到刑房裏服勞役。她跪在地上,要把地板、刑床和牆上的汙跡清洗幹淨。這間房子現在有一股馬圈的味,這是因為有些犯人挨打時大小便失禁了。但是他們屙的糞卻不像人糞,氣味和形狀都不像,因為他們吃的是狗熊的夥食。魚玄機在地上跪著,雙手按著刷子,一伸一屈,就像尺蠼一樣。那個牢頭還說,讓你服勞役,並不是我們少了人手,主要是給你個機會改造思想。想想看,披枷帶鎖在地上刷大糞,還需要什麽思想。這種話聽起來實在肉麻。那個牢子還說,再有四天,你就要伏法了。你有什麽話要說嗎?魚玄機在心裏對王仙客說,你替我想想,我有什麽話,幹嘛要告訴他?但是不和他說話,他就要拿驢雞巴棒打我屁股了。於是魚玄機對牢頭說:報告大叔,沒什麽話講。牢頭就說,豈有此理,怎麽沒有話講。魚玄機隻好說:報告大叔,是我罪有應得。但是她在背地裏對王仙客說,這個牢頭身上很臭,像一泡屎一樣。

後來事情就起了令人不敢相信的變化。忽然之間,王仙客就變成了那個牢頭(也就是說,身上像屎一樣臭的原來是他),繞到魚玄機的背後去,把她強奸了。與此同時,魚玄機狀似渾然無所知,還在擦地板。幹完了這件事,王仙客一麵係褲子,一麵說道:幹完了活,自己回牢去罷。而魚玄機卻像什麽都沒發生那樣答道:知道了,大叔。王仙客調查魚玄機的事情時,聽到了一種傳聞:魚玄機犯事住監時,她認識的一大幫公子哥兒,不但不想法救她,反而花錢托人,讓衙門裏快點判她死刑,立即執行。不但如此,還有人花了大錢,讓牢子歇班,自己頂班到牢裏去。人家都說,大概是怕魚玄機說出點什麽來。從這個夢來看,王仙客也是那些公子之一。不但是其中之一,而且還在其中壞得冒了尖。王仙客為此十分內疚,恨不得把自己閹掉。但是他又不肯閹,因為他還想著自己是王仙客,不是那些公子哥。

在夢裏魚玄機告訴了王仙客很多事,包括了她和死去的彩萍的關係等等。這些事和王仙客無關,醒來他就忘掉了。他隻記得幹魚玄機的時候,她還在一伸一屈地擦地板,這個動作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快樂。魚玄機向前挪動時,他也跟著她,於是他們就像是一隻六條腿的昆蟲啦。後來她說:大叔,我要去倒髒水了。您完了嗎?而王仙客就惱怒起來:老實點。你要找揍嗎?於是她就不動了,把屁股撅得更高,把臉更貼近地麵,研究起地上的一隻蜘蛛來。在很多的夢裏,都有這隻蜘蛛。

除了淫夢纏身,王仙客在白天也犯起了毛病,忽然就會掉下眼淚來。他覺得自己對魚玄機的死負有責任。總而言之,魚玄機本身就是個淒婉的夢,充滿了色情和暴力。王仙客受到了吸引,就逐漸迷失在其中。但是這種心境我不大能體會,也就不能夠把它表述出來。這是因為過去我雖然不缺少下流的想像力,但是不夠多愁善感,不能長久地迷戀一個夢。而且正因為我有很強的想像力,不會被已經存在的夢吸引,總是要做新夢。好在像這樣迷失在陳年老夢裏的人並不少見,我們醫院裏就有一個,外號爛酸梨,你可以去問他這種感覺是什麽。酸梨兄看紅樓夢入了迷,硬逼著傻大黑粗的酸梨嫂改名叫林黛玉,派出所的戶籍警都被他逗得差點笑死了。梨兄又寫了本《紅樓後夢》,是後夢係列裏最可怕的一種。我看了以後渾身起雞皮疙瘩,冷得受不了。跑到傳染科一驗血,驗出了瘧原蟲,打了好多奎寧針才好。以後我就再也不敢看他寫的書了。

王仙客到長安來時,帶來了一馱銀子,到了那年的秋天,那一馱銀子已經花完了,連馱銀子的騾子也賣了。在沒聽人說到他是魚玄機的老相好之前,他已經開始盤算錢花完了怎麽辦,是否要捎信回去,叫老家派人帶點錢來,或者抽空上鳳翔州去一趟,那裏有個當官的同學。可是聽說自己是魚玄機的老相好之後,他又覺得這事不著急。首先想明白了自己是誰,再幹這些事不晚。他整天在房子裏圍著被子冥思苦想,不知不覺錢都花光了,馬也賣了。等到沒了錢,孫老板就叫來了王安老爹,把他攆了出去,這時候他明白了自己要找的東西是什麽:既不是無雙,也不是魚玄機,而是買一碗陽春麵充饑的錢。

我們北京人有句老話說,有什麽都別有病,沒什麽都別沒錢。這的確是至理明言。但是王仙客從來沒有體會到這兩種處境,這是因為他年輕力壯,身體非常好;還因為他是公子哥兒,隻愁有錢沒處花,從來不愁沒有錢。但是後來這兩種處境他全體會到了。先是被人說成魚玄機的老相好,搞得精神崩潰;後來又發現一文不名,簡直要餓死了。幸虧這兩種悲慘處境是不兼容的:精神崩潰的人總是有一點錢,一點錢沒有的人不會精神崩潰。有錢的時候,王仙客躺在床上,轉著一些奇怪的念頭:我怎麽可能跑到牢裏強奸了魚玄機又把這事忘了呢?這不合邏輯。但是我要是幹了這種壞事,又不把它忘了,也不合邏輯。為了解決心中的困惑,王仙客開始求助於先天妙數,陰陽五行,想把它算出來。但是越算越亂。然後他又懷疑自己的演算能力,打算開一個平方根來證明一下。但是他偏巧選擇了2來開平方,結果發現開起來無窮無盡,不但把手頭的紙全做了算草,還把地板、牆壁、天花板完全寫滿了。假如選了4來開平方,結果就不會這麽慘。直到他被攆出客棧,他還在算,迷迷糊糊連望遠鏡都忘了拿,否則那東西還可以到波斯人那裏換點錢來花,不至於馬上就一文不名了。

王仙客被攆出宣陽坊之前,正手持一根竹竿,竹竿頭上拴了一隻毛筆,在天花板上寫算式哪。據我所知,他是用麥克勞林級數開平方,已經算到了第五千項。這一點在現在看起來沒有什麽,用一台pc機就能做到;但是在當時可是一項了不得的科學成就。但是開客棧的孫老板不懂這些,隻是破口大罵,說王仙客這瘋子,把他的房子寫髒了。其實王仙客並沒有全瘋,思想還有邏輯:他想開盡了這個平方,驗證了自己有運算能力;然後再演算先天妙數,算出自己是誰。這兩件事都做好之後,再決定是去找無雙,還是去找別的人,或者誰也不找了。

等到王仙客被攆走以後,望遠鏡就歸孫老板所有了。他把放著望遠鏡的房子收拾一下,然後把房錢提了三倍。但是這房子就再沒有空過。每天晚上都有些有窺陰癖的老頭子來租這間房子,目的當然是要用望遠鏡看女人洗澡了。這東西果然不凡,全坊每個在洗澡的女人都能看見。美中不足的是影像頭朝下,好像在拿大頂。還有很大的像差,中間粗兩頭小。不管那女人三圍多麽標準,看上去都是棗核形,而且肚臍眼都像小號鐵鍋那麽大。

有關這一點,我還有一點補充:在文明社會裏,人人都知道女人是一種寶貴的資源,和她們睡覺會有極大的快感,如果不能睡,看看也相當解饞。正因為如此,女人既不能隨便和人睡,也不能隨便看讓人看,要不然就太虧了。

王仙客這家夥滾蛋以後,女人們也不必再戴鐵褲襠了,她們感到十分幸福。因為想屙屎撒尿時,再也不用著急管當家的要鑰匙啦。內急的時候,當家的不在家裏,打發孩子去找,也不知找得到找不到,那個滋味真是難受哇。但是要不戴鐵褲襠,卻是任何有自尊心的女人都不肯幹的,因為有自尊心的女人都以為自己隨時都會被強奸。賣鐵褲襠的人就是這麽發了財。

據我所知,人在執筆演算時,可能有兩種不同的目的。其一是想要解決某個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可能有結果,就是沒算出來,害處也不大,因為可以下回再算;另一種是要證明自己很聰明,這樣演算永無結果,故而害處非常之大。在這種情況下你不如找人來拍你馬屁,說你很聰明,是個天才。人執筆寫作也有兩種目的,一種是告訴別人一些事,另一種讓別人以為你非常甜蜜,非常乖。我個人寫作總是前一種情形。假如遇到後一種情形,我絕不會浪費紙筆,而是找到那些需要馬屁的人,當麵去拍;這樣效率比較高。王仙客就是因為犯了演算不當的錯誤,故而總算不出個頭續。因為本書在談智慧的遭遇,所以提到這些不算題外之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