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蘇良辰,你聽見沒有!”見她不語,淩亦風再次挑眉宣告,“你永遠都不可能和別人結婚,連想都不要想!”

也許是他的語氣太強硬狂妄,也許是長久以來壓抑在心中的怒火終於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良辰不再掙紮,而是靜靜抬起眼睫,回以同樣挑眉的姿態,平靜地開口:“是嗎?那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阻礙我的婚姻。”

“我要結婚,”她微微一笑,以堅定確實的口吻說,“而且,立刻、馬上。請問,你該怎樣阻止我?”

淩亦風僅僅沉默了一秒,狹長漂亮的眼睛裏便突然有了些微真實的笑意,他伸出手輕輕撫上良辰的頸脖,拇指下溫熱的血脈跳動有力。

“這才是你。”他緩慢地說,“這樣才是我熟悉的蘇良辰。”這一刻的她,和從前一樣——自信、驕傲、不甘居於弱勢,清澈的眼底流淌著淡淡的灼人光華。

“隻是,”那雙黑漆漆的眼眸陡然冷了下來,“我恨這樣的你。你知道不知道?……我恨你,蘇良辰。”

心口猛然痛了一下。良辰愣住,之前那抹沒有笑意的微笑還僵在唇角。

他恨她……他居然說恨她!

可是,真正有資格說這個字的人,怎麽會輪到他?

思維有一瞬間的空白,可是身上卻不知從哪突然得來巨大的力量,良辰猛地掙開一直被牢牢握住的手腕,伸手去推淩亦風的胸膛。淩亦風猝不及防,硬生生往後退了兩步,良辰便趁著這個空隙脫開身。

冷風呼啦啦地從街角灌進來,吹散了披在肩上的發絲,烏黑柔軟的頭發被倒吹回來貼在頸邊,甚至卷上臉頰。可是良辰卻一動不動,似乎沒有感覺,隻是冷冷地看著佇立在眼前的男人,低聲開口:“恨?淩亦風,誰都有權利對我說這個字,偏偏隻有你不行。”

她微微側過身,十二月寒冷的風撲麵而來,連身上厚重的大衣也抵擋不了,良辰隻覺得連心口都被冷風穿過,針刺一般的疼,一點一點蔓延。

轉身離開之前,她似乎看見淩亦風停在原地微微困惑地皺眉。

街燈不知何時統一亮了起來,迅速拉長了二人逐漸遠離的影子。

大學畢業後的那一年,是良辰過得最為辛苦的一年。九月,淩亦風先一步去了國外。原本是定好兩人一起出國的,偏偏在拿到通知後,家裏突然來電話說是祖母病重,幾乎沒多考慮,良辰便放棄了這次機會。人生那麽長,想出國又有何難,可是將她從小帶大的祖母或許過不了這個冬天,那時候她唯一想到的隻是多點時間陪在老人身邊。

淩亦風走的時候,良辰沒去機場送行。他們隻是通了電話,在飛機起飛之前,淩亦風說:“良辰,我等你。”

僅僅一個月之後,祖母便離開人世。初時,良辰為這般生離死別難過了許久,可後來她反而慶幸起來。因為就在遺體火化後不久,一向在生意場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蘇家突然露了頹勢,而且這潰敗來得迅速無比,幾乎令旁人措手不及。良辰後來想想,或許之前早有了跡象,隻是被父親盡力遮掩,一家子人又全為祖母的事情忙碌,誰都沒有顧上,況且,良辰的父親當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哪個又能想到會突發變故?

可是良辰卻忍不住不斷問自己,為什麽當初就沒有看出來?到了最後治療階段,醫院催款單連下了好幾張,一次幾萬塊的醫藥費按理說根本不是難事,可那時候往往要拖上好幾天才能勉強補齊;祖母都快彌留,父親卻比平時更忙,整天看不見蹤影,見了麵也是滿臉滿眼的疲態……這種種跡象加起來,所預示的結果應該很明顯才對。

良辰真的慶幸,祖母早走一步,沒有看見蘇家是如何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傾家蕩產。至少,她走得算是安心。

隻是短短兩個月的工夫,出國的事情突然變得遙遙無期。良辰隻將這件事情告訴給朱寶琳,朱寶琳千裏迢迢趕去她老家,見了麵沒說

什麽安慰的話隻是來了個長長的擁抱,睡覺的時候她問:“有沒有和淩亦風說?”

“沒有。”雖然經常有越洋電話打來,可良辰一次都沒提起這事,隻是告訴他新電話號碼,並不說家裏早住不起原來的房子。

“或許他能幫你……”

良辰搖頭。不管多麽親密的兩個人,她都不想和金錢扯上關係。況且,淩亦風也在讀書,就算家裏再有本事,他自己又憑哪點幫她?

父親卻鄭重地向她保證,一定會盡其所能在最短時間內送她出國,畢竟,這是她從小的心願。良辰知道家裏的難處,也開始著手找工作。但是,蘇家之前的社會關係網鋪得有多大,她是知道的,而且這次不過是被合夥人陷害,公司本身管理沒有問題,因此,想要東山再起也並不是癡人說夢。

有一陣子,和國外斷了聯係,原本每周一次的電話突然變得銷聲匿跡。良辰也曾試著打過去,次次通了卻都沒人接。後來終於聯係上,還是淩亦風打過來,三更半夜的,全家人都被吵醒了,良辰迷迷糊糊去接,隔著細長的電話線,淩亦風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良辰,我很想你。”

睡意一下子全跑沒了似的,良辰在牆角蹲下來。十一月底的天氣冷得夠嗆,屋裏沒有暖氣,木地板滲著寒意,從腳心直躥到胸口。

可是,良辰竟然不覺得冷,她聽見淩亦風問:“……良辰,你什麽時候過來?”

她不回答,反問:“為什麽失蹤那麽久?打電話也沒人接。”

“嗬嗬,參加一個野外訓練營,好玩死了。”

整整一個月?確實有點樂不思蜀了,她心想。

至於訓練營都訓練些什麽,有多好玩,良辰沒心思細問。握著涼冰冰的聽筒,良辰轉頭看了看小小窗口外黑沉沉的夜空,努力回想高中地理課上的世界地圖,那片隔著中國和美國的太平洋,似乎寬得不可逾越。

兩個在電話裏絮絮叨叨很久,良辰站起身,低著聲音說:“我找到工作了。”

那端有片刻的沉默,而後說:“這麽早就進入勤工儉學的狀態了?到這邊以後再打工掙錢也不遲。”

“不是的。”良辰也靜了靜,“可能短時間內,不會出國了。”

“……為什麽?”

“家裏出了點事。”良辰無意識地扭著電話線,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說,破產了?錢賠光了?還是說,現在自己連打越洋長途都要算時間,聊得久了心裏頭對父母過意不去?

沒錢不是丟人的事,她怕的,隻是當淩亦風知道她沒錢後的反應。

即使他有能力幫上忙,她也不想虧欠他。在她的觀念裏,感情和金錢,本就應該要分開的。

“出了什麽事?”淩亦風果然追問道。

良辰不肯說。這時母親從臥室裏出來,見她隻穿著單薄睡衣立在窗前,不由得皺皺眉頭,拿了件外套替她披上。

“不用擔心。”她強自一笑,“這份工作很好,出國的事,我想先緩一緩再說。”

真怕他還要繼續追問下去,可沒想到,淩亦風隻是沉默了兩秒,繼而卻說:“也好。出國並不是唯一出路,你在國內,等我完成學業回去也是一樣的。”

良辰反倒怔了怔。隻聽那邊又說:“過段時間功課會更緊張,可能沒辦法每周都給你電話。”

“……沒關係。”

窗外的月光潔白清冷,簡易的推拉窗上映著她極淡的側影。

又聊了兩句,才掛掉電話。入睡之前,良辰有些疑惑,為什麽總感覺淩亦風在聽說她不出國後,仿佛著實鬆了口氣般?

元旦放了三天假。

這三天中,良辰哪裏都沒去,隻是整日窩在家裏的沙發中看書看碟。偶爾葉子星會開車過來,往往都是大包小包,帶來她喜歡的零食。

電視裏正播著《The English Patient》。

雖然這張碟自從買回來之後已經看了三四遍,此刻良辰依舊入神。葉子星從後麵擁住她,埋頭嗅了嗅她半濕發間的清香。溫熱的氣息襲上頸脖,有些癢,她略微一躲,眼睛卻仍盯著屏幕不放。

“良辰。”葉子星突然抬起頭來輕喚。

“嗯?”

身後沒了動靜,良辰轉過頭,對上如星眉目。

葉子星牽起嘴角,“我媽讓你抽空回去吃餐飯。”

“好。”

“還有……”表情變得有些曖昧。

“什麽?”

“昨晚她打電話問,我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懷裏的身體微微一僵,葉子星敏感地察覺到了。

“怎麽了?”

“沒什麽。”良辰轉頭,重新看向屏幕,卻突然發現再無心思。

“我也想知道,究竟我的考察期什麽時候才結束。”葉子星笑了笑,“我可自認一向是滿分戀人。”

是啊,滿分戀人……隻是,真的就這樣與他結婚成家了麽?

那天傍晚,公司樓下,淩亦風扣住她手腕時的淩厲氣勢仿佛還曆曆在目。那雙漆黑的眼睛,深沉狂妄,印在腦海中幾天都揮之不去。

——蘇良辰,你要和那個男人結婚那簡直就是妄想。

她當時純粹隻是賭氣,所以才會用話激他。

事實上,她不想結婚。

沒有哪個時候是像此刻這樣清楚地明白——她不想結婚。

生怕一旦點了頭,一切就都成了定局,再無後退的餘地。

假期最後一天,定了同學聚會。原本良辰也不知情,隻是下午突然接到朱寶琳的電話,說是中午在餐廳巧遇幾位大學同學,幾人湊在一塊一時興起,於是紛紛回頭召集各自能聯係到的人,晚上來一場小型聚會。良辰自從畢業後就像人間蒸發一樣,這回聽說她的消息,其餘幾人強烈要求朱寶琳將她拉出來見上一麵。

地點定在Z大旁邊新開的酒店,裝修得很奢華,夜幕之中燈火輝煌,流光溢彩,與一向嚴謹的Z大氛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一下車,熟悉的氣息仍舊撲麵而來,溫暖而美好。

竟然約到十幾個人,在大包廂裏分了兩桌,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十分熱鬧。五六年沒見,良辰隻覺得其中一些人變化得厲害,從前青澀的模樣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各形各色的成熟和圓滑。

酒過三巡,氣氛到達頂點。包廂裏暖氣充足,席間不少人抽煙,雖然開了抽氣扇,良辰還是覺得熱。剛打算出去透透氣,還沒起身,隻見正對麵的門被人推開來。

淩亦風的修長身影出現在她的視線之中。

“嘿!你終於來了!”坐在良辰身邊的一位男士眼睛一亮,招了招手。

周圍的人也紛紛看向門邊,隻安靜了一秒,氣氛便更加活躍起來,好幾個人走過去和他打招呼。

淩亦風也笑,和一眾老友握手、拍肩,甚至輕輕擁抱。大眾傳播係的男生,對他來說,一向都像兄弟一般。

“他怎麽也來了……”朱寶琳小聲嘀咕。

良辰坐著沒動,也沒回話。有那麽一瞬間,她的視線與淩亦風的對接,在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對方卻已淡淡移開目光,仿佛她是空氣。

“亦風,來,坐這裏。”

一恍神的工夫,身邊的位置已經空了出來,良辰不由得瞟了眼那個從頭到尾都積極異常的男人,想必找來淩亦風的人也是他。

一旁朱寶琳悄悄拉她的衣擺:“要不要去趟廁所,回來的時候我倆趁機換個座位?”

良辰微側著頭輕輕一笑:“還不至於這樣,又不是小孩子了。”

這時候,淩亦風已經走了過來,手臂搭上矮他半個頭的男人的肩,“你坐吧,那桌加了座位。”

良辰不自主地看了看,旁邊一桌,早有服務生搬來椅子加了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