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或許,分手後的男女,當真是連朋友都無法再做的吧。

一路沉默。

車裏的氣壓仿佛低到極點。

從跨江大橋上經過的時候,路燈和車輛從身邊呼嘯著向後退去,良辰抓著安全帶,第一時間想到好萊塢的飛車電影。這一刻,倒寧願剛才選擇自己走回來。

好不容易到了家,她從車裏出來,隻覺得頭暈目眩。踩著高跟鞋站穩腳步,根本來不及說什麽,馬達聲響動,那輛華貴的保時捷已從身旁快速駛離,刹車燈僅閃了閃,黑色的車影便很快消失在轉角處。

良辰愣在原地。一句禮貌的謝謝還卡在喉間,滿目卻盡是方才淩亦風留下的冷酷側臉。兩次見麵的情形,似乎一次比一次糟,不知怎麽的,良辰就忽然想起常聽人說起的一句話:相見不如懷念。

可是,分開的日子裏,他可曾懷念過她?

又或許,他們之間,連懷念都早已成了奢望。

周末,良辰和唐蜜一起逛街,中途朱寶琳恰好打來電話,說是讓她幫忙參考一件衣服,於是三人在商場一樓碰頭。

但凡休息時間,良辰一向都打扮得隨意,短外套加工裝褲,粉黛未施,怎麽看都不像白領一族。唐蜜比她稍稍好些,但也是懶慣了的人,壓根不願精心修飾。然而反觀朱寶琳,一如既往地豔光四射,走在光可鑒人的商場地磚上,性感的高跟鞋慢條斯理地叩叩作響,耳邊垂下的耳環隨之晃動,細碎的光芒幾乎能耀花所有人的眼。唐蜜之前一直隻在電視上見她,如今遇到活生生的真人,不由得朝著良辰悄悄做了個驚豔的表情。

原來,朱寶琳要挑的是在電台周年慶時穿的禮服。由於品牌太多,又有新款上市,一時間眼花繚亂,因此找良辰出來提供參考,順便小聚。

關於和淩亦風兩次見麵的事,良辰不想引來過多關注,因此這次當著朱寶琳的麵,也隻是裝作若無其事,隻字不提。

“怎麽沒精打采的?”挑衣服的時候,朱寶琳突然盯住她的眼睛問,“看看,眼角都有細紋了!”

“是麽?”下意識地抬手,良辰無所謂地笑了笑,“也是奔三十的人了,有也正常。”

一旁與她同歲的唐蜜立刻不滿地反駁:“喂!別亂說!什麽三十?明明才剛過二十五不久。”

女人大抵沒幾個肯認老。

良辰依舊笑,完全不給麵子,“看你能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話音才落,換來一對白眼。

寶姿專櫃的小姐抿著嘴微笑,朝良辰多看了兩眼,估計是沒想到這麽一個漂亮的女人居然對年齡問題如此坦然。

朱寶琳試穿了兩件,都不大滿意,三人又乘手扶電梯上二樓。

上了樓,拐彎的時候,良辰突然聽見身邊傳來“咦”的一聲。聲音很輕,充滿驚訝,她轉頭,發現剛才一個與自己擦身而過的男子正停在後方不遠處,盯著她猛瞧。

“怎麽了?”朱寶琳也停下來,順著她的視線,僅僅辨認了三秒鍾,便脫口說道,“那不是以前追過你的師兄嗎?”

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對方聽見。男子尷尬了一下,但也因此更加確定,微笑著問:“你是,蘇良辰?好久不見!”

“……啊,是啊,好久不見了。”

良辰覺得微微汗顏。明明被追求的對象是她,如今反倒是朱寶琳先一步替她認出人來。

這個男人,其實不算是她們真正意義上的師兄,反而和淩亦風才是正宗同門學長學弟的關係,讀的也是電子。大一軍訓剛過,回家休了個十一之後,有一天早晨良辰在食堂裏吃飯,就有人走過來自我介紹。很莫名其妙的,一個大男生站在麵前自行說了一段話,將姓名年齡來曆統統報得清清楚楚,良辰當時壓根兒反應不過來。等到回過神的時候,一封淡藍色的信已經放在了餐桌上。

“希望能交個朋友。”那個男生說,“裏麵有我的聯係電話。”

“對不起,”良辰搖頭,將信推了推,“請你收回去。”接了,反而惹來麻煩。

男生也搖頭,固執地說:“你看看吧。”

直到人影消失在樓梯口,良辰始終沒去碰那封信。倒是一起吃飯的朱寶琳搖著酸奶瓶,咯咯笑:“行啊你!才開學多久,就有人送情書來了!”

回到寢室,她又順便將這事宣揚了一番,於是很快大家便都知道良辰有了追求者,而且還是二年級的外係男生。

對於姐妹們的關注和打趣,良辰自己反倒沒什麽感覺。所謂的情書,她是因為不好丟在食堂,所以才帶了回來。信裏聲辭並茂,著重細節描寫和感情抒發,良辰草草看了一遍,大概知道他是在說自己對她一見鍾情,並期待後續發展。

可是,這怎麽可能呢?她將信塞進抽屜。來大學這段時間,她可沒想過這回事。

此後,照樣上課、吃飯、打水。偶爾在校園裏遇上,不管看到沒看到,她一率不作任何表示,隻宛如陌生人,連個眼神都不給。

結伴同行的朋友見了,常常笑她狠心。

狠嗎?不會。

既然不可能有發展,那麽又何必給他希望?現在的大學男生也不傻,看見對方沒有回應,想必就該知道無望,從此打消念頭。

那個男生也確實銷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可良辰卻並沒有因此而過上平靜的生活。隨著時間的推移,陸陸續續又有其他追求者湧現了出來。在這所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工科院校,女生想找男朋友基本上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更何況那時良辰早已聲名鵲起,被一眾人等評為院花,風光無限。

可她還是無心。那些名聲對她來說都是虛的,周遭或羨慕嫉妒或愛慕讚美的眼光,仿佛全不放在心上。與至交好友可以瘋癲地打鬧玩笑,卻對其他泛泛之交始終疏淡有禮。走在路上,常有男生過來搭訕,她也隻是靜靜聽對方說話,完了道聲“對不起”,轉身走人。久而久之,有人傳她驕傲清高、性格冷淡,她聽了,也隻是一笑了之,照舊過自己的生活。

其實,並非高傲。事後想來,不過是還沒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

然後,便是情人節那晚出去溜冰,與淩亦風有了小小的交集。

緣分本身就是奇妙的東西。在不認識一個人之前,生活中根本看不見他的影子,而一旦熟識了,卻仿佛時時處處都能相遇,常常一個不經意地轉頭,便能看見那道身影。

良辰與淩亦風,也是如此。

站在電梯邊寒暄了一陣,師兄才說:“我太太帶著兒子在樓下的麥當勞等我,所以……”擺了個抱歉的表情。

良辰會意,立刻點頭:“哦,你先去吧,我們還要逛逛。以後有機會再見。”

“好,那我先走了啊。”師兄揮揮手,笑容掛在三十歲男人成熟的臉上。

四個人,朝著兩個相反的方向,在人來人往的電梯口,錯開身去。

往前走了兩步,良辰終究還是回過頭,再次看了看師兄離開的背影。心裏想著,如果當初沒有他,或許此後她的愛情和生活,都將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大二的某一天,她們接到通知,說是傳播係與電子係舉辦聯誼舞會,所有二三年級的傳播係女生全在受邀之列。晚上到達西校區的舞廳時,恰好遇上這位身為電子係外聯部部長的師兄,良辰她們這才知道,原來他便是這次聯誼的主辦人之一。

在這個全校規模最大的舞廳裏,人頭攢動,陰暗的光線裏,隻看見黑壓壓的身影來回穿梭。寢室裏六個姐妹在屬於本係的地盤裏占了一張長凳,朱寶琳湊過來說:“你看,電子係的女生果真少得可憐。”

良辰借著屋頂幽暗的燈光環視過去,果然,對麵角落裏,四個安靜的女性身影幾乎淹沒在周圍高大活躍的粗獷線條中。

“……所以說,工科院校裏,隻有聯誼才是解決男女比例失調所帶來問題的最好方法。”寢室裏一個女生插話說道。

“正所謂互通有無嘛。”另一個女生很正經地說。

一句話,似乎令大家立刻想到本係男生群體的弱勢,聽見的人靜默了一秒之後,紛紛會心地笑作一團。

舞會很快正式開始。

隨著音樂響起,舞池裏的人漸漸多起來。剛開始男女生多半還有些尷尬推脫,但到後來,習慣了,也就自然手腳放開,落落大方地邀請他人或接受邀請,一群十八九歲的人,玩得不亦樂乎。

良辰下場跳了幾支,回到座位時,鞋麵上不可避免地,印著數人的灰白腳印。其實,其間她也經常踩到對方的腳,與三四個不同舞伴,全都是在一迭聲的抱歉之中度過短短三四分鍾的舞曲時間。

當時隻能怨為什麽大一掃盲時,都沒認真去學,否則此刻也不至於一路尷尬到底。

曲子不全是悠揚的慢三慢四,偶爾還插了激烈跳躍的音樂,許多人紛紛跳入場中,身體舒展、表情興奮,在閃爍炫目的燈光下,盡情舞動。

良辰一向喜靜不喜動,因此隻是靠在一邊的立柱旁,朝場中央正向她揮手的朱寶琳擺了擺手。

這時,身旁插入一道清朗的聲音,近在耳邊:“……剛才踩腫了多少男生的腳?”

良辰一愣,轉過頭,恰好對上一雙含著微微笑意的黑色眼眸。

“嗯?你也在?”她有些吃驚,居

然差點忘記他也正讀著電子係的二年級。

淩亦風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轉了個身,也在大立柱旁背抵著倚靠上去。

良辰側著頭又問:“……你剛才說什麽?”他怎麽知道自己踩了別人?

淩亦風看著她,抬了抬下巴,淡笑著示意:“我坐在那邊的時候,有好幾次你從我麵前經過,我都聽見你一個勁地在道歉。”偶爾有燈光掃過她的臉,他甚至有幾次看見她皺著眉一臉無奈的樣子。

“女生對於跳舞,不是應該很有天賦的麽?”他提出疑問,“可你為什麽完全一竅不通的樣子?”

良辰也很無語,隻得聳肩:“這個問題應該問我爸媽,為什麽沒遺傳給我運動基因。”

淩亦風聽了,挑眉笑了笑,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音樂聲驟然提高了許多。場中的男男女女圍在一起,排著一串,以手搭肩,和著歡快的樂曲跳起中場的兔子舞。

良辰彎腰去拿水喝,才發現礦泉水瓶已經空了。在喧囂的環境中,這時說話已經很費力,她晃了晃空瓶子,又指指窗外,示意出去買水。

淩亦風見了,點頭,比了個“同去”的姿勢。

舞廳離最近的超市也有一段很遠的距離。其中一段較窄的小路,沒亮路燈,兩側高大的樹木聳立,遮蔽了月光,走在其間,隻能隱約看見些影子,全是棄之不用很久的老舊低矮的房子。抄的是近路,路麵並不太平整。良辰大一工作實習的時候,騎著車從這裏經過,一路坑坑窪窪,速度稍快一點感覺骨頭都會顛得散架。

所幸,雖然路又長又不好走,但有一人做伴。

走了一段,良辰突然聽見淩亦風說:“我想起一個故事。”

“什麽?”她順口接道。

淩亦風頓了一下:“要聽?”

兩棵梧桐的樹葉之間,恰好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空隙。銀白色的月光灑下來,照在他的臉上,鼻梁挺直,一雙眼睛顯得尤為清亮。

“你說吧。”良辰點頭。

淩亦風微微抬起唇角,以平穩低冷的聲音開始敘述:“有一個男生,考上了外國的大學。他和他的母親在學校外麵租了間舊房子,住在裏麵十分用功地讀書。可是不久就發現,每當他坐在書桌前學習的時候,總感覺有東西輕輕觸碰他的頸脖。起初,他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並不太在意,可是久而久之,這種奇怪的感覺一直存在,於是他……”

“等一下!”良辰突然出聲打斷。

“嗯?”淩亦風看向她,疑惑地挑了挑眉。

良辰放在口袋裏的手握了握,有些無力地說:“不要告訴我,你在講鬼故事!”這是她的死穴。

淩亦風的微側著低下頭,表情看來很無辜,可薄薄的唇邊卻隱約帶著點戲謔的笑意:“你怕?”

除了微弱的月光,四周一片漆黑。

然而……“不會啊。”很直覺地,良辰回道。

盡管此刻,後背早已有微微發涼的感覺。

“那我繼續了。反正還有一段路才到超市,正好聽來解悶。”

幾乎沒給她發表意見的機會,淩亦風淡淡地接下去道:“他覺得這件事很詭異,於是就說給他母親聽。他母親去找了個算命的詢問,算命師告訴她,有許多肉眼看不見的東西都可以被照相機捕捉,如果下次再有這種情況出現,就馬上拍張照片,說不定可以揭開謎底。”

良辰默默跟在旁邊,深深吸了口氣,隻感覺腳下的路前所未有地難走,而且,前所未有地漫長。在心底裏暗暗後悔,為什麽要放棄明亮平坦的大道不走,為省一點點路程,而挑了這條見鬼的漆黑的小路。

鬼……腦海裏碰出這個字,良辰立刻輕輕甩了甩頭。

這個時候,千萬不要想!

可是,這根本由不得她。

隻怪自己一時嘴硬,不肯承認從小害怕聽鬼故事。現如今,身邊這個人壓根兒沒有就此停下打住的意思。

一陣風吹來,涼颼颼的,良辰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

“……聽了算命師的話,那個男生半信半疑,回家在桌前重新坐下來讀書。不一會兒,又感覺有東西輕輕敲他的頸脖,他的母親馬上用相機給他拍了張照片。等到照片洗出來,母子兩人全都嚇得臉色發白。照片裏,在男生旁邊的,是一雙懸空的腳……原來,他一直感覺到的,是曾經在屋子裏上吊的人從半空垂下的一雙腳,因為在空中晃蕩而不停輕輕觸碰他的頸脖……”

故事總算是結束了。

良辰閉了閉眼,盡量叮囑自己不要去想象那種場景,可頭皮仍止不住一陣陣發麻。

“你……真的不怕?”淩亦風低下頭來微笑地看著她。

良辰清了清嗓子,“當然。”一邊在記憶裏搜尋,“我也講一個給你聽。”覺得他是有意嚇她,總得回敬回去,才不枉出的一身冷汗。

“好啊。”淩亦風倒是欣然接受,同時伸手指了指,“轉個彎拐到大路就到超市了。”

良辰這才發覺,一段又黑又長的路,終於快了走到頭,前方隱約有路燈的光線。

“回去的路上你再講,更有氣氛。”淩亦風似乎興致頗高。

回去打死也不走這條路!良辰在心裏暗想。卻也苦惱一時真想不出什麽嚇人的鬼故事能替自己血恨。不過,望著越來越近的光明大道,心裏一直繃著的一根弦總算能夠鬆下來。

這時,淩亦風突然伸手在她肩頭輕輕拍了拍:“……感覺到了嗎?”

此時正值春末,良辰穿著件一字領的針織衫,半個肩膀都露在外麵,淩亦風微涼的手指就這麽突如其來悄無聲息地觸上她頸脖旁的肌膚,觸感若有若無……“啊!……”

終於,還是沒能忍住。

結果,回來的路上,淩亦風當仁不讓地當了回義工。六瓶可口可樂,分兩個袋子裝著,一手提一隻。

走的是正經大路,雖然遠一點,但總好過深一腳淺一腳,外加後背發涼,受盡驚嚇。

沐浴在明亮的路燈下,良辰早已緩過勁來,卻仍舊沒好氣地嘟囔:“沒想到你這麽幼稚!”居然那樣應景地嚇她!

“沒想到你這麽嘴硬!”穿著黑色毛衫的大男生臉上的笑容隱隱透著得意。

良辰有氣無力地拋了個白眼過去,終於確定他從一開始就是有意想要嚇唬她的。

回到舞廳,隻見朱寶琳遠遠站著,正以手扇風,想必是鬧騰得冒汗了。見到他們,立刻迎了上來,衝著良辰叫:“你去哪兒了?到處找不見,還以為你一聲不響一個人先跑回寢室了呢!”

良辰從淩亦風手中接過塑料袋,揚了揚:“見你Dancing Queen做得辛苦了,特意買來慰勞你的。”

“哇,良辰,你真是太好了!”朱寶琳撲上來抱了抱她,從袋子裏拿出可樂,才像突然想起來般,指了指淩亦風,“你們倆……怎麽一起?”

淩亦風笑了笑,沒答話。此時寢室裏其他四個女生也圍上來,良辰將飲料一一遞給她們。

“喏,你的。”剩下最後一瓶,良辰舉到淩亦風麵前。

淩亦風稍稍一怔,才道:“當初說要買水喝的是你吧?怎麽自己反倒沒有?”

“誰說沒有?……我喝這個。”說著,良辰又摸出一罐奶茶,晃了晃。

飲料是當初良辰獨自進超市挑的,小小一罐奶茶,被壓在可樂下麵,淩亦風自然注意不到。

“這算是我做義務勞動的補償?”淩亦風接過來,微微挑著唇角。

良辰似笑非笑:“是為答謝你奉獻了一個精彩至極的故事!”

“哦?”清亮的眼睛裏仿佛都盛著笑意,“以德報怨啊——”拖長的尾音,語調輕鬆愉悅。

良辰撇著嘴角微微一笑,不再答他,仰著頭喝自己的奶茶。

一邊的朱寶琳看著這二人旁若無人的你來我往,臉上不動聲色,眼神卻在這一男一女之間來回移動,漸漸流露出耐人尋味的意味來。

舞會結束後,良辰被朱寶琳拖去洗手間,再出來時,發現人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寢室其他四人估計也早已結伴離去。

走到大門口,朱寶琳突然問:“我們怎麽回去?”

良辰這才想起之前是六個人一起從宿舍區走著過來的。當時隻當是飯後散步,可如今玩到這麽晚,再徒步走回去,幾十分鍾的路程,似乎有些不太實際。

這時,有個男生騎著車停在她們麵前,並且輕輕喚了聲:“寶琳。”

良辰仔細一看,正是原來一起滑冰的籃球健將。

“我沒騎車來,你帶我回去吧?”朱寶琳走下台階問。

“好。”籃球健將的表情看起來相當樂意。

良辰站在原地,一時有些發懵……如果她沒記錯,好像朱寶琳和他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就因為性格不合而和平分手了呀!

怎麽現在看來,兩人的神態舉止仍舊那麽親密?

眼看朱寶琳已然扶上對方的腰,良辰終於回過神來,皺眉道:“喂!沒義氣的家夥!你就這麽拋下我一個人走了?”

“當然不是。”朱寶琳笑眯眯地伸手指了指,“我早看好了!你可以坐他的車回去!”

順著她提示的方向,良辰一眼便看見了

正跨在車上與兩三個同學交談的男生。

燈光下,他的側麵,弧線優美,一雙漆黑的眼睛,似乎流光溢彩。

自行車加速度地從長長的坡道上一路滑下。

良辰坐在後座,耳邊隻聽見呼呼的風聲,雙手不禁抓緊前麵人腰側的衣擺。

“……你就不怕我再講故事給你聽?”頭頂上方傳來清朗的聲音。

良辰抬頭,隻看見對方烏黑的頭發,以及微微躬著的背脊。

她笑道:“抓著你的衣服呢!我一再受到驚嚇,很可能會做出激烈的舉動。”

“同歸於盡?”騎車的男生微微側過臉,露出帶著笑意的俊朗眉眼。

“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感覺風聲太大,良辰下意識地提高聲音。

下一刻,隱約有笑聲飄過耳邊。

當時誰也沒有料到,將來的一段感情便在這個普通至極的夜晚,悄無聲息地慢慢展開。

都說青春年少歲月如歌。可是良辰覺得,她的人生自從有了淩亦風的參與,就變得如同一幅卷得密密實實的畫卷,一寸一寸顯山露水。

曾經以為,風景優美,卻忽然有一天,峰回路轉。

令人措手不及。

在那舞會之夜之後,一切似乎發展得自然、平穩,而又那麽理所當然。

良辰與淩亦風的接觸在不知不覺中逐漸多了起來,周圍也慢慢冒出些聲音,好事者的打探和猜測通過各種渠道傳進良辰的耳中,可她全然不作回應。

其實,究其原因,不過是連自己也不清楚,他們倆算是什麽關係。

偶爾一起吃飯,一塊兒上自習,或者在水房偶遇後他幫她提水,圖書館裏互相推薦好看的書……隻是這樣而已,並不能說明任何問題。那個時候,大學校園裏手機並不普及,現在有好感的男女或許還會互傳曖昧短信,但這種情況在當時根本無從發生。而且,良辰和淩亦風平時並不通電話,不見麵的時候,可以說是完全失去聯係。

對於這一現狀,良辰有時也會隱隱覺得有些遺憾,卻又不願去深究這模糊念頭背後的真相。

隻記得有一次,淩亦風突然打電話來。良辰她們正在寢室夜聊,熄了燈全部躺在床上,聽起鈴聲誰也不願起來。最後,還是朱寶琳爬下去接,隻因為電話找她的幾率最大。

結果,接起來沒幾秒,朱寶琳便涼颼颼地說:“蘇良辰,你還不快死下來!”

良辰隻覺得奇怪,急忙順著梯子蹬下來。在屁股上挨了那個不甘白跑腿的女人一巴掌之後,便意外地聽見淩亦風的聲音:

“嗬嗬,就睡了?”

他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過來,在十一點的深夜裏,顯得格外清晰而貼近。

“後天去江灘玩怎麽樣?”他語調平和地問。仿佛這隻是不經意的一個提議,而非琢磨了一晚上才終於開口的邀約。

良辰握著聽筒,隻覺得心“怦”地跳了一下,不同於平常的速率和力度。

出於潛在的直覺,她下意識地問了聲:“就你和我?”

那邊短暫的沉默了一下,接著便傳來淡淡的笑聲:“……你還想叫上誰?”

誰也不想叫。回答飛快地跳進良辰的腦子裏,可到了嘴邊卻變成:“我無所謂啊,隨便你。”

這一次,沒有停頓,淩亦風接得很快:“嗯,就我們倆。”

約了時間,掛上電話,良辰踩著細而涼的梯子上床。還沒挨上枕頭,質問聲已經響起來:“還不快老實交代?”

“交代什麽?”黑暗中她微微一愣,而後裝傻地笑起來。

“我可聽出來是誰的聲音了。”朱寶琳得意地開口,“淩亦風這麽晚打電話給你,你們倆約好去哪兒玩?”

怎麽那麽精明?!就好像從頭到尾電話都被竊聽了一樣。良辰暗自翻了個白眼。差點忘了,在這方麵朱寶琳堪稱大行家。包括上次舞會回來坐車的事,她都懷疑是不是她有意安排的。

“你慢慢八卦去吧。我困了……”翻了個身,良辰閉上眼睛任憑對方再怎麽抗議,也都不再說話。

初夏的夜晚,微微還有些涼意。一個小時後,良辰將毯子拉高,一直蓋在下巴邊,清醒地聽見窗外昆蟲細微的叫聲。

還有寢室裏其他人均勻的呼吸聲。

頭一次覺得,夜晚無比漫長。

那一年六月初的C城,涼爽得出乎意料。

兩人在江灘旁看了一會兒別人放風箏,而後轉到附近廣場喂鴿子。良辰坐在平整的水泥台階上,買了一小袋幹玉米,裝在塑料杯子裏,時不時抓一把撒出去。麵前偌大一片空地上,雪白靈巧的鴿子迅速聚攏來,低著頭很專心地享用它們的午餐。

等到杯子見底的時候,良辰拍拍手站起來,一轉頭恰好迎上淩亦風看向她的眼神,帶著微微的笑意,清澈明亮。一陣風吹過來,她按了按輕輕飛揚起來的裙擺,揚眉說:“走吧,去別處逛逛?”

此時正趕上周末,逛街休閑的行人比平時多了不止一倍。寬闊的馬路,車水馬龍,斑馬線外的安全島上淩亦風與良辰夾在一群人中間一起等著紅燈。對街便是會展中心,大紅的條幅迎風擺動,為期一周的國畫展正在裏麵舉辦。

良辰踮腳望了望,越過數個肩頭,見大門似乎開著,門外還站著保全,於是提議:“去看畫展?”

淩亦風說:“可以啊。”語氣中卻顯得有那麽點心不在焉,不知在想著什麽。

這時,紅燈開始閃爍,兩秒鍾後綠燈亮起,行人通行。原本擁成一堆的十來個人,隨著各自的腳步迅速分散開來。良辰低頭邁下安全島的低矮台階,剛剛踏上馬路,右手便被人突如其來地牽住。

事情發生得那麽突然。

下意識地掙了一下,沒能鬆開,良辰倏地停住腳步,同時驚訝地側過頭去。

站在右側的人稍稍一停,看了她一眼,臉上的表情倒是平靜如常,隻是動了動削薄好看的嘴唇,若無其事地催促道:“站著發什麽愣?快走,又要變紅燈了。”

“……怎麽會?”良辰也沒弄明白,自己就這樣被他突然地牽了手,明明應該震驚、訝異,或者立刻甩開他,可是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會接著他的話往下說,“剛剛才換了綠燈……”腳步卻不自主地立刻跟上,那隻手在不知不覺中忘了掙脫。

新鋪的柏油馬路,陽光照在上麵微微眩目。

良辰穿著平底鞋,跟在挺拔修長的淩亦風身邊,第一次覺得他步子邁得太大、走得太快。要跟上他,非常地吃力,吃力到每走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明明前一刻街頭還是那麽熱鬧擁擠,而這一秒,世界卻寂靜得仿佛隻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還有那輕輕的呼吸聲。

雙車道馬路,十來米的距離,等到走到對麵的時候,良辰卻突然有種奇怪的感受,隻覺得這一段路既漫長又短暫。

他們走上路邊人行道,停下來。良辰盯住鋪著綠色菱形磚塊的地麵,身體絕大部分感官仍舊停留在她的右手上。那裏,手心手背,全都被真實的溫暖覆蓋著。

“良辰。”許久,她聽見淩亦風叫她的名字。

抬起頭的那一瞬,幾乎陷入慌張無措之中。

淩亦風就站在她的對麵,近在咫尺。

他從沒這樣叫過她。從來,他都叫她“蘇良辰”,連名帶姓,和眾多同學朋友一樣。

此刻去掉了姓的稱呼,顯得親昵無比。

良辰幾乎已經能夠意識到將會發生什麽。或許早在電話約定那晚,就已經有了預感。此時心裏雖然還有慌亂,卻遍尋不著抗拒的蹤影,因此,她抬著頭,靜靜地等。

每一秒都看似無比漫長,而在這漫長的等待中,心也逐漸重新靜了下來。

“良辰。”淩亦風微微低著頭看她,好一會兒才突然笑起來,“你很緊張?”

這和她預想中的不太一樣。

她還以為他會說些別的話,例如表白之類。

甚至為此都做好了準備。

之前的氣氛突然變了。良辰不免稍稍一怔,才說:“沒有。”怎麽可能承認?

“那為什麽手心裏全是汗?”顯然,淩亦風抓到了證據。

“……熱的。”想也不想,良辰立刻再次試圖掙開他的手。因為看著他明亮的笑容,突然有種被耍的感覺。

淩亦風的手緊了緊,不依不饒:“可是之前你還說今天很涼快。”

你到底想怎麽樣?!良辰掙脫不開,隻能狠狠地瞪著他。淩亦風似笑非笑的神情,頭一次顯得無比可惡。

“你玩夠了沒有?”最終,她放棄掙紮,有氣無力地問。如果這隻是淩亦風的一個玩笑,或者,牽一次手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麽,那麽她也隻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好了。以後,朋友照樣是朋友。

“誰說我在玩?”或許是看出她情緒的轉變,淩亦風終於收回之前的笑容,握著她的手再次緊了緊,“不是說看畫展嗎?走吧。”

這次良辰卻不肯再走。之前還算明確的事情經他這麽一鬧,又突然變得不那麽清晰起來。她有些疑惑,生怕一切不過是她的自作多情。而如果真是那樣,那麽至少現在就必須劃清界限。

她的腳猶如被釘在原地,表情冷靜:“你先放開手,好好走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