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明知道在這種時刻突然之間提出來,對任何人來說都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可是似乎在這世上就總有那麽一個人,當自己最為難狼狽的時候,仿佛他是唯一可依靠的力量。如果連他都束手無策,那麽,或許就真的無望了。

況且,在這種時候,麵對淩亦風,良辰也根本不想再故作堅強和鎮定。

“……可不可以,幫我想想辦法讓我盡快回家?”她又確認了一遍,突然聽見電話那邊似乎還有別的聲音,不禁停下來,又問,“你在忙?”

“沒有。”淩亦風想了想,“你先別急,好好睡一覺,明天在家等我消息。”末了,又補充道,“手機別關機。”

“……嗯。”良辰將下巴抵在膝間,終於緩了口氣:“謝謝。”之前焦躁不安的心情,倒是真的奇跡般一點一點平靜下來。然而卻忘了問他,這樣晚打電話來,原本是為著什麽事。

幾個小時後,天色微微發亮之時,淩亦風的秘書取走良辰的身份證號,又過了半個小時,他開著車來載她駛向國際機場。

子顯示屏上跳動著紅色的中英雙顯字幕,前往上海的航班,將在一小時後起飛。

“……在九號櫃台直接取票就可以了。”謙謙有禮的年輕男士將後備箱裏的簡便行李遞給良辰。

“麻煩你了。”站在機場大廳光滑的地板上,良辰心底踏實了不少。

狀似不經意地打量眼前的男人。之前其他人眼中的棘手事,到了他這邊竟然迅速解決。如此高的辦事效率,也難怪淩亦風曾交代,若有困難可直接找秘書幫忙。

“不客氣。”男子微微一笑,“總裁出差,我代辦也是分內的事。”將良辰送到門口,又叮囑,“蘇小姐,總裁有交代,這兩天請您保持手機開機狀態。”

良辰點頭:“我知道。”

就快過年,淩亦風居然還沒回來。見他忙成這樣,她反倒不好再去打擾,於是對秘書說:“請替我跟他說,我先回上海,有事電話聯絡。”

上飛機之前,良辰問母親,得知父親的情況暫時還維持著昨天的狀態。

聽到這個消息,也不知是喜是憂,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再過不久,她便可以趕到醫院。

飛機從在跑道上加速滑行,直到衝上雲層進入平穩飛行階段,一共耗時十六分鍾。這天的天氣並不是很好,拉開遮光板,滿目晦暗而大片的雲朵,飛機穿行其間,高速的氣流夾雜著淡淡的霧氣從窗邊擦過,清晰可見。

機身有些顛簸,可是良辰並不在意。

終於,能夠回去見到家人,這才是最重要的。

靠在椅背上,她疲倦地微微閉上眼睛,之前近二十個小時不停歇地運轉著的大腦,此刻在這方封閉的小空間內,因為家鄉已遙遙在望而有了短暫的空白和放鬆。

從C城到上海,用了一小時四十分。

出關的時候,早已重新打開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良辰看了眼屏幕上跳動的親昵稱呼。由於已經真實踏在這片土地上,與家近在咫尺,心裏的緊張便忽然少了許多,接通,她的聲音中甚至不自覺地帶著此許輕鬆,“媽,我下飛機了,很快就能……”

她身形一頓,後麵一位同機的旅客行色匆匆,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從旁邊擦過,不經意間撞了她一下。

“啊,對不起!”匆忙的北方中年男士抱歉地停下來,看了看。

良辰卻似腳步不穩地向旁邊一側身,微微踉蹌,整個人順勢靠在了通道右側明亮的落地玻璃邊。

“……小姐,您沒事吧?”得不到回答,旁邊的聲音漸漸開始焦急,“剛才走得太急,撞著您哪兒了?……”

良辰恍若未聞。撐著堅實的玻璃牆,腳下卻一陣發軟,幾乎就要站立不住。

她的手因為不自覺的顫抖而讓手機稍稍遠離了耳邊,可是母親低低的嗚咽聲卻縈繞著揮之不去。

母親在哭。這種壓抑而絕望的哭聲,曾在外祖父母的葬禮上出現過,良辰聽在耳裏,寒意頓生,冷得徹骨。

母親的聲音細微悲切:“……良辰,你爸十分鍾前,去了……”

十分鍾之前,那架白色的龐然大物正在虹橋機場寬闊平整的跑道上漸行漸緩。

她還關著機,什麽都接收不到。

想不到,僅僅十來分鍾,便是天人永隔。

一瞬間,耳邊傳來的哭聲突然顯得那麽遙遠。

良辰木然轉過臉,看著玻璃倒影中的世界,一片深灰。

明明是那樣深切的悲痛,可是落到心裏,卻仿佛砸出一個空白的洞,裏麵什麽都沒有,也什麽都裝不了。

從見到父親的遺體,到辦理

身後事宜,期間有不少親戚朋友趕來安慰、悲悼或幫忙,良辰有條不紊地應對著每一件事每一個人,言行舉止中規中矩,無半分失態之處,看著其他人對著遺像流淚,她卻隻是神色漠然。

不是不痛,不是不想哭,隻不過,突然之間,連心都木然了,死灰般沉寂。

陵墓早已訂好,良辰從來不知道,原來竟是父親生前與母親同去挑選的位置——兩人合葬——而且,已是兩年前的事。直到此次商討喪葬一事時,蘇母才提起。

良辰微微訝異:“……你們在結婚紀念日當天去選墓地?”

“對。”蘇母溫婉的臉上浮現著近日操慮帶來的疲態,她微微動了動唇角,“結婚三十周年紀念,這就是你爸送我的禮物。”

良辰皺眉,不確定是否從剛才那道笑容裏看見了嘲諷的意味。

蘇母卻手掌合握,自顧離開,聲音低低的,仿佛說給自己聽:“一座墳墓,真是再恰當不過的禮物了……”

聲音細小,卻掩飾不住那一絲悲哀,良辰望著母親纖薄的背影,心中微微疼痛。

這幾天之間,隻發過一條短信給淩亦風,說了情況,許久都沒得到回複,於是良辰便不再與他聯係,開始埋頭忙於火化的事。她是不敢打電話,不敢聽到他的聲音,在這種時候,其實心底萬分迫切地想要為自己找個依靠,可以痛痛快快地將情緒發泄出來,可以不管不顧,放任自己花大把的時間沉浸哀痛之中,隨意哭泣流淚。

可是,如果她都需要依靠旁人了,那麽母親該怎麽辦呢?母親又能靠誰?

此時此刻,由不得她不堅強。

這也正是獨生子女的悲哀——歡樂永遠與痛苦等分。二十幾年獨享寵愛,到頭來,便也隻能以一身之力承擔所有的苦楚,連個分擔的人都沒有。

遺體火化的時候,她緊緊攬著母親的肩,身後是關係較親近的幾位叔伯姑母和他們的子女。鐵床推進去,火苗吞噬一切,迅速得近乎殘忍。

哭聲一片。良辰本能地伸了伸手,中間卻隔著好幾米的距離,以及冰冷的鐵欄杆,曾經活生生的人,在頃刻間就要化為灰燼。

她跪在冷硬的石磚地上,終於落下淚來。

短短幾日,如同過了數年。

待親戚朋友逐漸散去,良辰回到家,環顧依舊如故的擺設,突如其來地,心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虛。

一個家,隻因為少了最為重要的那個人,一切似乎便都改變了。

當蘇母在廚房煮麵條的時候,淩亦風的電話終於來了。

向來清冽的聲音此時卻低低地傳來,他問:“你在哪?”

良辰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父親微含笑容的遺像,有一絲茫然:“家裏……你呢?”

這段日子,自從校門外一別,他不露麵也不留行蹤,究竟去了哪兒?

他讓她時時開著手機,可是那條短信發出去,十幾個小時也沒得到回音,良辰在聽見他聲音的這一刻,終於覺得心酸。

她緊了緊手指,低聲問:“你……在哪裏?”

電話裏傳來些微喧鬧,淩亦風靜了一靜,才緩緩道:“虹橋機場。”

隆冬的傍晚,天地被沉重的暮色籠罩。

良辰站在寒冷的薄風中,嗬出的氣串成白霧,模糊了視線。因此,當計程車終於從遠處駛來,最終在她前方不遠處停下,當那個黑衣黑褲的人從車裏跨了出來,站在她麵前時,她不禁努力地眨了眨眼。

可是,霧氣卻似乎更加重了些,眼前也愈加模糊不清。

她定定地看著那道挺拔而熟悉至極的身影,凍得泛白的嘴唇微啟,卻突然說不出話來。

怎麽能想到,他竟然在機場給她打電話?!並且,短短四十分鍾後,便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淩亦風看著幾米開外的女人,在寒意凜然的空氣裏,她的身體愈發顯得單薄,除了雙眼微微紅腫,臉頰和嘴唇,甚至連露在外麵的半截手掌和纖細的手指,全都透著脆弱的蒼白。

他將行李箱丟在原地,慢慢走過去,良辰還是一動未動地站著,他抬手,挑起一縷被風吹起貼在她臉上的發絲,姿態沉靜緩慢,卻也有前所未有的溫柔。

良辰喃喃:“……你是路過,還是專程……”

話未完,已被淩亦風伸手攬入懷中。

“良辰,對不起。”低低的聲音拂過耳際,“我來遲了。”

隻一句話,便如一道電流,迅速地穿過四肢百骸。

早已說過要堅強,也原以為自己的身與心的確足夠堅韌,能夠抵擋突如其來的一切風雨。可是,貼近這具溫暖堅實的胸膛,良辰隻覺得全身的力氣

正被漸漸抽走——這是一方依靠,連日來,在她心底無數次不可抑止地渴望著的依靠,此時終於完完全全地來了,在這沉沉暮靄中,氣息溫暖,熟稔得幾乎就要令人沉溺。

良辰微怔地抬頭,落入眼中的那張英俊的臉上有仆仆風塵,額前烏黑的頭發有一縷不聽話地稍稍翹起,身上黑色的大衣也起了皺褶,這些早已有悖於淩亦風往日的整齊與優雅。

就是這樣的他,在漸深漸濃的暮色中,不輕不重地擁著她,聲音微微沙啞,低低地說,良辰……我來遲了。

這一刻,堅持了這麽多日的緊繃著的神經,在頃刻間轟然崩塌斷裂。良辰隻覺得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也再不需要刻意辛苦地穿著厚重無敵的戰衣,行走於波瀾橫生的世界,勉力去保護自己、甚至保護他人。

她不夠格,也沒有足夠的能力,父親的離去,早已將她折磨得身心俱疲。想要再繼續邁步,都仿佛覺得吃力萬分。

而眼前,她扶著他手臂的這個人,才是可以真正給予她更多勇氣和力量的人。花了這麽久的時間,浪費了無數個日夜,這一刻,她抓著他,便真的再也不想鬆開,也不能再鬆開。

她慢慢抬手,緊緊環住他的腰,語音近乎低喃,她叫他的名字,“亦風……”鄭重之中隱含著一絲脆弱的音調,卻又字字清楚,“請你,不要再離開。”

修長的身軀不著痕跡地微微一震,她卻恍若未覺。

向蘇母介紹的時候,良辰隻是輕描淡寫地說:“媽,這是淩亦風。”

事實上,這個名字在蘇家曾經一度並不算陌生,當日良辰在大學的戀愛從未對家裏有所隱瞞,因此大家都知道有這麽一個男生的存在,隻不過沒有正式見麵罷了。今天一見,雖說已是時過境遷,蘇母仍舊免不了仔細地多打量了淩亦風兩眼,可嘴上卻不多問,全當隻是女兒的普通朋友,熱情地招呼他一起吃晚餐。

吃過飯後,良辰拿出新被褥去客房鋪,淩亦風坐在單人沙發裏,安靜地看著眼前忙碌的身影。

從下飛機接到良辰短信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擔心,這樣大的事,反映到他那兒,卻隻是一條語氣平靜的短信。然而事實上,她的表現越是平靜,他便越難安心,已經太了解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一直以來,太多的事,她都習慣自己壓下,眼淚和痛苦,從來不肯輕易顯露於人前,可又偏偏並非真的堅不可摧。

在他的眼裏,這樣的良辰,反而比其他任何人都需要被保護。從小尊敬依賴著的父親驟然離世,帶給她的打擊究竟有多大?這一點,連他都無法去想象。

淩亦風一手支著眉際,看著良辰的背影,若有所思,氣息不由得沉重了些。

良辰仿佛聽見微小的動靜,回過頭來看他。此時燈光下,靜下心來仔細一瞧,這才發覺他比上次見麵時竟然消瘦了許多,眼底也有淡淡的陰影,眉間倦意已盛。不禁問道:“累了?”

淩亦風微微直起身子,卻搖頭:“沒有。”可是疲態卻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了的,良辰一撇嘴:“跟我還需要裝?坐了多久飛機來的?”

不問他之前都在哪兒,隻問坐了多久飛機。淩亦風想了想,說:“十三個小時。”見良辰漸漸瞪圓眼睛,他不禁淡淡一笑,又微微抱歉地道:“再從北京轉機過來,又花了兩三個小時,所以來得晚了。”其實還要感謝一路過來都有好天氣,不至於延誤更長時間。

良辰看著他下巴上淡青色的胡碴兒,皺著眉:“原來,你在國外?”

“嗯,紐約。”

千裏迢迢趕著回來嗎?思及此處,良辰心頭一動。

垂下眼睫,回身將床角整了整,鋪平了軟乎的被子,她突然想到,“那麽,那天呢?那天晚上你打電話給我,原本是為了什麽事?當時,你在做什麽?”

淩亦風眉峰微動,顯然沒想到她還記得問這事,半晌不語。末了,見良辰眼中的疑惑未曾有半分減退,這才垂眸想了想,緩緩勾起唇角,淡淡地道:“當時……我在賭博。”

他的語氣半真半假,一雙黝黑的眼睛看著良辰,突然柔情萬分,映著燈光,仿佛萬點光芒在其中閃耀。

良辰難得地一掃連日來心中的陰霾,歪著頭拿眼睨他,微微一笑:“我以為你是去出差,怎麽,竟然也好此道?贏了很多是嗎,所以打電話報喜?”

淩亦風卻不再答她,而是靜靜地,任由目光在那張清秀的臉上流連。隻是那一閃而過的微笑,便將整張臉龐瞬間點亮了,與她眉間仍舊隱藏著的一絲悲傷一襯,更顯得明媚異常。

這,才是最適合她的表情。

“……怎麽了?”被他長久地盯著,良辰不自覺地垂了眼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