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夢境_8.無數隻蝴蝶

8.無數隻蝴蝶

在我即將二十歲那一年的聖誕,我開始做起了丹尼·海格的情人。

時光流轉到今天,每當回憶起那段與丹尼·海格相處的最初的時光,有一些具體的事情或者細節可能都淡忘了,但我清楚地記得自己那時的心情,像吃到夏天的第一枚櫻桃,甜蜜、幸福、興奮,甚至麵對他的時候也會想念他。雖然有隱隱的不安和對不可知的未來的擔心,但是所有負麵的思想和預感都被從沒有過的熱愛所覆蓋。

我是真的戀愛過的。

香貝裏城杜露大街十五號是他的家,是幢位於半山腰的四層樓房。庭院裏種著高大的胡桃樹,房子的地下室是丹尼·海格的木工房,他在那裏把采集並處理好的木料做成桌子、椅子、蠟燭台或者人像。我收到的聖誕禮物是一把木梳,上麵用花體字鐫刻著我的名字。

他把它送給我的時候將它包在一個紙包裏,我們正在看蒙特卡洛電視台的聖誕晚會,老王子理查德·克萊德曼在演奏一首抒情小曲;壁爐裏的火燒得旺旺的,淡淡的鬆香味道有時跳脫了煙囪,飄到房間裏麵來;他放在裏麵烤的栗子殼裂了,劈劈啪啪地響。

丹尼·海格在後麵的沙發上把那個紙包給我,我摸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麽,回頭看看他:“什麽禮物啊?”

“打開看吧,打開看就知道了。”

我把那把梳子放在手裏,看一看,聞一聞,歡喜了半天,忽然抬起頭來問他:“做得這麽精美,連木屑都磨平滑了,不是你買的吧?然後再把我的名字刻在上麵的?”

他一句話都沒有反駁,從沙發上起來去拿烤好的栗子。我看著他麵對著壁爐,背朝著我,鼓搗了一會兒,忽然一回頭,我眼前一花,額頭上就中招了。我“哎呀”一聲,疼得夠嗆,拿起來看,是一隻剝好了的白胖的栗子。丹尼·海格笑起來:“再敢疑神疑鬼的,我下次就烤蘋果。”

我把那栗子放在嘴裏,邊吃邊說:“我在奉承你呢,還打我?做得這麽漂亮,誰能想到是你的手筆?”

“我再幹活的時候,你去看看就明白了。”他給自己剝了一個栗子說。

那個聖誕節,我們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他的木工房裏。我拿著一本書、一杯酒,坐在一把鋪著白毛毯的圓椅子上,讀一會兒書就抬頭看他一會兒,看他把大塊小塊的木料靈巧地切割、鑲嵌、粘連;看他用大拇指撫摸一塊水曲柳的紋理,嘖嘖稱讚。冬日的暖陽從高處的小窗流瀉下來,光柱中飛舞著億萬顆塵埃和木屑。丹尼·海格做出漂亮的高腳椅子,然後精心細致地刷上七層無味的油漆,最後用黃色的顏料,寫上我的名字:Qi Hui Hui。

他讀道:齊微微。

我再也不糾正了,隨他的便吧。

我是在貝爾熱湖旁邊的棧橋上問起他怎麽會做木工活的。我們兩人各自穿著厚實的毛衣和棉襖,裹著一條毛毯,他手裏是一根長長的魚竿。太陽漸漸從小貓牙山後麵升起,湖麵上的晨霧被吹散,紅色的浮子在圓形的水波裏輕微地漂動。

“那可

是個太長的故事,”丹尼·海格說,“我也算是個老男人了,很多事情究其根源都是曆史,你要上曆史課嗎?哎,說起來,小家夥你有什麽愛好沒有?除了念書和疑心。”

我從他的肩膀上把頭抬起來:“我什麽時候疑心了?”

他牽起一邊的嘴角笑,那意思在說:這還用問嗎?

我咬一咬自己的嘴唇,這個話題我糾纏不起。我靠近他一點,把毯子拽一拽,裹得更緊了,小聲說:“我喜歡看動畫片,喜歡宮崎駿,Miyazaki。”

丹尼·海格點點頭:“嗯,好啊,好成熟的品位啊。”

我啼笑皆非,這句是好話還是諷刺?忽然有大魚咬鉤了,紅浮子沉得不見蹤影,丹尼·海格一下子站起來,線軸轉得飛快。他臉上滿是興奮,大聲對我說:“快,微微,去拿網兜,那個大的,這是個大家夥……”

我扔下毯子,噌噌噌跑過棧橋去湖邊拿拴著長杆的大網兜,丹尼·海格一會兒放線一會兒提竿,與那隻不肯就範的大魚搏鬥。他大聲地吆喝,咬著牙笑,太陽在他背後升起來,把他高大的身體鐫刻在紅色的光影中。

他對我說:“來了,來了,快過來!”

我又緊張又興奮,手心裏麵都是汗:“準備好了!你收線我就撈得到。”

他忽然提竿,一條有我小臂那麽長的粉色鱒魚在一湖的波光中搖著尾巴被他提了上來。我手疾眼快,一甩長杆,一下子就用網兜將魚逮住了。我在棧橋上又跳又叫。他放下魚竿,一手接過我手裏的長杆,另一隻手把我摟過去親我的額頭。

“漂亮,真漂亮!”丹尼·海格把不停翻滾的大魚扔到棧橋上,摩拳擦掌地問我,“怎麽吃?”

“……”

“用蘋果木烤,還是煎?”

我湊過去,抬頭問他:“你們外國人釣了魚之後不是放生的嗎?”

他一怔,看著我:“這個‘外國人’裏麵包不包括早上隻吃了兩片麵包、一片鹹肉,等了兩個小時才釣上來一條食用魚的我?”

我雙手合十,誠心誠意地低頭求他:“海格老爺,你放了這個可憐的大家夥吧,一來它長這麽大不容易,二來它長這麽大也不好吃了。”

他笑起來,捏著我的下巴親我:“行啊,就依你說的辦吧。不過我得在它的尾巴上再刻上幾個字才行。”

“不會又是Qi Hui Hui吧?”我推開他的肩膀問。

“這麽聰明,送些什麽獎勵給你?”

“我啥也不要!你快把魚放了吧!”

他提著大魚的嘴巴,小臂一揚,它在空中搖頭擺尾地翻了一個筋鬥,然後一頭鑽進湖水中。我在那一刹那從後麵抱住他的腰,我的臉和嘴巴貼在他寬闊的脊背上,我的聲音從他的身體傳到他的耳朵裏,雖然悶聲悶氣的,但是沒有一點浪費在空氣中。我說:“丹尼·海格,我要告訴你我現在最大的願望。”

他說:“你不怕說出來那願望就會落空嗎?”

“我說法文,中國神仙聽不懂的。”

“那你請說,我聽著呢。”

“時間停止,或者我現在就死。”

“為什麽?”

“太幸福。”

聖誕節的貝爾熱湖,冬天裏的棧橋上,清晨出來集會的鳥兒都停止了鳴叫,那麽安靜。他的手在前麵覆在我的手上:“微微,再也不要說那樣的話,世界這麽精彩熱鬧,你才見了多少?”

這世界一多半的精彩熱鬧在丹尼·海格的身體上。

我開始學習探知一個男人的身體,他的骨骼、溫度、氣息,他肩膀和腰部的肌肉,他身上的毛發,他的器官……丹尼·海格的頭發是金色的,眉毛和腋下的毛發是栗色的,胸口的毛發顏色最重,到了兩腿間又變成了金黃色。他本來白色的身體曬成了金棕色,後背上有幾顆痣。他渾身都是精瘦有力的肌肉,我最愛他的手臂和臀部,呈流線形狀。他有時赤**身體在月光中穿過房間去給我拿放在窗邊的冷水,我迷迷糊糊地想:他像是一個矯健有力的海豚化成的人。我一直弄不清楚的是,他怎麽總會有一點薄荷的味道,唇齒間、皮膚上,在濃重的鹹滋滋的親密之後,也有一層淡的、清涼的薄荷味道。

女孩兒為她的第一個情人不可救藥地著迷,身體、手指連眼神都泄露著狂熱的愛情。我有時候趁他熟睡的時候偷偷地看他,輕輕地撫摸,從額頭到耳朵、膝蓋,直到他的踝骨,心裏還在想:原來是這樣的,原來一個男人是這樣的,丹尼·海格是這樣的。

忽然我的手腕被他抓住了,他像拉動電閥門一樣抬高我的手臂,直到頭頂。他在重重疊疊的白色的被子中看著我:“你不睡覺,在胡鬧什麽?”

“我原來有個問題,現在自己解決了。”

他輕輕地笑:“什麽問題?怎麽解決的?”

“為什麽冬天再冷你都隻穿一條褲子—你啊,”我的腳在他的腿上滑一滑,“你的體毛那麽重,根本就是穿了一條毛褲,真讓人羨慕啊。”

“夏天還隔熱呢,你不知道吧?”

“那敢情好。”

“也有麻煩。”他鬆開我的手,臉埋在枕頭上跟我說。

“什麽啊?”

“掉得也多,天氣幹的時候有靜電。”

我哈哈笑起來。

他傾身過來吻我,吻了很久才離開,借著月光,他自上而下地凝視我的臉,小手指按在我下巴中間的地方:“這裏有個小坑。這是我的,得有個名字才行。”

“這是個給女子帶來好運的小渦,”我說,“可是我不知道名字。”

“讓我想一想,”他眯著眼睛思考了一會兒,“叫作博斯普魯斯海峽吧,從此以後這是我的博斯普魯斯海峽。”

“可有典故?”

“那上麵滿是旋渦,過往的船隻必須小心翼翼,否則就被拽到旋渦裏,永不超生,就像我這樣。”說完,他又低頭親吻我,臉龐、嘴唇、脖頸、**、身體。當他進入我的身體,在律動中溫柔地占有,我隻覺得有無數隻蝴蝶拍打著翅膀從我的雙股間輕快地飛到房間上方那震動的空氣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