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夢境_6.那是我自己的事

6.那是我自己的事

我被丹尼·海格的律師送回左岸的家。上樓之前,路過門房,房東太太看到我這麽快被放出來,一臉驚詫。我打了一個哈欠,對她說:“您驚訝是嗎?是您報警說我的室友走私香煙的吧?我告訴您,我不是歹徒,否則我一準兒燒了這個老房子。您現在也可以報警告我恐嚇的,我下一秒鍾就能出來,您信不信?我告訴您,我就待在這裏,別想趕我走。”

我自己還沒有察覺,我已經開始以丹尼·海格的勢力作為倚仗了。

屋子裏麵一塌糊塗,所有的香煙被繳走,東西被翻了一個底朝天。我在門後麵找到一隻拖鞋,在壁櫥旁邊找到另一隻。我把自己房間的燈打開,淩亂的書桌上放著那個金色的方形盒子。

我走過去,把它拿起來,左上角有一張小卡片。我拿過來看,上麵用鋼筆寫著寥寥兩個字:Pour toi(致你)。然後是丹尼·海格的名字和一小串電話號碼。我看著他的字看了好久,然後把這張卡片放在那本被扔在地上的《漢法字典》裏,他的照片還夾在那兩頁的中間:陽光和孤獨。

盒子裏麵會是什麽呢?

它大約有一個十七寸的手提電腦箱般大小,略厚,金色的包裝摸上去光滑冰涼,是名貴的絲綢,同顏色的緞帶打了一個十字結。幽幽的百合花香從裏麵傳出來,十足的誘惑。

丹尼·海格會送一件什麽東西給我?一件禮服,還是一雙水晶鞋?一隻名貴的手袋,或者一頂王冠?我看過一部電影,一個美國姑娘愛上一個顯赫的法國政客,他送她一隻愛馬仕的紅色凱利包。女孩兒很高興,拿著那個手袋參加社交活動,馬上有人問她:“你可是……的新情人?你們現在在一起嗎?”

女孩兒問對方怎麽會知道,那人說:“他送給每一個情人同樣的手袋,款式、顏色分毫不差。看,我的一模一樣。”

我又拿這部電影嚇了自己一跳。我手裏是那個金色的盒子,仍未打開。

我說了,那個時候我又小又傻,還有更要不得的一點—我十分驕傲,貧窮且驕傲。尚欠著學費的我愛上丹尼·海格這個掌握著水源的歐洲富翁,這個情人無數的俊美男人,可是我仍然想要跟他平起平坐—我已經得到了他的救助,不想再要他給的奢侈的禮物。我把金盒子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裏,然後在床上扒出一個地方,縮成一小團睡覺。

第二天,小多回來了,她看起來很疲憊。她洗了一個澡,便躺在已經收拾好的我的床上,不知道從哪裏又摸出煙來,狠狠地吸了一口,說:“但願我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在旁邊看書,說:“放心,會的。”

她吐了一個煙圈,問我:“救我們出來的是誰?”

“一個朋友。”

“必然有錢有勢。”她半坐起來看看我,“你什麽時候搭上這個了?”

“我沒搭上。”我把書合上,看著她,“你把小裴交代出去了嗎?”

“沒有,但是我把所有跟他有接觸的都交代出去了。”她說,“你說得對,慧慧,他是我的男朋友,他不會害我的,那我就不能害他。”

“你找到他了嗎?”

“沒影了。不過他說不定什麽時候會回來的,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失蹤了。哎,我說,”小多看著我笑,“你那位新朋友,看看他能不能幫你墊付學費。”

“別再說了。”

你瞧我們倆,就是這樣度過這個九月的第二個周末的。那一夜我睡得還算踏實。接下來的周一是我交學費的死期—九月十五日,我梳好頭發,穿戴整齊,拿起頭盔,夾著我的自行車下樓。我的學費還沒有交,但是我上一天課且算一天,我要待到被人趕出來為止。

九月十五日,沒有人催我交學費;九月十六日,依然沒有;九月十七日,我所有的校園卡仍舊好用;九月十八日,統計課進行階段測試,我得到一份具名卷紙。

我答完了題便去國際中心,費雷先生的助理說費雷還有別的訪客。我正要離開,費雷先生開門送客人出來,見是我,很熱情地說:“齊小姐,我能為您做點什麽?”

他態度的變化讓我想起了之前在警局的遭遇。我問他是否收到了我的學費,費雷先生把我的學號輸入微機之後,仔細讀了一會兒數據,說:“是的,九月十五日上午十點,我們收到了您匯的學費。嗯,”他停了一會兒,“今年的,還有之後兩年的,直到學程結束,您已經交齊了全部的學費。”

我想我知道這是誰的大手筆了。

我看了看對麵的費雷先生,他不是一直跟我做戲嗎?他一直盯著我在學校空空如也的賬戶

,那裏忽然飛入一大筆錢,他還需要輸入我的學號,仔細查看了之後再告訴我嗎?他像警察一樣,也在心裏罵我呢吧?他在想我這筆錢是偷到的,還是把自己賣了一個好價錢?

我跟他道別,去另一棟樓上課,路過丹尼·海格捐資建造的網絡中心。那是巨大的透明的建築,通體的玻璃磚結構,陽光被折射數次,耀花了人的眼睛。那是他的金錢和權勢的象征。

回到家,我把那個金盒子拿出來,放在膝蓋上端詳了很久。幾天過去了,百合花香仍然淡淡地流淌出來,綢子麵擦過手指,水波一樣。我還是把它打開,一層一層,緞帶、封麵,直到裏麵,是黑色的盒子,範思哲的標誌,燙金的美杜莎烙在上麵,微微含笑。

果不其然,裏麵是一條淡綠色的雪紡連衣裙,長度及膝,胸口和後背的設計像是百合花微卷的花瓣。

裙子的下麵仍有機關。再打開一層盒蓋,裏麵是一雙黑色的係帶高跟鞋,軟綢子的鞋麵,上麵縫著層層疊疊細小的鑽石。這雙鞋子我在雜誌上看到過,它是這個品牌今年秋季的新款,名字叫作“夜空”。

多麽奢侈的美好的事物,我隻覺得自己的手指不夠用,我把那綠色的小裙子捧起來,用它貼一貼臉頰。我從來沒有奢望過自己能得到一件真正的範思哲,此時將它捧在手裏,貼在臉上,誰能有拒絕它的骨氣?

我去洗了個澡,然後把它們穿在身上,裙子的腰身,鞋子的尺碼,好像量身定做的。我看著鏡子裏麵的自己,手指劃在**的鎖骨上,我覺得那是我,又不是我,過於美麗,有欠真實。

第二天我上學時路過歌劇院,蘇菲的大幅舞台照被張貼出來,她真的是光芒四射。

九月二十四日,《藍絲絨》首演,丹尼·海格曾說過,他會回來看蘇菲的表演。

我在那一天的下午打通了他的電話。

鈴響一聲,接電話的是他本人。

我說:“日安,我是齊慧慧。”

丹尼·海格說:“日安,微微。”

“我打電話是想問,什麽時候可以見您一麵?”

“我現在在裏昂。”

“我知道,您說過要在今天來看蘇菲的音樂劇。”

“事實上,”他輕輕地咳一聲,“她就在我的對麵。”

“代我向她問好。”

他說:“何必如此?你並不真的想要。”

“那麽,演出大約十一點結束,歌劇院正門前方有一個阿喀琉斯雕像的噴泉,我去那裏等您,好嗎?”

“……可以,我沒有問題。不過,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有些話說。”

“那好,不見不散。”

我掛上電話,秋高氣爽的九月天裏,我又開始流汗了。

丹尼·海格到的時候,我已經在噴泉旁邊等了二十分鍾了。其間有流氓和警察上來問候,我照實說,我在等我的朋友。涼氣鑽到我的膝蓋裏,我不太舍得跺腳取暖,隻因為鞋子太貴。

他沒有遲到,準時到的。演出應該尚未結束,他一個人從歌劇院的正門出來,穿過馬路,似乎遠遠地看見我在等他,就加快腳步,小步跑過來。

他真英俊,金色的頭發,身上是夜禮服,一條白色的短圍巾,身材頎長,姿態優雅。

我們沒有互相問候晚上好,隻是看著對方。他見我穿著他送的綠色的小禮服,過來握我的雙臂,手掌的溫度印在我發涼的皮膚上,笑意噙在他的眉彎眼角。他隻說道:“真漂亮。”

“我冷。”我說。我真的有點哆嗦。

他聞言脫下自己禮服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在他的雙臂繞過我的身體,棱角分明的下頜接近我的眼眉的時候,我雙手捧住他的臉頰,輕輕踮起腳尖,嘴巴印在他涼薄的唇上。

我親吻丹尼·海格的念頭憑空而來,但那個吻卻纏綿漫長。丹尼·海格在半秒鍾的錯愕後,一隻手在後麵托住了我的脖子,一隻手環著我的腰,將我穩穩地擁抱住。我覺得自己像被托在一個溫暖的、輕輕搖晃的搖籃裏,他的唇在我的唇上輾轉摩挲。

剛一分開,他抵著我的額頭低聲問:“去我那裏,好嗎?”

我的手還在他的臉頰上,說:“我的室友出門了,去我那裏,好嗎?”

他拿起我的手指親吻:“好的,你說怎樣都可以。”

丹尼·海格的司機認識我住的地方。豪華的青色賓利車滑過夜色中的裏昂城,所見的景物竟與平時大不一樣,漫天星鬥,月色嫵媚,栗子樹的倒影飄蕩在亭台軒榭的輪廓裏,就連平時湍急的羅納河的波濤聲,在傳到這高貴的車廂裏的時候,

也變得那樣柔和。

丹尼·海格的手一直握著我的手。當我回頭看他,又忍不住傾身上前親吻他。

我們沿著旋轉的樓梯上樓時,我脫了鞋子,他跟隨在我的身後,伸手撫摸我的腳踝。

我打開房門,帶他進了我的房間。我坐在床沿上看著他,他四處看看,似乎覺得有些出乎意料。

我說:“這裏很小很簡陋,但這是我的地方,在這裏我不害怕。”

他坐在我身邊,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怕什麽?”

“我怕疼。”

“我會小心。”

丹尼·海格送的裙子被丹尼·海格脫掉,我的身體第一次赤裸在一個男人麵前。他在上麵一處一處地點火。

在被他親吻和愛撫之前,很多我身體上的東西我並不知其存在,比如我的**、肚臍,甚至皮膚,是他找到了它們。當然他找到的不止這些,還有我裏麵的**、溫度和疼痛,那種無論我做了多少準備也無法預料的疼痛。

我抬頭看他,皺著眉頭,嘴唇也顫抖起來。我想問他,我現在反悔是不是還來得及?他俯下身,親吻我的額頭和耳朵,在我耳邊低聲說:“怎麽都不吭聲?”

我搖頭,頭發蹭著他的頸窩。他忽然挺身貫入,我再也忍不住,“嗯”地叫出聲來。

月色穿過窗子,在地上拉長時間和光影。

我在對麵的鏡子裏看著趴在我胸前的丹尼·海格,他金色的頭發、後背的曲線、臀部的肌肉,這是另一幅定格在我心裏的畫麵。每當我安靜地在回憶中翻閱它,便仿佛又看到了裏昂九月的月夜,嗅到了丹尼·海格的氣息,還有我自己血液的腥氣。

他的手指沾著我的血液,抬起來,仔細看。

我說:“您不應該覺得驚訝吧?我的事情您還有多少不知道呢?”

他聞言沒動,抬頭看看我。

“我是個窮學生,打了好幾份工,欠學校大筆的學費,住左岸九平方米的小房間,幾天前還因為這裏擺滿了走私來的香煙被送到警局去了。

“是您救我出來的,您幫我交學費,您送我漂亮的禮服和鞋子,您也看到我曾經是處女。”我本該說些感謝的話,可是我控製不住自己的腔調,越說越慢,越說越僵硬。

他慢慢坐起來,在床邊上背朝我。他的脊背像青銅雕像,讓人那麽想要撫摸親吻。

我轉過身,臉朝向另一邊。

丹尼·海格說:“要是我做了什麽事情讓你覺得尷尬或者不舒服,請你諒解。我是好意,隻想幫忙。”

“您當然是好意,我感激不盡。隻是我連思考是否拒絕的餘地都沒有。”我說,“有那麽多事情,就算我要自己承擔惡果,我也不想要您知道,我特別不想要您知道。”

丹尼·海格離開我的床,開始穿衣服。他的動作很輕,我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依舊背朝著他,咬著自己的手指頭。被子很薄,可是我的汗水又下來了。

他應該是穿戴好了,在後麵對我說:“轉過來,微微,回答我幾句話。”

我坐起來,麵向他,捋一下頭發,把被子擋在胸前,沒有看他。

丹尼·海格說:“抬頭。”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脖子剛要垂下來,被他的手指架住下巴:“你在法國待了三年了,有沒有人教你一些起碼的禮儀?比如有男士想要幫你提一個箱子,你就讓他做,拒絕是很不禮貌的行為,自己也吃苦頭,你懂嗎?”

“……是的。”

“你今天跟我**是幹什麽?是來補償我幫你做的事情,還是我幫你交的學費?”

“……”

他的一句話讓我哽住,我什麽都說不出來了。我真的又小又傻,有些該說的話說不出口:若一個年輕的女孩兒不愛你,她為什麽打扮得漂漂亮亮,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你?

隻是我也想要他愛上我,我不願意在他麵前那樣狼狽,不願意接受他的施舍,更不願意他像對待每一個情人那樣送給我名貴卻沒有感情的禮物。

我什麽都說不出來。這些話鬱結在我心頭,翻江倒海,掀得我內髒疼痛,可我什麽都說不出來。

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流在他的手指上。

他嚴肅的目光和麵孔在我淚流滿麵的那一刻有了些許緩和。

可是我接下來的話卻把事情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說:“你為多少女人做過這樣的事情?”

他的手放下來,看看我,忽然笑起來,笑得很溫柔很寬容,仿佛在說“哦,你這個孩子啊”。笑過之後,他開門,離開時對我說:“那是我自己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