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重生_1.是我打發掉丹尼·海格

1.是我打發掉丹尼·海格

這個故事她寫完了,人也長大了,她有時仍會想起他,想起那段跟著他的日子。隻是越來越少了,她越來越忙,忙於自己的生意,忙於自己的生活。日子總是一點點過去的,一個人在旅行中,看見不一樣的風景,遇到不一樣的別人。

三年過去了。

那天的聚會,楊曉遠幾乎是最後一個到的。

大廳裏的投影屏幕上在播中央一套的春晚,主持人喜氣洋洋地念到“在法國裏昂的華人華僑祝國內同胞新春快樂!”電視機這邊爆發出一陣掌聲和叫好聲,大家自己給自己鼓掌呢。這是2008年的春節,領事館、華商會還有華人學聯租用了一家酒店的宴會廳辦新春聯誼。齊慧慧來了法國這麽多年,從來沒看到過這麽多的中國臉孔聚在一起:學生、教師、派駐官員、商人老板,還有土生華僑濟濟一堂。

所有來賓要在留言簿上簽字,經費有限,除了學生外,每人再交五歐元的活動費用。這個男孩簽了名字之後也拿出一張藍色的五歐元鈔票來,慧慧看看他:“學生可以不交的。”

楊曉遠笑著說:“我不是學生啊。”

她說:“哦,那好。”

他對慧慧說:“你是學生吧?你是在裏昂二大念書,是嗎?我聖誕節之前去過,好像見過你。”

小多在她旁邊掩著嘴巴樂,對楊曉遠說:“有這麽明目張膽地打聽底細的嗎?”

慧慧也笑了:“不是,我早就不是學生了,給華商會幫忙的。”

這個楊曉遠高個子,白皮膚,長得很好看,說話是北方口音。他把短大衣脫了,裏麵是套很考究的煙色西服,用小多的話來講,這個晚會挺開眼的,起碼這麽齊整英俊的人物,從前在華人圈裏是沒見到過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慧慧剝了一個花生放在嘴裏:“你都結婚了,還這樣品評男人,小心你老公修理你。”

小多咯咯笑起來:“你不說誰也不知道。”

那年輕的楊曉遠可不簡單,華商會的陳會長親切地拍他肩膀。沒一會兒,領事孫樹軍先生發表完了新春祝詞,下來敬酒的時候跟他也是滿熟稔的樣子。但是此人不在華商會工作,又不是使館的官員,不知道是什麽底細。

時差的緣故,春晚看完了,才晚上八點多鍾。有人在舞台上表演節目,幾個留學生女孩唱了一首《隱形的翅膀》,然後“江浙樓”的老板帶著自己的大師傅和夥計舞獅子。九點鍾,第一鍋煮好的餃子被熱氣騰騰地端上來,陳會長叫慧慧:“小齊,小齊,來這邊坐。”

她因此跟孫領事、陳會長一幹人等還有那個楊曉遠在一張桌子上吃餃子。楊曉遠就在她旁邊,像是跟她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哎呀,要是有兩瓣甜蒜就好了。”

慧慧沒接茬,吃自己的餃子。

楊曉遠說:“我是北京人啊,吃什麽都得就點甜蒜。”

桌子上麵別人都說話呢,他的聲音不大,就隻有慧慧能聽清,她看他一眼,可他沒看她,還是自言自語似的。

慧慧又夾了一個餃子吃。

楊曉遠說:“我跟你說話你也不回答。你是哪裏人啊?”

慧慧端著小碟子看著他說:“我啊?我是遼寧鐵嶺人。您在那裏自言自語似的,誰知道您是跟我說話啊?”

楊曉遠笑著說:“鐵嶺啊,哎呀,好大的城市啊。哈哈……就您在我旁邊,我不跟您說跟誰說啊?”

後來他倆沒怎麽說話,陳會長和孫領事的夫人問楊曉遠股票的事,慧慧不搞這個,但是聽他點評分析得頭頭是道,給的建議都很確定且有力,不說什麽模棱兩可的話,直接告訴他們這個該買,那個得拋,很是一副指點江山的語氣。他說話的時候,她看看他,年紀看上去還不如自己大呢,能耐倒是不小。

楊曉遠其實比她大,比她大一歲。

午夜十二點放完了鞭炮,陳會長給所有的來賓發紀念品,那是生肖造型的鑰匙鏈。

楊曉遠拿了一個說:“我屬雞的,都二十七歲了。”他又看看慧慧手裏的那個,“你屬狗啊?三十八歲還是十四歲?”

慧慧沒好氣道:“我五十歲了。”

楊曉遠笑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得罪你了。”

這是個愛說話的機靈人,樣子長得那麽年輕好看,走到哪裏都有好人緣,還開一輛銀

灰色的奔馳車,估計在法國混得有聲有色的。

晚會結束了,慧慧送三個在小多的飯店打工的留學生回家,聽她們議論這個楊曉遠。

“你們注意那個人沒有?穿煙灰色西服的,臉白白的,一嘴京片子的那個,你們注意沒有?”一個女孩說。

“啊,從前沒有見過這位,也不是領事館的啊,在哪所學校念書?”

“不知道,改天找人打聽打聽。”另一個女孩忽然想起來,“慧慧姐,你認識嗎?”

慧慧在反光鏡裏搖搖頭:“都不知道你們說的是誰,整個晚會我覺得孫領事最帥。”

她們都笑起來,孫領事應該是挺帥的,如果個子沒有那麽矮,頭發沒有那麽少的話。

將女孩子們送回了家,慧慧再自己開車回家。

她此時住在一個八十年代建成的公寓樓裏,房子雖然有些老舊,但是在一個環境和治安都不錯的街區。一個五十多平方米的屋子,兩室加一個小廳,房間裏的設施都很好,房東的每一個壁櫥都是用香樟木打造的,因此這個房子從來不生蟲子,而且打開臥室裏南向的窗子,能看見羅納河。

她浸在浴缸裏的時候把收音機打開,午夜一點鍾的新聞,什麽五花八門的內容都有。中國人剛剛過了農曆新年,北非大旱不知會不會在這個春天波及一個地中海之隔的法國,著名的法國女演員和美國導演的私生子的照片賣了怎樣一個天價……她忙了一天,有點累,差一點睡著了,頭歪了一下,水進到耳朵裏。

她趕快站起來,裹著毛巾從浴缸裏麵出來,用手擦了一下被霧氣覆蓋的鏡子,看著鏡中的自己。像每個早上都要喝清水一樣,像每個晚上都要塗上薄薄的麵霜一樣,她把右耳上方的頭發向後綰了一下,看見那個傷疤,細細的,暗紅色,明明不長也不深,卻怎樣都不肯消失。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在醫院裏睜開眼睛,整張臉孔都又脹又疼,用盡了力氣稍稍挪動一下,然後在旁邊的窗戶裏看見自己被厚厚包紮的整個腦袋。

她因為從帆船上跌下,頭撞在了螺旋槳上,造成了顱骨的斷裂,幾乎喪命。

她蘇醒過來之後,醫生每天來看她數次,跟她說話,談談她的病情,又閑聊點別的事情,她卻一句話都不肯回答。當幾個穿白大褂的討論是不是應該再做一下檢查,看一看她的大腦神經會不會受到損傷而導致不能說話的時候,她終於張開嘴巴,聲音嘶啞地問他們:“誰、誰讓你們把我救活的?”

可是沒有辦法,人的生死像單純的賭徒抽紙牌一樣,老老實實,逆來順受。該死的時候要死掉,被救過來又得殘喘著活下去。

從四月到七月,她的傷漸漸好轉,裹著頭的白色紗布越來越少,一直到被徹底拆掉。

她再沒有見到丹尼·海格。

他每天都有鮮花送來,雛菊、玫瑰、鶴望蘭、向日葵、鈴蘭……各種各樣美麗的鮮花,可是他再也沒有出現。

這也讓她輕鬆許多,他最好不來,否則他們之間說些什麽呢?

她知道丹尼·海格真的要跟她說再見了,是這一天他的律師來醫院裏看望她。

她穿著醫院的小褂子坐在沙發上,看著這位一直給丹尼辦事的傅裏葉先生將很多文件從自己的公文包裏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放在她的麵前。

她拿過文件來打開看,題頭上寫著:財產贈予文書。

丹尼·海格送給她幾處房子,有裏昂的,有巴黎的,也有在天藍海岸的;兩輛車子,一些珠寶,這些都附有照片和說明;最厲害的兩匹正當年的成績很好的賽馬,寄養在巴黎的跑馬場,不算它們本身的身價,就是每個星期進行比賽所贏得的獎金也讓人咋舌;當然了,還有一張數目巨大的支票。

她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抬頭看看傅裏葉律師:“這是什麽意思?”

傅裏葉律師說:“丹尼贈一些禮物給您,您在每份文件上簽字,然後我去處理稅務方麵的事宜。”

她搖搖頭:“可是他為什麽要贈給我這些禮物呢?丹尼·海格就是這麽打發掉每一個失寵的女人嗎?”

傅律師沒說話。

這麽棘手的問題,律師都被難為住了。她說:“您有煙嗎?”

傅律師從懷裏掏出煙盒和火柴,給她點上,慧慧側著臉,深深地吸了一口。

傅律師說:“如果您還需要好好看

一下這些文件的話,我把複印件給您,您仔細看一下,什麽時候簽字接受了,請給我電話。”

她沒有同意,隻是把所有的文件都拿過來再翻一遍,一邊翻一邊說:“他是真的慷慨,所以就算是我跟他再要點什麽,他也會給我的,是不是?您幫助他辦過多少個這種案例?我得到的東西比不比別人多?”

律師這時說:“您問的這個我回答不了。但是我為丹尼工作十五年了,有一件事情印象最深。幾年前我們正趕著開會,差幾分鍾就要遲到了,那時路過一家不錯的家居店,丹尼忽然叫司機停車,他進去那家店,看中了一種白色的長羊毛地毯,他把鞋子脫下來,踩上去試一試,來回走了好幾圈,仰著頭,細細體會。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做的,後來我去您的住處找丹尼的時候,看見那條地毯。”

她輕輕地笑,原來是這樣的,那條豪華而舒適的地毯是他精心為她選擇的。可是,他送給她的哪件東西不精心呢?她是被他真正寵愛過的。可是這並不能夠否定他的風流,這並不能救活那個搖滾歌手,這也不能抹殺她心底裏和身體裏那些回憶和疼痛。

慧慧把那些文件整理好,然後把它們摞在一起推到桌子的角落上,對律師先生說:“請將這些拿回去,我不會簽字的—我不要。我不稀罕。如果丹尼·海格問您,請您一定原封不動地轉達我的話:我不要他送我這些東西來補償我,因為,不是他打發掉我,是我打發掉丹尼·海格。先生,請一個字都不要漏掉。”

……

她仿佛現在也能體會到當時的怒氣,木梳在濕漉漉的頭發上不太順暢,往下用力地一帶,頭皮上有點疼,幾根長頭發被帶下來。她把它們從梳子上撚下來,那是一把木頭梳子,上麵刻著她的名字。

……

在醫院的花園裏,她遇到了一位老朋友。一個大屁股的小孩兒站在籬笆旁邊,把上麵蔓生的紫色的燈籠果揪下來,一個一個地放在嘴巴裏。她在後麵看了他半天,小孩兒忽然覺得不對,回過頭來,除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那張臉讓她覺得有點印象。小孩兒的腕子上戴著一塊卡通表,一隻藍兔子。原來是他。

她走過去,蹲下來,看那張小臉孔半天:“我認識你,你也病了?”

“藍兔子”看看她,指著她的臉說:“還說我,你很蒼白。”

他的樣子沒有變化,可是連“蒼白”這個詞都會了。

“你記得我嗎?”慧慧問他。

“藍兔子”搖搖頭,然後手心張開,裏麵是三四個燈籠果:“吃嗎?”

慧慧拿起一個放在嘴裏,咬破了果子,細小而強烈的酸味兒,她問“藍兔子”:“你生了什麽病?”

“不知道,”他聳聳肩膀,“每天打點藥,吃了再吐。”

“那次你讓我許的願,寫在你的小本子上的那個願望實現了。我還沒謝過你呢。”

“藍兔子”笑起來:“不用客氣。你又有新的願望了嗎?”

她還沒回答,“藍兔子”從自己短褲的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冊子:“有的話請再寫在上麵。”

慧慧接過那個小冊子,裏麵夾了很多小的卡片,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願望寫在上麵,“我想要去肯尼亞旅行”“我想見到一隻真的鵜鶘”“我想要蜜雪兒愛上我”……她終於找到她自己的那張卡片了,過了三年了,它仍然在“藍兔子”這裏,記載著她對他那最初的愛情。

我想要見一個人:丹尼·海格。

她捧著它,手指不能自已地顫抖,眼淚奪眶而出。

她咬著嘴唇不出一聲,任眼淚蔓延在臉上,那是劇烈的疼痛,最終的絕望還有哀悼,對自己過往的青春和所付出的真情的哀悼。

“藍兔子”拍她肩膀,奶聲奶氣地安慰:“寫吧,寫上新的願望,這一次不要募捐了。你想再見到他,對嗎?寫上吧,一定能夠實現的。”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搖搖頭,看著“藍兔子”的黑眼圈和小胖臉問道:“我眼前的這個小紳士叫什麽名字?”

“藍兔子”四處看看,知道她在說自己了,笑著回答:“我叫阿庫瓦,A-Q-U-A,我是意大利人。”

於是慧慧在卡片上寫道:我想要阿庫瓦先生盡快好起來。

“藍兔子”已經認識那上麵所有的字了,讀完了便伸開小胳膊,緊緊地擁抱她。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