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區長王萬春召集全區村幹部、各合作社的社長開緊急會議,他鄭重宣布,縣裏做出決議,明天要成立人民公社,區的建製撤銷,改成人民公社,麥香嶺區今後就叫麥香嶺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比高級社大,優越性也多。今天開會不是征求大家的意見,就是布置如何宣傳造勢。
會後,王萬春讓馬仁禮領幾個人寫宣傳標語,寫得越多越好。縣裏已擬定好標語口號,照抄就行。寫完各村領回去,挨家挨戶給貼,一戶不漏。馬仁禮和幾個人熬了大半夜,標語才算寫好。牛有草摸黑回村,帶著人挨家挨戶貼標語。
早晨,火紅的太陽照得村莊一片紅彤彤的。三瘋子尖叫著,跑著:“過年啦!上天堂啦!”各家各戶的人探出頭,看到自家的門上都貼上了標語。社員們念著:“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人民公社好,工農商學兵!”“人民公社萬歲!”“人民公社就是好,成立就能吃得飽!”吃不飽念了標語笑著說,“隻要能吃得飽,啥社都好。”
喇叭裏傳來廣播:“社員同誌們,今天是1958年8月1日,這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值得慶祝的日子,是我們麥香嶺人民公社成立的日子,一個新生的農村社會組織呱呱落地了……”
公社成立,麥香村的兩個高級社合一個大隊,牛有草是大隊長,馬仁禮是副大隊長。大夥兒在大隊場院裏幹活,有的編席子,有的編筐子,有的搓繩子。
瞎老尹歎氣:“唉,這幾年從互助組到初級社,又到高級社,現在又變成人民公社,變來變去,自打有高級社以來,地裏的糧食打得越來越少了。”三猴兒說:“都是莊稼人,誰心裏都清楚,出工不出力唄。”
馬小轉告訴大家,前幾天她到她姥爺家那個公社走親戚,人家公社都成立大食堂了,各家不用做飯,吃飯不要錢。吃不飽說:“咱這裏啥都落後,快成立大食堂吧,那咱也能不花錢混個肚兒圓!”瞎老尹搖頭:“從來沒聽說過吃飯不要錢的好事。不花錢就有飯吃,誰還幹活?天上能掉下來蔥花餅嗎?張嘴等著接天上掉下來的老鴰屎吧!”
馬小轉還告訴大家,她姥爺家那個公社把各家各戶的雞鴨鵝全都收起來送到大食堂裏吃掉了。三猴兒不信:“誰敢收我家的雞?我又不是地主,搶啊?得講理呀!”馬小轉對大家說:“人家當然講理,那叫大辯論!”老幹棒笑了:“變嫩?好啊,把我變嫩十歲,我就能娶上個年輕媳婦。”
馬小轉笑著:“做夢去吧!你知道咋辯論?就是十幾個年輕人站成圈兒,把你圍在當中,這個人問你為啥反對大食堂?然後使勁推你一把;那個人接著問你為啥吃水忘了打井人?又可勁搡你一把。就這樣來回推搡你,推倒了把你拉起來再搡,直到把你推搡得爬不起來,弄得你掉毛禿嚕皮,那可是真把你‘變嫩’了!人家說,這叫‘撞蒜瓣兒’!”
大夥兒正在議論,牛有草來了,他宣布一個好消息,說公社書記王萬春講了,為了提高生產力,把婦女們從鍋台邊解放出來,公社要求每個大隊大辦食堂,從今往後,吃飯不要錢。三天以後,咱們大隊也要辦大食堂!人民公社好,公社是橋梁,共產主義是天堂,大夥兒等著過好日子吧。吃不飽高興地跳起來鼓掌。其他人看著牛有草不吭氣。收工了,大夥兒都像火燒屁股似的急忙往家裏跑。
從第二天早晨開始,麥香村再也聽不到雞鴨鵝的叫聲。
八月十五中秋節這天,全公社給社員發“工資”,男勞力每人三元,女勞力每人兩元,老人小孩每人一元。按人頭,一人一塊四兩重的月餅。勞力一人發一條白羊肚子毛巾,幹活時一律像延安老區的人那樣勒在頭上。全村的人喜氣洋洋,簡直比過大年還高興。
正好,麥香村大隊的公共食堂也開夥了。楊燈兒領著幾個年輕婦女忙活做飯。牛有草進來告訴大家,今天是食堂第一天開夥,公社王書記要來吃飯,大家一定要做出水平來。
馬仁禮在大隊部對要出征到麥香河水庫工地的整壯男勞力做戰前動員,他讓大家到公共食堂去會餐,吃飽了就出發。
大隊食堂的院子裏擺了不少桌子,村裏的老老少少坐滿了院子。王萬春等公社幹部坐了一席。楊燈兒指揮炊事員上菜上飯。
王萬春看著滿桌的菜肴說:“牛隊長,雖說沒有雞鴨,能有肉蛋兒,不錯啊!”
說著他站起來對社員同誌們講話,說馬仁禮副大隊長給縣裏水利局提出建議要修麥香河水庫,還拿出初步設計方案。修這個水庫意義很大,修好以後,麥香河下遊幾萬畝土地都能澆上水,旱田改水田種大米,那時候,就能天天吃大米幹飯肉澆頭,再有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就實現共產主義了!
這頓會餐結束,馬仁禮滿臉憂慮地小聲說:“牛隊長,這麽吃能行嗎?”牛有草也小聲說:“行個屁啊,用不了仨月,咱的家底就吃空了!不怕,車到山前必有路,孩子哭了抱給他娘,先吃著再說吧。”
上午,公社書記王萬春領著各大隊的隊長在玉米地邊開現場會,韓美麗也在場。王萬春說:“牛隊長,你們這片玉米地,畝產達到五百斤沒問題吧?看來要跨黃河了,不過還得過長江,明年要達到八百斤。”
牛有草撓著頭:“五百斤都拿出了吃奶的勁兒,八百斤想都不敢想。”
王萬春皺眉說:“思想保守了!不要像小腳女人走路,要敢想敢幹,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你不是大膽嗎?膽哪裏去了?十五年超英國趕美國,一天等於二十年,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韓美麗上前說:“牛隊長,你們不敢想,我們敢,我們大隊向你們挑戰,敢不敢應戰啊?”牛有草一笑:“和你們隊比?嗨,有啥不敢的!”
下午,村口老槐樹上的大鍾響了。麥香村大隊的社員們拎著農具,懶懶散散地走到地頭坐下來。吃不飽坐在地頭抽煙。幾個婦女納鞋底。
牛金花笑著說:“上工慢似牛,收工一溜風,地頭一坐一個坑,說的就是你吃不飽吧?”吃不飽也笑:“你說的還不夠,這叫村頭等,地頭站,隊長不來我不幹。敲鍾上工,敲鍾下工,幹不幹活,就那幾個工分兒,一分兒工能值幾個錢?費那麽多力氣幹啥?”
牛金花站起來:“走,到那邊去,你媳婦又講新鮮事了。”“你去吧,我晚上回去貓被窩裏聽就行。”吃不飽說著躺在地頭抽煙。
牛有草走過來喊:“嘿,吃不飽你行啊,還躺下了!別磨洋工,起來幹活!”
吃不飽躺著不挪窩:“我抽袋‘地頭煙’咋啦?這是咱老輩子的規矩!你爹過去給馬大頭扛長工還抽‘地頭煙’呢,我現在翻身做主人,‘地頭煙’倒抽不得了?你就會欺負老實人,你看那邊。”
牛有草轉臉看去,隻見社員們三三兩兩坐在地頭上,抽著煙拉呱。
馬小轉又傳播新消息了,說昨天她三姨奶奶家的表哥來告訴她,人家公社“鋼鐵元帥升帳”,公社社員也要大煉鋼鐵。樹也砍了,鍋也砸了。
老幹棒不信:“小轉兒你是吃荊條屙籮筐,肚子裏編吧?咱老農民人老八輩都是種地,誰會煉鋼鐵?這不是趕著老牛上樹嗎?”瞎老尹搖頭:“再說了,打鐵放羊,各幹一行。農民去大煉鋼鐵,地誰來種?沒人種地哪來的糧食?老百姓吃啥?這不是瞎胡鬧嗎?”
馬小轉噴著唾沫星子說:“你們愛信不信,現在是‘大腰勁’,啥奇事都能幹出來。你聽說過深翻土地嗎?人家公社喊了,地翻八尺深,黃土變成金,把生薑瓣土都翻出來了。你見過五條腿的耩地耬嗎?人家的耬三條腿都改成五條腿了,播種搞密植,豎著播了再橫播,光種子就播下去二百斤!咱隊長到公社領任務去了,等著看吧,過不了多久,咱這也會呼隆起來!”
正在這時候,牛有草過來說:“還聊呢?都啥時候了,快幹活吧!”
大夥兒懶洋洋地起來了。馬小轉問:“牛隊長,咱這裏煉不煉鋼鐵啊?”牛有草說:“全國一盤棋,人家都煉,咱能不煉嗎?上級已經布置了,馬上就煉。”
要煉鋼鐵了,牛有草在大隊部看著土高爐的圖紙,滿臉愁容。馬仁禮從水庫工地風塵仆仆地趕回來。牛有草告訴馬仁禮,上級要求整壯勞力全部去煉鋼鐵,土高爐的圖紙都發下來了,要求按樣子來。馬仁禮看著圖紙搖頭。牛有草問咋辦?能頂著不幹嗎?馬仁禮認為,眼下這形勢頂不是辦法。
牛有草撓頭:“不頂麻煩更大,地裏的莊稼還沒收,爛地裏去啊?”“頂也不行,不頂也不行,你是隊長又是黨員,自己拿主意吧。我得回家換衣服,摸黑還得趕回工地。”馬仁禮說完轉身走了。
馬仁禮回到家裏,找好換洗的衣服,提著包裹摸黑走出院門,被一柄鋤頭絆倒。他爬起來正要發火,牛有草從黑影裏走出來:“我這絆馬索管用吧?我要你給我趕快拿主意,要不然你就別想走!我屬狗皮膏藥,貼到身上想拔下來不容易。”
馬仁禮隻好對著牛有草的耳朵嘀咕半天。牛有草聽了,搗了馬仁禮一拳頭,高興地說:“你真有些鬼點子,這個辦法好。你可以走了。”
遠處,水庫工地在搞夜戰。電燈泡吊了一長串,像條火龍。小夥子和姑娘們高聲喊著打夯歌。馬仁禮走著望著,他突然停下腳步想,眼下這大躍進的形勢誰能擋得住?我給老牛出的主意,不是往自己脖子上套枷鎖嗎?他趕緊返回牛有草家,叫醒已經睡覺的牛有草,說他仔細想了,領導要咱們政治掛帥,政治掛帥就是要聽上邊的話,上邊不管要咱幹什麽,都是革命工作。為了大躍進,為了咱們群眾能早點踩著人民公社的金橋,跨進共產主義的天堂,過幸福日子,還是按上邊布置的幹吧。他那是餿主意,不能用!
牛有草笑了:“老馬啊,我知道你怕了。你怕我不怕,你不要擔心,出了問題,我一個頂鍋,砍了腦袋也不會連累你。我牛有草別的優點沒有,就是說話算數!”馬仁禮這才放心走了。
太陽暖洋洋地照著,社員在野地裏建起好多一腳能踹倒的小高爐,大夥兒在小高爐前忙活著。
牛有草領著瞎老尹、老幹棒等弱勞力要到各家砸鍋煉鐵。先從牛有草家開始。牛有草掄起鐵錘自己把院子裏煮豬食的大鐵鍋砸了,以後隻能隊裏集體養豬,自家不用煮豬食了。隊裏有公共食堂,各家不用自己做飯,可以留一口燒水的鐵鍋。
這時候院子裏聚滿了人。牛有草大聲說:“社員同誌們,要是咱不這麽做,就得煉鐵礦石,要把鐵礦石煉出鐵來,得毀多少林子燒木炭啊!鍋砸了可以再買,可林子毀了那得多少年才能長起來?咱們不能斷了子孫的後路。”
牛有草領著人來到吃不飽家。馬小轉迎出門來笑著說大煉鋼鐵她一百個支持,可家沒有啥鐵器。牛有草讓大夥兒找找看。大夥兒在屋裏屋外找了一遍,還真沒啥鐵器。大家剛出門,牛有草一回頭,看到門上的門鼻兒和搭扣,笑道:“這不是鐵的嗎?起下來!”
馬小轉喊著:“起了門鼻兒和搭扣,我家咋鎖門啊!”瞎老尹笑道:“你家一顆糧食也沒有,有啥可偷的?”老幹棒牛有道眨巴著眼:“可以偷人啊!”馬小轉笑罵:“偷你娘的腿呀!”大家哄笑著走出院門。
田野裏小高爐冒著煙。公社書記王萬春帶領一行人來檢查大煉鋼鐵,看著小高爐說:“牛隊長,你們的小高爐尺寸太小了吧?為什麽不按照統一的圖紙建造?你們這叫小高爐?一腳能踹倒兩個,這不是糊弄上級嗎?”
牛有草信心十足:“是我們把尺寸搞錯了,可我們的土高爐爭臉啊,煉出的鐵一點也不少。馬上就要開爐出鐵,你們看吧!”他立即指揮開爐。小高爐流出了通紅的鐵水。王萬春很高興,讓牛有草在公社給各大隊幹部介紹了經驗。
大躍進走過了火紅的一年,又是一個初夏。兩位公社書記騎著馬,披紅掛綠地來到學校操場上。路兩旁的大紅條幅上麵寫著: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土地潛力無窮盡,畝產多少在人為;十五年超英,二十年趕美,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前方不遠處,彩旗招展,鑼鼓喧天。兩公社書記下馬走進人群。
兩張八仙桌在空地上搭起一個台子,台前坐著張德福副縣長、王萬春等人。
兩公社書記也坐在台前的椅子上。鑼聲響了,張副縣長站起來宣布,全縣糧食產量比武大會開始,先請青田公社的常書記上台報產量!
常書記上台意氣風發地高喊:“同誌們,紅旗飄飄戰鼓響,英雄好漢上戰場。青田公社大豐收,畝產兩千沒說謊!”
台下一片掌聲。先鋒公社的徐書記蹦上台子,鬥誌昂揚地叫著:“大地滾滾響春雷,朱仙鎮上錘對錘,先鋒畝產三千斤,這個成績誰能追!”台下又是掌聲。
常書記說:“我說的是平均畝產,最高的我們畝產五千斤。”徐書記把衣服領口一扒喊:“大躍進,拚命幹。你有五千斤,我們是八千斤!你敢坐飛機,我們坐火箭,隻要有膽量,衛星能上天!”台下掌聲雷動。
張副縣長轉過臉問:“萬春書記,你們麥香嶺公社畝產多少啊?”王萬春囁嚅著:“張副縣長,我們不行……”張副縣長陰沉著臉:“萬春同誌,自從我上來,你一直對我的工作不太配合啊,我主抓農業,產量上不去我怎麽向上邊交代?你看著辦吧!”
王萬春急忙上台,把凳子也拎到台上,然後站在凳子上,望著台下,突然摘掉帽子,甩著帽子大吼一聲:“我們麥香嶺公社五千斤打底兒,八千斤不瞧,一萬斤微微一笑!”張副縣長站起來鼓掌:“好!麥香嶺公社的王書記今天放了一顆大衛星,咱們要向麥香嶺公社學習!”
王萬春放了衛星回來,心裏惴惴不安。他想到了牛有草,馬上讓人叫他來公社辦公室。牛有草一進來,王萬春一把拉住他,熱情得不得了,專門泡好一壺西湖龍井招待。王萬春告訴牛有草,縣裏聽說麥香嶺公社今年麥子大豐收,要求各公社都派人來拉練,就是檢查,開個生動的估產現場會。麥香村大隊是公社的帶頭隊,到時候讓牛有草站出來帶頭大膽估報產量。
牛有草為了給王書記爭光,表示就報畝產一千斤!王萬春搖頭,認為現在人們的膽子一個比一個大,不到一萬說不過去。
牛有草瞪眼:“天哪,畝產一萬斤,那還是麥子嗎?就是草也長不出一萬斤!這不是胡扯嗎?你還是找別人吧。”王萬春拉住牛有草:“大膽啊,隻有你最可靠,我就指望你了,你可不能拆我的台啊!”
牛有草無奈,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他走後,王萬春安排公社團委書記小崔,這些日子什麽也別幹,盯緊牛隊長,協助他唱好這台戲。
牛有草心焦毛亂,一回到大隊部就急三火四地打發人把馬仁禮從水庫工地叫回來。馬仁禮滿臉大汗地走進屋子,牛有草趕緊倒了一杯水遞過去,接著就把王萬春交代給他的任務講了。
牛有草求著:“老馬你得救救我!你讀的書多,心眼靈活,大煉鋼鐵你出的主意就不錯,再給我支一著兒吧!”馬仁禮連連擺手:“你就饒了我吧!大煉鋼鐵那回跟你說過後,我後悔好幾天,我再不感亂惹事了。”
牛有草瞪眼:“你能眼瞅著階級弟兄扔在熱鍋裏煮嗎?你是想看我的笑話吧?別找不自在,說!”馬仁禮這才說:“眼下這形勢,哪個不張大了嘴在吹牛?你見過吹牛的挨批判了嗎?你把產量往高了說,人家就算不信,可領導高興;要是往低了說,人家信了
,可領導臉上沒光。就勢論事,你看著辦吧。”
牛有草點頭:“我明白了,你走吧。現場會那天,你一定要回來給我壯壯膽子。你要是不回來,我派人把你綁來!”
牛有草還是不放心,就到地裏仙家討主意。地裏仙告訴牛有草,沒聽說過吹牛掉腦袋的,背後有人托著你的屁股,不怕掉下來,掉下來有人接著,沒事兒。
吹就要吹出水平來,不把人吹暈,那還叫吹牛嗎?他給牛有草出了個主意……
牛有草依計而行,第二天他就讓社員挑著連根拔起的麥子來到一塊長得最好的麥地,把拔來的麥子埋進地裏,和原有的麥子混在一起,這就是“樣板田”。
一切準備好,王萬春領著縣裏各公社的領導來了。一位社長問王萬春一畝地最多能打多少麥子?王萬春說:“這得讓我們的牛有草隊長回答,他創造了麥香嶺畝產的奇跡,他的話最有說服力。”
牛有草壯著膽說:“也不太多,一畝也就打個一萬來斤吧。”另一位社長有疑問:“啊!會打這麽多嗎?不是吹……”
張副縣長不悅道:“同誌啊,不要低估了人家的創造性啊!”牛隊長一本正經地說:“你對我們麥香嶺的革命群眾有懷疑嗎?一萬斤就是一萬斤,不信到我們的‘樣板田’去看看。”
牛有草領著大家到那塊經過特別處理的麥地看過,回到大隊部說:“各位領導,麥地大家都看了,還可以吧?”大夥兒都說不錯,開眼了。
張副縣長高興地說:“長得這麽好的麥子,我是頭一次看到,不愧是‘樣板田’。群眾中的確隱藏著巨大的創造力啊!”
為了消除大家的懷疑,牛有草說:“現在社員們在收割,我們一會兒到場院,現脫粒現過秤,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大家來到場院裏,社員們正給小麥脫粒,脫好粒就裝麻袋,過了秤就扛走。一個人報數,一個外大隊的人記賬,這邊剛稱完,被稱完的麥子轉一圈又被倒回來繼續過秤。最後一袋麥子過秤完畢,記賬的人劈裏啪啦一通算後宣布:“總共一萬零六百一十二斤!”
大夥兒鼓掌。牛有草笑了。張副縣長更是高興地讓牛有草隊長給大家介紹經驗。
牛隊長頭隻好硬著頭皮介紹,達到這個產量不難,隻要掌握竅門就行了。第一步是先翻土,然後讓伏天的太陽曬,曬好後深掘八尺,把地底下的紅土黃土都翻上來,和黑土混合,然後下種。澆灌的水最好是雨水和河水混合著用,雨水是天上的,河水是地上的,這叫天地合一,上下貫通。種地不懂太極陰陽不行。還有要密植,多下種,種子越多越好。
一位社長問麥子株距是多少?牛有草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隻好說:“這個問題我們大隊副隊長馬仁禮同誌回答,他是專管技術的。”
馬仁禮給大夥兒鞠躬:“建議大家不要問株距問題,要問就問我們播了多少種子。一粒種子一棵苗,一株麥子打多少粒麥子,那都是有數的,乘法會不會?回去算算就知道了,然後把產量換算成麥粒數,用總數除以單株麥粒數就得知下了多少斤種子,再把種子由重量換算成數量,最後再用土地麵積除以種子數,就會得知每平方米下了多少種子,這樣,株距就出來了。”
有個人提出,產一萬多斤糧食,這麥子的密度是問題。牛有草說:“你說的意思我懂了,就是這麥子密到什麽程度。那我告訴你,我經常躺在上麵睡覺,躺在麥穗上睡覺可舒服了,軟軟的,給皇帝老子的龍床都不換!大家如果還不信,那就請我們最基層的社員同誌站出來說兩句。”
幫著牛有草演戲的小崔說:“下麵請麥香嶺的革命群眾念幾首詩。”
馬小轉站過來喊:“我打頭一炮,說一首吧。”她朗誦,“麥田滾滾起波浪,天當被子麥當床。睜開眼睛看星星,嫦娥後悔去天堂!”吃不飽說:“我也獻獻醜。有的人可能不認識我,我叫牛有糧,外號吃不飽,那是在舊社會,現在我天天吃得飽,給大夥兒獻詩一首。天上有個老玉皇,地上有個麥香莊。隊裏糧倉高萬丈,頂翻玉皇紫金床!”
來參觀的人都走了。借調到公社搞婦女工作的韓美麗來到牛有草家興奮地說:“祝賀你牛隊長!這才叫大躍進,你真給麥香嶺公社長臉長到天上去了!你白話的時候,在場的人都抻脖子瞪眼張嘴聽,有人哈喇子都流出來了!”
牛有草問:“畝產一萬斤,沒看出來是咋回事?你也就是半拉人吧。”韓美麗拍著牛有草的肩膀咯咯笑著:“能咋回事?都佩服你唄,縣裏領導都表揚你了。你說的咋那麽對,我就是個半拉革命人兒,還要努力。告訴你吧,我在公社屁股都坐大了,我決定回生產隊,和鄉親們一起戰天鬥地奪高產!”
晚上,牛有草悶悶不樂地對地裏仙說:“戲總算演完了,差點禿嚕我一層皮。還得謝謝您,隻是心裏憋屈難受。”地裏仙搖頭:“別謝我,我這是幫你做對不起祖宗的事!以後沒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兒。你記住,咱土裏刨食的人,不能幹對不起土地的事兒!”
赤日炎炎,大地火熱。公社廣播員廣播:“麥香村大隊的奇跡告訴我們,群眾想移山,山走;群眾想移地,地動!正是,隻要革了思想的命,無雨大增產,大旱大豐收。鐵鍬駕火箭,駕起青龍上雲端。三山五嶽聽我令,玉帝下馬我上鞍!”
大隊的家底眼看快吃空了,牛有草咬牙解散了公共食堂。他來到那片收割了麥子的“樣板田”,低頭耷拉腦,靜靜地聽著廣播。馬仁禮扛著行李走來,他給水庫心胸狹窄的總指揮提了幾條施工建議,被“拔白旗”打發回來了。
牛有草笑道:“你這回品出味來了吧?不和我請示匯報,就要犯錯誤。回來了正好,我有了幫手,咱把自家的事兒弄好就是。”
大躍進不光是產量放衛星,還有百花齊放的躍進詩歌滿天飛。縣裏要求各公社搞詩歌大賽,歌頌三麵紅旗,歌頌除四害的成果。麥香嶺公社詩歌大賽開始了,戲台子下麵站滿了社員。張副縣長親臨指導。
王萬春講話:“社員同誌們,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這三麵紅旗,是我們搞社會主義建設的行動綱領,是引導我國社會主義建設走向勝利的法寶。可有的人反對它,我們貧下中農能容忍這些謬論泛濫嗎?”會場上沒人吭氣。吃不飽捅了捅牛有草,牛有草喊:“不能!”
王萬春講:“我們要用人民群眾的詩歌反擊這股歪風,歌頌三麵紅旗!我們這個詩歌大賽,希望大家發揮出水平,讓反對者看看,我們社員多麽擁護三麵紅旗。我們除四害成績很大,經過日夜奮戰,麥香嶺已經不見麻雀的蹤跡,我們還扛回了流動紅旗。一天,兩隻麻雀飛進麥香嶺上空,一隻從東南奔西北而去,久久不敢落地;一隻從西北奔東北而去,兩隻麻雀盤旋了五秒鍾,慘叫一聲,口吐鮮血而逃,那是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下麵請我們舞台的主角兒亮相。”
一個社員登台朗誦:“三麵紅旗就是好,社會主義離不了。總路線,指方向,心明眼亮往前跑。大躍進,得人心,畝產過萬真熱鬧!”
一個婦女上台朗誦:“大躍進,真叫好,黑土穿上金外套。麥稈長得指頭粗,麥穗笑得彎了腰。大人進去剛露頭,小孩進去找不著。”
王萬春站起來說:“怎麽沒有人歌頌除四害啊?這方麵我們的成績很大,都登了省報,誰來歌頌啊?馬仁禮同誌,你肚子裏的墨水多,來一首。”
馬仁禮說自己沒做準備,一再推辭。大夥兒加油鼓掌。馬仁禮無奈地走上台說:“真的沒準備。我就著萬春書記剛才說的現場發揮吧。”他沉思片刻後朗誦:“麥香嶺的天空上,兩隻麻雀在飛翔,看著大地滾滾的麥浪,小兩口兒在商量。丈夫說,多麽好的麥子啊,我們飛下去品嚐。妻子說,農民都不容易,再說他們布置了天羅地網。丈夫問我們吃什麽?妻子說,草原有蟲子,那兒是我們的天堂。丈夫說,其實人們誤會了我們,我們的主食是蟲子……”
張副縣長忽然對王萬春說:“怎麽搞的?這不是替四害之一的麻雀翻案嗎?他是個什麽人?現場批判!”
王萬春的臉色變了。牛有草緊張地看著馬仁禮,揮手示意他下台。馬仁禮知道壞事兒了,想要下台。王萬春站起來說:“不用下來了!你用詩歌替四害之一的麻雀翻案,大家也用詩歌回擊你,誰打頭一炮?”
牛有草趕緊把自己大隊的社員叫到一起安排著。大夥兒點頭。
吃不飽站出來朗誦:“馬仁禮,不講理,歪著脖子說歪理。麻雀不吃糧,肚子餓得慌,草原那麽遠,怎麽飛到頭?餓了怎麽辦?還得去偷糧,你不是真正的莊稼漢,別在這兒說瞎話,下去吧!”
馬小轉朗誦:“馬仁禮,耍賴皮,胡說八道一貫的。誰說麻雀會說話?欺騙社員是有罪的,廣大社員眼睛亮,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楊燈兒朗誦:“馬仁禮,怪脾氣,書都念到腿肚子裏。你說麻雀吃蟲子,那是它們打牙祭,沒有蟲子怎麽辦?偷點糧食可能的。別在這兒裝能人,滾下台子涼快去!”
三猴兒、老幹棒、牛金花、瞎老尹等紛紛跳上台要朗誦,現場亂了。張副縣長指示王萬春,馬仁禮思想不行,典型的右傾,應該給他戴上帽子,撤了他的職。這種革命的絆腳石,不踢開是不行的。王萬春表示尊重上級意見。
張副縣長坐吉普車走了。人們紛紛散去。王萬春對台子上呆若木雞的馬仁禮說:“你還戳在那兒幹什麽?等著鼓掌啊?”
牛有草琢磨,現在這形勢不得了,又是大煉鋼鐵,又是吹牛放衛星,又是詩歌大賽,這哪是莊稼人幹的正經事!將來打不下糧食,倒黴的還是咱老農民!上頭的事咱管不了,想要吃飽飯,那就得實打實種出高產糧食!現在地也深翻了,肥也施了,水也供上了,咋樣才能多收點糧食呢?那就得買好種子,種好苗才壯。他聽說河北有個地方有高產麥種,就想買點試驗一下。
說幹就幹,牛有草帶著買麥種的錢上路了。還沒有出村,一直關心他的楊燈兒跑過來,遞給牛有草一兜煎餅讓他拿著路上吃。
牛有草推辭:“現在糧食這麽金貴,你留著和孩子吃吧,我帶著幹糧呢。”楊燈兒硬是把煎餅給牛有草:“你帶那幾個菜餅子好幹啥?不掂饑困,你這是給集體辦事兒,拿著!”
牛有草堅持不要,兩個人撕扯著。楊燈兒要把煎餅扔掉,牛有草隻好拿著。這些讓遠處的趙有田看到了。
楊燈兒回到家裏,趙有田故意說餓了,讓楊燈兒拿煎餅來吃。燈兒說煎餅給爹送了幾張,剩下的讓狗兒都吃完了。
趙有田斜著眼看燈兒:“真的給你爹我沒話說,怕是給了比親爹還親的人吧?”楊燈兒不依:“別胡說八道,誰比我親爹還親?你說清楚!”
趙有田幹脆挑明:“別把我當聾子瞎子,牛有草走,你給了他一包啥東西?”楊燈兒不承認:“你看走眼了,沒給他啥。”
趙有田發火:“我親眼看見的你都不認賬,說不定你倆還有我沒看見的呢!”
楊燈兒不願意了:“趙有田,我和牛有草是咋回事兒,全大隊的人都知道,你要說我對他挺好,我承認;要是說我和他不清不渾,我可不能讓你!”
趙有田瞪眼:“我就說了,咋著?你做的事兒就是讓人起疑心。眼下糧食這麽金貴,為啥不給孩子吃,白送給他了?這裏邊沒有道道兒?鬼才相信!”楊燈兒隻好解釋著:“不錯,我是把煎餅給了他一些,可我為啥給他不給別人?眼下家家戶戶都不夠吃的,人家是當隊長的,把自己的口糧壓了又壓,口攢肚挪幫了困難戶,自己一天三頓喝稀的,吃菜團子,眼下又要為隊裏出去買麥種,他帶的是菜餅子!咱忍心嗎?”
趙有田泛著酸說:“你就忍心我了?我成天病病懨懨的,你咋不管?”楊燈兒辯解著:“沒管你嗎?你說句良心話,咱家做點好飯菜,到驢肚子裏了?”
趙有田說不過楊燈兒,就脫下鞋撕扯著要打楊燈兒,不料反被燈兒製伏。燈兒把趙有田的鞋扔出院牆。
不一會兒,馬小轉提著趙有田的鞋進院子喊:“這是誰呀,把鞋砸我頭上了?多喪氣!”趙有田一頭拱回屋裏不吭氣。
楊燈兒呱呱笑著:“我的親娘,我們那口子閑著沒事兒,脫了鞋往天上扔,想套蝙蝠呢,沒想到套了個俊俏媳婦。有田你出來,看看把誰套來家了!”
牛有草剛到縣城就下雨了,他貓在屋簷下避雨。路邊,熱氣騰騰的驢肉火燒出爐了,牛有草望著,從包裏掏出煎餅咬了一口又放回去,然後拿出一個菜餅子啃著,又張著嘴喝從房簷上滴下來的雨水。
天黑了,火車站候車室地上躺滿了人。牛有草披著麻袋片子跑進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找了個位置剛要躺下,旁邊的人忽地坐起來,甩掉身上的麻袋片子笑著:“牛有草,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韓美麗。”
原來韓美麗也是去買麥種的。她給牛有草挪出地兒讓牛有草坐下,又拿出個玉米麵餅子遞給他。牛有草狼吞虎咽地吃著。二人都沒有睡意了,韓美麗拉著牛有草走出候車室,站在廊簷下說話。外麵小細雨正下得緊,微風吹著,頗有涼意。
韓美麗擺弄著又粗又長的大辮子說:“早就說要去買優良麥種,忙著忙著就耽誤了。”牛有草抱著膀子看天:“可不是嘛,這幾年,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正經事兒都耽誤了。你的辮子又粗又長,幹活不礙事兒?咋不剪了?”
“人家還是大閨女呢,等嫁了人再說吧。”韓美麗說著撲哧笑了,“我想起第一次到你家,也是趕上下雨,把你弄得挺狼狽。”牛有草也笑:“可不是嘛,就是那天晚上,喬月讓我打跑了,後來離了婚。”
韓美麗看一眼牛有草:“哎,這事你不怨我吧?我的鋪蓋卷還在你家放著哩!我這人做事就是蘿卜地瓜,嘁裏哢嚓,急脾氣,你願意就願意,不願意拉倒,這就叫有棗沒棗先打一竿子。牛隊長,我早就盯上你了,我不是說過嘛,我看上的人,早晚會抓撓到手裏。”牛有草一笑,岔開說:“這雨下的,有半夜了吧?”
韓美麗掏出懷表看了一眼:“啊,一點多了。這表是我那個犧牲的未婚夫在朝鮮戰場繳獲的戰利品,上級獎勵給他的,他犧牲後,作為烈士遺物到了我的手裏。這是他留給我唯一的念想,平常不舍得用,這是出遠門,有它就能掌握乘車時間。有人出一百塊錢,我沒舍得賣。”“挺珍貴的,好好保存著。”牛有草打了一個噴嚏,“不早了,回候車室睡會兒。”
牛有草和韓美麗結伴來到河北一個縣城的種子站買種子。韓美麗的錢夠了,牛有草的錢差得多,買不成。牛有草急了,想賒賬。人家說這是公家的買賣,不能賒賬。牛有草身上除了補丁就是補丁,沒有啥值錢的東西。
韓美麗掏出懷表:“同誌,我這兒有塊懷表,瑞士貨,把它抵押在你這兒,我們回去就把錢送來,行不行?”
種子站長接過表仔細看了一會兒,同意把表做抵押,隨後就發貨。韓美麗連連感謝,急忙拉著牛有草走了。
兩人來到街上,韓美麗和牛有草都沒坐車的錢了。韓美麗提議倆人一起步行。牛有草說:“也隻能這樣了,你要是走累了,我背你。”二人頂著烈日開始步行。牛有草被雨淋感冒了,沒走多久就蔫頭耷腦地落後了。韓美麗摸著牛有草的前額喊:“我的娘哎,燒成這樣,地瓜都能烤熟!來,我背著你走。”牛有草哪能讓一個
大姑娘背著。韓美麗隻好攙扶著牛有草往前走。
天越來越熱,牛有草實在走不動了。正好路邊有個瓜棚。二人走進瓜棚想歇息一會兒再走。坐在瓜棚裏,牛有草嘴裏幹渴,不停地舔著幹裂的嘴唇。韓美麗走出瓜棚,竟然不見看瓜的人。她想摘個西瓜,又沒有錢買,不給錢吃瓜那不是偷嗎?韓美麗可不幹!她想了一會兒,撿起一個瓶子打碎,割下自己的兩條辮子放到瓜地裏,然後才摘了一個瓜,抱著走進瓜棚。
牛有草昏睡著,一塊西瓜遞到他的嘴邊。他睜開眼睛,望著眼前的韓美麗。
韓美麗笑著告訴牛有草,瓜園裏不見看瓜人,她兩條大辮子換一個西瓜,種瓜的一點不虧。知道嗎?婦女的碎頭發都能賣錢,那兩條辮子,十個瓜都不換。
牛有草被感動了:“你的兩條辮子多好看,剪了可惜!”韓美麗笑著:“那東西剪了還能長,要是你喜歡,我再留起來。”
牛有草心想,這女人多能體貼人,比喬月強多了。他望著韓美麗說:“美麗,我歲數不小了。”韓美麗大眼傳情:“大點好,穩重,會體貼老婆。”
牛有草苦笑:“我哪會體貼啊,媳婦都讓我打跑了。”韓美麗毫不在意:“那是她自己找的,活該!”
牛有草又說:“我這脾氣改不了。”韓美麗一拍牛有草的肩膀:“我就喜歡你這性子,有男人味兒。趕緊吃西瓜,回去咱倆就領證!”
牛有草回來,把煎餅還給楊燈兒:“路上遇到好多好心人給我吃的,有人還請我吃了頓驢肉火燒呢。跟你說個事兒,我要和韓美麗成家了。”楊燈兒看著消瘦的牛有草沉默一會兒才說:“成家好啊,成家就不缺人疼了……”
牛有草和韓美麗結婚了。鬧房的人散去,兩口子說話。韓美麗提出,她在娘家的大隊當婦女主任,嫁過來可不能圍著鍋台豬圈轉,讓牛有草給她安排工作。
可是,大隊幹部沒位置了,空缺隻有治保主任。韓美麗很願意當治保主任。
趙有田讓楊燈兒去參加牛有草的婚禮,燈兒不去,就在家裏喝悶酒。明月當空,銀光鋪地。楊燈兒喝醉了,她搖搖晃晃走到三棵老棗樹前,望著棗樹下牛三鞭的墳笑了,笑聲越來越大,笑得都站不穩了,就背靠墳頭坐下。楊燈兒喊著,牛大叔,還認得我嗎?我是差點進您家門的燈兒啊!一晃十來年了,您在這兒過得舒坦嗎?大棗樹護著您,日頭曬不著,雨淋不著,您保準過得挺舒坦!燈兒我也過得挺舒坦,找了個男人,那男人比不上您兒子壯實,可他對我好,把我捧在手裏怕摔著,含在嘴裏怕化了。我是張嘴有飯吃,伸手有衣穿,抬腳就能蹬上鞋,過的那日子,是真舒坦……
燈兒說著眼淚流了下來。她扭過身,拍著牛三鞭的墳頭叫,牛大叔,要不您出來吧,隔著棺材板子,我怕您聽不真亮……啥,您不出來?不想看見我?不出來也成,那我就大點聲……對了,您兒子今兒個又娶媳婦了,您都看見了吧?您兒媳婦漂亮啊,那小臉長的皮兒薄肉厚,細腰大腚,一看就是生兒子的料,說不定過個一年半載,您大孫子就出來了。牛大叔,您滿意了吧!您滿意了吧!!
楊燈兒使勁拍著墳頭,淚水流淌著。地裏仙拄著拐杖走過來,望著燈兒說:“孩子,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場,哭透就舒坦了。把眼淚擦幹,回去過自己的日子吧。”楊燈兒抹了一把眼淚:“二爺爺,這日子過得有意思嗎?”
地裏仙說:“有意思沒意思都得過,這就是命啊……”楊燈兒望著地裏仙說:“我的命真就該這樣嗎?”她哈哈大笑,搖晃著走了。
這天,馬仁禮在村街上走著,三猴兒讓他趕緊回家,家裏來了幾個穿軍裝的等他。馬仁禮一聽,心想抓他蹲黑屋的人來了,嚇得腿一軟癱在地上。三猴兒等幾個人硬是把他架著回了家。他家院子裏站滿了人,喬月顯得驚慌失措。家門口站著四個軍人,院子裏站著四個軍人。臉色蒼白的馬仁禮被大夥兒架到屋裏,一個將軍模樣的人站在那裏。
將軍一看到馬仁禮,一把抓住他的手說:“恩人,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不認識我了?”馬仁禮愣住了,隻是搖頭。將軍說:“北京的大學我找遍了,你蹤影皆無。踏破鐵鞋無覓處,誰想到你跑鄉下來了,終於找到你了。我當年在北平搞地下工作,由於叛徒出賣,被敵人追捕,是你把我藏到圖書館,救了我一命。後來我聽說,你還因為救我坐了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馬仁禮這才從驚嚇中緩過氣來囁嚅著:“哦,我想起來了,您是常大哥?”
常將軍笑著:“認出來了?好,請接受我革命的敬禮!”
馬仁禮趕緊阻攔:“千萬別這樣,我是地主的子孫……”常將軍正色道:“地主的子孫也有英雄好漢,我就是地主的兒子,革命不分出身!”
馬仁禮淚流滿麵:“常將軍,這麽些年來,我是頭一回聽到這麽暖心窩子的話!”常將軍緊握著馬仁禮的手說:“看來這幾年你受委屈了。”馬仁禮這才釋然道:“受點委屈沒什麽,隻要領導能理解我的心就好。”
常將軍贈送給馬仁禮一枚解放勳章留做紀念,他說:“共和國的成立,有許多像你這樣的人做出過貢獻,你受之無愧。這是咱們北平分手後的第一次見麵,以後還會有機會見麵的。今天就到這兒,以後有困難找我,我盡力而為!”
將軍走了。喬月捧著解放勳章號啕大哭:“仁禮,你怎麽不早說?早知道有今天,我們倆何必分手一回啊!咱們的日子有盼頭了,你終於能挺起腰杆子做人了!”馬仁禮感慨道:“當時我哪知道他是幹什麽的,就覺得他勤奮好學,經常餓著肚子到圖書館看書,對他產生了好感,他有了麻煩,我能不出手相助嗎?”
牛有草把馬仁禮拖家來,摁到凳子上坐下,讓韓美麗把一瓶酒、半斤醬驢肉拿出來,請馬仁禮喝酒,恭喜他官複原職,還要看將軍給的勳章。馬仁禮說勳章喬月給鎖到箱子裏了,以後再看。
牛有草拍著馬仁禮的肩膀:“沒想到你還為革命事業做出過貢獻。”馬仁禮倒是謙虛起來:“牛隊長,不管到什麽時候,我都是地主的兒子,不敢亂說亂動,對了,今天我還沒跟你請示匯報呢。”
牛有草不讓請示匯報了。馬仁禮還是說請示匯報習慣了,沒監督怕再犯錯誤。
牛有草笑著:“大實話,你詩歌大賽上犯錯誤,不是我趕著大夥兒上台,你還真不好下台。你現在不一樣了,以後能有發展。”馬仁禮喝下一口酒:“在你麵前,我一輩子也就是老鼠尾巴,發不粗長不大。”
“你記住,有人捧你,你是個玻璃杯子,鬆了手,你就是一堆玻璃碴子。從今以後,咱兄弟倆摟著膀子,幹出大成績!喝酒!”牛有草猛灌一口酒說。
馬仁禮哼著小曲回家,喬月擺了一桌子好酒好菜,說馬仁禮翻身了,是個喜兒,該慶賀,她陪著喝。她給馬仁禮敬酒:“仁禮啊,從今往後,我的腰杆子也挺直了,謝謝你!”馬仁禮喝一口酒,眼淚掉了下來。
1960年春天,樹上的嫩葉子還沒有展開,就被人們捋下來吃掉了。隻剩下光枝的大樹上的廣播喇叭響著:“糧食少了怎麽辦?這難不倒中國人民,計劃用糧、低標準都是可行的辦法,農忙多吃,農閑少吃,閑時吃稀,忙時吃幹,不忙不閑時,半幹半稀,雜以紅苕蔬菜之類,這比紅軍過雪山草地吃草根樹皮好得多。瓜菜代也是個好辦法,瓜菜不夠怎麽辦?據專家研究,橡子仁、玉米芯,泡泡磨磨就能吃;玉米根、小麥根,洗淨、磨碎,也可食用,這些東西都含有大量的澱粉和維生素……”
牛有草和韓美麗站在門口喝菜湯。韓美麗說:“現在鬧饑荒,大家餓得眼睛都綠了,咱這兒的秩序還很好,真不容易!不過現在雖然風平浪靜,可樹欲靜風不止,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牛有草皺眉:“這些日子,你階級鬥爭總是不離嘴,耳朵都磨出繭子了。人都快餓死了,鬥個屁呀!”
天黑了,牛有草在地裏轉悠著,他挖田鼠洞挖出幾把麥子。回到家裏,韓美麗幫牛有草分析,田鼠從集體的地裏盜糧食,你又從田鼠洞裏掘出來,這可是間接占公家的便宜。怎麽辦?趕上災年,餓得實在扛不住,顧不了那麽多,再多找幾個田鼠洞掏掏,多掏點糧食回來,等遇到好年景,咱再把糧食還給集體。
忽然有人敲門,牛有草趕緊把麥子藏了起來。韓美麗開門,門口站著一個中年男人,一個老女人。老女人就是牛有草的親娘,中年人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原來有草娘到東北又找了個老頭,沒幾年老頭死了,一直自己過,如今在那邊實在活不下去了,這才回來找大兒子。
韓美麗熬了一鍋麵湯端到桌子上,有草娘和弟弟大口喝著麵湯,喝完了麵湯,有草娘躺在炕上哼哼。她在東北那邊就有病,可一直抗著,一路上沒少遭罪,尋思找到兒子就好了,兒子會養活。到家一看,撒氣了,敢情這兒和東北那兒差不多,也在挨餓。
第二天一早,牛有草就背著娘去衛生院。老幹棒迎麵走來,說他揭不開鍋,要餓死人了,當隊長的不能不管。牛有草讓他自己想辦法。老幹棒知道隊裏倉庫還有點玉米和幾麻袋蕎麥,要分著吃了。牛有草說那都是種子,絕對不能吃。老幹棒說:“你就死摳吧,大夥兒都打倉庫的主意呢,不如早點分了,活命要緊啊!”老幹棒說完走了。
牛有草背娘來到公社衛生院,醫生檢查後說沒病,就是餓的,回去吃幾頓飽飯就好了。娘倆剛回到家,馬小轉就喊著跑來:“大隊長,不好了,開搶啦!”
牛有草急忙跑出去,看見幾百個社員朝糧倉擁去。社員們砸開門鎖,衝進倉庫,撲到麻袋上,撕著,扯著,咬著。有的掏出玉米粒就往嘴裏塞,有的邊吃邊往兜裏裝。牛有草趕來,大喊著讓社員們手下留情,留的種子不能搶。可哪有人聽?大夥兒繼續哄搶。牛有草實在無奈,大喊民兵站出來!十幾個民兵從人群中冒出來,擋在眾社員麵前。
牛有草喊:“哄搶糧庫是犯國法,誰再搶就抓誰!”眾社員望著民兵,對峙好久,終於慢慢散去。
夜裏,牛有草背衝倉庫門坐在青石上,懷裏抱著大鍘刀。韓美麗跑來,牛有草厲聲高喊著讓她站住,離一丈外說話。韓美麗大聲說:“娘餓得不行,昏過去了,抓把糧食給娘做碗粥吧!”牛有草決絕地告訴她,天王老子也不行!為集體六親不認了!他流著淚讓韓美麗把馬仁禮叫來。
馬仁禮跑到牛有草麵前,牛有草站起身,掏出褲兜和衣兜展了展,又把衣服褲子脫了抖了抖,最後把兩隻鞋脫下來一拍:“都看到了吧?沒藏一粒糧食。”馬仁禮點頭。牛有草把大鍘刀交給馬仁禮,跟著韓美麗回家。
牛有草一頭拱進屋裏,看到娘躺在炕上奄奄一息,他拉著娘的手呼喊。有草娘的嘴唇嚅動著,發出微弱的聲音:“餃子,吃了餃子我就去見你爹……”
牛有草來倉庫接馬仁禮的班。下半夜,馬仁禮來換班。牛有草又按上次那樣,掏出褲兜和衣兜展了展,抖了衣服和褲子,把大鍘刀交給馬仁禮,一聲不吭跑了。
牛有草衝進家,跑到灶台前端起碗,張嘴吐出一口蕎麥,又從鞋殼裏倒出一些蕎麥,急忙給蕎麥粒去殼,擀碎和麵。韓美麗剁野菜,兩口子包了六個餃子。一個黑乎乎的蕎麥皮餃子遞到有草娘嘴邊,老太太吃了一個餃子說真香啊,好幾年沒吃過餃子了。牛有草又喂了一個餃子給娘吃了。有草娘說:“剩下那四個你們留著吃吧,娘知足了。”說完閉上了眼睛。
讓娘入土為安以後,牛有草含著淚,通過廣播向社員做檢討,承認他偷了隊裏的兩把蕎麥種子給娘包了六個餃子,送老人家上了路……
公社書記王萬春給大隊幹部開會。他說:“眼下大家都喊糧食不夠吃的,縣裏的工作組最近在集賢村大隊搞了個試點檢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在社員家裏翻出了糧食。各大隊差不多都有這種情況吧?”牛有草說:“王書記,大隊和大隊不一樣,有的大隊家底兒厚,有的大隊家底兒薄。我們大隊,老百姓手裏確實沒有藏糧食。”
集賢村大隊長老於說:“牛隊長,你們大隊畝產一萬斤,家底兒薄什麽?”牛有草叫苦:“我們吃了吹牛的虧,誰知道吹牛也要上稅啊!上邊按照謊報的產量征公糧、統購糧,我們就沒剩多少。”
王萬春不管這些:“工作組要來檢查是擋不住的,喊困難上級也不會調撥糧食來,我們不能被動。各大隊回去搞個糧食展覽,說糧食很充裕,應付過去就是。”牛有草問:“沒糧食咋展覽?”王萬春不耐煩:“就你事多!我告訴你,這回的工作組是縣委周老虎書記帶隊,第一站就到你們大隊,回去做準備吧,隨時把準備的情況向我匯報!”
牛有草悶悶不樂地回來,不知道該咋辦,隻好到地裏仙那兒討主意。地裏仙又給牛有草出了個主意。事情重大,牛有草不敢擅自決定,就老老實實把這個辦法講給王萬春聽。王萬春一拍桌子:“好得很!你鬼點子是真多,就這麽辦!”
周老虎帶著縣領導來麥香村大隊倉庫檢查,王萬春陪同。檢查開始,麻袋、布袋、缸,連成一片,上麵鋪滿了糧食。縣裏一些領導看著這麽多糧食,個個喜笑顏開。周老虎滿臉的疑惑。牛有草對身旁的吃不飽遞眼色。
吃不飽突然呼喊:“不好,籮筐下鑽進了老鼠!”他突然掀起籮筐,籮筐表麵是糧食,下麵全是糠。
領導們愣住了。周老虎沒說話,掀起所有籮筐的表層,籮筐裏都是麥糠、樹葉子、茅草。周老虎轉身走出糧倉,大家默默跟出來。
張德福副縣長生氣了:“牛有草同誌,你們這不是欺騙領導嗎?”周老虎擺擺手:“別說了,社員們給我上了一課,回去吧。”
回到縣裏,周老虎給縣領導開會,與會的人緊張地看著周老虎。周老虎表情嚴肅:“同誌們,我跟工作組下鄉實地檢查了一回,老百姓給我這個當書記的上了生動的一課。社員們手裏確實沒有糧食,可他們叫苦了嗎?沒有,相反,他們還在粉飾現狀。為什麽?因為他們不願意給人民公社的臉上抹黑,往大處說,不願意給社會主義抹黑!”
張副縣長不耐煩地用鉛筆敲打桌子。周老虎不滿地看了張副縣長一眼,張副縣長有些收斂。
周老虎繼續說:“麥香村大隊的牛有草大夥兒都知道,這個同誌大膽出名,沒有他不敢幹的事情。就是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老娘要餓死了,硬是不動大隊倉庫的種子。他娘臨死想吃個餃子去見他爹,牛有草同誌犯了錯誤,從隊裏用口含了一點蕎麥,包了幾個餃子送娘上路。事後他通過廣播向社員認罪,又請求組織處分。”周老虎流淚了,“萬春,你們處分他了嗎?”王萬春搖頭。
周老虎說:“我們能處分他嗎?該受處分的是我們這些當領導的!造成目前的困難局麵是誰的責任?主要的責任在我們當領導的!這些年來,我們都幹了些什麽啊?我們成天站在上邊對農民指手畫腳,可請問一下,在座的有幾個是農民出身?你們懂得怎麽種地嗎?所以說,不要這麽搞下去了,再搞下去,把人心都搞丟了,糧食丟了可以來年補,人心丟了是很難收回來的……”
張副縣長說:“周書記,您的有些說法我不敢苟同,我覺得您的觀點有些右傾,和中央的調調不一致,我認為……”
周老虎聽著,氣得嘴唇直哆嗦,突然暈厥過去,癱倒在椅子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