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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臨近中午時間,海萍正在李行長辦公室裏與領導談話,她手機突然響了,電話那頭是一個低沉的女聲:您好,是潘海萍女士嗎?我姓董……

海萍低聲說,我有事,在開會。心想,可能是騷擾電話。她撳掉了手機。因為李行長跟她談的事,與她關係重大。

這是一家國有商業銀行上海分行的行長辦公室,深棕色寬闊辦公桌,長排書架,闊葉綠植,牆上書法作品“誌在千裏”……海萍是銀行普通員工,平時很少來領導這兒。

李行長戴著眼鏡,有些胖,他告訴海萍這次她競聘上了,分行想派她去金山支行做副行長。

競聘上了,這好像在海萍的意料中,但好像也在意料外,而去金山工作,則完全在意料之外。

競聘演講是三天前舉行的。這次上海分行拿出了較多的部門副職,讓員工競聘,比如個人金融業務部、公司金融業務部、銀行卡業務部的副經理崗位,以及青浦支行、金山支行的副行長等職位。

報名參加之前,海萍是有猶豫的,因為沒把握。這樣的機會,如果放在早幾年,那麽對於海萍來說勝算會更大一些,那時候她年齡更有優勢,但那時候朵兒正一路小學、中學、中考,接送、補習、陪跑,海萍的精力全圍著朵兒轉,哪還有別的心思啊。人這一生,哪個年齡段,都有它不可抗拒的邏輯安排,而機會可不是這樣,一晃眼,幾年過去,如今這裏是一茬茬年輕人,連90後都已經登場了,不少小娘子機靈、好強,學曆也高,並且能說會喝,所以這兩年競聘上來的不少是她們。

以海萍的性格,沒那種主動性,低調慣了,當群眾慣了,安安分分地做好自己的那點工作,上班來人,下班回家,也還湊合。當然偶爾也會對自己在單位的處境有些在意,比如,那幾位近年提拔上來的小娘子,收入比她高很多。她知道那些崗位雖然考核要求高,但以她在這裏做了這麽多年的業務能力、經驗、資曆,應付起來不會比她們差,隻是她不會向領導要,不主動,沒聲沒響的,所以每次單位崗位布局,她都會被忽略過去。

但這一次不一樣,一則崗位多,連那些業務能力比她弱太多的都在報名,二則崗位年薪對她的吸引力比以前大,因為最近這一年部門經理年薪又列高了一層級,當然,工作壓力也有所增加。

海萍想,如果一年獎金多十至二十萬,那麽朵兒的生活費不就有了,接下來,朵兒明年要開始讀大學了,更需要錢。

這麽一想,她心裏就有些急切了,也更有些不平了,憑什麽老實人每次吃虧,幹活又沒少。

這是人生到中年的壓力。於是她就去報名了。

結果,競聘那天,她的演講很動人,因為給人實實在在、恰如其分的感覺,就像她這個人,平時不顯山露水,但偶爾派給她做點什麽事,別人就會感覺出她的靠譜來。其實私底下喜歡她的人也不少。

她在演講中這麽說:“以前沒來參與過,這次為什麽突然來競聘了?是因為女兒去了國外,自己有些時間了,女人到這個年紀,才發現一個女人最好的、適合做事的時間實在沒多少,圍著小孩、圍著家裏轉,不轉也不行,留給自己的時間少,而時間過去了就不會再有了……”

底下的很多女同事聽出了共鳴,於是都覺得她該上。是啊,她早該上了,她比那幾位張揚的看著就舒服很多啊。

果然,今天領導約談,說投票出來了,票數很高呀,想安排她去金山支行當副行長,因為那裏需要她的經驗和資曆,再說,另外那幾位競聘上的女同事家裏小孩還小。

海萍心裏喜悅、猶豫、糾結交錯:去金山上班?這樣的話,每天要轉地鐵、公交,花幾個小時在路上折騰,累不說,家裏也不可能顧上了,方園怎麽想?

她有些心煩,但轉念想:支行副行長,也是個機會,甚至從後麵發展來說,必不可少。

所以,她對李行長說,很感謝領導,但還要征求一下家人的意見,因為上班的地方比較遠,可能會影響到家裏人的生活安排,我和老公兩邊的老人年紀都比較大,所以要征得他們同意。

李行長笑著點頭,表示理解,說,好,你好好考慮,我等你的確定,這事也不急,要上任,也要到明年1月份了。

海萍從李行長辦公室出來,走下樓梯,心裏又有些不爽了:這次陳娜也上了,她的情況跟我一樣,她小孩也在國外,為什麽她可以不去金山而要我去?

這時,海萍的手機響了,接聽,是一個女聲:你好,是海萍女士嗎?我姓董。

海萍想起來剛才在李行長辦公室裏接過她的電話,現在對方去掉了自己的姓氏直接稱呼“海萍女士”,像是在營造親切感。

海萍問,哦,你好,什麽事?

電話那頭的女人說,真的不好意思,我是方朵兒一位同學的媽媽,有些事想跟你講。

海萍一愣,一邊說“哪個同學的媽媽”,一邊將朵兒初中、小學不少同學的媽媽在腦子裏過了一下。

那頭說,哦,海萍女士,我在你單位對麵,我現在可以過來嗎?我想當麵跟你聊聊。

對麵?海萍有些奇怪。透過銀行落地玻璃門,她往外麵看了一眼,中午時分的馬路上,車輛、行人不是很多。

是的,我在你對麵藍江文化大廈下麵,我馬上過來。這個女聲說。

她不僅知道海萍上班的地點,還好像掌握了銀行中午吃飯休息的作息時間,她是誰啊?

海萍問,你好,是哪位家長,有什麽事嗎?

海萍現在心裏有事,不太有情緒跟她會麵。

海萍想,可能是朵兒哪個初中同學的媽媽吧,那個班級有個家長最近得了肺癌,“初中家長微信群”裏最近在商量捐款。(這些小學、初中家長群,可沒隨各家孩子畢業而散夥,家長們至今還在群裏交流信息,比如留學啦、選專業啦,有些談得來的還經常在聚會,個把還想結親家呢。)

海萍問,不能電話裏說嗎?我中午還有事。

海萍說的是實話,現在她急著想打個電話給方園,問他自己要不要去金山當這個副行長。

那頭的女人有些執拗,說,隻一點點時間,我過來了。

3分鍾後,她出現在海萍麵前時,海萍覺得很奇怪,不認識,沒見過。

這是個與海萍年齡相仿的女人,在柔和地笑著,但氣質的底子裏是硬朗的,是屬於那種穿套裝、利落的女人。

事實上她確實穿著一襲煙灰色套裝,項間係著一方藍彩絲巾。

她伸手過來,握海萍的手,說,朵兒媽媽,不好意思,這件事實在不好意思,我們小孩不懂事,實在對不起,對不起啦。

她不停鞠躬的樣子,使她像個日本女人。

海萍沒明白她在說什麽,看著她滿臉惶恐和謙卑,很是傻眼了。

這女人說,我小孩因為一點小事,與你們家朵兒發生爭執了,還推搡了,把朵兒弄痛了。

海萍聽清楚了她的話,但一下子對接不上。朵兒不是在西雅圖嗎?

海萍問,推搡?你們小孩是誰呀?我女兒在西雅圖哪。

這女人說,我女兒也在西雅圖,在奈特利中學,她叫楊冰。

這下海萍明白了,但心裏還像在做夢,這女人說朵兒跟同學在那邊鬧矛盾,什麽時候的事?朵兒怎麽沒發微信跟我們說?

海萍問,怎麽了?鬧什麽不愉快了?

因為雙方孩子都是女生,哪怕這女人提到“推搡”這個詞,海萍也沒想象出程度厲害的畫麵。

這女人嘴裏還

在忙不迭地道歉,看得出她替自家小孩覺得有多對不住。

她說,朵兒媽媽,就是大前天的事,傷倒是可能沒有,女生之間的拉扯,也不會有多大的力氣,隻是我們女兒個子比較大,可能有點蠻,把朵兒弄痛了,實在對不起。

她說得吞吐,海萍倒是踏實下來,一是女生拉拉扯扯,不可能是什麽真的打架;二是對方挺有修養的,放在咱們中國這裏的話,有些小孩打了同學,家長還不認呢。

於是海萍放緩口氣,反過來寬慰道,你是怎麽知道的?我怎麽不知道呢?小孩嘛,還都是小孩,鬧鬧別扭,說不定過兩天就好了。

哪想到這女人抬起頭看著海萍,臉上是小心翼翼,說,是學校打電話過來反映這個情況的,學校是當回事的。

這讓海萍一怔,問,為什麽打架,學校沒說嗎?

女人歎了一口氣,說,據說主要是跟問作業有關,還好像說跟有個男生有關,我想不會是那個男同學兩個女孩都比較喜歡吧?唉,怎麽說呢,應該說是我們家的這個不對……

啊?海萍呆住了。這事一下子讓她覺出不對勁了,是啊,要不這個媽會上門來嗎?

什麽情況?海萍心想,問作業?小氣了不肯告訴同學?男生?別是交男朋友了?還打架,還被人打痛了?學校反映問題來了?什麽情況?

海萍幾乎想立馬打開手機,趕緊找WIFI,連線,追問朵兒。

那女人瞅著海萍變化了的臉色,連聲說“對不起”:朵兒媽媽,是我們小孩不對,沒教好,我看是我家那邊幫管的人有問題,沒管好……

海萍問,是你們住的HOMESTAY?

她說,不是,我們小孩住自己家,你看看,其實我也跟你一樣傻眼了,連學校都打電話、發郵件過來了,說我這個女兒因為同學間的小糾紛而生事,我都傻了,我從來不作興小孩這樣的,我們小孩原來是很乖的、很好說話的那種,你看看,現在成這樣了,你說說,那邊看管孩子的人有看好嗎?還說看得很好呢,這樣的人能看好嗎?朵兒媽媽,實在對不起。

她嘴角輕撇了一下,接著說,不僅沒看好,還以為不要緊,開什麽國際玩笑,我就知道北美地區對這種學校裏的打鬧事件是看得很嚴重的,這不,電話都打到國內來了,我也不知道後麵會怎麽處理,校方說還需調查,讓我先對小孩進行心理教導,而以我的感覺,如果嚴重的話,小孩可能會被學校警告,朵兒媽媽你知道嗎,三次警告小孩就將被遣返……

這樣啊?海萍失聲說,朵兒是怎麽回事?學校為什麽不跟我聯絡?

女人說,朵兒沒事的,錯的是我們,是我們楊冰先推搡她的。

現在海萍開始心疼女兒了,她還一下子想到了前些天在美國開庭的“加州中國小留學生欺淩同學案”,心裏就亂了。她想,原來朵兒是被人欺侮了,真的沒傷著嗎?

而這女人,猶豫了一下,好似求情,對海萍說,如果那邊接下來再來調查了解,朵兒媽媽,能不能讓朵兒幫我們說說,說我們楊冰認錯了,會改的。朵兒媽媽,否則我們楊冰會被送回來的,她前麵已經有一次警告了。

現在海萍明白了,這個家長挺有修養是有原因的,是在私下商量,想淡化擺平這事,因為擔心學校繼續調查。

海萍嘴裏嘟噥道,我得問下朵兒這事。而她心裏則是不痛快的。她想,如果真的有事,家長這樣商量,也是違反那邊規則的,媒體不是說“小留學生欺淩案”中有這樣的情況嗎?

海萍臉上的神情似乎暴露了她此刻的想法,這女人突然就哭了,她站在銀行大廳牆角的立柱旁,淚如泉湧,她呢喃道,朵兒媽媽,要幫下我們的,我們錯了。

她還說,那邊看孩子的人有問題,這樣的人能看孩子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