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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兒站在西雅圖塔克馬機場出口三樓的天橋上,從這裏可以看到下麵出租車和公交車的站點。

天橋上,有旅客拉著行李箱在匆匆地走,一輛輛車正從天橋下飛馳而過,像不停歇的水流。

倚著天橋玻璃窗的朵兒,像一隻小貓蜷縮在這龐大的空港一角。她在想,如果媽媽來的時候帶的是大箱子,那麽我們就去打車,如果不是太大,我們就乘坐公交車。

這是下午3點40分,朵兒從學校放學後,轉了兩路車,來到了國際機場。

朵兒上學的這個區域,離國際機場很近。最近這幾天,朵兒放學後都來這裏。她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這裏。

最初是想來熟悉一下公交車路線的。媽媽不是馬上要來了嗎?朵兒想自己得來接她,媽媽英文不好,不接是不行的。

除了探路,朵兒還想熟悉一下機場內部各區域,拍幾張照片發給媽媽,好讓她出關的時候心裏有譜。

在機場逛了幾圈後,現在朵兒最擔心的是媽媽出關後,從出關口到領行李處,再到機場出口這段路,因為這中間要乘坐一段小火車,她怕媽媽搞不清楚。

除了這些接站的細節,還讓朵兒比較勞心的是:媽媽來了之後住哪兒?

去HOMESTAY莫莉家,與自己擠一張床?

雖可以,但那個奇葩之家實在太亂、髒、差、吵,她真不希望媽媽住進來。

那麽去城區找一家性價比高的?朵兒就在Booking上查,holidayinn,500元一晚,可以嗎?當然,如果媽媽舍得,喜來登酒店那就更好啦,800元,優惠價。

朵兒心裏則在泄氣,她知道媽媽多半舍不得。那麽就勸她舍得一次吧,畢竟是第一次到美國來,而且是來看女兒呢,總要花點錢的。朵兒心裏想象媽媽可能會這樣回答:朵兒還在讀書要用錢呢,以後等朵兒工作賺錢了,我們再好好來玩……

朵兒這麽想著就想笑。朵兒就查那些更便宜的快捷酒店,還是有的,大都在城區的不同方位。

想不好媽媽會怎麽選擇入住的地方,那就等媽媽來了再定吧。

朵兒在機場裏東張西望,想象著媽媽的到來,在這個過程中,四下空曠疏離、過客匆匆的空港場景突然讓她覺得親切,她心裏奇怪地湧上來了安然、快樂的感覺。

她發現自己喜歡這裏。

怎麽說呢,就是那種好像要去一個地方,而這個地方自己可以去的感覺。這感覺在上海浦東機場時可沒有,而在這裏居然有。

後來她明白過來,這隱隱的高興勁兒,是因為這裏也是可以回去的地方,從這裏可以回家,隻要從前麵那個出關的口子出去,坐上飛機,就可以回上海了。

其實也蠻簡單的,她想。

她喜歡這裏,還因為喜歡看那些拉著行李箱從出口處出來的人。他們才下飛機,樣子蠻有趣的,比如現在她看見那些剛從上海過來的旅客了,東方麵孔,拖著皮箱,拎著包,提著茶葉盒,還有一個穿著旗袍。可惜他們中間沒有媽媽。

她就去看航班號。從上海每天過來兩個航班,一個“達美”,一個“東方”。她估計媽媽到時可能會乘坐“東方”吧。

這麽想著,航線的那一頭好像更近了,她對著那些旅客看呀看,好像是接人的樣子。她知道自己這樣子

有點傻。而那些人接踵而至、步履匆匆的樣子,使這條路途變得輕易起來。

朵兒就是這樣喜歡上了國際機場。

尤其是放學後先來這兒逛一會兒,比先回HOMESTAY莫莉家,更讓她心情輕快。

於是,連著幾天放學後,朵兒像一隻小貓,在這異域的空港裏走動。沒人過於注意她。

隻有一次,她聽見兩個高大的空乘人員拖著箱子從身邊經過時說了一聲“中學生”。

她臉紅了,好像被窺見了心裏的秘密。她想,他們怎麽知道我是中學生?

哦。她馬上明白過來,是背上的雙肩書包。

朵兒喜歡這裏,除了這裏與“回家”“上海”“媽媽要來了”有關,還因為這空港裏時時演繹著的一些情境:

比如,她發現那些到達的人與那些候機的人,神情往往不一樣,到達者大多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然後急匆匆地拉著行李繼續趕路,而那些在出發大廳候機的人,不少臉神憂愁,估計全世界的機場都差不多,上海、西雅圖、墨爾本,每次告別時的表情,媽媽的臉、爸爸的臉、舅舅的臉,同學的臉……感傷都基本相像。

今天這個下午,朵兒從天橋轉回出發大廳時,她就看見了這樣一張奇怪的臉。那是個中國男孩,朵兒感覺他比自己大幾歲,正抱著一隻小狗,坐在門口的地上,在對它說話。

他穿著黑色阿迪運動夾克,背著迷彩雙肩包,戴著棒球帽,一隻拉杆箱放在身旁,他懷裏的那隻小狗是泰迪,巧克力色,他在對它說話,它靜靜地看著他,他把它放在地上,它在扭屁股,好像一個小孩,在表示不肯。他就湊在地上對它說話。

朵兒經過他們身旁時,好奇地問,這麽好看的狗,它叫什麽名字?

棒球帽男生抬頭告訴她,尼尼。

朵兒好奇地問,你帶它坐飛機?

棒球帽男生搖了搖頭,低頭撫摸尼尼的頭。

尼尼真像個小孩,眼睛裏是有神情的,它在表示不肯讓主人離去。

見麵前的這女孩沒走,棒球帽男生就告訴她自己要回國工作了,但這小狗帶不回去了,養了四年了,所以不舍得它。

朵兒蹲下來,問,那你幹嗎不帶它回去?

棒球帽男生笑了一下,說,你知道帶它回去要花多少錢嗎?比帶一個人回去還貴,要兩三萬塊錢,而且我媽媽不會同意的。

朵兒看著這搖著尾巴不舍別離的小狗,很為它傷心,伸手撫了一下小狗的背,說,那麽怎麽辦呢?

棒球帽男生沒回答她的問題。他湊在地上哄小狗,待會兒他就要登機了,他在對它說,尼尼,這輩子沒機會見麵了,要好好的。

朵兒覺得自己眼睛裏有水,她尖聲說,那你把它放在這裏了?不管它了?

棒球帽男生見這小女生眼圈都紅了,忙安慰她:我托一個朋友收養它,說好在這裏等他來接,但他還沒來。

朵兒說,他不會不來了吧?

棒球帽男生說,他在路上了,快到了。

朵兒說,給我抱抱好嗎?

棒球帽男生抱起狗,把它放到這軟心腸的女生手裏。是中學生吧?他問。朵兒點了下頭。

它在朵兒手裏像個寶寶,溫軟的一團。朵兒說,如果當初不養,也就不會難過了。

棒球帽男生瞅了她一眼,說,

你怎麽這樣說話?你能說你媽媽爸爸幹嗎養你嗎,我養它也是一樣的。

他其實沒說清邏輯,但朵兒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嚇了他一跳,他忙說,別哭,別哭。

這時那個來接小狗的朋友來了,他氣喘籲籲地奔過來,說,不好意思,剛在排練呢。

這是個瘦高男生,穿著藍色休閑西裝,應該是大學生,或者大學才畢業的樣子。

棒球帽男生說,勵雲,你再不來,我就把尼尼讓這小妹妹養了,她會對它好,我看出來了。

朵兒抹了下眼睛,說,我真心想養,但住媽住爸可不會讓我養,如果在中國自己家,我就抱回去了。

棒球帽男生從地上站起來,對這個剛到的朋友說,好了,我要去登機了,對它好點哦。

然後,他俯身把狗從朵兒懷裏抱起來,舉到自己麵前,對它輕聲說,我要走了,這輩子可能都不一定能見到了,尼尼,我知道你會記著我的,尼尼,Bye。

棒球帽男生把小狗交到朋友手裏,隨後拖著箱子走了。

那隻小狗在叫喚。

朵兒看著它,感覺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她呢喃道,要是我就帶它回去。

瘦高男生抱著小狗,轉過臉來看了一眼這女生,又回頭,想看看棒球帽男孩的背影,他已經走進了出關口,不見了。

瘦高男生說,人真的很奇怪,一方麵怕傷心,一方麵又要養,養的時候怎麽就沒想過哪天總要別離的。

朵兒沒頭沒腦地接話道,可見隻有多賺錢,才能把它帶回去。

朵兒問瘦高男生,我還可以看見它嗎?

他想了想,說,好的,你可以在大學廣場那邊看到它,我們常在那兒排練,沒準我會帶它在那兒。

排練?朵兒問。

瘦高男生笑道,是啊,我們玩快閃,街舞,如果你星期六去大學廣場那邊,可能會看到它。

你叫什麽名字?

勵雲。瘦高男生抱著小狗尼尼往機場門外走。

朵兒覺得尼尼的眼神是那麽惶恐和無辜。她拿出手機,追在後麵,給它拍了張照片,然後向它搖搖手。

朵兒準備搭公交車回家了,已經5點半了。

她坐電梯到三樓,穿過三樓天橋的時候,又逗留了一會兒。她貼著天橋的玻璃窗,看傍晚時分橋下如水的車流,穿堂風拂麵而過,好像讓剛才哭泣過的情緒平緩了一些。她拿出手機,想再看看小狗的照片,因為它的小臉依然在她麵前晃著。

這時她看到了媽媽發過來的一條微信:朵兒,媽媽因為工作安排突然起變化,實在不能來你這邊了,媽媽也很感意外。媽媽認為朵兒完全有能力應對你現在身邊的狀況,包括HOMESTAY。朵兒,媽媽希望這樣:首先,你要再好好跟住媽住爸溝通,看看有些事是否能協商得了;其次,如果實在溝通不了,那麽媽媽爸爸再與“留學生事務處”聯係,協商換一家,隻是這樣需要時間,可能要等,而等的過程中,你與現在HOMESTAY一家還要好好相處,保持耐心,不要心煩。朵兒,我們要學會處理與他人的關係,就當它是一門哪怕沒趣的功課,做好了,心裏就輕鬆一些,人要過的一個個關都是這樣過的。

朵兒愣住了,媽媽突然說不來了。

她是多麽失望啊。

後來她趴在欄杆上哭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