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_第五章 山重水複疑無路
第五章 山重水複疑無路
一
走出西苑,過了一道月牙門,緊挨著的就是梨園了。滿園滿樹的梨花在夕陽晚照的霞光裏,簌簌如緋紅的雪花。
“哼,明明就是故意的,還裝模作樣的帶我去上什麽燙傷藥。”宇文邕沉著臉說,一把甩開我,冷冷朝碧梨池走去。
碧梨池是梨園裏的一座池塘,因為池水碧綠通透,又飄滿梨花花瓣而得名。我對他的敵意早已經不以為然,恍若無事地跟過去。環顧四周,不禁暗暗乍舌,這大塚宰府當真是富可敵國,不但大得出奇,而且處處都是風景。
宇文邕坐到池邊的大石上,將燙紅的手臂浸到沁涼的水中。微風拂過,卷起池中片片漣漪,花瓣如千層雪片堆疊,暗香湧動。林間又有花瓣紛紛揚揚從高處飄落,散在他烏黑的發間。
不得不說,宇文邕有一個很俊美的側臉。直挺的鼻梁,深邃幽黑的星眸,線條優雅的薄唇,遠遠看去,就像一副完美的雕塑。身邊的景色卻那麽柔媚,與他身上冷峻剛毅的氣息那麽不符。
我遠遠看著這幅美麗畫麵,不由得在心裏慨歎道,這麽一副好皮囊,生在他身上還真是糟蹋了。轉頭望向碧波蕩漾的碧梨池,繼續在腦中追尋著方才那個一閃即逝的念頭。
“好一句至貴之容,帝王之相呢。”耳邊忽有沉沉的聲音響起,我嚇了一跳,抬眼看見宇文邕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到我身邊,袖子滴下來的水珠落在我裙裾上,麵無表情地俯視著我,目光泛著一絲的寒意,劍眉一挑,說,“你以為憑你幾句話,就能影響我的安危麽?”
我驀然從沉思中驚醒,心想真不該跟他獨處,好讓他有機會翻舊帳。對上他迫人的目光,心頭不由掠過一絲恐懼,麵上卻不肯示弱,揚著下巴笑道,“區區幾句戲言,哪能影響到司空大人您的安危呢?不過是個小小插曲,聊以解悶罷了。”
見我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宇文邕麵色一沉,有力的手臂忽然自後扣住我纖細的腰肢,一加勁已將我抵在胸前,細細端詳著。他的目光極具穿透力,我強抑製著想要逃開的衝動,直直地回望著他的眼睛。半晌,他忽然伸手拂過我的眼角眉間,修長的手指略帶粗糙,劃過細嫩的皮膚,有微微的痛感。言語中竟有幾分感慨,道,“你的眼神確實跟從前不一樣了。那老道說這是桃花眼,想來還真有幾分恰當。”
看他那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我就火大,心中怒起,瞪他一眼,身子狠狠動了幾下,想要掙脫他的懷抱。可是力量實在懸殊,在他有力的臂膀之下,我嬌小的身軀依然被他攥得紋絲不動。
宇文邕似是被我掙得不耐煩,俊美的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說,“元清鎖,你到底想怎麽樣?以前在司空府,整日就知道扮可憐博同情,現在到了大塚宰府,又跟我沒完沒了地玩欲擒故縱。”說著,湊近了我,男子特有的溫熱呼吸迎麵而來,癢癢地縈繞在我耳邊,戲謔的聲音無比接近地響起,“你不是一直鍾情於我麽?那晚我要吻你的時候,你為什麽會哭?方才那場家宴,又為什麽要跟我示威?……我現在越來越不討厭你了,或許,你若乖乖聽話,我會好好疼你的。”說著,兩片灼熱的唇就輕輕印在我臉頰,淡淡且溫柔。我不由得渾身一顫,脊背上一陣發麻。雖然隻是親在臉頰,心中也是羞憤交加,條件反射地一巴掌揮過去……可是身長七尺的宇文邕豈是那麽好打的?我連他的頭發都還沒碰到,就已經被他手疾眼快地扼住手腕。宇文邕一臉陰沉,麵色由方才寡淡的溫存轉化為不耐的暴怒,目光仿佛要噴火一般,一字一頓冷冷地說,“元清鎖,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這句話正是我想說的!”我怒極,仰起頭直直看著他的眼睛,憤恨地說,“宇文邕,你給我聽好了,我從來就沒有對你動過半分情,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更加不會有!”
宇文邕聞言,重重一愣,似是沒想到我會這麽說,握著我的手也不由得鬆了些。我趁機狠狠甩開他的手,撫摸著被他扼紅了的手腕,冷冷地瞥向他,說,“我今日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告訴你,我知道宇文護在提防什麽,也知道你在掩飾什麽!他隨時可能對你起疑心,就像你隨時可能下手除了他!”
聽了我這麽直白的話,宇文邕渾身細微地一顫,目光極深地看向我,麵無表情,神色風起雲湧,陰晴不定。
“我隻想得到我想要的。如果你肯給,我絕不再找你麻煩。”我看著他的眼睛,淡淡說道。既然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無謂再害怕什麽。這樣一想,聲音反倒輕鬆了許多。“我……”我正欲繼續說下去,卻看見不遠處有個嬌豔的身影嫋嫋婷婷地走過來,一襲海藍色雲錦繡裙,髻上斜插個海棠步搖,垂著暗紅色的斜片流蘇。
果然是大家小姐來的,衣著服飾,無不考究。這麽大的大塚宰府,值得她如此為之精心打扮的,恐怕也隻有宇文邕了。她的身影越來越近,我心中卻在一瞬間閃過無數個念頭,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忽然伸手抱住宇文邕,雙手環住他的頸,以一種無比親昵恩愛的姿態。
宇文邕猝不及防地被我抱住,驚訝之下竟然渾身一震。我側頭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別動。私人恩怨以後再算。”
宇文邕大抵也聽到了身後有腳邊聲,他又背對著,看不到來者是誰。是以竟然很合作地沒有動,一雙大手反而回抱住我,腰間傳來陣陣電流般的溫熱。我有些不自在,卻也忍住了,嫵媚一笑,故意抬高了聲音,嬌聲道,“你答應我不再納侍妾進門了的,可不許反悔哦。”
宇文邕不知我為何忽然說這些,微微一怔,我忙又開口道,“我答應以後事事都順著你還不成麽?總之不許再納妾進門了,不然我不會放過你,更不會放過她!”說完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說,“再說你也隻是一時新鮮,以後必定會冷落人家,最後苦的還是那些自作多情的女子。”
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宇文邕此時想必已是一頭霧水,身體似乎也有些僵硬。我這才抬起頭看向前方,露出一個剛剛發現她的表情,麵帶羞澀地從宇文邕懷裏跳開,說,“哎呀,顏姑娘……你怎麽來了?”
“……啊,大塚宰大人讓我過來看看司空大人的燙傷嚴不嚴重……說要是嚴重的話好趕緊請大夫,可別耽誤了。”顏婉微微有些尷尬,還有一絲難以掩飾的濃濃的酸澀,說,“對不住呢,打擾二位的雅興了。”
宇文邕此時早已回過頭來,見到是她,頗有些了然地望向我,唇邊露出一個戲謔的笑容,悠悠地靜立一旁,沒有說話。
“他啊,好得很呢。”我輕拍一下宇文邕的手臂,同時在心中飛快鄙視一下這麽輕佻的自己。聲音是甜甜的,眼神中卻蘊著一絲機鋒,挑了挑眉毛,說,“那就勞煩完顏姑娘跟大塚宰大人說聲多謝了。”言下之意就是,是你自己想來看他,還是別人讓你來看他,你自己心裏有數。
顏婉很勉強地笑笑,說,“婉兒先告辭了。”說著朝宇文邕盈盈俯身行個禮,一雙妙目略帶幽怨地深深望了他一眼,轉身朝西苑的方向走去。
我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背影,良久良久,心中迷茫一片,仿佛解開了一個小疑團,卻牽引出一個更大的疑團來。
“怎麽,吃醋了?”宇文邕戲謔地挑眉問我,唇邊揚起一抹邪邪的笑意。
我回想起自己方才主動抱他的情景,臉頰一紅,沒好氣地說,“最難消受美人恩,你若是娶了她,我怕你吃不了兜著走!”
宇文邕黑眸微微一閃,沒有說話,隻是保持同樣的表情凝視著我。
“……她跟無塵道人並非第一次見麵。”我眼看完顏莞的背影消失在樹林深處,這才壓低了聲音說。
直到剛才見到顏婉,我才捕捉到自己心中一直隱隱困惑著的是什麽。……顏婉方才進到屋裏,環顧四周,目光掠過無塵道人,卻沒有多做任何停留。一般來說,一個人在一群熟悉的人中忽然發現一個陌生人,怎麽也該多看兩眼的……後來我跟宇文邕一起離開的時候,看見他們兩個人目光相接,顏婉卻飛快地調轉視線,刻意裝成不熟的樣子,反倒有些不自然。
雖說沒有真憑實據,可這可以說是我作為一個失去記憶孤苦無依的女人的直覺吧。
宇文邕靜靜聽我說完,臉上沒有一絲驚訝,隻是看我的目光更深了一層,淡淡地說,“無所謂。越是複雜的東西,我就越有興趣。”
我心中暗自一怔,原來他也看出來了。揚唇笑道,“不愧是司空大人,心思細密敏銳豈是我這小女子可比的,倒是清鎖班門弄斧了。”
“不過我對她可半點興趣都沒有。”我挑眉,一字一頓地說,“你休想把她娶進門來擠兌我!”眼神含著一絲挑釁。努嘴瞥了他一眼,轉身朝西苑的方向走去。
長長曳地的暗紅色裙裾掠過滿地堆積的梨花花瓣,劃出一道長長的模糊的弧線。隻覺宇文邕含義複雜的目光凝在我背上,久久不散。
二
金獸香爐彌漫出嫋嫋青煙,香薰四溢。
無塵道人坐在妝台邊,對著菱花鏡細細端詳著自己,不時牽動唇角,露出各種各樣的表情,含情脈脈地凝視鏡中許久許久,似是十分陶醉的樣子。那認真的表情,似乎比年輕女子更重視自己的容貌。
立在窗邊的花架下的我,見到此番詭異的情景,心下微驚,背上無聲無息地滲出一層冷汗……原本是來拜訪他的,想看看能不能在對話言語中套
出一些什麽……為顯得自己無拘無束別具一格,特意繞開了守門的兩個小童。哪知隔著鏤花的紅木窗,就看到這樣一個詭異的景象。無塵道人側對著我,似是忽然發現皮膚上有個什麽瑕疵,微一皺眉,把臉湊到鏡前……因為太專注於照鏡子,是以並未沒發覺窗外有人。
“師傅,大師姐求見。”忽有小童自大門口走進來通報,我急忙閃身躲到廊下的柱子後麵。
“呆子,我說了多少次了,在這兒不準叫她師姐。”無塵道人戀戀不舍地將目光總鏡中移開,不耐煩地罵到。語氣竟然嗔得像個孩子,沒有半點在人前的那種端莊和嚴肅。
隨著他徐徐轉過頭來,我也漸漸瞥到他的正臉……驀地張大了嘴巴,驚訝得幾乎就要叫出聲來……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張白皙的,清秀的,甚至有些妖嬈的,年輕的臉。有白皙似蛋白般吹彈可破的肌膚,一雙細長靈魅的眼睛,上挑如妖狐般的鳳眸細眉……反襯著雪白雪白的頭發和荊釵挽成的道髻,更顯得此景詭異難言。往日雪白修長的眉毛和胡須都不見了,露出櫻桃紅的嫣然唇色。乍看過去,麵若煙雲,雌雄莫辨……竟透著驚天動地的嫵媚,直看得我一陣心驚。
這是,顏婉已經款步走了進來,懷抱一個看起來很貴重的桃木匣子,遠遠拜下,說,“顏婉拜見師傅。”
“嗯。”無塵道人懶懶應了,說,“這大塚宰府人多嘴雜,不是教你沒事別往我這兒跑麽。”
“婉兒謹遵師傅教誨……隻是剛得了幾件珍品,急於獻給師傅呢。”說著打開桃木匣子,露出三層小抽屜,第一層放著四顆光芒耀眼的大珍珠,第二層是黑乎乎的什麽東西,第三層則是一個已具人形的人參。我不禁暗暗乍舌,果然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品。“這是南海珍珠,西域熊膽,和雪山人參。把這珍珠磨成粉塗在臉上,可令肌膚光澤四溢……熊膽和人參一起熬湯,滋養寧神,刻有由內而外的養顏功效。”
顏家果然富庶。這道人愛美,她就送這麽多養顏美容的東西給他,也是很會投其所好。她為何又叫他師傅?難道她也會法術?——我的忌憚不由又多了一層。
“嗯,你有心了。”無塵道人和顏悅色地說,看起來大合心意。一邊命小童把桃木匣子接過來,端詳片刻,說,“難為你對我這麽有心。”
“能為師傅做事,是弟子的福分,弟子高興還來不及呢。”顏婉頷首,小心翼翼道,“其實這些都是我在自家山莊搜羅來的,小意思了。……另外,仙子讓我傳話給您,說上頭在催了,地宮可能近日有變……讓您拿了青鸞鏡就盡快趕回去。”
四周沉寂片刻。
忽聽“啪”的一聲,是桃木匣子狠狠閉合的聲音。顏婉嚇得打個機靈,忙把頭低得更深,道,“師傅息怒。”
“我香無塵是四大護法之一,她妙無音也是,憑什麽總是這麽跟我說話!我是朱雀她是白虎,還真當自己高我一等麽?”無塵道人方才纖細好聽的聲音陡然淩厲起來,連我聽了都渾身一冷。
“師傅恕罪!我想仙子她也是沒把您當外人,還請師傅不要見怪!”顏婉誠惶誠恐說道,“妙音仙子算出地宮變期將至,卻一直沒有青鸞鏡的消息,為我們擔心罷了。”
無塵道人靜默片刻,傲然的目光掃過她的臉,聲音緩和許多,說,“青鸞鏡的事我自有分寸,以後不許再提。……倒是你背著妙無音給我拿來這麽多寶貝,又是為了什麽?”
顏婉聞言,知道無塵道人並未真的遷怒於她,麵帶喜色地起身,走到無塵道人背後,輕輕給他捶著背,細聲說道,“徒弟的心思,還能瞞得過師傅麽?上次師傅施往生咒之前都肯給我一份解藥,更何況現在師傅在大塚宰府已是位高權重……還請師傅給婉兒做主。”說著,臉上也生出一抹動人的紅色和向往來。
解藥?我腦中驀然呈現出那日她在樹林裏給宇文邕蓮子羹的情景。終於明白為何府中上下全都染病,獨獨宇文邕安然無恙了。
“跟我你還繞彎子,直說不就得了。哼,要不是你私自利用傀儡咒去害情敵,宇文護早在我們掌控之下,還能用得上往生咒麽。”無塵語氣淡淡地,隻是斜睨她一眼。
“……師傅恕罪!”顏婉臉色微變,急忙伏在地上請罪。“元清鎖誤打誤撞,差點壞了師傅的大事,弟子沒能及時阻止,是弟子的錯!”
“你推的到幹淨。”無塵道人嗤了一聲,眼中閃過一絲不悅,說,“是她誤打誤撞,還是你借刀殺人,你自己心裏清楚!”
“弟子知錯!”顏婉神色一顫,但也不太驚慌,隻是不停認錯,不再分辨。
“過幾日我就跟宇文護說,讓他把你指給宇文邕。”看來無塵對這徒弟很是疼愛,麵色稍緩。
“謝師傅!”顏婉麵露喜色地行禮道謝,頓了頓,咬牙道,“可是,婉兒還有一事相求。”
“……怎麽,想讓我給你除了元清鎖那丫頭?”無塵道人頓了頓,眯眼看她,懶懶問道。
“……師傅料事如神,婉兒佩服!”顏婉露出咬牙切齒的表情,頷首作揖,冷冷說道,“那個女人,我一看見她就討厭!”
乍一聽到自己的名字,我心中陡然一驚,更是小心調整呼吸,誓死也不能讓他們發現我。
“嗬,宇文邕府裏那麽多女人,你殺的完麽?而且照我看,他們兩個感情並非就真那麽好,不過是在人前做戲罷了。”無塵道人擺弄著水蔥一般的修長手指,揚眸說,“再說那丫頭大有來頭,你動了她,恐怕會引起一番風波。……你正好來了,陪我去皇宮看看。皇家是聚斂寶物的地方,或許妙音那婆娘算錯了青鸞鏡的方位也未可知。”說著朝旁邊斜睨一眼,立即有小童上來幫他粘好雪白的眉毛和胡子,還有額頭上的細細皺紋。待化好了妝,才到門外叫了侍衛進來,用兩根木杖撐起無塵道人所做的藤條椅,做成一個簡單的肩輿,晃晃地抬著走出院落。
“是,師傅。”顏婉麵上閃過一絲不甘與失落,卻不敢再表現出來,低聲答道,起身跟在肩輿後麵走出門去。
直到他們走出很遠很遠,院子裏隻剩下我自己,靜得可以聽到心跳聲的時候,我才從門廊柱子後的花架下閃身出來。背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浸濕,黏稠的一片涼意。因為聽到了太多秘密,所以雙腿也變得沉重起來,強打精神才走出這院子。
……香無塵,護法,地宮。
香無塵到底是什麽身份?顏婉口中的妙音仙子又是誰?
這個神秘的道人到底知道些什麽?為什麽說我大有來頭?
原來事情遠非表麵所見的這麽簡單。這個愛漂亮的道人背後還藏著一股龐大而神秘的勢力。
跟完顏莞幾次過招,其實我隻是不想她嫁進來,並無加害之意。沒想到她竟然恨我入骨,已經想置我於死地。
聽無塵道人方才的口氣,似乎要我的命就跟踩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他背後的又是些什麽人?又憑什麽對青鸞鏡誌在必得?
……我逃一般回到自己房間裏,大口大口喘著氣,驚魂未定的樣子。隻覺自己仿佛被層層黑霧包圍了,看不清方向,也毫無還手之力。
別說是保護青鸞鏡的使命了,恐怕就連保住自己的小命也難吧?
可是即使要丟掉性命,我也必須要執行端木家的使命啊……窗外更深露重,寒意漸濃。我獨坐窗台,內心深處卻湧出一股有如涓涓細流般的無助之感。
眼前浮現出那張略顯猙獰的青銅麵具……心中半是溫暖半是失落。我環抱住自己,嬌小的身軀竟是冰涼瑟縮的。
有誰能夠真正了解,此時此刻的我,有多害怕。
三
花影一樣的少年,與我端坐在樹下,細語呢喃,綿綿情話。
我什麽也聽不見,卻被這畫麵的溫暖感覺所震撼了。
雖然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卻能感受到他笑容的溫度,以及眼底散發出的溫柔……我心中一暖,眼淚霎時模糊了視線,伸手不顧一切去夠他們,腳下卻失足踩空,身體惶惶下墜……我猛地坐起身來,睜開眼睛,方才那種下墜的感覺還真真切切地來不及褪去,顯現在眼前的卻是另一番景象了……鏤花的紅木窗子,暗紅梅花紋梨花木桌椅,桌上放著鎏金麒麟形的銅製燭台。塌上繚繞著層層輕紗薄幔,藍色繡鳳綢緞薄被搭在身上,軟軟的,很是舒服。我心中蔓過一絲失落,用手背擦擦額頭上的汗珠,起身走到窗邊。
那個少年到底是誰?
與我的過去有什麽關係?
我究竟是誰?何以走到如今的境地?想要逃脫這一切,究竟有沒有活路?
連日來下了幾場小雨,空氣中盤旋著濕潤泥土的味道,推開窗子,一陣清爽的涼意迎麵而來。我忍不住閉上眼睛,張開手臂,深深呼了口氣……胸腔內清涼了許多,再睜開眼睛,卻看見一個頎長的人影矗立在我窗前,錦衣金冠,麵目英挺,正是宇文邕。
他有些微怔地看著我,仿佛把我方才那一刻的惆悵與輕鬆盡收眼底,見我驚訝地望著他,麵上浮出一層複雜的神情,深黑的眼眸喜怒莫辨,輕挑劍眉,淡淡說道,“走吧。今日,會有場好戲看。”
為了配合宇文邕的裝束,我特意選了套墨藍色鑲銀線的暗碎花長裙,配鑲玉墜銀色流蘇的耳環。盈盈走在他身邊,看起來竟有幾分和諧之感。並肩行至北苑的玉金殿,隻見殿門大開著,有涼爽的風繞梁拂過,夾雜著一絲醇醇的酒香。
宇文護在玉金殿這樣隆重的開宴,果然像是有大事發生。
我跟宇文邕分別向眾人問了安,宇文護似是心情不錯,指了指右側下首位置,笑道,“你們兩個穿得倒般配。……今日是邕兒大喜的日子,想來清鎖也會為他高興。”
我一愣,下意識地轉頭看一眼宇文邕,他卻隻是一臉恍若無事。心中不禁疑惑,我僵硬地笑笑,朝宇文護微微頜首,算是答話了。抬眼看見無塵道人正坐在左側上首位置,顏婉坐在他旁邊,一襲粉紅色桃花紋輕紗芙蓉衫,看起來十分喜慶,臉上化了濃妝,更顯得嬌豔動人,羞澀抬眼看向宇文邕,雙目脈脈含情。
“無塵閣剛建了一半,道人就要走了,真是十分遺憾。”元氏一臉惋惜,舉杯道。
我抬起頭來,倏地一怔。方才心中有種又不好的預感,所以隻顧低頭吃菜,並未太過留意眾人的言語。無塵道人要走?乍然聽到這一句,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今日開此盛宴,就是為道人餞行的。道人有要事在身,我們也不便挽留。”宇文護聞言,也轉頭望向無塵,禮貌地說。
“貧道雖然心中無塵,可是身在冉冉浮生之中,卻也做不到了無牽掛。總是有些不得已的羈絆。”無塵道人悠然說道。冠冕堂皇,沒有什麽實際意義。
原來這場宴會是要給他餞行的。我微微一驚,心中隨即生出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意來,這個來曆不明的危險人物走了,我的威脅自然會少一些。揣測他離開的理由,恐怕是他口中那神秘的“地宮”出了什麽事吧。
“道人藝高,自然身係萬千眾生的福澤。責任大了,牽絆也自然就多。清鎖代天下人敬您一杯。”我心中喜悅,舉杯說道,笑容也是發自內心的燦爛。
“嗬,這丫頭嘴可真甜。”無塵大悅,眯著眼睛朝我舉杯,很給麵子地一飲而盡。
“清鎖此次回來,乖覺伶俐了不少,想來日後也會與婉兒相處融洽。”宇文護笑著接口道。
我聞言一怔,酒杯剛舉到唇邊,不由得停住動作。
“嗯,顏姑娘與司空大人有姻緣相,八字又合,乃是命中注定的金玉良緣。大人不如就成全了這對美眷。”無塵笑道。想必兩人早已經通好氣,隻是挑現在這場合說出來而已。
“其實我也早有此意撮合他們,正好道人今日提起。你我二老就給他們做主了,也算是結了姻親呢。”我心中暗哼一聲,既能與掌握兵權的經略節度使結親,又能籠絡無塵道人,表麵上看是一舉兩得,殊不知這無塵道人來曆不明,此舉實是引狼入室。
宇文護一邊說,一邊轉頭望向宇文邕,說,“顏姑娘才貌雙全,邕兒也定會喜歡的吧。”
宇文邕戲謔地看我一眼,唇邊揚起一抹淺笑,說,“多謝皇兄美意。”看樣子,他也早知道這個安排了,難怪會說有好戲看。看來整個宴會上,惟一剛剛知道的人,就是我了。心中不由躥出一股怒火和恐懼,司空府已經有了個媚主子,若是顏婉再進門,我哪還有好日子過。可是這是宇文護的意思,我也不好再說什麽,頗有些猶疑地望向元氏,目光中有些求助的成分。
元氏瞥見我的表情,開口道,“我們清鎖知書達理,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耍小性的,是不是?”
我有苦說不出,隻好僵硬地笑著點頭。
“不過入門有先後,算來婉兒還應該叫你一聲姐姐。邕兒也不是喜新厭舊的人,日後你姐妹二人雨露均沾,想來也不會厚此薄彼。邕兒,你說是不是?”元氏望向宇文邕,笑著問道。
“那是當然。”宇文邕伸手將我攬在懷裏,輕輕摩挲我的肩膀,說,“清鎖對我情深意重,恭順可愛,我怎麽放得下她。”說著,作勢含情脈脈地看著我,眸子裏全是戲謔。我麵上淺笑著,眼中目光卻是怒火噴薄可以殺人的。恭順可愛?哼,說的全是反話。
宇文邕見我這個樣子,唇邊揚起一抹邪邪的清淡梨窩,笑得更是愜意。
見我跟宇文邕如此親近,顏婉臉上不由有些訕訕的,心中對我的厭惡怕是更深了一層,麵上卻含羞笑道,“日後還請清鎖姐姐多多關照妹妹。”
我壓製住心中的反感,正色道,“婉兒妹妹善良敦厚,無半點害人之心,能與妹妹這樣的人才一同伺候司空大人,清鎖高興來不及呢。”說著舉杯朝向宇文護和無塵道人,說,“恭賀姑父和道人結成姻親,喜氣盈門。”又轉頭看著宇文邕,揚了揚唇角,說,“恭喜夫君再得佳人。”
這是我第一次叫他夫君。實事上我隻是沒有名分的侍妾而已,原本是沒有資格叫他夫君的。這樣說,無非是給顏婉聽的。既然和她杠上了,就隻有一直杠下去了。
無塵道人見前幾天還鬧著不許宇文邕納妾的我是這種反應,眼中多了絲玩味和欣賞,道,“顏姑娘不如盡快回娘家省親,等著司空府正式下聘。大塚宰大人到時便會為你主禮。貧道此次西行,正好可以護送你一段,不如明日一同啟程。”
“婉兒聽從道人安排。”顏婉恭謹道。
明天就走?雖然日後顏婉嫁進來會是個永久性的麻煩,不過眼下我終於可以輕鬆一下了,心念一動,說,“那青鸞鏡呢?道人可有尋到了?”
無塵聽我提起青鸞鏡,目光一閃,眸子中瞬間閃過一絲狐疑。我隻是一臉無辜地回望著,說,“道人不是說那是不祥之物?還留在府裏,終是讓人無法心安。”
“放心吧,貧道走前會在無塵閣四周下符,以保府中平安。”無塵麵色恢複如常,說,“若是有青鸞鏡的消息,還請大塚宰大人派人到昆侖山雲頂……”
無塵道人話還沒有說完,空中忽然傳來一陣凜冽的琴聲,曲調淩亂,淩厲刺耳,讓人聽了心亂無比,桌上的酒杯劇烈顫動著,紛紛砸落到地上,片刻後,連桌子也簌簌地搖晃起來。琴聲中傳來一個充滿怨氣的女聲,“香無塵,裝模作樣回什麽昆侖雲頂?還真當自己是道士了?你我十年之約,難道你忘了不成?”
四
我捂著耳朵,隻覺心中刺痛難忍。宇文邕微微皺眉,卻遠沒有我這般痛苦。在座眾人麵色各異,隻有無塵道人麵色如常,輕拍一下眼前的小桌,隨後往半空一指,小桌應聲飛出,卻好像在半空撞到什麽,轟然碎裂,激起木片四下橫飛,宇文邕揮袖在我麵前一擋,將我護在身後。
琴音戛然而止,半空中浮現出一把精致的古琴,緩緩落到下,弦上還落著幾片桃花花瓣。一個美貌女子不知何時已經立於大殿中央,將那琴抱在懷裏,定定地望著無塵道人,如水的眼眸中湧起層層悲傷,哀怨,不甘,憤恨等複雜混合的情感。隱約似乎還有一層……思念。乍一麵對麵看著他,唇角動了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琴聲停止,我這才從痛苦中解脫出來,隻見眼前的女子一襲粉白色的素淨長裙,頭上綰著一支桃花,打扮素雅,卻別有一番妖嬈。碎發垂在耳邊,迎風舞動,更顯得臉龐嬌小如荷葉,白皙無暇,嬌豔動人。竟然是比顏婉更加出眾的一個美貌女子。
“桃花,別來無恙。”無塵神色淡淡地,目光掃過她時,眼中卻有一絲似有若無的憐惜和歉疚轉瞬即逝。
“……哼,想不到,你還記得我。”桃花微一咬牙,語氣狠狠的,眼神卻是無限淒楚。
“許久不見,你的琴藝倒未見精進。”無塵道人瞥我一眼,說,“越是懂音律的人,聽著就是越是痛苦。既然這樣,何苦再彈呢。”無塵歎了一聲,垂下眼簾,不再看她。
“是。桃花自知再煉十年,在你心中,也比不上妙音仙子萬分之一。”桃花收起方才那絲軟弱的表情,冷冷說道,“但是你欠我的,始終要還。”說罷,一手抱琴,一手掠動琴弦,發出一陣雜亂而錐心的聲響。我隻覺胸痛難忍,仿佛有利爪一下一下撕扯著,痛苦地捂住耳朵,四處亂撞。宇文邕慌忙將我抱在懷裏,見我痛苦難忍,隨手把眼前的酒壺擲過去,怒道,“別再彈了!”
瓷製酒杯落到半空,仿佛碰觸到她的琴音,砰然碎裂。
桃花見宇文邕如此護著我,眸子裏流露出一絲羨慕和嫉恨,瞥我一眼,說,“倒是個懂音律的,悟性也不錯。隻不過世間男子皆是薄情,信不過的!”說著,朝我猛地一掠琴弦,我心中猛地一痛,懸掛在胸前的扇形玉佩霎時碎成粉末散在空中,我身子一晃,噴出一口殷紅的血來。
電光火石之間,隻見無塵身影一閃,已經無比接近地站在桃花麵前,桃花一怔,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二人麵對麵看著彼此,眼中各有各的波瀾,無塵表情有些無奈,微作歎息,道,“三個月後,吊念山見。我欠你什麽,你拿走便是。”
無塵的目光一向傲然飄忽,仿佛什麽都不放在眼裏,目光淩厲之餘,偶爾還有幾分孩童般的率直無狀,這是他眼中第一次,浮現出如此動容沉寂地眼神,似是觸動了久遠的回憶,眸中含著一絲歉疚,憐惜,淡漠,和隱痛,卻又那麽無能為力。
桃花深深地凝視著他,眼中似有無限眷戀,以及因為那些眷戀所演化而來的怨恨,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微一咬牙,身影一閃,如她憑空而來一般,又憑空消失在這殿堂之上。
我見她走了,心頭不由一鬆,隻見宇文邕正關切地看著我,為擦去我唇邊的血跡,輕聲問,“你怎麽樣?”
我捂著胸口,搖搖頭,視線卻越加模糊,軟軟靠在他懷裏,覺得身子有些輕。
我半閉上眼睛,恍惚中隻覺宇文邕橫抱起我朝殿外衝去,漸漸失去了知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