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_第八章 報答生平未展眉
第八章 報答生平未展眉
一
轉眼就到了子時。這些時日過得似夢非夢,到了晚上,我才想起香無塵與我的約定。分開時他曾跟我約定過,明日子時,泠玉池見。
忽然有種今夕是何年的感覺。其實不過一天的時間而已,我卻覺得像是半生那樣漫長……成長,依戀,抑或在不知不覺間滋生了的愛,都讓我有種煥然新生的感覺。就好像人生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雖然前路漫漫,前途未卜。
泠玉池水一如半年前的樣子,粼粼波光輝映著夜色霜寒,仿佛一塊美麗神秘的冰玉鑲嵌在皇宮的瓊樓玉宇之中。宇文邕方才被宇文護差人叫去,我這才有機會落單,不然這看起來是“私會男子”的行為,還真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釋。其實我真的很想告訴他,香無塵在我眼裏從來就不是尋常男子,他太過妖豔,不似凡人,我隻當他是故友托付給我照顧的普通朋友而已。
泠玉池很大,香無塵也沒說具體位置,我隻好在四周漫無目的地逡巡。因為上次有過落水之後被水鬼捉住的經曆,現在依然有陰影。我不敢靠水太近,隻是在小亭和棧道附近徘徊。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此刻的思緒有些緊繃,似是有些不好的預感,在腦海中暗暗思忖著如今皇宮中的局勢。
在司空府時,我給宇文邕出的計謀是,製造司空府不安分的假象,再把消息傳到丞相府,讓宇文護對這邊起疑。宇文護是多疑的人,不到萬無一失也不會輕舉妄動。這樣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就暫且不會對宇文毓下手,可以拖延一些時間。接下來宇文邕要到皇宮大義滅親,自請誅殺宇文毓,賜之以毒酒,借機在酒裏動手腳。另一方麵,小蝶回到宇文毓身邊,給他事先服下解藥,再安排假死之後的皇帝逃出皇宮。其實這計劃聽起來容易執行,可是中間許多細節需要各方麵都配合得天衣無縫才行,如今宇文邕為了讓我置身事外,進展如何也沒有跟我多講。……現在的我,能幫上什麽忙呢?除了帶著藏寶圖盡快離開,除了不讓宇文邕再為我分心,我還能幫上些什麽呢?
這時,眼角忽然瞥見泠玉池劃過一道燦然銀光,一個藍衣男子飛身躍到那道銀光上,在水麵上如流星般劃過……我眼前一花,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麽,就已經被人一把拽到水麵上……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隻見自己正也踏在那道銀光上,身後站著香無塵,一襲藍衣翩然,扶著我的腰笑道,“好玩麽?”
我低頭仔細一看,原來我們是踏在一把劍上,它所散發出來的光芒與泠玉池水交相輝映,仿佛都可以聽到玲玲的聲響。我被眼前的情景所驚呆,還未來得及驚歎,香無塵已經扶著我縱身一躍,在池中小亭上穩穩站好,揚臂將腳下的銀色寶劍握在手裏,在我麵前晃了晃,說,“喏,這個送你。”
我一怔,心知這定是件不凡之物,問道,“這把劍什麽來曆?為什麽要送給我?”
香無塵倚著亭柱站著,又是一副懶懶的模樣,說,“你救過我的命,我說過要送件東西報答你的。”說著將手中寶劍一轉,霎時銀輝耀眼,我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隻聽他又說,“這是離觴劍。你應該聽說過的。”
離-觴-劍。這三個字讓我猛然想起很多很多……那時我被妙無音關在牢裏的情景,她說——離觴劍一旦被拔出,金墉城就要倒了呢。”當時她杏眼一眨,又嘲諷道,“你說他會去救誰呢?……嗬,元清鎖,想讓你當一次傾城美人,怕是也難吧。”
……接著又想起那日我在牢裏苦等蘭陵王來救我的心情。明知他不回來,卻仍然自欺欺人地在心裏期待著,那種內心的煎熬,其實更甚於肉體的折磨。
我心頭一酸,深深歎了口氣。如今,一切已經時過境遷,可是原來當我想起的時候還是會難過。
長久的沉默後,我才從自己的思緒裏走出來,抬眼隻見香無塵正探究地看著我。我平靜地回望著他,說,“你為什麽要把它給我?”
香無塵鳳眼微挑,說,“那日我受了重傷,經曆生死,想過平靜的生活,想教妙無音跟我一起歸隱山林……可是她拒絕了我,我覺得很失望。……我覺得隻有你這樣無欲無求的人,才能好好保管這把劍。”
我一愣,略一思索,推回給他,說,“我不要。香無塵,你這是在害我嗎?”
香無塵剛要回答,目光掃過前方,眉頭卻是一蹙,拉著我飛身躍到池邊的草叢裏,用手輕輕捂住我的嘴巴,示意我不要出聲。
這時,遠處傳來拖遝腳步聲,許多皇宮內侍舉著火把洶湧而來,將泠玉池上空照的燈火通明。一個高挑人影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身穿明黃色的龍袍,根根金線在火光輝映下閃耀如龍須,此時此刻看來卻有一些蕭索與狼狽。我凝目看過去,不由吃了一驚,那人竟是宇文毓!
他跑到棧道盡頭的小亭,前方是寒氣繚繞的泠玉池,再無退路。那些火把在棧道上聚攏,將他層層圍在中間。宇文毓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衫甩袖站好,回身麵對著那衝天離亂的火光。
一時間,他就那樣望著背叛了他的人群,眼中有黑夜般的沉默。沉默得仿佛可以聽見火把灼灼燃燒的聲音。
就在這時,舉著火把的人群忽然向兩側分開,中間緩步走出兩個人來,一個身著褐色錦衣,頭發花白,矍鑠的麵龐如刀削一樣。另一個身長玉立,一襲墨綠色錦袍,他的臉在陰影裏,神色有些曖昧不明。
是宇文護和宇文邕。
我一驚,心想,難道……他們要向宇文毓下手了嗎?
宇文邕端著一盞玉色托盤走近了,唇角似乎動了動,可是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宇文毓抬頭看他一眼,隻是一眼,卻好像傳達了千言萬語,其中有不舍,有留戀,更多的卻是恨意。他拈起酒杯,側頭看一眼宇文護,神色傲然,仰頸一飲而盡。臉龐霎時蒼白如紙,孱弱的身體在夜色裏晃了晃,轟然倒地。
我心中一顫,不知為何,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就好像……他再也不會醒來。站起身想要去找宇文邕,卻被香無塵一把拽住,低聲問道,“你去湊什麽熱鬧?”
“我也不知道此時此刻我能做些什麽,但總比這樣看著好。”說著我就要走,香無塵卻按住我肩膀,將離觴劍塞到我手中,說,“從今以後,你帶著它。”我來不及再說什麽,餘光瞥見遠處宇文邕似乎正在與宇文護爭執什麽,宇文毓倒在地上,月光照在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就像一隻折斷了翅膀的蝴蝶。
我忙將離觴劍收在袖口裏,俯身繞小路往宇文邕身邊走去。
二
“皇兄,好歹他是大周皇帝,無論如何,也該留他個全屍。”我混在人群裏,隱約可以分辨出這是宇文邕的聲音。
“不行。即使沒有全屍,也可以衣冠塚葬入皇陵,都是一樣的。”宇文護的聲音不算嚴厲,卻有些不可違逆的意思。“來人,給他身上淋油,連棺材一起燒了。”
我心中一驚,心想難道宇文護已經知道宇文毓是假死的?還是他隻是不確定,一定要親眼看到他化成灰才好?
宇文邕麵色隱隱有些青白,嘴唇動了動,終是沒有發出聲音來。此時他若再開口勸阻,不但於事無補,假死這事也要穿幫。情急之下,我一個箭步衝了出去,說,“清鎖叩見姑父。”
一時間,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火把的光焰搖曳逼人,我抬頭迎視宇文護的目光,說,“清鎖未經姑父允許就來到此處,還請姑父贖罪。”說著我看一眼宇文邕,說,“我隻是……有些記掛我的夫君。”
其實那一日宇文護曾在皇宮裏見過我的,隻不過當時他在暗處,我也裝作不知道而已。他應該是未把我的到來當回事的,畢竟隻是一個女人,而且是在他妻子掌控之下。宇文護審視地看我片刻,淡淡應了一聲,說,“起來吧。”
我依言起身,上前一步道,“姑父,宇文毓好歹是一代帝王,倘若草草將他煉化成灰,不但傳出去不好聽,而且也會有損我們大周的王氣。不如將這件事交給清鎖處理,如何?”
宇文護矍鑠的雙眼掃向我,說,“哦?你打算如何處理呢?”
我轉身揚聲對跟在宇文邕身後的內侍說,“去找一搜木製小船來,四周擺上鮮花,再淋上油。”說罷我低眉順眼地看向宇文護,說,“等小船燃盡以後,屍骸與花瓣的灰燼會沉入泠玉池底,這樣,也不枉了他一代國君的身份吧。”
宇文護深深看我一眼,說,“罷了,隨你。”他側頭看一眼宇文邕,目光又回到我身上,說,“清鎖,今後你的夫君就是大周的帝王,你要在他身邊為他分憂才行。”
我一愣,仿佛“帝王”二字,含著某種宿命的力量。四下也是一片沉默。倒是宇文邕先反應過來,拱手道,“謝過皇兄。”我忙也俯身行禮,道,“謝過姑父。”
這時,所有火把一齊朝天揚起,眾人跪拜在腳下,齊聲道,“吾皇萬歲,萬萬歲。”宇文邕拉著我站在中央,臉龐上映照著晃動的光影,麵無表情。
我忽然有種滄海桑田的感覺……宇文邕,就這樣走上了生命的轉折麽?轉頭又看一眼宇文護,他可知道宇文邕深沉剛硬的內心,可知自己是在養虎為患,可知今日宇文毓的死,他日也是要算在他頭上的呢?
原來每一個人,位極人臣也好,一代梟雄也好,在宿命麵前,都是這樣無助而渺小。除了隨波逐流,別無他法。我,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抬頭望見夜空萬裏,星月無邊。無數火把的光亮映在泠玉池裏,就像細碎的星火。我暗自扣緊了宇文邕的手,眼見承載著宇文毓的小船漂到在泠玉池中央,火光大盛,隨即緩緩沉了下去。
希望香無塵能再幫我這一次吧。宇文毓最終能不能得救,就看他的造化了。
三
登基大典隆重而莊嚴,其後的祭天,歌舞表演,都仿佛是一副喜樂升平的景象。我卻覺得整個皇宮都籠罩在一種陰寒的氛圍裏,一朝天子一朝臣,總有一些人要隨著宇文毓離去的。而宇文邕的政敵,包括那些派殺手刺殺我們的人,以後的路也格外難走。
我在明月軒裏收拾細軟,打算明日一早就回司空府。以後就要舉家遷移到皇宮來了,還有許多事需要打點。一切發生的這樣快,我甚至沒來得及置身事外。此時已是掌燈時分,窗外的寒氣被夕陽餘暉染成淺淡的紅暈,日光仿佛極遠,亦沒有絲毫的暖意。有人自外敲了敲門,高聲唱道,“有賞賜到!”
我有些怔怔的,隻是垂首站在一旁。眼見無數珍珠玉匣,綾羅綢緞,如水一般湧入明月軒,流光溢彩,燦然生輝,有些晃眼睛。那內侍又宣讀了什麽,言語艱澀,我隻聽到“元氏清鎖”幾個字。心中忽有一絲淒涼,如今他貴為帝王,可是我依然是個無名無分的侍妾。
從來沒想過,有一日我也會如尋常的古代女子一般,將所謂的名分看得這麽重。可是名分,也許也代表著我在他生命中的地位吧。一想到那個莫須有的突厥公主,想到煙雲閣裏那麽多女子和顏婉……想到以後我要與她們一起分享這個男人,我就覺得很絕望。心中一時起起伏伏,一時也忘了禮數,直到有下人小聲提醒我,“主子,該謝恩了。”
見聖旨如見帝王,我走下台階,剛要俯身行禮,忽有一雙大手將我扶住,溫熱的觸感透過紗衣傳來,那麽熟悉。他低頭看著我,眼中有疲
憊,隱隱也有一絲躊躇的熱切,他揮手喝退了下人,伸手擁我在懷裏,輕聲問我,“清鎖,你不開心?”
我不願像個怨婦,所以隻是不落痕跡地掙開他,走到小廳中央,隨手捧起一把金銀珠玉,強笑說,“你賜我這麽多好東西,我為什麽要不開心呢?”
宇文邕凝望著我,仿佛想看到笑容背後最真實的心情,良久,微歎了一聲,說,“清鎖,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想什麽,你又能知道些什麽呢?”我淡淡地說,卻在心裏鄙視這樣的自己。終究是像個怨婦一樣跟他抬杠了,我的怨懟,我的憂傷,其實與尋常女子別無二致,而且都寫在臉上了。
宇文邕走過來,自後環住我的腰,呼吸離我的耳朵很近,說,“我說過的,以後隻會為你一個人畫眉。”我耳朵一癢,略要掙紮,他加力抱緊了我,說,“現在我剛即位,根基不穩。等一切盡在掌控之後,我會昭告天下,立你為後。”
我心中一震,有感動,也有一絲莫名的淒惶,轉頭看著他的眼睛,說,“立我為後?那與你定親十六年的突厥公主呢?”
宇文邕一怔,說,“你怎麽會知道這件事?”他頓了頓,扳過我的肩膀,又說,“清鎖,原來你是在為這個不高興。這門親事是我爹在世時定下的,我別無選擇。”
我歎了口氣,實在不想再爭執下去了,說,“罷了,我都明白。這件事我也是無意間得知的,隻是覺得你不該瞞著我。”前幾日在宮裏見到的那兩個文官我已經派人招到內宮,這兩個人知道得太多,又有些見風使舵的本領,放在身邊不但可以防止他們亂說,還可以得知一些小道消息。比如我又從他們口中打聽到,那個突厥公主名叫阿史那,年輕貌美,人見人愛,是突厥最受寵愛的一位公主。
宇文邕低頭看我,蹙著眉毛,輕輕地歎了口氣,他此時看起來已經相當疲憊,俊朗麵容上仿佛蒙著一層霜塵,我有些不忍,伸手去撫他的眉,說,“我說著玩的,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明日我就回司空府打點一切,你也不用為別的分心。”
宇文邕把頭埋在我頸窩裏,喃喃地說,“清鎖,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向你證明,我對你的承諾都不會落空。”說完他輕輕含住我的耳垂,雙手繞到我身後,熟練地解開我的裙帶,動作裏似有無限憐惜……
我本能地環住他的頸,這才發覺原來我已經如此熟悉他的吻……心卻莫名地往下沉,仿佛無根的浮萍,顛沛流離沒有了方向……卻隻能這樣任他抱著,任他的激情將我淹沒,或許這樣我就可以相信,我是愛著他的,並且可以一直愛下去……
夜已經很薄了。晨曦初露,東方的天邊隱有一絲魚肚白。宇文邕還在沉睡,我幫他掖好被子,披上衣服抱膝坐著。
這時,窗外忽然飄起無數花瓣,就像一場五顏六色的雨,香氣彌漫,在淺淡的夜幕下如夢境般不真實。我一怔,不由下床走到床邊,隻見漫天的花瓣忽然凝成一個氣旋朝我飛來,中間夾著一封信,上麵用陌生娟秀的字跡寫著,元清鎖親啟。
我輕輕接過,那花瓣立時四散而去,餘香繚繞。我回頭看一眼沉睡的宇文邕,忽然有種古怪的預感。
這封充滿花香的信,將會給我的生活帶來很重大的改變。
四
泠玉池的水在清晨的光輝裏透明如白玉。寒氣給人帶來一絲清爽的感覺,讓我眼看著水麵上緩緩騰起無數花瓣,淩空飛舞,也不覺得這是夢。
我臨風站著,素色衣裙如蝶翼般飛舞,隻是定定地看著前方。一個人影從花雨中走出來,身上帶著獨特的香氣,隱隱有些似曾相識。熹光照在她臉上,我這才看清了她的臉龐,就如一道強光直射入眼,讓我倒抽了一口氣。
這樣的傾城美貌,任誰看了,都會有這樣驚豔的感覺吧。這個女子杏眼櫻唇,尖尖的下巴我見猶憐,雙鬟臨風,袖帶翩然,皮膚白皙如玉,沒有半點瑕疵,隻如九天仙女下凡塵。——其實這副容顏我曾見過的,就在蘭陵王的洛水沁雲居。她的雕像那麽逼真,卻也描摹不出她真人美麗的十分之一。
“蕭洛雲?”我輕聲叫她,帶著一絲疑問。不明白她何以會大費周章地約我這個毫無相幹的人見麵。她在信裏約我來此見麵,看到落款的時候我還有些吃驚,不明白這個與我素昧平生的傾城美女為什麽會想見我。“你找我,有何貴幹?”
……是因為蘭陵王麽?他早已經選擇了她啊,並且今生不會再愛上除她以外的人,她還有什麽必要來看我這個被摒棄了的人呢?
“元清鎖是麽?很多人告訴我,你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今日一見,果然乖巧伶俐。”蕭洛雲和善地看著我,美麗臉龐細看之下有幾分憔悴。
我淡淡一笑,或許潛意識裏仍是對她有種莫名的敵意,說,“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些恭維的話麽?”
蕭洛雲也不惱,定定看我片刻,表情忽然變得柔弱而哀傷,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是就算為了長恭吧,請你聽完我說的話。”
她這樣一說,我反倒有些內疚,歎口氣輕聲道,“你說吧。”
蕭洛雲揚起手臂,一串花瓣繞著她的手腕飛舞數圈,就像七彩的蝴蝶,她用苦澀的神情看著我,說,“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過你,蘭陵王是愛著我的,並且會永遠隻愛我一人。”
我沉默,不想多言。
隻聽她又說,“沒有人知道,我其實是作為你的替身存在的。”
“什麽?”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那張臉,真真是傾城絕色。
“你的祖先,是為秦始皇建造地宮的工匠。打開地宮的方式,隻有你一個人知道。”蕭洛雲伸手將衣領拉低,露出一道蜿蜒醜陋的傷口,與她白皙無暇的肌膚反差鮮明,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撫摸著那道疤痕說,“長恭的母親為了讓他長大後一統天下,特意安排你從小就跟在他身邊,可是,她沒想到,長恭竟然會愛上你,並且隻想跟你一起平靜的生活,無心追逐王位……她當然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就把你帶離了他身邊……我接替你照顧他,陪伴他,所以,天羅地宮的人才會把我當成是你,將我擄走,拷問我開啟地宮的方法……”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身世竟然會這麽複雜。可是顏婉說她早就認識我,又是怎麽回事?到底誰說的是真,誰說的是假?我一點點後退,警覺地看著她,“香無塵說,你跟妙無音是一夥的,還聽她的話,給蘭陵王下了鎖心咒……”
“我愛他,我想代替你……可是蘭陵王還是心心念念地想著你……李娥姿!所以我才會聽信妙無音的讒言……”
李娥姿……
這個名字好像一記驚雷,讓我腦海深處有關於過去的記憶轟然蘇醒……隻聽蕭洛雲繼續說道,“因為‘鎖心咒’的緣故,蘭陵王忘記了你,忘記了與你的所有過去……我原本很擔心你會回來找他,誰知你卻意外地也失去了記憶。”蕭洛雲的表情中有種說不上來的惆悵,她說,“現在,天羅地宮的人又抓了長恭……很快,他就會承受與我一樣的苦楚。……清鎖,我知道離觴劍在你手裏,求你跟我一起去救他,可以麽?”
我是李娥姿,自小陪伴在蘭陵王身邊,那時我總叫他長恭哥哥,牽著他的手到處跑……魅姨從小就教誨我,要刻苦學習一切知識,參透祖先留下來的暗示,幫助長恭一統天下。可是後來,看到我們相愛,她又把我帶到極北苦寒之地,與顏婉等幾個年輕女孩關在一起,籌謀如何幫他登上皇位。
……所有的一切,像失落的前世,在我腦海中轟然重現。
在母親和我之間,他選擇了前者。
魅姨以死相逼,他還是背轉過身,任人將我拖走……我不停喊著他的名字,長恭哥哥,長恭哥哥……我不要走,你救我啊……可是他巋然不動,在我和魅姨之間,他最終還是選擇了親情。
魅姨……我想起她那一雙似乎永遠看不見歲月痕跡的眼睛,忽然想起了元氏!
宇文護的發妻元氏也是她假扮的!原來,我竟然一直深陷在她設下的局中而不自知。
現在我已經是宇文邕的人了,那段感情曾經傷我至深,如今也已時過境遷,如何能再回頭呢?我如果去為他披荊斬棘,生死未卜,這又讓宇文邕情何以堪呢?
一陣短暫的沉默。天色漸漸亮了,泠玉池的水反射著日出的暖光,散發出瑰麗的橘色。
蕭洛雲靜靜地看了我良久,說,“清鎖,我的確沒有資格要求你什麽。但是我可以告訴你,長恭他心裏真的有你。他曾經因為誤以為你死了而露出絕望的表情,也曾在聽說你在司空府出現之後不顧一切地闖入周國。他看到活生生的你,便覺得安心,安心到可以回到我身邊,並在某個午夜,擁著我叫出你的名字……或許這一切,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可是我,卻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不動聲色地聽著,雙手卻緊緊握起,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心中波濤洶湧,帶著一絲莫名的哀傷,搖著頭說,“好了,你不要再說了。”
蕭洛雲淡淡一笑,那笑容雖然淒清在她臉上卻別有一番美豔,說,“這些原本我都不敢說的,因為我怕你會重新回到他身邊。不過現在,也都無所謂了。隻要他活著,隻要他好……我可以什麽都放棄。”
我忽然不忍再聽。
如果說失憶是上天給我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那我何必再陷入到過去的困境裏?我不能原諒蘭陵王為了母親而傷害我,也不想再體會一次在水牢裏等待他的感覺。
更何況,蕭洛雲的話,又可以相信幾分呢?
我從袖子裏抽出離觴劍,往地上一甩,說,“這把劍你拿走吧。但是我是不會跟你去的。”說著我轉身要走,哪知蕭洛雲卻跪在我麵前,說,“清鎖,算我求你。你是宇文邕的皇妃,又是香無塵的朋友,比起你,我勢單力孤……我答應你,救出長恭之後我就離開他,讓他跟你在一起,好不好?”蕭洛雲扯著我的裙角,神色淒然。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心中一時百轉千回,最終還是不忍,俯身扶起她,說,“我元清鎖不是那樣的人。好吧,我答應你跟你去救蘭陵王,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下半生你陪他一起度過,給他幸福,不要再讓他顛沛流離。”
……到底是我曾經深深愛過的人啊。如何能真的無動於衷呢?縱使我自私,不願節外生枝破壞現有的生活,可是在我最隱秘的內心裏,其實早已經做了這個決定。
命運,真是跟我開了一個太大的玩笑。
想起蘭陵王傾城絕代的臉龐,想起他為我係起蘭花手帕時溫柔的表情,想起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一切……心還是會隱隱作痛,悲傷也恍若隔世。
五
臨走的時候,我沒有跟宇文邕告別。他隻以為我是要回司空府,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我就可以重返皇宮。那時正是正午,陽光明媚,他用午休的時間來明月軒看我。房間裏熏香嫋嫋,仿佛融化了日光。
我將牛角梳放到他懷裏,說,“你不是說過,這把梳子上有我的味道,將它帶在身邊,就好像我在身邊一樣。”
宇文邕一手環住我的腰,壞笑著說,“但我還是更喜歡這樣,真真切切地擁你入懷。”
我扳過他的臉,細細凝視著
,說,“邕,等我回來。雖然以後我還會跟你鬧,跟你使小性兒,可是我再也不會離開了。”
宇文邕有些驚訝地看我一眼,擁緊了我,說,“清鎖,為什麽忽然說這樣的話?就好像……你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一樣。”
我怕他看到我此時複雜難言的表情,伸手環住他的頸,把頭深深埋進他胸膛裏,說,“傻瓜,怎麽會呢?”我頓了頓,岔開話題說,“宇文毓現在安然無恙,你放心吧。以後有機會我會安排你們碰麵的。”
宇文毓終於平安活了下來。那晚,香無塵潛入水裏救了他,現在把他安置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宇文邕撫摸我的臉頰,剛想說些什麽,這時卻有內侍隔著門簾道,“皇上,該是向塚宰大人請安的時間了。”他臉上閃過一絲冰冷的表情,但也隻是一瞬,我握了握他的手,柔聲在他耳邊說,“忍一時而已。我們都知道,總有一天,他會付出代價的。”
宇文邕深深地看我一眼,輕吻一下我唇角,轉身往門外去了。他的背影比前幾天瘦削了些,黃袍玉立,我竟忽然有些舍不得。
……我能活著回來麽?當我回來的時候,他若察覺我瞞著他去了別的地方,可還會像以前那樣溫柔地原諒我麽?
天氣愈加冷了。這條路有些眼熟,可是這一次,兩旁的枯樹寒鴉都沾染了蕭洛雲身上的花香,而變得略微生動起來。她告訴我,蘭陵王自小喜蘭,寢宮裏種了各種各樣的蘭花,是以他身上總是繚繞著淡淡的蘭花香。提到他的時候,她眼中總會有那樣的神采,滔滔不絕地說出許多話來。我靜靜地看著她,聽著有關蘭陵王過去的一點一滴,心中沉甸甸的,有淡淡的喜悅,也有莫名的惆悵。
就這樣不顧一切地仗劍而去。策馬奔馳在黃昏路上,我忽然有種為他奔赴的感覺。心底也有一種強自壓抑住的內疚,我知道這是因為宇文邕。
“我們現在是要去哪裏?”我側頭看著白馬上的蕭洛雲,說,“你上次說天無四尊中最乖戾的是誰?那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蕭洛雲目光一沉,說,“他是天無四尊中鎮守東方青龍位的小春城城主——諸葛無雪。”
諸葛無雪麽?這個名字似乎聽香無塵提起過的。想起一個月前在小春城的種種奇遇,現在都還有些後怕。蕭洛雲遞過來一套男裝,說,“換上吧,我們兩個女子太過惹眼,還是扮成男裝好一些。”
我依言換上了這套月白色錦袍。望著溪水中的自己,金冠束發,手握折扇,一副貴公子小白臉的打扮,不由覺得有些好笑。
蕭洛雲卻沒我這般閑情逸致,閉眼靠著大石休息,臉色有些蒼白。可是縱使穿著男裝,也難以掩蓋她的傾城美貌。
我握緊了袖口中的離觴劍,對著月亮心中默念道,長恭,有些話我是不甘心說出來的。可是蕭洛雲,她的確是一個可以與你匹配的女子。隻希望這一次我們可以度過難關,隻希望……可以看到你幸福。
六
重回小春城,這裏依舊溫暖如春。
此時是白天,我與蕭洛雲與外來的商隊結伴進城,是以並未遇到什麽阻礙。蕭洛雲說她有辦法得到一張小春城最初的建築圖,要去找一個故人才能拿到。於是我就自己先找客棧住下,春末夏初的天氣總是很愜意,我手握折扇,裝作尋常富家公子哥的樣子招搖過市,卻發現街上有許多人在用異樣的眼光看我。
我不明所以,正詫異地回望,這時小巷裏忽然奔出幾個官兵模樣的人,為首的一個攔住我,態度倒是很恭敬,說,“這位公子,請跟我們走一趟。”
我一愣,硬著嗓子說,“本公子未偷未搶,你們憑什麽抓我?”那人也不多說,轉身引我走到一條大道上,揚手一指,說,“滿城都是貼著您的畫像,難道你看不到麽?”
我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不由大吃一驚。隻見牆上鋪天蓋地貼著一張清秀男子的畫像,一身新郎倌的打扮,可是臉龐分明就是我的模樣。我深吸一口氣,知道再說什麽也是白搭,隻說,“好吧,我跟你們走。”說著我猛地一揮衣袖,抖出一早藏在袖口裏以備不時隻需的石灰粉,轉身往巷子口的另一端跑去。
眼前卻是綠光一閃,倏忽間有一個纖細人影擋在我身前。這個少年身著煙綠錦衣,就像是一棵未長成的小玉樹,清俊孱弱,既有一種少女的柔弱,又有一種惹人疼愛的乖巧,看起來有些麵熟。他看著我,唇邊露出一抹含義未明的笑,揚起下巴道,“喂,你回來了。”
我看住他半晌,恍然想起那日,身穿新郎男裝的我曾經“輕薄”過這位的少年,他說過讓我再不要踏入小春城半步的。……還記得這個少年當時看我時白裏透紅的可愛表情,根本從未把他的威脅當做一回事,哪知再入小春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他通緝。
我後退一步,幹笑一聲,說,“這位公子,之前那都是誤會,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那少年傲然一笑,粉麵如花,伸手就來拉我的手腕,說,“你跟我走。”
我當然不肯依,甩開他剛要掙紮,卻聽他在我身後歎了一聲,“怎麽這麽不聽話!”說著我脊背一疼,眼前嗡一下黑了,整個人就失去知覺。
四周有潺潺的流水聲,光是聽著就覺清涼。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很舒適的竹床上,房間很大,視野開闊,透過沒有玻璃的落地窗,可以看見外麵小院裏有一座逼真精致的假山噴泉,水花四射,清涼悅耳,兩側茂林修竹,綠意盎然。
我揉揉眼睛,疑心這是夢,可是胃裏卻傳來一陣咕咕聲,饑餓感把我拉回了現實。仔細想想,自己也有許久沒好好吃頓飯了。身側傳來一陣淡淡的飯香,我扭頭望過去,看見一個小丫鬟捧著一個托盤從我身側走過,像是在故意引誘我一般,走走停停,然後往門外的木製連廊裏去了。
我心想,真是幼稚,居然想用吃的來引誘我,誰知有沒有下毒啊。就看看你引我去做什麽。於是我就一副上了鉤的模樣,跟著那丫鬟走出了房間,行至連廊轉角處,眼界一下寬廣起來,這裏原是別有洞天。假山上飛流直下逼真的瀑布,那個抓我來的綠衣少年坐在水邊,正在把玩著幾朵芍藥花,一片一片將花瓣撕下,漫不經心地丟到水流裏。
正是那個曾經被我“輕薄”過的少年。其實他長得真的不錯,再加上良辰美景,形成一幅很美的畫麵。粉麵玉琢般的人兒,落花流水,芍藥的淡香絲絲繚繞,我笑笑,說,“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這是詩經鄭風《溱洧》中的句子,你可曾聽說過麽?不知道小公子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啊?”
少年抬起頭來看我,眸子裏有種異樣的東西,唇角揚了揚,說,“沒想到你還念過書的。真是讓我有些驚喜呢。”
我微微一愣,心想我現在可是男裝打扮,怎麽他看我的眼神裏反倒有種曖昧的東西?我幹笑一聲,心想我現在在他手上,也不知是怎麽個狀況,還是盡量跟他搞好關係比較好,於是又道,“芍藥是定情之花,你這樣撕扯著,難道是感情不順麽?——哥哥我是過來人,也許可以幫你指點迷津哦。”這時鼻息裏又傳來那股誘人的飯香,我餓得實在有些難受,走過去接過那丫鬟手裏的托盤,說,“這飯菜你下毒了嗎?我先吃了,要是不幸中毒,你記得給我解藥。”
走近一看,方才發覺那小丫鬟生的白皙俏麗,她脈脈抬頭看了綠衣少年一眼,臉上浮現一絲紅暈。我心中暗自一笑,端著托盤坐到旁邊的木凳上大快朵頤。片刻之後,半碗飯還未下肚,耳旁忽然劃過什麽東西破空而去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清脆的慘叫,我驚得一下子從凳子上跳起來,轉頭看見那丫鬟的一雙眼睛被兩根冰柱穿透,血肉淋漓,我見此情景,驚懼交加,還未來得及尖叫就已經站立不住,扶著桌角嘔吐起來。
那小丫鬟眼眶滴血,無頭蒼蠅般亂撞著,片刻後栽倒在地上,鮮紅的血液順著黑洞般的眼窩流了滿臉,染紅了大片泥土。綠衣少年皺了皺眉,說,“來人,把這裏收拾幹淨了。女人真麻煩,死了也這麽髒。”
這話說的比討論天氣還要平常,我聽得寒毛幾乎倒豎起來。吐得胃快空了,強自抬頭看著他,顫顫地問,“為什麽要殺她?”
“我討厭女人。”綠衣少年繼續把玩著手裏的芍藥花,說,“更討厭她們用那種惡心的目光看我。”
變態,我心裏暗罵一聲,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的男裝,忽然明白他為什麽會留我到現在。因為在他眼裏,我並不是個女人。我深吸一口氣,說,“你抓我來是要做什麽?沒什麽事的話,我先告辭了。”
少年將手中的芍藥花瓣揚到半空,修長手指微微一彎,假山上奔流的水滴霎時結成細小的冰柱疾飛過來,將那些花瓣齊齊釘在兩側的樹幹上,冰晶輝映著花色嫣紅,有種別樣冷峻的美感。綠衣少年握住我的手腕,往上一指,說,“你看,美麽?”
“我不知道!”他的手很涼,我有些莫名的恐慌,甩開他的手就要跑,他一轉手臂將我扣在懷裏,低下頭來看我,說,“我生平最討厭別人碰我。但凡觸摸過我皮膚的人,我都會把他們的手砍下來。”
此時我半個人都被他圈在懷裏,心想這下完了,這個算法的話,我身上還能剩下什麽啊?掙紮著想要脫離他的懷抱,卻被他更緊地扼住,說,“你是第一個敢跟我那麽說話的人。也是第一個擅自碰了我卻活下來的人。”他的聲音裏有種曖昧的笑意,讓我寒毛倒立,他用唇碰了碰我的耳朵,說,“我那時就該殺了你,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竟下不去手。一直耿耿於懷,就在城裏貼滿了你的畫像,心想如果你再來小春城,我一定讓你再逃不出我的手心去。”
我側頭看著他,少年眼中有乖戾冰冷的笑意,與他的年齡異常不符。我在心裏悔不當初,當時以為他是小孩子好欺負,哪知竟會釀下今日的禍根。
這時,方才被冰柱釘在樹幹上的芍藥花瓣忽然騰空而已,齊齊往我身後刺去,一個粉白人影淩空而來,將我拉出他的懷抱,水袖一揮,花瓣繚繞的長袖齊齊飛向綠衣少年,蕭洛雲的聲音冷冷地,說,“諸葛無雪,如果你現在放了蘭陵王的話,我還可以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我聞言一愣,原來這個乳臭未幹的綠衣小子就是天無四尊之一,小春城城主諸葛無雪?隻聽蕭洛雲的聲音恨恨地,又說,“——否則,我要你小春城雞犬不留!”
諸葛無雪粉雕玉琢的小臉露出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意,五指往水池的方向微微一彎,立時又無數細小冰淩騰空而起,對準了蕭洛雲和我,說,“蕭洛雲,你是什麽東西,怎麽敢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再說你若有這個本事,也不會被妙無音玩弄在鼓掌之中了!”
蕭洛雲像是被戳到了心底的痛處,美麗臉龐一瞬間呈現出痛苦的神采。我眼看著她的氣勢被壓下去,心想她是我的同伴我總要幫她的,抽出袖中的離觴劍往半空一揮,本意是想嚇唬嚇唬諸葛無雪,那知那些小冰柱竟真的被我的劍氣斬碎,化成雪粒大的碎冰掉落到地上。
諸葛無雪一怔,驚道,“離觴劍怎麽會在你手上?”
我也不答話,揮手又朝旁邊粗大的槐樹砍去,諸葛無雪就站在樹下,此刻急忙閃躲,蕭洛雲裙帶一揮,無數槐花衝天而起,一片花瓣迷離中,蕭洛雲拉著我的手,縱身跳入旁邊的水池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