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鳥朝鳳_十七

十七

我還沒來得及去找師傅,師傅就先來找我了。

師傅一進院子就罵:“你個小狗日的遊天鳴給老子出來。”

我出來看見師傅站在院子裏,他的雙腳沾滿了泥,連衣服的下擺都有星星點點的泥點子。臉和我當初去拜師的時候一樣黑,隻是皺紋更多了。看見師傅老了一大截,我忽然上來了一些傷感。這個無雙鎮當年響當當的焦家班的掌門人,像入了冬的一棵老槐樹,盡是令人沮喪的殘敗。最揪心的就是他一身灰布衣服了,還是老式樣,對襟衫,幾個地方都是補丁。要知道,現在無雙鎮像這樣有補丁的衣服是不多見了,偶爾看見,不會有人說你艱苦樸素,下意識還會把你往窮人堆裏推。

我喊了一聲師傅。

“不要叫我師傅,我沒有你這樣的徒弟。”師傅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痰,“當初你是怎樣說的,有口氣就要把這活往下傳,可這才過去多久?昨天就有人給我遞話了,說無雙鎮的遊家班散夥了,垮台了,有活也不接了,無雙鎮從今以後就沒有嗩呐匠了。”

我說師傅你先進屋,我們到屋裏說。師傅一揮手:“進不起你的寶殿門,你現在哪裏還瞧得上吹嗩呐的?”還是母親出來,說焦師傅你先不要著急,進來說,天鳴正托人到處通知他的師兄弟們呢,這幾天就要出活。母親說話時不斷對著我眨眼,我慌忙應和說對對對。師傅火氣這才消了些,背著手走進屋,也不看我,隻說,不給老子說出個一二

三,看老子不撕破你那張×嘴。

師傅坐下來,接過母親倒來的茶,怒氣衝衝地等我的解釋。聽完我的解釋,師傅把茶碗往桌上狠狠一摜。

“我去找他們,幾個狗日的還翻天了。”

師傅出了院門,看我還站在屋簷下,就吼:“傻了?遊家班班主是我還是你?”我哦了一聲,才快步跟上去。

我跟在師傅身後,一路上他一句話都沒有,但我能清晰地聽見他大口大口喘氣的聲音。

二師兄對我和師傅的到來有些意外。當時二師兄正在打點行裝,屋簷下,他正把一捆衣物狠命地往一個陳舊的蛇皮口袋裏塞,口袋太小,裝不下二師兄遠涉的必須,就委屈地從口沿處往下撕裂,還發出吱吱的怪叫。二師兄罵了一句,抬起頭就看見了師傅和我,他的嘴上下翕動著,是想說些什麽,但從師傅的臉色他似乎已經明白了我們的來意,於是就什麽也沒有說。他放下手裏的袋子,直起身子,從屋簷下的簷坎上下來,站在師傅麵前,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息。

師傅沒有理二師兄,鼻子有了一聲悶哼後,徑直走到屋簷下,把口袋拎到院子裏,把口袋裏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掏出來往院子裏拋撒。師傅的這個動作持續了好長時間,我驚訝於這個看上去個兒不大的口袋居然有如此壯觀的吞吐量,等師傅捋直了身子,院子裏早成了花花綠綠的晾曬場。

師傅把幹癟的口袋踩在腳下,目光盯著二師兄,那眼神像水莊六月的日頭,

能把人烤暈過去的。

二師兄低著頭,他一句話沒有說,兩隻手交互搓揉著。這時候,有幾隻麻雀從天而降,歡快地在院子裏那些各式各樣的衣物上跳躍。二師兄忽然鬆開了兩隻互握著的手,低頭從師傅旁邊走過去,蹲下身子把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拾起來搭在臂彎處,其間還拍拍打打地扇掉衣物上的灰塵。等他臂彎放不下後,他就慢慢蹲著移到師傅的腳邊,伸出一隻手扯師傅腳下的蛇皮口袋,師傅一動不動,師兄卻執著地扯,力量也越來越大,最後,我看見師傅的身體都開始搖晃起來。我站在一邊看著這對奇特的師徒,他們就像在出演一出啞劇,每一個動作和眼神都極具深意,所有的表達都在你來我往的無聲的動作中了。這時我的師傅伸出一隻腳,狠狠地踹向了他二徒弟的麵部,我看見二師兄猝然地往後倒了下去,像剛被掏空的蛇皮口袋。好半天,師兄才像複蘇的蛇一樣從地上蜷曲著爬起來,兩道殷紅從他的鼻孔蜿蜒而下,幾乎穿越了整個麵部。他沒有完全站起來,依舊半蹲著,一步步挪到師傅的腳邊,伸出一隻手,固執地去扯師傅腳下的口袋。

這時候,我看見我的師傅麵部完全變成了死灰色,五官也劇烈地**著,像一鍋煮爛的餃子。良久,他終於仰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歎氣的感覺和水莊冬天的寒風一般,經過皮膚,直抵骨髓,能把人的那顆心都凍僵了。他終於移開了緊緊踩踏著口袋的腳,轉身走了,走得很快,留給我一個顫抖不止的背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