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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上午,海萍送女兒朵兒去數學老師家補課。數學老師家住城北金桂小區。朵兒走進那個單元樓後,海萍就坐在樓下的台階上向上張望。
她看見女兒小小的背影走過一樓、二樓的走廊拐角,到3樓的時候隻能看到她穿校服的上半個側身,到4樓的時候,隻看到一隻小辮子在晃動,然後不見了,她就聽到了5樓的門鈴聲。女兒進老師家門了。
接著她就看見別的一個個背書包的小孩也來了,進了那個單元門。海萍坐在台階上等,她想象著女兒和別的十幾位初中生坐在老師家窄小的客廳裏。小女孩要在那裏坐兩個鍾頭,坐到10點鍾,做完兩張試卷才能下來,然後另一批孩子背著書包輪換上場,老師開始另一輪補習。
海萍準備在這裏坐等兩小時,因為也沒有哪兒讓她有心思去走走。她的身旁是一排桂花樹,左手邊是小區的圍欄,外麵就是車水馬龍的大街了。
從前年初一開始,每個周六上午,海萍都用自行車帶女兒來這裏補課。補課的就是朵兒自己學校的老師。
對這個問題,海萍是現實的,與其請別的老師當家教,還不如請朵兒學校的任課老師,他們起碼更了解自己學生的學習情況。隻要任課老師願意,並且能夠給他班上的學生補課。好在他們好像也沒有什麽不願意和不能夠的,因為許多人都是這樣在做的。
雖說以前不能夠,現在也不允許,但如今好像也沒有什麽是不能進行的了。一方麵是因為那些民辦初中沒有哪個不在雙休日集體補課的;另一方麵,公辦初中雖被教委明令禁止集體補課,但中考難度對公辦和民辦的學生是一視同仁的,所以公辦學校隻好對家長們說:民辦的都在補,我們沒辦法搞,希望家長們自己在外麵找人給孩子補。
那麽由誰來補呢?家長們像無頭蒼蠅,到處打聽哪兒有好老師。於是就有了公辦老師悄悄在外麵給孩子補課的情況。因為家長有這個剛性需求,而公辦學校和任課老師也有讓學生考好的壓力和硬杠杠
,所以學校心態自然是複雜的。
補課當然是要收費的,每節課100元至200元不等,一次兩節課。對此,海萍覺得是應該的。老師都花了力氣,雙休日四個上下午,一撥撥學生輪番前往,這活可不是輕鬆的。賺這點錢也是不容易的。海萍對他們充滿了同情,甚至覺得這也算是可敬和崇高的。有一天語文老師電話過來問朵兒要不要補,海萍都不好意思拒絕了。
於是對小女孩朵兒來說,雙休日的安排如下:周六上午數學,下午科學,周日上午英語,下午空缺,因為朵兒需要做學校布置的雙休日家庭作業。
結果等語文老師來電話時,朵兒實在不好意思了,她說,我報滿了。她還為這事難過了好幾天。因為她喜歡這位語文老師,覺得他有經驗。後來,海萍還是讓朵兒去了。這樣朵兒的雙休日就隻剩下兩個晚上,留給她做作業。
上午9點半,小區的花園裏靜悄悄的。下一輪補課的孩子有幾個已經在樓下等著了。他們背著書包,相互悄悄地打鬧一下,明媚秋陽下,臉上帶著天真的神色。有一位大媽在桂樹旁曬棉被,海萍看她晾不到那根欄杆,就過去幫了一把。那大媽說,小孩在補課吧?
海萍說,是啊,你知道?
她說,我們都知道,小區裏的人都知道,有人給他算了算,一年下來,也不好說了,有二三十萬吧。
海萍聽了不太舒服,因為她喜歡那個實在、厚道的數學老師,並且覺得他很辛苦。她對大媽說,我沒算過。
海萍確實沒算這些。隻是聽女兒說,來參加補課的學生越來越多,客廳裏都坐不下了,有一撥坐到臥室去了。
海萍有點擔心的是學生多了,效果不太好。但她也理解別的學生家長的心思,就是擔心老師有什麽東西不在課堂裏上了,而放到家裏來上,不去補怕漏了解題絕活。
海萍坐在桂花樹前,她想著女兒在樓上做題。欄杆外,是汽車行駛的大街,有一輛車在欄杆外邊倒車,汽油味讓海萍捂了下鼻子。陽光落
在身邊那些桂花樹上,金桂正在綻放,在汙染的空氣中聞到了桂香,這也是人生的糾結之一吧。
她想著女兒,等著她的小臉從單元門裏出來。每次那小臉從門洞的陰影中閃現的時候,雖可能木訥訥的(在那個小空間坐兩小時哪怕啥都不幹都會腰酸背痛,更何況還要動腦筋算那些數字,又怎會不木訥呢),但她是她最疼愛的。她也想不出能弄些什麽好吃的給這寶貝,能弄些什麽好玩的讓她開心點。她覺得很抱歉。她坐在台階上發愣,一隊螞蟻在前麵爬。她想起自己小時候來到叔父家以後也是一路考啊考,一代代的少年像一隻隻小豬在作業堆裏拱啊拱,好像與題海宿命般地過不去了。她覺得眼睛裏有水,她想人這一路走過來好像沒有哪個階段輕鬆過。
每一個雙休日她都在各位老師的門外這樣等待著女兒。
因為不上班,所以在感覺上自己與孩子是待在一起的,雖然樓上樓下隔了那片苦惱的題海。這是初中生家長與孩子的休息日。
今天海萍在秋日的陽光下胡思亂想的時候,還想到了“留學”和表姐林紅、樓上吳佳妮、琴琴的臉。
留學。留學。她知道方園的妹妹方芳在美國定居,自己的哥哥即叔父的親生兒子潘天浩已移民澳大利亞。他們像兩條路,在這個秋陽燦爛的上午,帶來一絲關於遠方的盼頭。這就像在汙染的空氣中聞到桂香,在飄移不定中給你一點安詳。
海萍更多的希望在於方芳,這倒不是因為自己的哥哥可能力所不及,而是因為海萍對叔父一家已有無法回報的感恩,自己從小就走入這個並不富裕的家庭,他們給了她不同的命運,而如今自己的女兒如果再辛苦他的下一輩,這一生可能都有宿命般的糾結,是啊,憑什麽需得到他人這樣的付出呢?
海萍和方園的妹妹方芳其實不太熟悉,方芳十年前隨老公去了美國,開始是陪讀,後麵就做了家庭主婦。印象中,方芳是一個開朗的、利落的女孩,出國之前在一家媒體當記者。海萍覺得這事方芳可能搞得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