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二十

方園媽媽看兒子這兩周都沒提留學這事。她問了幾次,方園都說方芳還在看學校,還沒消息。

每個周末,爸媽都在等女兒方芳打電話過來。事實上,方芳每個周末都會打越洋電話問候老人。

老人提及朵兒出國的事,方芳說,我還在看學校,這事不能急。

在等消息的日子裏,他們還在忙著買東西。

雖然12月9日這個預約簽證的日子還沒到,他們已一趟趟上街,為赴美探親購置各類物品,準備給方芳帶去。袋裝東坡肉,袋裝梅幹菜,袋裝酸菜魚食材,床單、被套等等,攤了一小床。

有一天爸爸打電話給方園,讓他晚上來一趟,晚點不要緊的。

晚上方園在家吃完飯,就騎了車去城西。

夜色已經降臨,小區裏樹影婆娑,路燈照耀著水泥小徑,從樓下望過去,爸媽家窗戶亮著一抹綠色的光,在樓宇一排排的窗子中間,它略顯昏暗,像老年人站在一群抖擻的年輕人中間,風吹動著樹影,自己騎著車的影子落在前麵了,有一種情愫仿佛從那綠光的窗戶裏輻射過來,牽引著。那是牽掛自己的地方。他想到屋簷下的兩個老人,心想今天一定不能吵,不能急,一定不能讓他們在他走了之後還難過些什麽。

方園爸媽見兒子進門來,還帶著一袋什麽東西,就說,不要又買什麽了,我們這裏吃不了。

方園說,是螃蟹。

剛才在路上,方園想,三人一邊談話,一邊忙手忙腳地做著些什麽、吃著些什麽的時候,心裏就會來不及鑽牛角尖。所以,他路過菜場的時候進去看了一下,菜販子已經在收攤了,賣蟹的把最後的都便宜賣給了他。

蟹在鍋裏蒸著。其實在這之前他們都已經吃過了飯。

媽媽說他們感覺方芳有些想法和咱們不一樣,他們感覺到了,所以叫方園過來聊聊,怕他為此事難過。

他們說,也可能是方芳在國外待久了,所以有很多想法和我們這邊不太一樣了。

方園瞅了一眼頭頂上的那盞燈,他發現這房屋裏的燈都太暗了。他說,其實,小孩子不去留學也是蠻好的。

爸爸說,最後去不去是一回事,但幫不幫忙是另一回事,這事是要方芳幫助的。她出去這麽多年,偶爾要她挑個擔子,為家裏做點事,而且是下一代的事,應該積極才對,人家家裏都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爸爸說著說著就生氣了,他站起來,坐到了沙發上去,這樣可以靠著。

媽媽說,你看我們怎麽和她說好?

方園說,其實也隻是想在她家裏住一下,這樣經濟上可行了,至少朵兒就可以成行了,我們對小孩在那邊的安全、適應過程也放心些。

媽媽說,方芳說自己沒法同時照顧兩個小孩,那麽我去那裏照顧朵兒好了。

方園說,她說她家附近沒好學校,其實稍微差一點的也行,我們這邊考不上好學校的話,也隻能去讀差的,不

是出國就能讀好的。

蒸汽帶著螃蟹的味道,從廚房那邊滲過來,已經蒸了多久了?方園想起來剛才忘記看時間了,那麽再蒸一會兒吧。

媽媽說,方芳有義務為這樣的事盡力的。

爸爸說,住她家是想省些錢,這也是省學校住宿費的錢,她如果那麽在乎,我們出錢給她好了。

方園說,生活費本來就會付給她的。

媽媽開始猜測,她說,隻不過是在方芳家住住啊,是不是韓偉不同意?

韓偉是方芳的老公。媽媽心想,當年方芳韓偉剛去美國那陣,他們把女兒米娜留在我們這邊養,養了兩三年了,方園那時才結婚,把小米娜當自己的孩子,買這買那,辦入托,送培訓,生病發熱趕醫院,我們不是也為你的小孩付出過嗎,怎麽輪到方園的孩子你們不肯了?

方園媽媽這麽想著,連螃蟹蒸了快一小時了都沒發覺。

那天晚上,方園走出家門的時候,已經快10點鍾了。方園沿著大街往城東騎行,一路燈火,他騎得飛快,他想,剛才來的時候,就想著別和老人吵架,今天雖沒吵,但心裏依然那麽不好過。他想著爸媽的樣子,知道他們此刻還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談論著什麽。他覺得這一切都像做夢,他想,人一折騰就會改變生活的節奏,就會心煩。在他眼前晃過了妹妹方芳的臉,他知道她的個性,也是個丟不下心思的人,他好像看到了她心煩意亂的樣子。

這兩天方園和妹妹方芳在網上爭了起來。

方芳說,是你們太急了,把很多事都想偏了,事情不像你們想象的,不稱你們心的,就認為是我不夠盡力,就先認定我自私,認為我不想促成這件事。

方園說,想住你家,你就說好學校太遠,每天趕路不現實;我說那麽讀差一點的學校,你又說,這不負責任。那麽我們無法來讀了。

方芳說,我說的哪裏錯了,讀書就是要花錢的,沒錢怎麽來讀書?

方園說,既然無法住你家,那麽先向你借一半錢吧,就算你也為朵兒出點力吧,這樣我們這邊至少可以成行了。

方芳吃驚方園會這麽說。她想象著方園的樣子,一下子想不清晰他的臉。她說,我們也很困難,米娜接下來要讀大學。

方園說,我會還你的。

方芳說,爸媽怪我對這個家不盡義務,你知道嗎,我整天想著家,想你們,我做夢都夢到他們生病了,隻是,我隻有這點能力啊。

方園說,你不是為我做,你是為朵兒這個小孩子做。

方芳說,如果說義務,我對照顧爸媽有義務,但你女兒讀書我有什麽義務?

方園說,問題是你長年在外,你沒照顧爸媽。

方芳說,我是做得不夠,但我會做的,我隻有這點能力,有什麽好吃的我不是也給他們寄來。

方園說,對這事,你是熱心腸還是怕煩,我又不是傻子不知道。

方芳說,你這麽武斷,從小就被爸媽寵壞了

,你想要我照顧小孩,我也隻能盡我所能,我這裏有家,沒錯,但家裏不是我一個人做主。

方園說,我知道韓偉不同意。

網上方芳好像遲疑了一下,她打字過來:他是不同意,我也不同意。

網上像布滿了下雨前的雲層,潮濕鬱悶,心好像越來越急了。方園和方芳說著說著,覺得那語言像一把把小刀,一邊後悔把它丟了過去,一邊還是把它丟過去。親人間的失控來得更容易,是因為有期待有依持,所以失望被渲染得鋪天蓋地。

方芳連續幾個晚上睡不安穩了。窗外是紐約的天空,但她好像生活在中國的天地裏。在斷斷續續的夢境中,她看見自己坐在老家照相館樓上的房間裏,她看見自己在剝一顆糖炒栗子,而哥哥在吮一串冰糖葫蘆,她大聲地哭泣,說,媽媽偏心。

她對無法入睡的自己說,是方園的心急和想當然,把自己和爸媽帶入了偏執和糾結之境。

方芳和爸媽也有了爭執,她不想讓爸媽傷心,但爸媽的想法是那麽偏執那麽想當然,她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和聲音。

方芳在越洋電話裏對父母說,是的,我對你們是有義務的,我記住的,你們放心,我記住的!但方園混得並不差啊,他又沒窮到要救濟的程度,我對方園女兒讀書有什麽義務?

爸媽說,我們不要你的義務了,我們隻希望你顧惜一下你的哥哥,是他在照顧我們兩老,你照顧不上,都是他在做,所以我們隻是希望你把對我們的義務,轉到為朵兒讀書出點力這件事上。

方芳感覺他們既可憐又難纏,她說,我們也沒發財啊,方園還有幾套房子,你們的房子以後一定是給他的,所以他活得並不差,為什麽還要向我要錢?

爸爸說,他向你要錢?他怎麽可能向你要錢,他討飯都不會向你要錢!

方芳說,他是向我要錢,你們從小就偏愛他,鄰居都說你們重男輕女。

方芳差點哭起來。方芳說,美國不是中國,你們以為我家周圍有中學,就有中學?就可以去讀?

爸媽說,事情還沒辦,就和我們爭,我們爭不過你,留學這麽多年,學到的都是口才?你周圍有沒有中學,我們會來看的。至於你是盡力還是推托,我們不是那麽遲鈍的人。

這話讓方芳很生氣,她說,你們別聽方園的一麵之辭,我這些天看了那麽多學校,我怎麽不出力了?我看一趟學校,就要花一天時間,連米娜都怪我星期天不管她了。

爸媽說,我們把你從小養到大,供你讀了本科、研究生,從來都沒對你提出什麽要求,就是這次也不是為我們自己,是為了一個家族的下一代。

方芳說,從小養到大?我也是這樣在養女兒的。我養她哪裏想過將來要她回報?如果她日後對我笑笑,就是安慰了。

媽媽丟了電話。

方芳開始哭,隔著千山萬水,她失聲痛哭。她想著大洋那邊兩個老人在幽暗的房間裏失神的樣子,她心裏抓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