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入殮了。茶清伯躺在棺底,很寬鬆,讓人覺得還可再躺一個進去。他的左肩上放了一包黃山毛峰茶,他的右肩上放了一包杭州龍井茶。他的嘴裏本來應該含一枚銅錢。可是杭夫人林藕初不讓,她說茶清伯生來不愛錢,然後她竟往他嘴裏倒了一勺藕粉,她說他喜歡吃藕粉。來參加喪事的人都說林藕初有點瘋癲了,凡事都沒有規矩。棺底本來是要墊銅錢的,如今卻厚厚墊了一層茶葉;入殮時本來長子捧頭次子捧腳,茶清伯無兒無女,既在忘憂茶莊活了半輩子,當由天醉來行使這權力,結果卻隻捧了腳,頭卻讓吳升捧了去了。

“吳升真有心機啊,”妻子綠愛對天醉說,“買水稱衣也歸他了,茶清伯的衣裳鞋襪都被他裝箱上街,井邊上燒化了紙錢,連浴屍也歸他了……”

“你說什麽?你怎麽有心思講這些,這有什麽好講的?”

“天醉,你真不該那麽無所謂,連小茶都哭個不停,你就在旁邊靠來靠去的,你什麽事也插不上手。”

“我無所謂?我?無所謂?你們這些人啊,你們這些人啊!”

當家的棺匠,順著推樣,將棺蓋推合在格身上。人們又開始哭了。棺匠手裏拿著斧頭,開始用斧背來釘棺材上的“子孫釘”。許多人懷著不可告人的心情看著林藕初,看她會不會哭嚎,看她會不會叫著“我跟你去”,那一般總是喪事的最**了,但是沒有。茶清伯整個入殮的過程,隻有吳升一個人在哭天搶地,其次便要算是小茶了。他們在悲哀中的所作所為奇怪地表現得非常配套。林藕初始終呆滯著臉,由綠愛一會兒扶到東一會兒扶到西,看上去她似乎沒受太多打擊,但又似乎已經完全被擊垮了。

當家匠開始敲釘了。他站在棺前的扶頭正中敲頭隻扶頭釘,他唱道:天星星,地星星,月亮婆婆看得清,魯班師傅敲新釘,太公在此無忌禁。……然後,他走到了棺後的扶梢正中敲第二隻扶梢釘:新釘敲在紅扶梢,腳踏荷花步步高,上山一步高一步,下山步步後天高。……杭天醉聽到吳升在和別人說話,“這個棺匠是我專門請來的,你看看,三五下,釘子就吃進了,也曉得規矩,沒有雙記頭的,統統是單記,你看,你看,吭!好,煞平。”

眾人的喝彩使那當家匠十分得意。現在,他來到了死者的左邊的腳中間部位,開始釘他的左腳釘:“新釘敲在左腳邊,親男親女發千年,做做吃吃用勿完,日腳越活越是甜。”接著他一鼓作氣地釘上了右腳釘:“左邊敲完右邊來,一朵金花著地開,茶莊茶樓子孫開,本輕利重賺下來。”

杭天醉一下子就悲從中來。他想,誰都是在借別人的名義做自己的生活吧。一個人的死,可以換得另外一些人的表演機會。誰不知道吳升是在出風頭呢?還有老實的小茶,連她都曉得要在這樣的場合上爭個名分。她的悲哀本來是非常真率的,因為摻入了那樣的成分,便顯得造作了。還有你,綠愛,你很有分寸,很矜持高貴,大家都說你得體,但是悲痛哪裏是可以有分寸講得體的呢?所以你不過是沒有太多的悲痛而已,又恐被人發現,便裝作了克製悲痛。杭天醉把目光移向了母親,心裏說:我已經知道你是最悲痛欲絕的,但你還有這樣的本事掩蓋真相,這是一定要這樣做的,我很小就曉得你們關係非同一般。我隻是裝作不曉得罷了。你現在還當我們不曉得此事,你在硬撐,你在作假,你卻不曉得,你作假時,人家也在作假……當家匠卻已經敲到第五隻右肩釘了:“新釘敲在肩上肩,榮華富貴萬萬年,魚肉雞鴨盤來搬,綢緞級羅用不完……”

第六隻腰中釘也釘下去了:“新釘敲在半中腰,南極仙翁壽年高,賽如王母獻幡桃,子孫都吃狀元糕。”

人們開始因為當家匠的高超技藝而興奮起來,說:“棺釘敲成折,拳頭巴掌有得吃;棺釘敲得直,雙倍工鋼定要塞,就看最後這顆釘子直不直了。”原來,蓋棺中最犯忌的是把鐵釘敲歪曲,說是“觸黴頭”,喪家與棺匠常要鬧得不可開交的。

第七隻左肩釘並沒有辜負眾望——七隻新釘敲到頭,男女小輩要造樓,樓閣上麵栽金花,子孫萬代出人頭……杭天醉站在噴噴稱讚的人群後麵,燭光照不到的地方。直到現在,他才開始為躺在棺材中的沒有了知覺的茶清伯流淚,七隻棺材釘就可以換來人們的快樂,就可以讓人欣慰,人是什麽東西啊!我是個什麽東西啊!

杭家祖墳,在雙峰村的雞籠山中,原是一片茶園。茶園外沿,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青青翠竹,深秋陽光從中穿過,倒是沾了秋露似的,染著綠色的了,斑斑駁駁,又映在新土墳上。

有鳥聲在叫。細細瞅了,茶蓬開了白花,微乎其微地動彈,鳥兒在茶蓬的心子裏。杭天醉看一看新墳,眼花了,想:這是一個大茶蓬,茶清怕就是茶心裏的鳥兒。

鳥兒似乎大半生都未叫過一聲似的,直到藏進了這茶蓬的心子裏了,才悲啼起來,啼出了血。杭天醉捂住了自己的胸,他驟然感到茶清伯在黃土下向他伸來的細瘦而又犀利的手指。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些夢,夢裏的那個背影,滲出了血。他嚇得發起抖來——那麽說,多年前,這個人的死就已經被這樣注定了!接著,腦子裏一道白光閃過,他蹦了起來,為自己近乎於褻讀的想法而恐懼,他眼前的墳上有發亮羽白透明的茅草在搖曳著,他的心也搖了起來。

他問撮著,何以父親去世前交代了讓茶清伯埋在杭家祖墳裏?

撮著瞅著牛眼想了想,說:“老板好,不讓茶清怕孤老死在外麵。”

杭天醉歎了口氣,站了起來,給新墳又添了幾把土,便回了頭。他不想告訴任何一個人,剛才他產生了怎麽樣可怕的想法。他竟然以為自己是茶清的兒子,而那名義上的父親其實什麽都已經知道,他之所以要讓茶清埋在杭家祖墳,是要讓茶清為杭家世代的忘憂茶莊的名聲做到死呢。

趙寄客來遲了。他的白馬跑得汗水淋淋,他自己那頭曹發也被風和汗水攪得亂七八糟。看上去,他就更像是一頭獅子了。

他甚至沒有在茶清伯的墳前下跪磕頭。他深深地鞠了個躬,在新土前沉默了一會兒,看上去他很想快點把這段不說話的時間打發過去。他的確還有許多話要對杭天醉說。杭天醉手裏捏著一枝茶花,用它來回晃了一下,說:“你不用解釋,我曉得你是真忙,否則你不會不來。讓我安安靜靜在墳前坐一會兒。我耳朵裏一夭到晚嗡嗡地響。讓我安靜一會兒……”

可是趙寄客不讓他安靜。他腳上綁著綁帶,手裏提著馬鞭,來來回回地在杭天醉麵前晃著,並不停地說:“我實在是太忙了,太忙了。你曉得湯壽潛任浙江軍政府都督了吧。還有,格輔成當了政事部長,陳漢弟你知道嗎?讓他當民政部長,他竟然不當,汪曼峰推上去了。莊糧甫也是,叫他當財政部長,他不當,便宜了高子白。你在聽嗎?你得知道這些。我知道你這幾天辦喪事太忙,山中數日,世上千年。湯爾和當了外交部長,傅修齡當了交通部長。還有,沈鈞儒當了杭州知府。你怎麽了,你幹嘛把頭低下去?你要節哀,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還要再奮鬥下去——”

“——你別那麽走來走去的好不好?你這樣子讓我想起了西洋鍾表,你讓我頭疼。………好了,你愛那麽來回走就那麽來回走吧,茶清怕不會煩你的,他一直心裏就賞識你,不說出來罷了。我算什麽,我在他眼裏……真不是個什麽東西。……你剛才都說了些什麽。誰當了這個官,誰當了那個官,你怎麽沒有提我那位妻兄,他可是真正想當官的。”

趙寄客把手裏的鞭子垂了下來,坐在杭天醉對麵的茶蓬旁,說:“我曉得你不太舒服。我才不是什麽東西,在你麵前提那些人事。你剛才說的沈綠村嗎?走了。去上海謀職了,陳其美在上海嘛。哈哈,都有靠山。隻有我趙某人獨行俠一個。”

杭天醉抬起頭來看看老朋友,說:“你不服氣?”

“不說這些,從前中山先生麵前發過誓的,功成身退,隻是現在功還未成罷了。我準備隨朱瑞、呂公望的援寧浙軍支隊,攻克南京去了。”

杭天醉聽了這話才明白,趙寄客急急忙忙跑來,又要告辭而去了。

“天醉,我這番走了,也不打算叫你與我同行。我們能夠這樣同路一場,已經大大為難與你了。再說,你們這個忘憂茶莊,從前全靠茶清伯裏外撐著的,現在倒是要靠你了,你好自為之。”

杭天醉抱著膝蓋,想了一想,突然問:“不和綠愛道個別?”

趙寄客黑紅的額頭亮了起來,擺擺手說:“走就走了,你看茶清伯,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哪裏有那麽些學咦事。”

風一下子緊了,慘淡了雞籠山的枯竹敗葉,白茅草一大片一大片地臥倒了,沒有陽光,看上去它們便是僵白的,像披麻戴孝的顏色。一隻不知名的鳥兒突然停到了天醉對麵一蓬老茶樹的根上。它一個踉蹌,但沒有掉下去,便心慌意亂地朝四周望望,一下子和對麵那個僵硬了的人,碰了個頂頭呆。各個的,四目相視,彼此大氣不透。一會兒,那鳥一聲尖叫,直衝竹林,撞得竹葉亂響。杭天醉一個翻身,跪在新墳旁,伸開雙手,上半身就貼到了墳上,半個臉附在黃土上,緊張得全身都顫抖起來。

“寄客,你可死不得。”他說。

寄客額上的亮光逝去了,心頭一緊一鬆,拍拍天醉的肩膀:“你這個人啊,拿得起,放不下。癡人,癡人,所累太多。我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大丈夫生死皆不足惜,況生死之外的東西。”

杭天醉依舊伸開雙手,擁抱著那堆新墳,他顫抖著,他又開始結巴了:“生、生……怎能不、不足惜?死又如何不、不、不令人懼?情誼友……愛又如何不不不足……使人魂牽夢……索?茶清怕為、為什麽要死?為為為誰而死?你你你說的革、革命在哪裏?這這這個人為革命死了,革、革、革命沒有一個人來送葬。你來遲了。為為為什麽?為、為那些人分官封爵……他、他、他們和我們,有什麽關係?我想不通。人、人、人都死了,就躺在下麵,你還要給我講這些豪言壯語……混充英雄。……你去南京建、建功立業吧,……你若死、死了,我饒不了你……”

他終於嚎陶大哭起來,抓得兩手都是黃泥。讓趙寄客看了,又生氣,又難過,又無可奈何。

杭夫人林藕初沒有被這樣極度隱秘的巨痛擊垮。她的魂靈此刻整個兒都在發炎紅腫了,但她看上去依舊心智清晰,她坐在客廳的八仙桌前太師椅上,一言不發。

如果說吳升麵對吳茶清合上的老眼時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命運之星已經升起,那麽他接著再對視林藕初那雙怨毒的恨眼時,幾乎便能夠聽到他自己血液在全身澎湃時的嘩啦啦的潮聲了。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挑戰的激情。

他一點都不擔心林藕初是怎麽盤問他的。關於吳茶清認義子於城垣的傳奇,早已在茶館裏添油加醋,播及全城了。所以,當林藕初一邊喝著參湯一邊說:“吳升,你把謊撒到忘憂茶莊來了,是不是也太狂了一些?”

吳升便說:“狂什麽,忘憂茶莊莫非就幹幹淨淨,沒有一點見不得人的地方?”

吳升說這話

時卻是深思熟慮的。果然,林藕初臉變了,站起端著碗愣了好大一會兒,瓢匙指著吳升,口吃起來:“你、你、你說什麽?”

“別假作正經,忘憂茶莊這點根底,杭州城裏誰不知曉?”

實際上他並不知道林藕初有什麽把柄,雖然他也模模糊糊聽說天醉長得越來越像年輕時的茶清,但他根本不願意相信這個。他隻是想嚇唬杭家一下,叫他們以後不要再把他當仆人使喚。不料那林藕初站著站著,眼睛不相信地盯著吳升,嘴唇哆咦起來。

“你說什麽?”

“我說什麽!我什麽也沒說,還不是聽來的。”

“你聽到什麽,你說!”林藕初麵孔鐵青,手掌在紅木桌上使勁一拍,參湯碗落地,砰然而碎。

吳升心裏一驚,但他把自己的表麵控製得很好。他蹲下來收拾了碎瓷碗片,又輕手輕腳地放在桌上。他的樣子和店小二沒兩樣,但口氣卻完全不同了。“杭夫人,你別發火,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們那點見不得人的事情,我即便聽了也不會外傳。我在茶行主事,是茶清伯臨終交代的,你也不要橫空變卦。遲早不用你趕,我也會離開忘憂茶行的,不過不是這會兒。這會兒,我用得著茶行,茶行也用得著我呢。”

說罷,他就輕手輕腳地走了。

小茶增裏增懂的,一點也不明白婆婆為什麽突然會氣成這個樣子,她把她叫來時口氣都變了。

“你自己說,你什麽時候認識的吳升?”

“……七八歲吧。”小茶皺起眉頭,想了想說。

“我聽說你們在茶行幹活當下人那會兒,他看中你了。有那麽回事吧?”

“……”小茶有些驚異,抬起頭,不明白婆婆怎麽會問出這樣的話來。

“你對他都胡說了些什麽?”

“沒有哇……”小茶委屈地說,“我跟他連話都不說的……”

“話都不說,那哭喪起來怎麽就那麽夫唱婦隨呢。吳升冒認了個幹兒子,你莫不是想巴結個幹兒媳婦,你這不要臉的敗壞杭家門風的東西!”

小茶嚇得一下子跪在地上哭了起來:“媽,你說什麽呀。媽,媽,我說了什麽呀,我真不知道我說了什麽……”

林藕初被剛才的吳升又氣又嚇又疑,頭腦發昏,整個忘憂茶莊,也唯有拿小茶出氣:“你自己說了什麽,你心裏明白,你須記得你跟吳升這名字攪在一起,你就得死在他上頭。……茶清,茶清啊,你可不是死在這小人上頭了!他是要把我們杭家一口口生吞活剝吃掉哇……你走!你快回你的吳山圓洞門去。我不要看到你這個禍祟,你走——”

林藕初歇斯底裏地大叫起來。嚇得小茶跪在地上眼睛發直,不知所措。她想,莫非婆婆悲傷過度發瘋了?“你不走,你木在這裏幹什麽!”

小茶又哭了,說:“媽,媽,我也是杭家的人,我也為杭家生了兒女啊……”

這話不說猶可,一說,真像是點著了林藕初的哪根筋,她又叫了起來:“你說什麽,你算杭家什麽人,我才是杭家人,明媒正娶嫁過來的!箱子底下壓了茶葉過來的。我才為杭家生了種,續了香火!沒有我哪有杭家的今天?杭州城裏隨便拉住哪一個問一聲,沒有我林藕初,哪有忘憂茶莊的今天!”

小茶實在是弄不懂,婆婆這樣竭力要表白的到底是個什麽意思。聽上去倒是更像要洗刷什麽似的。直接說茶清伯和婆婆的事情,她倒沒有聽見過。但是人家說天醉、甚至說嘉和像茶清伯的人都有。她想,說就說唄,我又沒說,為什麽隻拿我出氣?莫非是那大的在婆婆麵前挑了我的是非?她嗚嗚嗚哭著,站起來向外走去。她想,不就是要叫我走嗎?那我就走吧。與其在這裏名正言順地受氣,還不如回吳山圓洞門名不正言不順地過安靜日子呢。

現在是嘉草在哭哭泣泣的了,她不願走,抱著嘉和脖子要留下,氣得她的雙胞胎哥哥嘉喬翻著細長眼睛捏著小拳頭打嘉草的屁股,邊打邊宣誓似的說:“回去!回去!回去!”

嘉平和葉子見嘉喬打了妹妹,就生氣。這時,葉子的漢語已經學得不錯了,她說:“嘉喬,你怎麽好打妹妹!妹妹小啊!”

嘉喬就踩著腳,呸呸地吐葉子,罵道:“東洋佬,滾!滾!”

嘉平見這小不點兒孩子話都說不清楚就曉得打罵人,又見葉子眼圈一紅,要哭的樣子,便來了氣:“嘉喬,你過來。”

嘉喬曉得他要挨打了,便滿院子地跑,且先拉警報似的長長地尖叫了一聲:“媽——,二哥打我!”

嘉平本來倒並沒有想到要打嘉喬的,隻是想抓住了細細教訓了一番罷了。嘉喬一叫一跑,急得他就滿院子老鷹抓小雞一般地亂追起來。那孩子的母親們便都掀了門簾出來,自然是要護著自己的兒女的。小茶眼見著嘉平就要抓住了嘉喬,手一讀、嘉平朝後噎噎噎地退去,一個踉蹌,就紮進了母親沈綠愛的懷中。嘉喬大叫大哭起來,嘉平卻愣住了,兩個母親便都無限忿恨地對視著,把多日來的節製忍讓都扔到了九霄雲外。

到底是沈綠愛盛氣淩人,且占了理,那女人目光的戰爭,便以小茶的敗北而告終。小茶便噙了兩眼的淚水,嗚嗚咽咽地蹲了下去,緊緊抱住了嘉喬,便咽地說:“喬兒,跟媽說,哪裏痛了,媽給你揉揉。”

家裏鬧成這個樣子,杭天醉不知道。杭天醉渾渾噩噩地在街上逛著,沿街的房子,樓上東一麵西一麵掛著各色五彩旗,還有各種標語貼在沿街店鋪間,有擁護共和,還有反清複明地權,還有天下為公……什麽口號都有。滿街走的男人九都剪了頭發,散亂在肩上,弄得男不男女不女。

除此之外,杭天醉實在看不出革命帶來了什麽。有平均十有八河坊街的“王飯兒”照樣門庭若市,門板照樣一字排開。旁邊的板凳照樣向裏的兩腳較矮,向外的兩腳略高;店堂內照樣兩口大鍋,一口鍋裏的飯照樣堆成塔形,另一口鍋裏的大雜燴,照樣是豬下腳,雞鴨頭爪,筍之老根,剔盡之骨,照樣佐以青菜、豆腐、蘿卜、油渣……;杭天醉看見一個熟人,正用口咬掉碗中飯的塔尖,他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還在吃門板飯啊!”

吳升回頭,便看見了東家少爺,他愣了一下,說:“引車賣漿,販夫走年,不吃門板飯,吃什麽?”

杭天醉指指樓上,說:“走,我請你吃木郎(大魚頭)沙鍋豆腐。”

樓座衣冠中人,頭發剪掉了,長衫不剪,照樣是長衫幫。也有幾個新軍的士兵,灰衣灰褲,腰裏紮根皮帶,頭發從大蓋帽下擠壓出來,亂蓬蓬披在肩上,正陷五喝六地猜拳。跑堂的看著他們就賠笑,這就是天醉所能看到的唯一的革命氣象了。

杭少爺是食客,點的菜,俱為王飯兒名菜,有皮兒葷素、春筍級魚、生爆鱔片、清炒蝦仁、蝦蟹。蝦蟹是蟹未上市時,用旺季所剔蟹肉加油熬煎成塊者,價格貴,色香味無遜於鮮貨。又有獅子頭、乳汁鯽魚湯、紅炯圓菜(甲魚)、蜜汁火方,一大桌子獨步錢塘的名菜,琳琅滿目,卻隻對著一長衫一短打。滿樓的人俱驚,不知這杭城有了名的忘憂公子,又鬧出什麽新玩意來。

吳升心驚肉跳又饞涎欲滴,不知杭天醉搞什麽名堂,不妨開吃再說。天醉要了陳年老酒,吳升不肯喝,說是怕壞了舌頭,品不出茶來,隻弄些清淡菜吃,天醉便一個人吃開了悶酒。

天醉漸醉漸恍格,吳升心鬆膽大,說:“東家,何故請我?”

杭天醉笑了起來:“你不是當了茶清怕幹兒子嗎?可喜可賀。茶唐伯和我家什麽關係!從此你隻管放手當你的茶行老板去吧。”

吳升不知杭天醉此話何意,想來譏諷為多,便也借著酒意說:“幹兒子再好,也不如親兒子好呀。我若是茶清伯親兒子,真能在杭州這個茶葉堆裏翻出幾個大跟頭呢。”

“哦,還沒上台就想翻跟頭了,我倒是要拿這紹興老酒洗洗耳朵,聽你道一番見解呢。”

“做生意,門檻要精,心要狠。該鬆的鬆,該緊的緊。我看茶清怕吃這碗茶葉飯,倒也已經差不多吃得滴水不漏了,可還是很有漏掉之處。你看杭州城裏如此之多的茶行,人家憑什麽要賣茶給你?人家憑什麽又定要來買你的茶?說千道萬,無非一塊牌子。牌子要立得穩還不夠,定要立得新鮮大膽才好。比如茶行的規矩,樣茶每袋抓一把,我們為何不能三袋抓一把?人家的水傭是百分之二三,我們何不隻取百分之一?看看是吃了點小虧,那大便宜就滾滾地進來了。……再有,茶行隻顧收了賣,不夠,要收得好茶葉,就得種得好茶葉。忘憂茶莊龍井山中那幾百畝茶地,一入冬不可撒手不管,要專門有人去對付……”

吳升說得興奮起來了,一張嘴張張合合,唾沫子就噴到了天醉臉上。天醉卻已喝醉了,眼裏晃著幾個吳升,心裏在感慨:還是………酒比……茶好哇……你看這個吳升……茶清伯……十幾天,他的那個……算盤珠子……他這麽想著,就笑了起來,吳升見他笑了,愣住了不說。杭天醉連忙搖手,說:“我不是笑你,我不是笑你。……我是笑‘革命’,怎麽革了半天,茶清伯命都革掉了,卻跟沒……革了似的……你還照樣跟我講水傭啊,抓一把啊……”“那……你以為革命是怎麽樣的呢?”吳升倒有些迷茫了,關於這個問題,他倒想得不多。

“我還以為……天下一家,你我不分,人家到我茶莊來取茶亦不要銀洋,我到此地王飯兒吃飯,亦不要付錢……真是荒唐!荒唐!荒唐!”

他這麽搖頭,突然喚住,熱淚盈眶,一下子,滿臉流得都是淚水。吳升真沒領教過這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人,又不知對方想到了什麽,舉著筷子發愣。天醉說:“一下子想到……茶清伯,我心裏頭真正難過得要死。茶清伯……肚皮裏多少東西……說不出來……我告訴你也不要緊。……我曉得茶清伯相信你。……我從小的時光,看見過茶清怕坐在雨裏,背脊裏流血……”

“什麽時候?”

“夜裏……夢裏……”

吳升說不清楚,對這個沒啥用場的杭家少爺,是同情還是鄙視?他心裏很亂,一會兒想應該因勢利導乘機把他搞得家破人亡;一會兒又想應該仿效茶清伯受命於危難之際扶大廈於將傾之時;一會兒看著這張駿醇酒氣淚漣漣的臉想無毒不丈夫,我從現在開始要一步步逼他入了絕境,誰叫他把小茶給我奪了過去?一會兒又想,算了吧,何必把這個女人看得重了,日後要有大氣象,還離不開忘憂茶莊。突然眼前一個炸雷閃電:莫非天醉真是茶清伯的親兒子?……這麽亂紛紛地想著,腦子裏突然一亮,站了起來,說:“東家,我們不喝酒了,我帶你去個地方,包你忘憂!”

出了王飯兒,不遠的鼓樓有煙館,杭天醉有生以來第一次吸大煙。忘憂茶行的新老板吳升親自揭開了盒蓋,拿煙簽子在水晶“太穀燈”上開始打煙泡。他右手舉著個類似牙簽的東西,左手取了個小砧,挑著煙膏,湊在火上了一個又黃又鬆又高的大煙泡,驚奇地盯著觀看的杭天醉手中。

“沒見過?”吳升問東家,一麵打,一麵卷,片刻間打成然後裝在鬥門上,遞到了睜著眼“見過,沒想到你也會來這個。”

“我可不會,也沒這個錢,我是伺候你呢,杭少爺。”吳升笑了。

忘憂樓府天井院中正哭鬧之際,酒足煙飽的杭天醉恰恰氣壯如牛地回來了。見了這樣兩軍對壘嚴陣以待的樣子,曉得又有糾紛。又見這邊母子倆哭成一團,那一對則怒目金剛,便以為哭的受了屈。大喝一聲:“喬兒,誰打你了?”

“二哥打我——”嘉喬便告狀。杭天醉上去二話不說便給嘉平一個耳刮子,把嘉平又打木了一回,葉子頓時就捂住了臉,哭了。

沈綠愛這樣一個要強的人,見天醉一巴掌竟然打了親骨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竟敢打人!”

“打!”杭天醉叫了一聲,“我以後但凡不順心,就打,打出我的順心來!”

嘉平這才回過神來,大叫:“我沒打喬兒,是喬兒打了嘉草,不信你問大哥!”

大家的眼就一直盯著了嘉和。嘉和看看兩個弟弟,又看看小茶,說:“三弟打妹妹了,二弟正要教訓他呢,姨娘推開了二弟。”

葉子拚命點頭:“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杭天醉火冒三丈,走到小茶身邊,嚇得嘉喬直往母親懷裏鑽,杭天醉順手就給小茶一巴掌,說:“你教的好兒子!”

這一掌把小茶打增了。接著,她拎起嘉喬,就往院門右邊那口古井裏衝,嚇得嘉和放下妹妹就去救姨娘,連綠愛和嘉平也急忙過去拉小茶。

小茶哭得氣也背過去了,翻來覆去隻有一句話:“你……也打,打,打我了……”

嘉平邊拉邊說:“姨娘,爸也打我了!爸也打我了!我們一人一下,平了,好不好?”

綠愛說:“小茶,回去,別鬧了,小孩子麵前,能忍就忍吧。”

誰知小茶一豁出去,就收不回來了。且哭且往井裏衝,還叫著:“我恨你!憑什麽你要欺侮人!我恨你!”

“我知道你恨我。我倒是也想恨你來著,可借顧不得恨了。我跟你隻說一句,三歲看到老,你可得把嘉喬帶好了,他是杭家人!”

“我生的孩子我不要你管,你把你自己的管住了就謝天謝地!反正杭家再少我們兩個也不缺!我和嘉喬都死在你們眼前算了。”

說完繼續要往那井裏衝,老太太來了,喝了一聲:“都不要攔她,是死是活隨她的便!”

大家一愣,都鬆了手,小茶也被鎮住了,不再往井台上衝。大家一齊朝杭夫人看時,都不能相信,老板娘怎麽會老得那麽快!

院子裏此時一片的靜寂,杭天醉望眼看一看這一大家子的老老小小,突然想到曾幾何時,這裏可都是一片的花花草草。他再看看那披頭散發掉了一隻鞋的小茶,他不敢相信,這就是從前的他為之付出過全部熱情、並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女人?

他強烈地感受到一種命運的戲弄。可是他拿這女人卻再也沒有什麽話可說,便遷怒地指著綠愛的鼻子叫了一聲:“你仔細地把你要藏的東西藏好了,別分心來管人家的事情,沒意思透頂!”

沈綠愛眼睛睜大了,耳畔就像打了個霹靂。她頓時明白了,這房弱的男人何以會甩盆子打碗,出不完心裏那股氣。原來他嫌她動了趙寄客的曼生壺呢。她便紅了臉,哼哼地冷笑了起來:“杭天醉,你那麽記掛他,你何不跟了他去?打我們女人小孩,算什麽本事!”

杭天醉跳了起來,嚷道:“我要去哪裏,不用你管!撮著,撮著你給我備車,我要去吳山圓洞門。”

他又一跺腳,對著小茶吼:“還不快給我收拾了東西走人。”

子夜時分,天醉悄悄地起來了。傍晚時他寫了三封信,一封給綠愛,一封給小茶,還有一封給母親。這一次他接受了十年前的教訓,他連一個人也沒有透露,甚至他連趙寄客本人也沒通知,他準備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

趙寄客的家在皮市巷,離吳山圓洞門不算太遠。天醉隻往口袋裏塞了幾塊銀洋,換了短衣短褲,還紮了個綁腿。他做這些事情時心裏又興奮又平靜,又有一種揚長而去的快感。早該走這一步了!他自己對自己說,不管這革命有沒有帶來新的變化,至少把那一成不變的舊日子給打破了。從此以後,沒有什麽茶莊茶行背在他肩上了,他是可以真正“忘憂”了。即便如茶清伯一般,被一粒子彈打死,又有何妨?死就死!他突然覺得寄客的話才是大真理——我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大丈夫生死皆不足惜,況生死之外的東西——他使勁捶了自己胸口兩下,他想他從前是個大貪生怕死的花花公子了。

外麵的世界依舊黑趣越,今日夜裏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沒有夜行人。無數高牆狹巷分兵把關,嚴陣以待,試圖要把這個下定決心投奔革命的瘦弱的茶商嚇回他的店鋪。可是他不怕,他想通了,看透了——隻要我一走,便一了百了。沒有我,他們還會活得更起勁。至於兒女——兒女是什麽?孔融不是說過嗎,母親是瓶子,兒女不過是瓶子裏倒出來的東西……他的心裏熱氣騰騰,翻騰著希望的泡沫,又從胸腔中呼出,氮紅著被寒氣侵襲的麵孔。他的整個臉上,便也就熱氣騰騰了。他從來沒有聽見過自己走路的聲音會這樣孔武有力,堅定豪邁。石板被他的腳步震撼著,發出了叮叮步步的聲音。走出羊壩頭的時候,一個盲人樂手邊走邊拉二胡,接著那石板的音響向他維繞而來。別了,這樣像二胡一般來來去去糾纏無盡的日子。他掏出了所有的銀洋,放進這個淒婉孤獨的盲人的背兜。刹那間,他差點又要跌入從前的傷感,但他牙齒一咬,挺住了。他昂首闊步,繼續前行,和樂手背道而馳,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快到寄客家時,他的高漲的情緒幾乎就要裹挾著他那顆心奪門而出。就在此時,趙家的大門打開了,他本能地躲到了一邊、他看到了那兩個他自以為無比熟悉的人。

他聽到他們在告別。

“回去吧,不要再生氣了。生氣也沒用,對你來說,這是很難改變的……除非你是秋謹。”

“我為什麽就不可以是秋謹?我這次隨你們去了南京,我不就成了秋謹……”

杭天醉聽到那男人笑了,用他從來也沒有聽到過的親呢的口吻說:“說出來的話,也不想想有多傻。如今茶清伯也沒有了,天醉又不善理財,你婆婆也老了,忘憂茶莊要看你了,你想當秋道也當不成。”

女人用大學遮著全身,頭上那個銀夾子閃閃發光,杭天醉想到了她同樣閃閃發光的牙齒。

“哪裏真如你說的那樣?還不因為我是天醉的女人!你曉得,我是……他的什麽……女人……”

那女人的哭泣聲立刻被一隻手們住了,杭天醉眼睛發昏了起來,他隻能憑想象曉得他們現在是什麽光景。可是他不能想,一想他就全身搖晃,癱軟下去。

“好了好了,今天夜裏你也哭得夠多。人家聽到還當什麽事情。明日一早我就隨軍去南京——”

“我隻求你把我順便送到上海。我就自己去找我大哥,再也不要你管!”

“不行不行!我一個當兵的,出生入死,哪裏好婆婆媽媽顧及你們這些女人的事情。不瞞你說,我在日本也有過女人,還有了一個兒子。回國時她哭哭泣泣要跟著來,被我擋了,花了一筆錢安置了他們,又何況你,朋友的妻——”

接著是清脆的“哪啪”兩聲,杭天醉驚得一下子捂住自己的臉——這個無法無天的女人,她竟敢揮人家的耳光!而且是趙寄客的耳光!她瘋了!杭天醉把自己貼到牆角落裏,眼睜睜看著這個盛氣淩人的女人從他身邊走過。他還來不及想趙寄客會怎麽辦,他就聽見他從馬廄中拉出了馬的聲音。借著微弱的天光,他能看見那身披黑大塑的女人高挑挑的身材,急匆匆向小巷深處走去,像是賭氣,要和黑暗同歸於盡。天哪!原來她是這樣的!原來她是這樣的!又孤獨又傲慢,碰不得說不得!跟天神似的不可侵犯!又狂得像個女皇!這還了得?她竟敢——僻啪!杭天醉眼前一陣風過,是趙寄客的白馬!他像山中的寨主來城裏搶劫一樣,飛身向前,一隻手緊握經繩,側過身子,另一隻手順手一撈,那穿黑大翠的女人,就被他撈到了馬背上。他們兩個,就騎在同一匹馬上。馬在原地來回轉著圈子,不耐煩地打著噴嚏,它不明白他的主人在它的身上幹什麽!杭天醉遠遠地看著他們,他也不明白他們這樣緊緊抱在一起是幹什麽?甚至於那兩個被激情擊中的人,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是在幹什麽。馬兒終於被鬆開了緩繩,一下子就撒開了蹄子,在這個彌黑的無人知曉的城市裏,午夜狂奔起來。杭天醉一陣眼花,夢中的背影向他的心襲來。他的眼前便是一片的背影,晃得他頭昏目眩,然後再一眨眼,便聽馬蹄聲碎,風馳而去。杭天醉就什麽也看不見了……杭天醉不曉得那個後半夜他是怎麽過去的。他真的記不起來了,隻覺得自己腿肚子發酸,邁不動步子,想必是走了許多的路,耳朵裏來來回回地盡是那個盲人拉的二胡曲子。撮著告訴他,一大早小茶哭天抹地送了那三封別書來,他就拖著車子滿城地跑,到火車站去看待令出發的赴寧軍隊,根本沒有他的影子。最後倒是在旗營一個瞎子拉二胡的牆根下問到他了。聽那瞎子說,他跟了他半夜了,一句話也不說,就是跟著瞎子走,瞎子坐下他也坐下,瞎子跑他也跑,著實把那瞎子嚇壞了。

嚇壞的不止那瞎子一個。林藕初躺在床上,聽說兒子回來了,掙紮著坐起,把下人們全打發了,一把握住兒子的手,老淚流了下來,嘴就湊到了兒子的耳根:

“兒啊,你姓吳……”

兒於一點反應也沒有。杭夫人看了看兒子,又說:“曉得嗎,你不能離開家,你姓吳……”

兒子站了起來,不耐煩地說:“姓吳就姓吳,這有什麽稀奇?猜猜也猜出來了……”

當娘的嚇壞了,叫了起來:“不,你姓杭,姓杭!姓杭!”

兒子歎了口氣,把娘扶回了被窩,說:“曉得了曉得了,我姓杭!姓杭!放心了吧。”

杭天醉走進臥房時,沈綠愛正在揩那隻曼生壺。白天的女人,沒有披黑大資,穿件綠呢小襖,大豔大俗的樣子,沒有昨夜的神秘高貴了。天醉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同一個女人——會不會搞錯?兩人目光一碰,幾乎都讀出了對方眼裏的驚問:你怎麽還沒走啊!

接著,杭天醉就看到了曼生壺上的那行字;內清明,外直方,吾與爾偕藏!

他哈哈哈地大笑起來,邊笑邊指著那壺說:“我笑……我笑……我笑這曼生壺呢!我笑這‘吾與爾偕藏’呢!”

他笑得止不住,咕通跌坐在美人榻上,上氣不接下氣,滿眼淚花,活像一根撈不起的麵條,一介扶不正的阿鬥!

汽笛響了,汽笛聲仔細聽來,真是撕心裂肺,聲嘶力竭。他一個彈跳撲向門口,呆在門檻上。想了想又回來,給自己在曼生壺裏倒了茶,又躺到美人榻上,拿狗皮褥子蓋了腿腳,靜靜地聽了一會。火車輪子的聲音很重,轟隆轟隆,震得玻璃窗軋軋響,甚至震得那些在光影中飛舞的塵埃也上下飛速地飄動,很久以後,一切才平靜下來。杭天醉抱著曼生壺,對那個沉默高傲的女人,慢條斯理地說:“他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