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春日幽情

第八回

春日幽情

卻說黛玉這日飯後,看了兩篇書,覺得無趣,便同紫鵑雪雁做了一會兒針線,不想更覺煩悶,便信步走出了院門,往怡紅院中來。

黛玉見幾個丫頭舀水,都在回廊上圍著看畫眉洗澡呢。又聽見房內有笑聲,走進房內看時,原來是李紈、鳳姐、寶釵都在這邊呢,一見她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一個。”林黛玉笑道:“今兒真齊全,誰下帖子請來的麽?”鳳姐道:“前兒我打發了個丫頭給你送去兩瓶茶葉,你可收到。”林黛玉笑道:“哦,差點忘了,多謝多謝。”鳳姐兒又問:“你嚐了可覺得好?”不待黛玉回答,寶玉道:“我說不大甚好,不知別人嚐著怎樣?”寶釵道:“味道倒輕,隻是顏色不太好。”鳳姐道:“那是從暹羅進貢來的,我嚐著也覺沒什麽趣兒,還不如我平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著倒好,不知道你們的脾胃怎樣?”寶玉道:“你如果愛吃,把我這個也拿去吃吧。”鳳姐也道:“你要喜歡,我那裏還多呢。”林黛玉道:“果真如此,我就打發丫頭取來。”鳳姐道:“不用來取,我打發人送去就是了。我明兒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發人送來。”

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都聽聽,隻吃了她們家一點子茶,就要來使喚我了。”鳳姐笑道:“我有事求你,你便說這些閑話。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麽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眾人聽了,都一齊笑起來。黛玉紅了臉,一聲兒不吭,走過去了。李紈向寶釵笑道:“真真是我們二嬸子詼諧。”林黛玉含羞笑道:“哪裏是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罷了。”說完便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別做夢了!給我們家做媳婦,憑什麽?”又指著寶玉道:“你瞧瞧,是人物門第配不上,還是根基配不上?是模樣兒配不上,還是家私配不上?到底是誰玷辱了誰呢?”

林黛玉起身便走。寶釵叫道:“顰兒生氣了,快回來坐著吧,走了倒沒意思。”說著便站起來,拉住了,正要說話時,隻見王夫人房內的丫頭說:“舅太太來了,請奶奶、姑娘們去呢。”李紈聽見,忙叫上鳳姐等人要走。寶玉道:“我不能出去,你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又對黛玉道:“好妹妹,你先站一站,我有話和你說。”鳳姐聽見,對黛玉笑道:“有人要和你說話呢。”說著,將林黛玉往裏一推,和李紈同去了。寶玉拉著黛玉的袖子,隻是嘻嘻地笑,心裏有話,隻是口裏說不出來,林黛

玉禁不住把臉漲紅了。

又過了數日,寶玉走出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回金魚,便順腳來到瀟湘館前。寶玉信步走入,見湘簾垂地,悄無聲息。走到窗前,聞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裏看時,耳邊聽得細細的一聲長歎:“每日價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癢起來,再看時,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一麵笑道:“為何‘每日價情思睡昏昏’?”一麵掀簾走進來。

林黛玉自知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住,翻身朝裏裝睡。寶玉正打算走近搬她的身子,黛玉的奶娘和兩個婆子跟了進來,說道:“妹妹正睡覺呢,等她醒了再來吧。”正說著,黛玉翻身向外,坐起來笑道:“誰在睡覺呢?”那兩三個婆子見黛玉起身,笑道:“我們以為姑娘睡著了。”說著,便叫紫鵑進來伺候,一麵都出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麵抬手整理頭發,一麵笑對寶玉道:“人家睡覺呢,你進來做什麽?”寶玉見她杏眼微餳,香腮透紅,不覺神魂顛倒,一歪身坐到椅子上,笑道:“你剛才說什麽了?”黛玉道:“我沒說什麽。”

二人正說著話,隻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來我喝。”紫鵑道:“哪裏有好的呢?若要好的,隻有等襲人來。”黛玉道:“不用理他,先給我舀水來吧。”紫鵑笑道:“他是客人,自然是先倒了茶再舀水去。”說完倒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黛玉一聽,頓時變了臉色,說道:“二哥哥,你在說什麽?”寶玉笑道:“我何嚐說了什麽?”黛玉便哭了,說道:“你如今在外頭聽了村話,也說來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來拿我取笑。我成了你解悶的了。”一麵哭,一麵下床來要往外走。寶玉不知怎麽辦,心裏慌了,忙追上來道:“好妹妹,我該死,你別告訴別人去。我要再敢,嘴上就長疔,舌頭爛去。”

正說著玩笑話,隻見襲人進來喚寶玉:“快回去換衣服,老爺叫你過去。”寶玉聽見,也顧不上別的,急忙回去換了衣服,去與客人喝酒應酬。

再說那林黛玉聽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一天不回來,心中替他憂慮。吃過晚飯後,聽說寶玉回來了,正要找他問問是怎麽樣了。款款行來,見寶釵走進寶玉的院內去了,自己也隨後跟來。剛到沁芳橋,見池中各色水禽都在浴水,一個個文彩炫耀,異常好看,因而站住看了

一回。再到怡紅院時,隻見院門已經關上,黛玉便以手叩門。

恰好晴雯和碧痕剛吵了嘴,正在氣頭上,見寶釵來了,那晴雯便把氣移到寶釵身上,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都跑來坐,叫我們三更半夜不得睡覺。”又聽到有人叫門,晴雯越發生氣,也不問是誰,便說道:“都躺下了,明兒再來吧。”林黛玉向來知道丫頭們的性情,她們一塊兒玩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有聽出她的聲音,隻當是其他的丫頭們了,便再次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門麽?”晴雯偏偏沒有聽出來,便使著性子說道:“不管你是誰,二爺吩咐了,一概不許放人進來。”

黛玉聽了,胸中氣悶地愣在門外,正要高聲問她,惹出氣來,自己又尋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我到底是客人。如今父母皆亡,無依無靠,現在是在他家依棲。若是認真惹出氣來,也是沒趣。”於是一麵想著,一麵滾下淚珠來。回去也不是,站住也不是。正沒主意時,聽到裏麵一陣笑語之聲,仔細聽一聽,正是寶玉和寶釵二人。林黛玉心中越發生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上的事來:“定是寶玉惱我要告他的緣故。但我何曾告了你了?你也不先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個地步。你今兒不讓我進來,難道以後也不見麵了?”越想越傷感,竟不顧院外風寒露冷,獨立在牆角花陰之下,悲戚地嗚咽起來了。

這林黛玉原是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想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竟忒楞楞地都飛走,不忍再聽了。這真是: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

那黛玉正獨自悲泣著,忽聽院門響處,隻見寶釵走了出來,寶玉、襲人一群人送出門外。黛玉正想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的麵,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邊去,讓寶釵離開了,又等寶玉進去關了門,這才轉出來,仍然望著門灑了幾滴淚。自覺無味了,這才轉身回來,無精打采地卸了殘妝。

紫鵑、雪雁平日便知黛玉的性情:無事悶坐著,不是愁眉不展,便是長歎不已,且好端端地不知為何,常常的自淚自幹。剛開始時還有人勸解,怕她想父母,思家,受了委屈,隻用好話寬慰解勸。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常是如此,看慣了這個樣子,大家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不理會,由她悶坐去,隻管各自睡覺了。那黛玉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膝,眼眶含淚,好似木雕泥塑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才睡下,一宿無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