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紅樓曲終
第二十六回
紅樓曲終
這一天,忽有宮中太監傳諭:賈娘娘薨逝。賈府上下為元春之死大悲大痛。舉喪期間,寶玉又丟了出生時帶來的通靈寶玉,得了怪病,不發燒,不疼痛,隻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說話也毫無頭緒,一天比一天更癡呆。
眾人無計可施。賈母便命人叫了賈政來,哽咽著說:“我今年已是八十一歲的人了,所疼愛者隻有寶玉,偏偏又得了這糊塗病,還不知道會怎樣。我昨天叫人給寶玉算過命,這先生算得很靈,說是要娶金命的人幫扶他,必要衝衝喜才能好;不然,隻怕保不住了。你媳婦也在這裏,你兩個商量商量,是要寶玉好呢,還是隨了他去?”賈政賠笑道:“老太太既想給他成家,也是應該的,豈有逆著老太太不疼他的道理!隻因寶玉不長進,所以時常恨惱他,也不過是恨鐵不成鋼。”王夫人便叫襲人扶寶玉過來。寶玉見到他父親,襲人叫他請個安,他便請了安。賈政見他臉麵削瘦,目光無神,大有瘋傻之態,便叫人將他扶進去,站起來說:“老太太這麽大年紀,想辦法疼孫兒,做兒子的豈敢違拗?老太太認為該怎麽就怎麽就是了。隻是姨太太那邊,知道說清楚了沒有?”王夫人道:“姨太太早答應了。”
賈母道:“既我們兩家願意,孩子們又有‘金玉’的理,婚是不用再合的了。寶丫頭心裏也明白,不用考慮的。內中又有襲人,也是個妥妥當當的孩子,再有個明白人勸她,更好。她又和寶丫頭合得來。再說,姨太太也曾說過,寶丫頭的金鎖也是有和尚說過,隻等有玉的便成婚姻。也許寶丫頭過來,由金鎖招出他那塊玉來也說不定呢。從此一天比一天好起來,豈不是大家的造化?”賈政說道:“老太太說得極是,也很穩妥。隻是要吩咐下去,不許吵嚷得人盡皆知。”
襲人向王夫人稟明了黛玉和寶玉在一起的情誼,希望能有個萬全之策。王夫人便將寶玉的心事細細告知賈母。賈母聽完,歎息道:“別的事都好說。林丫頭倒沒什麽,若寶玉真有這情,可就叫人為了難了。”隻見鳳姐想了想,說道:“難倒不難,隻是我有個主意,不知道姑媽肯不肯。”王夫人道:“你有什麽主意,隻管說出來,大家娘兒們商量著辦。”鳳姐道:“依我看,這件事隻有一個掉包的法兒。”賈母道:“怎麽個掉包兒?”鳳姐道:“隻今不管寶兄弟明不明白,大家就說老爺做主,將林姑娘許配給了他。”王夫人點頭笑了笑道:“也罷。”賈母道:“這麽做也好,可就是太苦了寶丫頭了。若是吵嚷出來了,林丫頭又怎麽辦呢?”鳳姐道:“這個話隻說給寶玉聽,外麵一概不許提起,有誰會知道呢?”
這天,黛玉吃過早飯,出瀟湘館走了幾步,忽想起忘了帶手絹,便叫紫鵑回去取,自己去慢慢地走著等她。剛走到沁芳橋那邊的山石後,當日與寶玉葬花之地,忽聽到一個人在那裏嗚嗚咽咽地哭。黛玉問道:“你好好的,為什麽在這裏傷心流淚?”那丫頭聽了這話,流淚道:“林姑娘,你來評評這個理。她們說話,我又不知道,不過說錯了一句話,我姐姐也犯不著打我呀!”黛玉道:“你姐姐為什麽打你?你說錯了什麽話呢?”那丫頭道:“為什麽,就是為我們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情。”黛玉聽了這句,如同頭頂打了個疾雷,心頭亂跳。略微定了神,便將這個丫頭叫到那畸角兒上葬桃花的地方,問道:“寶二爺娶寶姑娘,她為什麽打你?”這丫頭說道:“我又不知道她們是怎麽商量的,不叫人說,怕寶姑娘聽了害臊。我和寶二爺屋裏的襲人姐姐說:咱們明兒更熱鬧了,又是寶姑娘,又是寶二奶奶,這下可怎麽叫呢?我姐姐走過來便打了我一個嘴巴子,說我不遵上麵的話,要趕我出去。”說完又哭了。
黛玉顫顫巍巍地說道:“你別亂說了。你再亂說,叫人聽到,又得打你了。你回去吧。”說著,自己移身要回瀟湘館,隻那身子如千百斤重似的,兩隻腳如踩著棉花團,早軟了,隻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來。走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原來腳底軟了,走得慢,且又迷迷癡癡的,信著腳從那邊繞來,更如添了兩地的路。這時剛到了沁芳橋,卻又不知不覺地順著堤往回走來。紫鵑取過手絹,卻不見了黛玉。正往那裏看時,隻見黛玉臉色雪白,身子搖搖晃晃地,眼也直了,在那裏東轉西轉。心下驚疑不定,忙趕過來,輕輕地問道:“姑娘怎麽又回去?要往哪裏去?”黛玉也隻模糊聽了,隨口道:“我問寶玉去。”紫鵑聽了,摸不著頭腦,隻好攙著她往這邊來。
黛玉見寶玉坐在那裏,也不起身讓坐,隻瞅著她嘻嘻地傻笑。黛玉自行坐下,也瞅著寶玉笑。兩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不推讓,隻管對著傻笑起來。
忽然,黛玉問道:“寶玉,你為什麽生病了?”寶玉笑道:“我是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人嚇得麵目變色,忙用言語來岔開。兩個並不答話,仍舊傻笑起來。襲人見了這情景,回頭對秋紋道:“你和紫鵑姐姐送林姑娘回去吧,可別亂說話。”秋紋同紫鵑攙起黛玉。黛玉也就起來,瞅著寶玉隻管笑,隻管點頭。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去歇著吧。”黛玉道:“可不是嗎?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著,便轉身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更快。紫鵑、秋紋在後麵連忙跟著。
黛玉出了院門,隻管一直往前走。紫鵑忙攙住她,叫道:“姑娘,往這邊來。”黛玉仍舊笑著,隨著往瀟湘館來。離門口不遠時,紫鵑叫道:“阿彌陀佛,總算到家了。”一語未了,隻見黛玉身子向前一栽,“哇”的一聲,直吐出一口血來,就此病倒。
次日,鳳姐吃了早飯過來,要試試寶玉,便走進裏屋說道:“寶兄弟大喜!老爺已選了吉日,要為你娶親了。你喜不喜歡?”寶玉聽了,也隻瞅著鳳姐笑,微微地點頭。鳳姐道:“給你娶林妹妹來,好不好?”寶玉大笑起來。鳳姐看了,也猜不透他是明白還是糊塗,便又問道:“老爺說了,隻等你好了才給你娶林妹妹呢;若還是這樣傻,便不為你娶了。”忽然,寶玉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說著,便站起來道:“我去看看林妹妹,讓她放心。”鳳姐忙扶住他,說:“林妹妹早就知道了。她如今要做新媳婦了,自然會害羞,不肯見你的。”寶玉問:“娶過來後,她到底見不見我?”鳳姐又好笑,又著急,心想:“襲人說得不錯。提起林妹妹,雖仍舊說些瘋話,卻是明白些。若真明白過來了,看見不是林妹妹,還不知道會怎樣呢!”
鳳姐和王夫人到薛姨媽那裏。薛姨媽問:“剛才我去老太太那裏,寶哥兒出來請安,還好好兒的,不過是瘦了些,怎麽你們說得很嚴重?”鳳姐道:“其實也沒怎麽樣,隻是老太太不放心。目前老爺又要起身到外地就任,不知幾年才回來。老太太是想讓老爺看寶兄弟成了家,好放心去;二來也給寶兄弟衝衝喜,借大妹妹的金鎖壓一壓邪氣,隻怕完全好了。”薛姨媽心裏願意,隻怕寶釵受委屈,但也沒辦法,隻好滿口應承下來。鴛鴦回去回明了賈母,賈母也十分高興,又叫鴛鴦過來求薛姨媽,與寶釵說明緣故,不叫她受委屈。薛姨媽也答應下來,便擬定由鳳姐夫婦做媒人。薛姨媽將這邊的話詳細地告知了寶釵,還說:“我已經答應下來了。”寶釵則低頭不語,後來便獨自垂淚。薛姨媽用好話安慰,解勸了半天。
卻說寶玉聽信了鳳姐的話,心中大喜,精神也覺得好些,隻有語言還有些瘋傻。那過禮的人回來,也不提名說姓,因此上下人等雖然都知道,隻因鳳姐吩咐過,都不敢走漏了風聲。
且說黛玉雖然每日服藥,病卻一天比一天重。紫鵑等在一旁苦勸,黛玉隻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又咳嗽幾聲,吐出好些血來。紫鵑等看她隻存一息奄奄,明知勸不了,隻有守著流淚,天天三四趟跑去告知賈母。賈母這幾天的心都在寶釵、寶玉身上,隻是請太醫調治罷了。
黛玉病著,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前來,連一個看問的人都沒有,每睜開眼,隻有紫鵑一人。自料到萬無生理,便掙紮著向紫鵑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人,雖是老太太派你來服侍我的,這幾年,我拿你就當親妹妹一般。”說著,氣又接不上來。紫鵑看了,心酸不已,早哭得說不出話來。黛玉叫雪雁過來,說道:“我的詩本……”說著,又是喘氣。雪雁找來詩本送到黛玉眼前,黛玉點點頭,又抬頭看那邊的箱子。雪雁不解,隻是發愣。紫鵑料想是要手絹,便叫雪雁打開,從箱裏拿出一塊白綾絹來。黛玉看過,丟在一邊,用力說道:“有字的!”紫鵑這才明白了,要那塊題詩的舊手帕,隻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紫鵑勸道:“姑娘歇著吧,何苦又要傷神,等好了再看吧。”
黛玉看了看,又閉上眼坐著,喘了一會兒,又道:“籠上火盆。”黛玉將手絹拿在手中,瞅了那火,點了點頭,往火盆裏一扔。紫鵑嚇了一跳,正要搶時,那手絹已經燒著了。那黛玉又伸手將那詩稿拿起,看了看,又放下了。紫鵑怕她也要燒了,連忙用身子倚住黛玉,騰出手來搶時,黛玉又早撿起,丟到火盆裏。那紙沾火便燃,雪雁也顧不得燒手,從火裏一把抓起,丟在地下亂踩一陣,卻也燒得所剩無幾了。
紫鵑見黛玉肝火上炎,兩顴紅熱,覺得不妥,便叫了黛玉的奶媽王奶奶來看,王奶奶一看便大哭起來。紫鵑心裏悲涼萬分,忽然想起李紈是個寡婦,今天寶玉成親,她自然會回避的。況且園
中各樣事務,向來是李紈料理,便打發人去請她。
李紈急忙趕到,問紫鵑道:“怎麽樣了?”紫鵑正要說話時,隻有喉中哽咽的份兒,一個字也說不出了。李紈見紫鵑這般情景,更覺得心酸,也不再過問,連忙親自來瞧。此時,黛玉也不能說話。李紈輕輕地喚了兩聲,黛玉卻還微微地開眼,似有明白之狀,但隻眼皮嘴唇略有動意,口內還有些許出入之息,卻想要一句話、一滴淚,也不能了。
這邊寶玉雖因失玉昏聵,但隻聽見說是娶黛玉為妻,真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快滿意的事了,那身子也覺健旺起來,隻不似從前那般靈透——所以鳳姐的妙計百發百中——巴不得馬上見到黛玉。便叫襲人快快給他穿新著衣,坐在王夫人屋內,看見鳳姐、尤氏忙進忙出,盼了半天也盼不到吉時,便向襲人道:“林妹妹從園裏過來,怎麽這麽費事,還沒到?”襲人道:“等到了好時辰就來。”
不久,大轎從大門抬進,儐相請新人出轎。寶玉見新人蒙著蓋頭,喜娘披一身紅,在旁邊扶著。儐相讚禮,拜過天地。請賈母出來受了四拜,最後請賈政夫婦登堂行禮完畢,便送入洞房。寶玉此時到底還傻著,便走到新人麵前問道:“妹妹身體可好些了?好些日子沒見了,蓋這撈什子做什麽?”正要揭去蓋頭,把賈母急得一身冷汗。寶玉轉念一想:“林妹妹會生氣的,不能造次。”便歇了歇,仍按捺不住,上前揭開了。寶玉睜眼一瞧,好像是寶釵,又不相信,便一手持燈,一手擦了眼,近前一看,不是寶釵是誰?隻見她盛妝豔服,鬟低鬢彈,眼瞬息微,真個荷粉露垂,杏花煙潤。寶玉發了一回呆,毫無主意,自己反以為是在夢中了,呆呆的隻是站著。鳳姐、尤氏請寶釵進裏間床上坐下,寶釵此時自然低頭不語。眾人接過燈,扶了寶玉坐下,隻見他兩眼發直,並無半語。賈母怕他病發,親自扶他上床。
寶玉成親的這一日,黛玉白天已經暈過去,隻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把個李紈和紫鵑哭得死去活來。到了晚上,黛玉慢慢地又緩了過來,微微地睜開眼一看,隻有紫鵑和奶媽及幾個小丫頭在那裏,便一手攥住紫鵑的手,拚力說道:“我已是個不中用的人!你服侍我這麽多年,我原指望咱倆總能在一處,不想……”說著,又喘了一會兒,閉上眼歇歇。紫鵑見她攥著自己的手不肯放鬆,也不敢挪動,看她的情形比早上略好些,隻以為還可以回轉,聽了這句話,心又涼了半截。好半天,黛玉又說道:“妹妹,我這裏並無親人,我的身子是潔淨的,求你千萬叫他們送我回蘇州。”講到這裏,又閉上眼說不出話了。那手卻漸漸地攥緊了,喘得厲害,隻有出氣大,入氣小,已經很是促疾了。
紫鵑摸著黛玉的手,已經冰涼了,連目光也散淡了。忙哭著叫人端水來為黛玉擦洗,剛擦了一會兒,猛聽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這“好”字,便滿身冷汗,不出聲了。紫鵑等人急忙扶住她,那汗出得愈多,身子便漸漸地冷下了。紫鵑等人都大哭起來。因為瀟湘館離新房有些遠,所以那邊也聽不到什麽。一時間,大家痛哭一陣,卻聽得遠處一陣奏樂之聲,再側耳一聽,卻又聽不到了,隻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冷淡淒涼!
成親後兩日,寶玉一直不省人事。一天,忽然清醒片刻,喚襲人到眼前,拉著手哭道:“我問你,寶姐姐是怎麽過來的?我記得老爺給我娶的是林妹妹,怎麽被寶姐姐趕走了?她為什麽要霸住在這裏?你們聽林妹妹哭得怎麽樣了?”襲人不敢說真話,隻說:“林姑娘病著呢。”寶玉又道:“我看看她去。”說著便要起身,哪知連日來飲食未進,身子哪裏動得了,便哭道:“我要死了!我心裏有一句,隻求你轉告給老太太:反正林妹妹也是要死了,我如今也不能擔保,兩處兩個病人都是要死的。死了越發難以張羅,不如騰出一處房子,趁早將我和林妹妹兩個抬在一處,活著好一處醫治、服侍,死了也好一處停放。你若依了我這話,也不枉我們這幾年的情分。”襲人聽他說這話,哭得喘不過氣來。
寶釵恰好與鶯兒過來,也聽了這話,便說道:“實話告訴你,你不知人事的那兩日,你林妹妹已經亡故了。”寶玉一聽,忽然坐起來,大聲驚詫道:“果真死了嗎?”寶釵道:“果真死了。哪有紅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兄妹二人和睦,你聽見她死了,自然也要死的,所以沒有告訴你!”
寶玉聽說,禁不住放聲大哭,倒在床上。
寶釵深知寶玉之病乃因黛玉而起,便狠心明說,想讓寶玉痛後決絕,神魂歸一,便可療治。果然,寶玉自此清醒,但一些時日後,他終離家出走,不知去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