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情語梨香院
第十七回
情語梨香院
話說賈母見寶玉一天好似一天,心中自是十分歡喜。又怕賈政以後再叫他,便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叫來,吩咐他說:“以後再有會人待客之事,你老爺要喚寶玉去,你就不用來傳話了。就回他說,我說過了:一來上次打重了,得好好休養幾個月才能走;二來他的星宿不利,不能見外人,得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那小廝聽了,領命去了。賈母又叫李嬤嬤、襲人等人來,將這話傳給寶玉聽,叫他放心。
那寶玉本來就懶得與士大夫諸男人談話,又最厭倦峨冠禮服、賀吊還往等事,聽了這句話,越發高興得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而且連家中各禮儀等都隨了他的便,每天隻在園中遊臥,不過每天清早到賈母王夫人那裏走走就回,還每天甘心為丫頭們充役,竟也得了些閑消的日子。有時寶釵等輩見機勸導,他反生起氣來,說道:“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姑娘,卻也學得沽名釣譽,進了國賊祿鬼之流。這定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勸導後人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來不幸,且沾染了瓊閨繡閣中的風氣,真是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怕禍延古人,除了四書之外,竟將別的書都焚燒了。眾人見他這樣瘋顛,也就不再向他說這些正經話了。唯獨林黛玉自小不曾勸他,要他去立身揚名等話,因此十分敬愛黛玉。
卻說寶釵約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說要立刻洗澡,便罷了。寶釵獨自步行,順道進了怡紅院,打算找寶玉說說話,以解午倦。不想進到院中,鴉雀無聲,連兩隻仙鶴在芭蕉樹下都睡著了。寶釵順著遊廊來到房中,見外間床上橫三豎四睡著幾個丫頭。轉過什錦槅子,來到寶玉房一看,見寶玉在床上睡著了,襲人坐在旁邊做針線活,身旁放著一柄白犀麈。寶釵走近了,悄悄地笑道:“你也太小心了,這屋裏哪裏還有蒼蠅、蚊子,還拿蠅帚子做什麽?”襲人不防,猛一抬頭,見是寶釵,忙放下針線站起身,悄聲笑道:“姑娘來了,我倒未防,嚇了一大跳。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卻有一種小蟲子,從紗眼裏鑽進來,人也看不見,隻睡著了,便咬一口,像螞蟻叮似的。”寶釵道:“也難怪,這屋子後頭近水,又都是香花兒,這屋子裏又有香味。這種蟲子都是花心裏長起來的,聞香便撲。”
寶釵說著,又拿起她手裏的針線瞧,原來是個白綾紅裏的兜肚,上麵繡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綠葉紅蓮,五彩鴛鴦。寶釵又道:“哎喲,好鮮亮的活兒。這是做給誰的,值得費這麽大工夫?”襲人向床上努嘴兒。寶釵笑道:“都這麽大了,還帶這個麽?”襲人道:“他原本不戴
,所以特地做好了,叫他看著由不得不戴。如今天氣熱,睡覺都不留神,騙他戴上了,即使夜裏蓋不嚴些兒,也不怕了。你說這一個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現在戴著的那一個呢。”寶釵笑道:“也虧你耐得煩。”襲人道:“如今做的時間長了,脖子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稍坐一會兒,我出去走走就回。”說著便去了。寶釵隻顧看著這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好坐在了襲人剛才坐的地方,又見那活計著實可愛,便不由得拿起針來替她做。
不想黛玉因遇見史湘雲約她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到院中,見靜悄悄的,湘雲便轉身到廂房去找襲人。林黛玉卻來到寶玉窗外,隔著紗窗往裏麵一看,隻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隨便熟睡在床上,寶釵坐在身邊做針線活,一旁放著蠅帚子。林黛玉見了,連忙將身子一藏,手捂著嘴不敢笑出來,招手叫湘雲。湘雲見她這般景況,隻當有什麽新聞,也忙過來看,正要笑時,忽想起寶釵平日待她厚道,便忙掩住了口。知道黛玉嘴不讓人,怕她取笑,便拉過她來道:“走吧。我想起襲人說午間要到池子裏去洗衣裳,想必已去了,咱們去找她吧。”林黛玉心中明白,冷笑了兩聲,隻好隨她去了。
這寶釵隻剛繡了兩三個花瓣兒,忽聽寶玉在夢中喊罵道:“和尚、道士的話怎能相信?什麽‘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愣住了。又見襲人走進來笑道:“還沒醒呢?”寶釵搖頭。襲人又笑道:“我剛才碰見林姑娘、史大姑娘,她們可曾進來過?”寶釵道:“沒見她們進來。”又向襲人笑道:“她們沒告訴你什麽話嗎?”襲人笑道:“總不過是她們那些玩笑話,有什麽好說的?”寶釵笑道:“今天她們說的可不是玩笑話,我正要告訴你呢,偏你又忙忙地出去了。”
一語未了,隻見鳳姐兒打發人來喚襲人。寶釵笑道:“就是為那話了。”襲人隻好喚醒兩個丫鬟,同寶釵一同出了怡紅院,往鳳姐這邊來。鳳姐轉達王夫人的意思,給她添加房錢做王夫人的大丫頭,且過二三年讓她作寶玉的跟前人。鳳姐又讓她快去給王夫人叩頭,倒把襲人弄得不好意思了。見過王夫人回來,寶玉已醒了。到了夜深人靜之時,襲人告訴寶玉這事。
寶玉喜不自禁,對她笑道:“我看你還回家去不去了。那一次回家走了一趟,回來就說你哥哥要贖你出去,又說在這裏沒著落,終究算什麽,說那麽多無情無義的生分話嚇我。從今往後,我看誰還敢叫你出去。”襲人聽了,冷笑道:“你倒也別這麽說,從今以後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都不必知會,隻回了太太就走。”寶玉笑道:
“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便離去,叫別人聽見,隻說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沒意思。”襲人笑道:“有什麽沒意思的,難道你做了強盜賊,我也跟著嗎?再說了,還有一死呢。人活百年,終有一死,這口氣不在了,聽不見看不見也就罷了。”
寶玉一聽這話,忙捂住她的嘴說道:“罷了,罷了,不要說這些話。”襲人深知寶玉性情,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惡虛而不實,聽了這些盡情實話,又生悲感,便後悔自己說得冒失了,忙又笑著將話截開,隻揀寶玉平日喜歡的話問他。先問他春風秋月,又談談粉淡脂瑩,然後談女子如何地好,不覺又談到女子死,襲人忙掩口。
寶玉談到興濃快意時,見她掩口不說,便笑道:“誰能不死呢?隻要死得好。像那些個須眉濁物,隻知道文官死諫,武官死戰,這二種死是大丈夫的死名死節,究竟不如不死的好!必有昏君他方諫,文官若隻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於何處?必有刀兵在他方起戰,武官若隻顧圖汗馬之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國家於何處?所以這兩種死都不是正途。”襲人道:“這忠臣良將,也是不得已才死。”寶玉道:“那武將不過是憑血氣之勇,缺少謀略,他自己無能,丟了性命,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比不得武將了。他念了兩本書窩在心裏,一旦朝廷稍有疵瑕,他便胡談亂勸,隻顧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湧上來,便要拚死,難道也是不得已?還有,那朝廷是受命於天,假使他不聖不仁,那老天也斷不會把這萬千重任給他。可知那些死的人都是沽名,並不知曉大義。又比如,我此時若真有造化,該現在就死的,如今趁你們都在,我便死了。再得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將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一個鴉雀不能到的幽僻之地,隨風化去,自此再也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得其時了。”襲人聽他又說出這些瘋話來,便說困了,不再理他。那寶玉也合眼睡著,到了第二天,也就不記得了。
這日,寶玉、黛玉正在一處說話,忽見史湘雲穿得整整齊齊地走來告辭,說是家裏打發人來接她。寶玉、黛玉聽了,忙起身讓坐。史湘雲也不坐,寶、黛兩個隻好送她到前麵。那史湘雲眼淚汪汪,見有她家人在眼前,又不好十分委屈。不一會兒,薛寶釵也趕來,湘雲越發繾綣難離。還是寶釵心中明白,她家人若回去告訴了她嬸娘,說她不願回,隻怕她到家又要受氣,反倒催她快走。眾人送到二門前,寶玉還要送,被湘雲攔住了。又回過身來將寶玉叫到跟前,悄悄囑咐他:“即使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也要時常提醒著,打發人再來接我。”寶玉連連答應下來。眼看著她上車走了,這才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