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肺腑衷腸

第十四回

肺腑衷腸

再說那林黛玉知道史湘雲來了怡紅院,寶玉又趕了回來,一定談論麒麟的緣故,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那些外傳野史,多數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是玉環金佩,或是鮫帕鸞絛,都因這些小東西而訂了終身。如今忽見寶玉也有麒麟,怕他借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韻事來。因而悄悄過來,見機行事,以觀察二人情意。不想剛剛走到門外,正聽到史湘雲說那仕途經濟之事,寶玉說:“林妹妹不說這些混賬話,若她說這話,我也和她生分了。”

林黛玉聽到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歎。喜的是,自己眼力果然不錯,平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知己不錯。驚的是,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讚我,竟將這親熱厚密,不避嫌疑。感歎的是,你既認我作知己,自然我也認你為知己;既然如此,為什麽又要有那些金玉之論呢?既信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擁有,又何必來一個薛寶釵呢!悲的是,自己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的心意,卻無人為我做主。況且近日來,每每覺得神思恍惚,病已漸重。醫書上說氣弱血虧,恐怕會導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怕不能久待了。你即使視我為知己,奈何我命薄至此!想到這裏,不禁淚如雨下。正打算進去相見,自覺去也無味,便一邊拭淚,一邊轉身回去了。

這邊寶玉急忙穿好衣服出來,忽抬頭見林黛玉在前麵慢慢地走著,看似在擦拭眼淚,便連忙趕上來笑道:“妹妹要去哪裏?為什麽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你了?”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著說道:“好好兒的,我哪裏哭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還掛著淚珠兒呢,還撒謊。”說著,禁不住抬起手來替她拭淚。林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要死了,為什麽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一時忘了情,不覺的動手,也就顧不上死活了。”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要緊,隻是丟下什麽玉,什麽麒麟的,可怎麽辦呢?”一句話又把寶玉給說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說這些話嗎?到底是咒我還是要氣我?”林黛玉見他這問話,才想起前日的事來,便後悔自己又說得過分了,忙笑道:“你別急,是我說錯了。這有什麽呀,筋都暴出來了,急得一臉汗。”說著,也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臉上的汗。寶玉瞅了半天,說道:“你放心。”林黛玉聽了,愣了半天,才說道:“我有什麽不放心的呢?我不明白,你倒說說看,怎麽放心不放心?”寶玉歎道:“你果真不明白這話?難道平日裏我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心意都體會不到,就難怪你天天生我的氣了。”林黛玉道:“我是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歎道:“好妹妹,你別騙我。如果你真不明白這話,不但我平日之心白用了,就連

你平日待我之心也都辜負了。你都因為總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得這一身病。隻要稍稍寬慰些,這病也不至於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一聽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想來,竟覺得比自己肺腑裏掏出來的還懇切,心中有萬語千言,想要說出,卻是半個字也傾吐不出,隻怔怔地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語千言,不知從哪一句說起,也隻怔怔地望著黛玉。兩人怔怔地對望了半天,林黛玉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走。寶玉一把拉住她,說道:“好妹妹,你且站住,等我說一句話再走。”林黛玉一邊拭淚,一邊將手推開,說道:“還有什麽可說的?你的話我早都知道了!”口裏說著,便頭也不回地去了。

寶玉站在那裏,隻管發起愣來。原來剛才出來得急,忘記了帶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遞給他,抬頭見林黛玉和他站著。一會兒林黛玉走了,他仍站著不動,因而趕上來說道:“你也不帶上扇去,虧我發現,趕來送上。”寶玉正出著神,聽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何人,隻顧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對人說,今兒我大膽地說出來,死也甘心了!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別人,隻好遮掩著。隻怕你的病好了,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覺夢裏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這話,嚇得魂飛魄散,叫道:“神天菩薩,坑死我了!”用手推他道:“這是哪裏的話!敢情是中了邪了?還不快過去那邊?”一時間,寶玉醒了過來,這才知道是襲人送扇子過來,羞得滿麵通紅,奪過扇子,便慌忙跑開了。

這襲人見他去了,自知剛才一番話,定是由黛玉而起。這樣看來,將來難免有些不才之事,也令人可驚可畏。想到這裏,也不覺怔怔地落下淚來,心下暗忖如何處理剛才的醜禍。正猜疑著,寶釵從那邊走來,笑道:“這毒日頭底下,發什麽呆呢?”襲人看見她,忙笑道:“那邊有兩個雀兒打架,倒也有趣,我就看呆了。”寶釵問:“寶弟兄這會兒穿了衣服,忙忙的往哪裏去了?我剛才看見他走過去,正要叫住問他呢。想他如今說話越發沒了經緯,便沒有叫他,由他去了。”襲人道:“老爺叫他過去。”寶釵聽了,連忙說道:“哎喲,你大熱天的,叫他過去做什麽!不是想起什麽來生了氣,叫他去教訓一頓吧?”襲人笑道:“不是的,應該是有客人要會。”寶釵笑道:“這個客人也真沒意思,這麽熱的天,不圖家裏涼快,跑出來做什麽!”襲人笑道:“你說的正是呢。”

兩人正說笑著,忽見一個老婆子急急忙忙地趕來,說道:“這是從哪裏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兒的,怎麽就投井死了!”襲人嚇了一大跳,忙問:“哪個金釧兒?”那老婆子道:“哪裏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裏的丫頭。前兒不知為什麽被攆出去了,她回到

家後哭天搶地的,也都沒理會,誰知今兒找不到她了。剛才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上井裏打水,看見一個屍首,趕緊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她。她家裏還隻管亂著要救活,哪裏有用了!”寶釵道:“這就奇怪了。”襲人聽說,想想平日的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了這事,忙向王夫人這邊來安慰。

寶釵來到王夫人房中,見此處鴉雀無聲,隻有王夫人在裏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一看,不好提這事,隻得到一邊坐下了。王夫人問:“你從哪邊來?”寶釵回道:“從園子裏來的。”王夫人道:“你園子裏出來,可看到你寶兄弟了沒?”寶釵道:“剛才看到了。他穿好了衣服出門,不知去哪裏了。”

王夫人點了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問,道:“怎麽好好兒的,要投井?這就奇了。”王夫人道:“前兒她把我的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氣惱,打了她一下,又將她攆了下去。我本隻打算氣她兩天,仍叫她回來,誰知她氣性這樣大,竟投井死了。這豈不是我的罪過麽?”寶釵笑著安慰:“姨娘是個慈善人,固然是這樣想。依我看,她並非賭氣投井。多半因為她回去住著,或是在井邊憨玩,不小心失腳掉下去的。她在這裏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哪有這麽大氣性的理!如果真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可惜。”王夫人點頭歎道:“這話雖然說得不錯,我到底也於心不安。”寶釵笑道:“姨娘也不用常常念在嘴上,心裏過不去。多賞她幾兩銀子發送她,也盡了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剛才我賞了她娘五十兩銀子,原打算還將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她妝裹。誰知鳳丫頭說碰巧沒有什麽新做的衣服,隻有你林妹妹過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平日也是個有心的,況且她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做衣服給她過生日,現在又拿去給人妝裹,她知道了豈不忌諱。因為這樣,我現在叫裁縫趕出兩套來給她。若是別的丫頭,賞她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隻是金釧兒雖是個丫頭,平日在我跟前,和我的女兒差不多。”說著,不覺又落下淚來。寶釵忙勸:“姨娘這會兒又何必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做了兩套,拿來給她豈不完了。況且她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也相稱。”王夫人道:“這樣一來,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不會計較這些的。”說完,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人跟寶姑娘過去。

一會兒,寶釵取了衣服回來,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數落他,見寶釵來了,便掩口不說了。寶釵見此情景,察言觀色,早知曉了七八分,於是將衣服交割清楚。王夫人又喚來金釧母親來,拿了幾件簪環當麵賞給她,又吩咐請幾位僧人念經超度,她母親磕頭謝過,便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