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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星就像潛入敵後的偵察兵,從路邊的草窩裏一躍而出,把我和洋洋嚇了一跳。

衛星扯掉他頭上的柳條帽子,發出座三雕一樣的笑聲。衛星說,怎麽樣,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拿來!

洋洋說,我不。

洋洋把挎在我胳膊上的籃子搶過去了。洋洋堅定地說,就不給你!

衛星立著眉毛,他臉上笑笑的。他臉上的笑很怪。我知道衛星喜歡這樣的怪笑。在我的印象裏,隻要衛星這樣怪笑了,我就知道他要不幹好事了。衛星的腦門長一顆小紅包,那是不久前定居在他臉上的,衛星對這個新來的不速之客顯然十分的反感,他用手指拚命地擠,試圖趕走它,但是那顆大紅包不但沒有消失,還像草莓一樣鮮紅。在大紅包周圍,衛星一樣地布著許多小紅疙瘩。衛星的臉,就是在這年的夏天壞掉的。衛星常常欺負我,也常常欺負洋洋,我和洋洋曾經很暢快地說,活該!叫他那張臉上爬滿紅疙瘩,叫他那張臉給紅疙瘩吃光算了!紅疙瘩對衛星來說,顯然是個沉重的負擔,為此他身上多了一個工具,一麵小圓鏡子。那是他跟我要兩毛錢買的。他命令我給他兩毛錢,我不敢不給他。我要是不給他,他像榔頭一樣的拳頭就會準確地落到我的肩窩裏,或者腮幫上。就是說,衛星的命令,我們不能不聽。

我叫你拿來你就得拿來,這是命令!衛星又這樣命令了。

衛星根本不讓洋洋再說什麽,他上來就搶。

洋洋起初還躲了一下。但是洋洋隻躲了一下,那躲閃的動作好像還沒有做完似的,籃子就被衛星搶去了。也許是衛星用力過猛,也許是洋洋力量太小,弱不禁風,反正洋洋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對衛星的霸道行為,我是敢怒不敢言。我不知道我是什麽表情。但是衛星看到我的表情肯定是不滿意了。他不去管摔在地上的洋洋,卻瞪著我。衛星瞪著一雙牛眼,向我走來。衛星走到我跟前,咧著嘴一笑,那笑隻是一瞬間,就沒了,緊跟而來的是一口唾沫,準確無誤地射到我臉上。衛星說,怎麽?不服氣?讓你三秒種,你說,你是想死想活?

回答衛星的,是洋洋的哭聲。

洋洋突然哇地一聲哭了。

洋洋的胳膊上流了血。洋洋的胳膊被沙石公路上堅硬的石子剝去了一塊皮。

衛星不像先前那麽囂張了。當他看到洋洋的傷勢不重以後,他臉上的慌張便迅速消失。他對洋洋說,你要膽敢告訴我媽,你看我會怎麽收拾你!

衛星拎著籃子,狂奔而去。

被衛星搶走的籃子裏,是我們在炭廠撿來的值錢的破爛,有一個彎曲的角鐵,一個油桶蓋,兩塊不規則的金屬片,一根噴霧氣的鋼管,還有一個銅閥門。能找到這個銅閥門,讓我們很是興奮了一陣。我知道廢銅的價格,要值三塊四毛錢一斤,一個閥門,少說也有二兩,要值六毛八分錢,可以買兩本《黑三角》那樣的電影連環畫了。而洋洋也的確這樣說了。洋洋說,我們把破爛賣給小吳,就去買一本《黑三角》。我當然讚成洋洋的提議了。隻要是我和洋洋一起撿的破爛,我們都是平均分配的。我們從前也合夥買過連環畫,一人看一天,然後讓洋洋保管。

但是我們《黑三角》是買不成了,我們撿的半籃子破銅爛鐵,讓衛星搶走了。

衛星搶走我們的破爛,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一直都是衛星的部下,去年,或者前年,或者更早以前,衛星常常會根據情況,分我一些官,我從班長,排長,一直當到師長,而衛星,永遠都是總司令。但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衛星就不領著我們玩了。衛星也不領著別的孩子玩了。他獨來獨往。他神出鬼沒。他還出人意料地把他當成寶貝一樣的鏈條槍送給我了。至於洋洋,就更不用說了。洋洋是衛星的妹妹。洋洋一直在衛星的欺壓下成長。洋洋有時候也會反擊,但洋洋的反擊,很多時候都顯得孤單和弱小。能夠降得住衛星的,隻有衛星的母親。衛星的母

親會用推磨棍,一二三四五地把他的屁股揍爛。

我要告訴我媽。洋洋堅定地說,他要倒黴了,等著瞧。

我聽到洋洋的聲音雖然堅定,卻很細小,我感受到她內心的悲愴和無助,我心裏也跟著難受起來。

一九七四年夏天,在東海縣平明公社的一條沙石公路上,我和女孩洋洋一前一後地向供銷社方向走去。正是大中午天,太陽像波浪一樣在沙石路上湧動。大街上少有人跡,一些雞蹲在樹上,狗也趴在陰涼裏吐著舌頭。我們的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音。我不時地回頭看一眼洋洋。洋洋嘟著嘴,眼睛瞅著路。我擔心洋洋會哭。洋洋要是哭了,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看了她幾遍她都沒有哭,就在我以為她不會哭的時候,我看到她用手背擦拭一下臉。她不是擦汗的。她流淚了。洋洋還是哭了。

我停下來,等著她。我說洋洋,那些小畫書我不要了,都給你。

洋洋不說話。洋洋不說話我也不知道再說什麽了。我從腰上拔出鏈條槍。洋洋不喜歡玩鏈條槍,這是我早就知道的。那麽,洋洋喜歡什麽呢?我要讓洋洋開心起來才行。我想起去年的暑假,我父親帶我去過一趟縣城,縣城裏的馬路幹淨而寬敞,縣城裏有樓房,有飯店,還有百貨公司和電影院。我父親帶我看了電影,還帶我去飯店吃了一碗雜燴湯。我對電影和雜燴湯津津樂道,在很長時間裏,是我向衛星他們炫耀的資本。我也常聽大螃蟹跟小吳炫耀城裏的事。我曾經幻想著,什麽時候,我能再去一趟縣城,去看一場電影,吃一碗漂著油花的雜燴湯。我把這個幻想對洋洋說過,我看到洋洋咽著唾液和神往的神情。後來,洋洋也曾問過我縣城的事,問縣城的電影院和百貨商店。我知道,洋洋也和我一樣,對縣城充滿著向往。

洋洋,等我有錢了,我帶你去一趟縣城,好不好?

我看到洋洋的神情跳動一下,她看著我,眼裏閃著光澤。

我們到電影院裏看一場電影,我們還可以去吃一碗雜燴湯,我們可以到鐵路上去看看火車,縣城裏的商場有好幾百個糖果店大,都是玻璃櫃台。我說。

你又沒有錢。洋洋說,到縣城要花多少錢啊?

我算過了,到縣城的汽車票是二毛五分錢,我們兩個人是五毛,來回要一塊錢。看一場電影是一毛五,我們兩個人要三毛,吃一碗雜燴湯要兩毛錢,我們兩人是四毛錢,一共要一塊七毛錢,我們隻要有一塊七毛錢,就能去一趟縣城了。

洋洋的臉上浮起了笑容。她笑了,她露出了嘴裏黑黑的牙齒。陽光照在她臉上,她臉上紅紅的,閃著動人的光輝。

我們走到糖果店門口了。我們聞到了空氣裏的香甜味。

我說,洋洋,我們到糖果店去,我還有五分錢,我買兩塊花生牛皮糖,你一塊,我一塊。

洋洋點點頭。洋洋又說,小可你剛才怎麽不拿槍打他一槍?你把衛星臉上打一個洞,讓他臉上淌血!

洋洋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我哪敢朝衛星放槍啊,就是借一百個膽子給我,我也不敢。衛星會像踢死一隻貓一樣踢死我,會像砸爛一隻尿壺一樣砸爛我的頭。我太知道他了。他心狠手辣。他膽大妄為。他曾經把一隻貓踢死。他曾經砸碎過一隻尿壺。這些都是我親眼見到的。如前所述,衛星曾是我們的頭,領著我們東跑西顛,南征北戰。我們在他手下都有些膽顫心驚。我看到食品店老王的三兒子就是不聽他指揮,被他一拳頭砸掉了兩顆門牙。我還看到公社陶主任的小兒子被他擰斷了手指。至於我們的敵人,西山蠶桑場和茶葉場的那幫孩子,就更是被他打的頭破血流鬼哭狼嚎。所以,衛星在我的心目中,有時是至高無上的英雄,有時就是魔鬼。洋洋讓我打他一槍,你可以想想,我哪裏敢啊,我連想都沒有想過。

洋洋說,你就那麽怕他?算了,你要是怕他就不惹他了。

我們一起走進糖果店。糖果店的氣味真是好聞,清甜中,散發出香味。我看到洋洋臉上的悲傷

被糖果店的香甜味洗淡了很多。

糖果店的櫃台上擺著一盤象棋,有兩顆頭幾乎湊到了一起。站在櫃台裏麵的是大螃蟹。大螃蟹脖子很短,可以說肩膀上就是一顆頭。大螃蟹方頭方臉方鼻子,鼻孔裏堵著黑乎乎的毛,胳膊和小腿差不多粗,手指也又粗又短。我專門看過他的手。他在抓糖的時候,他在摸小吳胳膊的時候,他又粗又短的手指就像肥肥的豆丹在蠕動。那個站在櫃台外麵的人我不認識,他正蹶著屁股,嘴裏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麽,可能是要輸棋了,要不然,他的對手大螃蟹也不會喜形於色。

我把五分錢硬幣放到玻璃櫃台上。我說我買兩塊花生牛皮糖。

大螃蟹抬起頭來。大螃蟹在我臉上看一眼,又在洋洋臉上看一眼。大螃蟹故意吃驚地說,這不是死鬼老龐家的洋洋嗎?這孩子真是吃化肥長的,這麽快,再過年把就成大姑娘了。

大螃蟹又跟下棋的說,老王你好好相相。老王你再相也不行了。老王你死定了!

大螃蟹摸起來五分錢,說,五分錢買不到兩塊花生糖。一毛錢買三塊,五分錢隻能買一塊半。半塊我怎麽賣啊,再給我兩分錢,我給你兩塊。

我沒有兩分錢,我隻有五分錢。

五分錢買不到兩塊,七分錢才能買兩塊。

你不是賣過兩塊給我嗎?

大螃蟹眼睛盯著棋盤,說,那是我看在你爸的麵子上,我不能老看你爸的麵子啊,老王你說是不是?公家的東西,我可不能亂送人情……老王你走哪一步?飛相啦?看了半天就飛一步臭相?飛相就能擋住我大炮沉底啊?小可你買不買?要不,你就買水果糖吧,五分錢我給你四塊香蕉水果糖。

我不買水果糖,我就要買兩塊花生牛皮糖。

小可你這孩子也學強了,告訴你買不著,你還跟我瞎胡鬧!將軍,你死了,哈哈哈哈……

洋洋拉拉我,說,不買了,咱們走吧。

我不讓洋洋拉我。我生氣了。我生大螃蟹的氣。難怪衛星多次發狠,要宰了大螃蟹。大螃蟹真不是東西。這家夥喜怒無常,他在幾天前還賣過花生牛皮糖給我的,五分錢他給了我兩塊,現在他又不賣了。如果我是衛星,我也會宰了他!

但是我還是被洋洋拉走了。

我們走出糖果店,洋洋說,我不吃糖了,我要回家了。洋洋的眼裏有一種屈辱和憂鬱。洋洋說完就走了。洋洋要往東邊走,而廢品收購站在西邊。我是要往西邊走的。我看著大太陽裏的洋洋。洋洋小辮子上的蝴蝶結不知什麽時候掉一個了,隻剩下一隻了。洋洋穿一件水紅色小花褂子,一條肥肥的青灰色褲子。洋洋的褲子是化肥口袋做的。化肥口袋染成了青灰色,再做成褲子,我也有一條這樣的褲子。我那條褲子沒有染好,尿素兩個字清晰可見。我看到洋洋的褲子在太陽裏抖動,就像有一陣風吹來。其實一點風都沒有。這種褲子沒有風也會抖。會抖動的褲子不時地貼在洋洋的屁股上。洋洋的小屁股讓我想起了小吳的大屁股,還有小吳的身體。小吳圓滾滾的胳膊。小吳那對要破衣而出的**,小吳**上的光澤和暗影。小吳的笑聲。小吳的花生牛皮糖……想到了花生牛皮糖,我就想到了大螃蟹。小吳的花生牛皮糖,都是大螃蟹供應的。大螃蟹對小吳那麽大方,對我卻那麽小氣。我和洋洋辛苦撿來的破銅爛鐵叫衛星搶走了。我們買不成連環畫《黑三角》了。洋洋的胳膊還流了血。洋洋是多麽傷心啊。我想買兩塊花生牛皮糖,給一塊給洋洋吃,安慰安慰她,讓她香香嘴,讓她甜甜心,可大螃蟹死活不賣給我。可惜我隻有五分錢,我要有一毛錢就好了。我要有一毛錢,我可以買三塊花生牛皮糖,我吃一塊,送兩塊給洋洋。不,三塊都給洋洋。小吳不是經常給我一塊嗎?我為什麽要貪吃洋洋那一塊呢……對呀,五分錢不是能買一塊嗎?我為什麽不買一塊花生牛皮糖?一塊也可以買啊。

我真後悔了。

而在我的視線裏,洋洋已經消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