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弦誦:教授“立”校_教授樹立學風
教授樹立學風
大師上基礎課
采訪鄒承魯院士是在李四光大院裏。他是李四光的女婿,一家三代人、四院士。鄒承魯身材高大,麵貌毓秀,給人的感覺始終沉鬱寡言。夫人李淩的活潑打破了大房子裏的沉悶,她正在隔壁一間房子裏打電腦,不時跑過來說幾句。
有一張鄒先生學生時代的照片,李淩說:“那是我拍的。”照片儒雅稚氣。白發蒼蒼的李院士一句話,透出背後多少同窗共讀的佳事。
鄒承魯印象最深的是大師上基礎課:“總之,西南聯大的傳統就是:越是普通的課,越是高級老師教。係主任就教普通化學。我上普通物理,是吳有訓教;微積分,是楊武之教,他是楊振寧的父親。反正越是普通的課,越是名教授。”
王漢斌,校友中政壇地位最高的中共元老。他說:“聯大為什麽能造就一批人才呢?應該說,教師在國內是第一流的,這是很關鍵的因素。教基礎課的教師都是有名的大師,像陳岱孫、李繼侗、賀麟等。各個係主任基本上都教基礎課。”
聯大的基礎課卻給他廣博的社會經濟學視野,使他後來在執政管理中能有所借鑒和思索。
我們學的基礎課,在以後的經曆中還是有用的。我開始學中文係,後來轉學曆史係。我念過政治概論,我學的政治概論就是講比較憲法和各國的政府製度。我後來搞法律工作,因為對各國政府製度有點了解,包括美國、法國還有英國的,所以對我的工作就有幫助。
我上過陳岱孫的經濟概論,凱恩斯學說講的供求關係、邊際效用,我就是從他那兒學來的。我們國家搞宏觀調控,調整供需關係,我看跟凱恩斯學說有關係。羅斯福新政,搞公共投資,增加和擴大內需,都跟凱恩斯學說有關。
聯大的基礎課有特點,大一、大二要學國文、英文,我也學過兩年英文。
許淵衝先生近年來寫了一些書回憶聯大生活。他說:
楊振寧給我的序言裏說了一句話,他說:他和我的成就都是得益於聯大的教育,我們今天的這種成就,都得益於聯大。
如果沒有聯大,我想我的曆史要改寫。我寫的這篇文章及回憶世界一流大學,總結聯大教育的三大優點:
第一,大學不是有大樓的學校,而是有大師的學校。聯大最大的特點就是大師多。楊振寧說,聯大當時已經是世界一流大學。聯大的過程,已經與美國最好的大學同行。他在聯大念完以後,再到美國芝加哥大學學習,芝加哥當時是物理係最好的,但是不如他在聯大念的深。
聯大那些剛回國的,如華羅庚、錢學森,都是當時國際一流的學者。當時就是幫助(外國導師)得到物理獎的。文學也一樣,當時中國文科精英在聯大。文史大師、散文大師朱自清,詩歌是聞一多。比較文學方麵就是錢鍾書。直到現在沒有一個人,能夠超過他。因為外國人沒有中國人英文學得好,這是中西貫通的。錢鍾書是中西貫通的第一人。
一個國家的大師都集中這裏,這是世界一流大學的前提。我們都是在聯大長大的。我們可以說,是吃聯大的奶長大的。
這種大師集中的名校優勢,建國後被一股院校合並的風潮衝散了。“我現在說一句老實話,我們當時的教育,到50年代就斷了。清華、北大合並,不像當年聯大那樣把我們全部集中了。雜牌大學並在一起,反而不如當年的北大。名校的傳統已經斷了三十年。我們也痛惜。”許先生不客氣地稱一些院校為“雜牌大學”,固然有些刺耳。不過在民國時期,大學的等級是非常清晰的。
記得父親曾經對我說過,某某是“野雞大學”出來的。就是那種有錢就可以上的,質量、風氣都被學界所菲薄的學校。許說:
全靠老師教,那是沒出息的。但是沒有老師教,也不行,光有老師也不行,聯大這個領導,他能夠讓你發揮。牛津大學校長說過一句話:一個學校的傳統是經過多少年積累起來的,恢複過去很難。
台北學長易君博先生說:
對我印象最深的是聯大的教授。第一個就是張奚若老先生,他是係主任。另外一位就是錢(端升)先生。一位是教政治思想,一位是講授各國政治。後來有機會到英國去的時候,發現我們自己的老師都不錯。他們講的東西,講授的方式,絕不亞於英國第一流的教授。因為語言相同,所以我們更容易感受,收獲更多。
有一位,他是英國新一代的大師,我聽他的課,再和張先生講的同樣內容比,張先生確實不僅僅是功力深厚,而且吸收的能力特別強。
錢端升也不例外,他在美國受的訓練非常好。他是哈佛大學畢業的。他教的跟其他的不同。他就是隨便講,每講一個東西他的深度都非常深。其他那些外國老師沒有他講得好。英國政治學是近代以來非常重視的,可是聽英國人講起來,就覺得那些思想反而不如錢先生講得深刻、對我們的影響深刻。他當時從大憲章開始一直講到1832年英國的改革方案,很出名的改革方案,這就看出來,他對英國的熟悉和專業,很少人有他的深度。
在聯大,無論學什麽,都必須先修中國史,打好做一個中國人的基礎。易說:
在大學一年級,馮友蘭先生教《新原人》,就是他那幾本書,叫做“貞元六書”,印象非常深刻。馮友蘭講中國哲學史是很多人沒法跟他相比的。雖然有點結巴,但是他的深度很強,是史學家的感受。他好像一個宋代的史學家給我們講授一樣。
金嶽霖先生也是大家都很崇尚的,他是超然無為的學者樣子。殷海光就非常崇拜金嶽霖。殷海光把金嶽霖的書扔到地上,說:“聽到沒有?擲地有聲。”
名師與名校的煙滅,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悲哀。
師生互教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真正的教育就像源頭活水一樣。陳省身說:
我們在西南聯大就不分教授與學生,有的學生很好的,跟教授一樣,見麵就隨便談談,平起平坐的。國內現在一般的情況,教授就是教,學生就是學,教授講什麽,學生就聽、就學什麽。這個在大學是不應該的。
陳省身指的現在大陸教育,與西南聯大相比,與國外相比,有浮淺、庸俗與深刻、深遠的差別。
學生發展了,他自己有自己的方向。我們最大的希望就是學生比老師好。學生最好能往新的方向發展,結果他的成就會比老師大,很短的一個時期,他就可以回來教老師。這個國內沒有這個觀念,老師說什麽,他就聽什麽。
在聯大,老師和學生是互相來往的,沒有等級,談天。這是交流最基本的方式。
我的學生有很好的。比方說有一個是很好的數學家,他比我死得早,幾年以前,他就死掉了。但他貢獻了很多。他有時候來看看我,我們談談。我告訴他一些東西。學生知道的東西比較少,他需要從老師方麵得到這些材料。但是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們應鼓勵他的想法。
除了“師道”的責任,根本的觀念還是對於“學問”的認識。“主要的是你要做一個學問,這是一個活的學問,一直在變化,一直在擴充。像我們數學,那擴充的,包括科學的,有多少!”現在,國內自上而下,對於學科、學問和學者的觀念都基於實用的考慮,而沒有一種對於知識的敬畏之心和嚴肅態度。
像教育部講“應用數學”沒有道理。數學一定有應用,沒有應用數學老早就完了。所以在一直擴充,一直在發展,形成新的發展方向,是好現象。它跟老的不一樣。你能夠發現新的方麵的主要原則,有新的方法,是好的。老的東西,也不見得一直都好。有的東西需要改善,尤其是新的老的混起來,這學問大得很。問題不知道有多少,你能夠抓住要緊的,有些能夠發展的,有些能夠做一點進展的,這個進展可能就是你的貢獻;也有可能是了解,你對這個東西知道得,懂得的深刻點而已。
學生有成就的主要原因是教師的鼓勵。我尊敬學生,我希望他有一天比我好。我不是擺架子。學生不用功,我罵他,批評學生,所以我有好多學生。比如最近得獎的吳文駿,他就是我的學生。
學生與教員在知識的麵前是平等的,是都可能有所發現的。他們共同的責任是提供貢獻,哪怕隻是更深刻的認識,為後來者開路。“老師跟學生是不分的,你任何人都要做老師的。這樣子搞學問,就有意思了”。而國內大學照本宣科式的講課,違背了科學與育人的規律。“不是這一段我把他背出來、講出來、年年講,這是不對的。學問是永遠在變化的。”知識是一條活的河流。
名教授帶隊考察
郝詒純學長,女院士,著名地質學家。她認為自己在地質學領域中的成功,和聯大教育關係密切:
這個關係是很密切的,因為聯大,是北大、清華、南開,各個學科,在全國拔尖的、有造詣的學者都是在我們那兒教學。
地學係,當時我們的係主任是孫先生。從國外回國的博士就有好幾位,教我們地質專業的就有五位,那都是在國內最有名的地質學家行列中的。這些教授不但業務造詣非常深,而且為人跟愛國主義思想都很值得我們學習。
那個時候我們出去實習都是係主任親自帶隊,最有名的教授親自帶隊。不像現在,最有名的教授他不一定出來,讓什麽副教授、講師去。那時候都是親自帶隊,而且他們在野外是很艱苦的,不怕困難。這種教學的態度,一直是對我們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的。
顯然郝詒純對於現在的學風不滿意,有一點資曆和名氣的教授就不再帶隊出野外了。這對於地質學來說是非常不利的。
潘光旦調查土家族
費孝通與潘光旦的關係很深。費孝通說:
潘先生是我的直接老師了。他一條腿。因為在清華體育跳高的時候摔壞了。這條腿不行了,受了傷。當時醫療條件不夠,就把它鋸掉了。隻有一條腿,可是他不服氣,不服氣自己這個缺陷。他仍很努力。盡管在這麽一個困難的生活條件之下,他能繼續不斷地為學生服務,想各種辦法,同時提出重要的看法,指導我們做人。怎麽樣做人?成為他主要的教育工作。現在的教育裏麵,這方麵缺乏一點。是講怎麽得到錢,不是講怎麽做人。
幾乎所有的當年聯大師生,都嚴厲地批評現在的教育。
潘先生是我的直接老師啦。後來他和我們一同搞民族工作。他有一個問題,土家族是不是一個民族?大家爭論得很厲害。他
自己就到土家族裏麵去。土家族在湖南的湘西,都是山地裏麵,他自己要去看,去調查研究,把它的曆史搞清楚,說明它這個民族究竟從哪裏來的。
我那時候沒有時間陪他去,他一個人帶著一個學生,兩個人下去了。騎馬?馬又不能騎,他隻有一條腿啊,就等於伏在馬背上,到深山裏麵來解決問題。後來把這問題解決了。土家族的來源,把它弄清楚了。
潘光旦不向殘疾低頭,甚至他根本不承認自己有殘障。本來是屬於個性化的人生態度,但在抗戰的環境裏,外有強虜,內有艱難,潘光旦從自己身上迸發出來的這種精神,就有了強烈的感召力。
我曾有過騎馬的經曆體驗。試想,一位獨腿的人竟然騎馬到山裏去,他如何控製馬?如何掌握自己的平衡?
這是一種英勇精神。
老師身教言教
在清華大學草地“西山蒼蒼”的校歌碑前,我采訪摩擦力學專家鄭林慶。鄭說:老師的身教,更在於“德”的操守。
我是等他們到了昆明之後,就從北京到天津坐船,到香港,後從越南海防坐小鐵路火車到昆明,追著去了。在受教育等方麵,真是得到很多好處,特別是老師的身教言教,感觸特別深,包括在黑板板書的時候,他不說話,但對你都有影響。
比如說,有一道題應該怎麽做?先不給學生講,讓你們想,他也在那兒想。看了半天,畫了一條線,這條線一畫下來,問題立刻就清楚了。
所以你就跟著他想,他不告訴你怎麽想。他畫出那條線,你立刻就悟道:哎呀!我就沒有想到畫這根線。他為什麽就能想到畫這根線?就是幾分鍾的時間,是幾堂課教不出來的東西。所以,我覺得好多這類事情,很能使你深思。
現在教學趕時間,一天必須教多少,一個鍾頭都塞滿了。他很快地講,當然能講明白。可是想法、思路,沒有講清楚。
我們學機械的,有一個老師叫劉仙洲,從前就是清華大學的第一副校長,我們機械係的老師。他這一生為人是很清白的,而且治學很嚴格,對我們的教育不僅是在學問方麵,而且在德育方麵影響很大。
他過一百歲的時候——1990年,我就講了一個笑話:大家說劉先生那麽好,有沒有缺點呢?我們同學平常難得碰一塊兒,大家想了半天,說:劉老有一個缺點。什麽缺點呢?沒教給我們“走後門”,我們誰都不會走。我們那些老師都很正直,絕不會教你邪門歪道的東西。
所以我們這一生無論做什麽事都很認真,也許現在的人看了,覺得你們太傻了。
在一個學校裏,不隻是某個人對你的影響,實際上整個學校的風氣,都自然會陶冶人的性格,會在各方麵對學生有所影響。
“零分”與拳師
王希季,中國“火箭之父”。在聯大時,他有過“零分”的紀錄:
在聯大四年,作為培養我工程學方麵的基礎,我覺得是比較難得的。另外做人處世等方麵,這些名師能給你做出表率。
例如劉仙洲先生。劉先生教我的是機械學。有一次考試他出了一個題目,他在題目的後麵要求準確到小數點後三位。那個時候我們沒有計算器、沒有計算機,有那個計算尺,計算尺是不可能準確到第三位的。我對這個準確到第三位並沒有注意。結果,我把這道題都算了,我這道題什麽都對,就是沒有準確到第三位。劉先生給我這道題零分。
機械學的零分可是對我們很大的事。因為機械學是必修的,機械學之後才能學機械設計,機械設計之後,才可以學其他的東西。機械學不及格就等於你要多學一年,你的第二年就得再學。
所以這個事情對我的衝擊非常大,讓我認識到,做一件事情就必須把你做事情的要求,或者你的目標,要考慮得非常清楚,非常認真。不然的話,好像是對了,結果沒有達到最後的要求。
我以後做工作要求自己必須嚴謹,就是從這個事情培養出來的。嚴師出高徒,它不止是知識的事情。
機械學和所有的工程學,都是要付諸實踐的,如果計算不確,立刻導致報廢、損失,甚至危險。
在功課上的認真態度,直接導致在事業上的責任和敬業精神。這個零分對學生的培養,比給八十分、九十分更好。
我學熱力學,那時候教我們的是孟廣喆教授,也是非常有名的。有一次他出一個題目,結果全班人沒人做出來。後來他一指點,他說你用微積分的方法,一積分這個問題就很容易解決了。大家一看,個個都會。為什麽沒想到要用這個?他說,這個就像跟師傅學打拳一樣的,你跟我學,不能老是照我這個方法做、按書本做,你要靈活應用。他說,一個拳師教了一個徒弟,這個徒弟跟著他練功,每一個路數都非常好,結果出去一打,卻打了敗仗。拳師回來問,為什麽你會打敗?徒弟說:他的路數跟您的不對。
孟廣喆教授說,你們跟我學,不能死啃書本,你要應用你全部的知識來解題,不要老用我那個書本上教的東西。思維方式的啟發、做工作的啟發、做人的啟發,他都在培養你。怎麽用知識,怎麽去做事情,所以說他不是照本宣科。不單是考試考得好這件事情。
做一道題目,不隻是教解題方法,還指出學生的思維障礙,教給你廣開思路。這種教育,真的是“大師”的講授,非平庸輩可為之。
劉先生、孟先生,還有我們在機械繪圖上的董樹屏先生,他那個機械繪圖,你如果交得上卷,他能夠收你的,那你就得很辛苦。你要做得很工整,否則不規範,他連收都不收。他看不行,你就得重新畫,從頭來。
做不好,從頭來,幹我們這行的現在也是。如果你一個設計做不好,你得從頭來,因為你沒有滿足這個東西。這個要求對我今後做工作有很大的幫助、很大的影響。
今人提出“素質教育”,卻不知其為何物。那時沒有“素質教育”這個詞,但是有這個意識,有這個內涵。現在有這個詞,可沒有這個內涵。
“老師本身就像一本教科書”
鄭敏,“九葉詩人”中唯一的女性。她的講述,帶有詩人的敏銳與女性的感知:“西南聯大的教育,百分之百是啟發式教育。我是念哲學的,我們幾乎沒有什麽月考、期中考試。隻是在學期末,才有一個考試。”
哲學係是一個研究“形而上”的地方,我所接觸的聯大哲學係學子,他們都有一種詩人的氣質:鄭敏、熊秉明、劉孚坤。他們特別追求一種精神的世界,沉溺於自由的想象與思索。也許是哲學給了他們一種空靈,也許他們自身的性格裏就帶著這種東西。
我們沒有課本,沒有像現在的教科書。那是在抗戰的時候。但是,老師本身像一本教科書。我接觸的老師,什麽時候你見到他,你都覺得他是在思考問題。他的生活跟思考完全連在一起,並不是說上課是一副教書的樣子,而是他什麽時候都是這個樣子。你跟他交流的時候,他就跟你談有關的問題。
西南聯大會聚的,都是不得了的、星光燦爛的學者。從他們身上你會得到一種極大的啟發,就覺得你這一生,什麽是重要的,什麽是不重要的。這是一個言傳身教的方式。“他就啟發你考慮很多人生的問題。你自己就沉浸在這個學術的氛圍裏麵了。”他對你的培養不是表麵給你塞很多知識,不是注重很多具體知識。人各有天賦,有的人記性非常好,過目不忘。有的人,他沒有那種強記的本領。如果你老去考試,把他的精力就全放在強記上麵了。
我就是一個不善於記憶,可是比較有興趣考慮問題的學生。我的老師每次去上課,基本上都是帶著他一生研究的問題,這就是課本。並沒有什麽實際的課本。他的每一堂課,他講的時候,都好像他自己在考慮這個問題。
熊秉明、劉孚坤都說過他們選擇哲學係的目的,完全是非功利的,沒有什麽世俗需求,就是為了想要解決個人探索社會領域中的許多疑惑,直接說就是世界觀和信仰問題。
有一個先生,就是教康德的老師,鄭新教授。鄭新教授給我留下一個非常深刻的印象,就是他每次上課都抽煙鬥,同時他就開始思考。
他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思考所謂“物”本身,這個問題永遠是解決不了的。他教康德,這個是哲學裏最根本的問題,就是人到底能不能進入物質裏麵,知道物的本身?他這種苦苦的思考,不斷地把考慮的過程講給我們聽,不是給你提一個大綱或答案。
他站在那兒或者坐在那兒,就一個人在那兒反複思考問題。他想到的他就講出來,或者懷疑的他也講。他有什麽還沒有解決的,他也講。你就跟他一塊兒思考。這是一個非常大的鍛煉,學生知道怎麽樣思考問題,能讓你感覺到,老師在帶著你思考。
這種啟發式的教育,隻有最高級的老師才能夠做到這樣。那種至高智慧的啟發,是了不起的。
我們的先人是最早探索哲學奧秘的。從莊子到屈原,無不在叩問天地、叩問心靈,想要求索一個個最終極的問題。然而這種求索的傳統和質疑的智慧,現在大學已經丟失了。
現在老師一進教室——今天教案進入第幾課了?就在黑板上寫,現場答案灌輸給你,這叫灌輸。老師把課本的東西消化了喂你。我所有聯大的老師,他們沒有一個是這樣做的。
他們自己一生都在裏麵,他們的言行,一切都是帶著他所相信的東西,他走進來跟你談的時候,就好像一個哲學談話。上課是一種師生之間精神的對話,你不感覺他在灌輸什麽知識。
現在的哲學教員,由於學識麵狹窄,興趣也不在此,他們多半難以陶醉於哲學,隻可能是把哲學當作“工具”一樣來教,談不上將哲學當作“尋求信仰”的思索之路。
對於知識的概念,絕對沒想著知識明天能換來什麽樣的報酬。在我們哲學係沒想過這個問題。
經濟係有比較實際的角度。當時經濟係的學生跑仰光,他們已經開始實踐了,我們哲學係的人在思考。所以一點都沒有“知識等於若幹報酬”的感覺,沒有這種感覺。
哲學,在當代中國已經失去它高蹈的意義;過去哲學與“階級鬥爭”混為一談,而現在講一些所謂“方法論”,都非常庸俗。
“讀書要有興趣”
身處陋室,以茶館當圖書館,卻旁若無人,討論著世界級的科學問題,思考著人類生存的哲學。他們為什麽可以做到這樣呢?除了外在的戰爭壓迫,使人煥發出奮進的力量外,知識者最重要
的還是自身的素質。許淵衝先生說:
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朱光潛先生的一句話。他說,讀書要有興趣,沒有興趣做不了事。楊振寧也講過,沒有興趣的事情我不做。剛開始的時候,我家裏讓我學習經濟,也有現在的下海之風。那個時候大學畢業一個月隻賺三十塊錢。但我的興趣不在那兒。
這些嚴格選拔出來的學生,他們自身有一種讀書的興趣,這種興趣非常重要。
“聯大,當時就有很多狂人,到台灣去的鹿橋也是一個狂人,在台灣寫了一本小說,叫《未央歌》。錢鍾書,狂的。你看他的《圍城》,字字珠璣。”
有興趣才有理解,有理解才有創造。然而當代往往不顧人的天性,對青少年采取強製性的學習。違背了人性,也違背了學習的規律。
創造的衝動與享受的衝動
台北的劉孚坤學長與我討論一個問題:人為什麽要創造?他說,這是人的一種需要,創造本身就含有一種享受在裏麵。
羅素在《社會結構的理論》這本書裏提道:人有兩種衝動。第一種衝動是創造性的衝動,第二種衝動就是占有的衝動。羅素講,要盡量地發揮創造的衝動,而減低和不要那個“占有的衝動”。應是享受的占有的衝動。
我的講法稍微有點不同,追求利益的衝動也要有,但是這個追求利益的衝動是融合在創造衝動裏麵的。
可是,光去創造而不求享受,隻有少數的人是這樣的。我創造了以後,我就不要了,留給別人。少數的人可以成為別人仰慕的一種目標。但這不是一個全體的狀況。
可是劉學長依然堅持:“創造的衝動裏麵帶有占有衝動。占有的衝動是融合在創造的衝動裏麵的。這是我和羅素講法不同的一點。這不隻是我的理論,現實中就有。”對於靠靈性和思想勞動的人,這兩說都能成立。創造本身在勞動的時候都在享受,同時也需要從創造的結果中得到物質的回報。劉說:
享有的衝動融合在創造的衝動裏麵,你創造了就有,結果就融合在裏麵。這才是理想的。其實現實中就已經有這種情形,一體的,享有的衝動融合在創造衝動裏麵。它不是兩個東西的和諧,而是並成一個東西。
哲學思考可以磋商,劉學長也許忽略了另外一麵。但正是這種精神的追求、創造的享受,貫穿著西南聯大學子們戰時的學習生活。
書桌上的公式
在南開大學靜湖畔,陳省身先生住在一幢袖珍型的小樓裏。樓下是餐廳與客廳。電梯上去,門一開就是書房。書房可稱為跬步之齋。陳先生的輪椅一進去,就再不能進什麽人了。
我說,這書房太小。陳先生說:“夠了。”
在書桌上放有一頁紙,上麵寫著幾道數學公式。陳先生說,這是他正在思索的問題。助理在旁邊說,就在上個星期,陳先生忽然又解決了一道多年未決的數學難題。陳先生對我說:
數學和生活不是分開的。你想不通的時候,就放下它,去生活、去處理別的事情。但是它在你的腦海裏,它自己在思索。忽然,就有了答案。所以我有個習慣,問題想到哪兒,就寫在一張紙上,放在桌上,不管它。這就是我想到的地方,會想怎麽往下走?結果總是這樣,一段時間過後,或者是受到其他問題的啟發,你忽然知道下麵要怎麽做了。
曾經以為,數學是非常有奧秘的學問,抽象並且脫離生活。原來數學也同人文一樣,可以在人生中得到演進,煥發出靈感。
這種思考的方法與習慣,是否與當年西南聯大在昆明時候的住所條件和動蕩環境有關係?陳先生說:“當然有關係。人在任何環境下都要學會思維。”
陳省身不僅是一位數學的巨人,也是一位思想的巨人。中國古人說的“貧賤不能移”,還不隻是一個抽象理念,它是一個具體的生動的思維活動。什麽時候這個活動停止了,那麽,作為學者的意義就消殆了。
“要看到世界”
哲學史家任繼愈是一位與聯大相始終的學人。他在聯大念書,後來又在聯大教書。他說:“八年我都在那兒。我當研究生三年後就教書了。後來我在那兒教書,是聯大的教員,前後九年。日本投降以後,沒有立刻搬回來,第二年才搬回來。”
當年他的導師有兩位,一正一副,賀麟是其一。任說,導師對他的教導,主要有兩個:一個是“要看到世界”;一個是“文理不能分割”。“中國當時的時代精神,就是放眼世界。你研究中國,你也要了解世界;你研究古代,要了解當前。所以到現在,甚至以後也是這樣的。你了解局部,非得從全部著眼。”他認為,現在大學學科越分越細,有弊病。學生出了那個圈子後,不會思維,不會聯係。
除了題目做得很深以外,他知道的很少,他上不去。他那個小範圍他很清楚,很頭頭是道,出了這個圈他很茫然、很無知,這是沒有發展前景的,前景一定會受限製。
對外看到世界,對內打通各學科與各界,這才是真正的宏觀意識。所謂知識構架,人生觀、世界觀,莫不起源於此意識中。
要看到世界。文理不要那麽分割,國內外、古與今、中與外,都要融匯進來。因為文化本身是一個綜合體,為了教學方便,分了這個係、那個係,課講起來是方便,但對真正接受的、培養的人來說,要把知識湊合在一個人的腦子裏,湊合成一個整體。
高等教育一個最大目的,就是要打開視野,打開胸懷。對於世界的認識,絕不是用文科或理科這樣的界線可以分開的。
2007年秋,我到南沙溝探望任繼愈先生。先生拿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兩枚校徽,顏色有別,分學生和教師所佩戴。他說:“這兩件東西,送給你是最合適的。因為你對比有這個感情。”一枚是他當學生時的,一枚是畢業後他留校任教時的,背後的號碼就是任先生當年在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身份號碼。西南聯大隻有八年,像這樣上完了學,又留下任教的不多,所以這兩枚校徽也很難得了。
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曆經七十年,滄桑動蕩,這兩枚校徽還在。這兩枚校徽,曾經千百次地被青年任繼愈別在胸前,紐在前襟,它們是那些極其珍貴的歲月之證明和紀念,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不料,那就是我最後一次在任先生的家裏與他交談。
中美教育比較
楊振寧聲稱他身受中美兩個國家最典型的教育,所以他進行了回顧與總結:“在西南聯大畢業後,我念的東西很紮實,我到美國芝加哥大學去念研究院。當時的芝加哥大學物理係在全世界是數一數二的。我就覺得芝加哥大學的教授對於物理學的想法,或者是他們作研究的態度,和在昆明西南聯大有一個分別。”這種不同裏有很多的因素:
比如說,當時在芝加哥大學物理係最重要的理論物理學家一位是費米,一位是泰勒。費米當時是四十幾歲,是1901年9月29日出生的。前不久全世界六個地方慶祝他一百周年的生日。費米當時是世界最有名的幾位物理學家之一。1942年12月由他給人類製造出來第一個核反應堆,等於給人類發現了一個方法、一個新的能源。以前的能源不管說火也好,燃燒油也好,燒煤也好,都是化學的,把化學能解放出來,就變成了普通的能源。費米的這個工作使得人類得到一個新的、更重要的、更強的能源,就是核能。這是他對於人類巨大的貢獻。
另外一位重要的理論物理學家,當時還年輕,還不到四十歲,叫做泰勒。泰勒後來非常有名,他當時是美國最早設計氫彈的主要人才。
楊振寧在芝加哥大學跟他們兩位有了很多的接觸,發現他們做學問的態度跟西南聯大物理係做學問的態度不一樣,總體表述就是好像不那麽嚴肅。
尤其是泰勒。你走在走廊裏看到泰勒,他抓住你就說:我剛剛有一個好主意。於是他就大講一套。多半這主意都是錯的,但是他不怕講。於是你跟他說,到黑板上去討論幾分鍾。然後你說,你這個辦法好像不太對,應該怎麽樣改一改,他立刻就接受。他能很快地就跟你討論起來。泰勒一天至少有十個新主意,其中有九個半都是錯,不過沒有關係,假如一個人一天有半個正確的主意,這就不得了呀。
這就是泰勒做研究的辦法:一個是主意非常之多,興趣非常之廣,隨時都在試新的想法;另一個是不怕跟人討論。
中國的傳統教育,有一點是教你不要亂開口,你還沒想清楚不要講。美國的教育哲學跟中國的教育哲學是兩個極端。“歐洲是在兩者之間,比較接近於美國;日本呢,大體也在這兩者之間,比較接近中國。”
當今中國青年出洋留學者大增,可謂浩浩蕩蕩。但是其中幾人有如此清醒和自覺的認識?
這種教育的哲學,都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就是,新的主意很多。這個裏頭雖然錯的很多,沒關係,你過些時候就懂了,對自己就是一個新的發現、新的認識。這個辦法也有它的壞處,它有一個啟發,有一個思維上的跳躍。這對於有的學生來說有壞處,因為他跳得太多了,以後他自己不太清楚,底下不瓷實。
比如說小孩玩積木,美國的教育哲學是讓小孩趕快把這個積木搭起來,他可以有一個構想,很快就可以搭起來,可是底下常常是不瓷實的。因為不瓷實,危險的地方是要塌下來的,那簡直是糟極了。中國就不是這樣,中國是一塊搭一塊,慢慢砌上去。砌上去以後,它不坍塌,因為它底下是很鞏固的。所以這個方法有好處,也有壞處。
楊振寧的體會,對於留學的個人,對於當代教育工作者,對於教育學的研究,有非常生動和宏觀性的意義。
我非常占便宜的地方,可以說是我一生很幸運的地方,就是我把兩個好處都學進去了。我在中國有瓷實的基礎,所以我同美國和芝加哥大學的同學(這些同學都是很有名的物理學家,有好幾位是諾貝爾獎獲得者)一比,像考試,他們不能夠跟我比。因為我從前念的知識,念得非常瓷實。他們沒有念得那麽瓷實,這點上我占了一個很大便宜。
到了美國發現,原來泰勒和費米,他們的著眼點不在考試。那麽過了些時候,我漸漸了解他們,也學會在什麽地方發現問題,這是最重要的一個方法。吸取了他們這個精神,所以我非常幸運,把兩種教育好的地方都吸收進來了。
一個善於總結思想方法的人,才可能有大的成就,楊振寧在這方麵是相當自覺的。這是一個人早年人文基礎寬厚與紮實的成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