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們曾經那麽好

1

此後的一個星期,何蔓和謝宇愈發像兩個合租的室友。他們沒有談論過七月七號那天的事情,何蔓也不知道謝宇和Lily後來有沒有和好。謝宇忙起來昏天黑地,常常後半夜才回家,何蔓時常會睡過去。但她還是做過幾次飯,特意給他留在廚房餐台上,用透明的紗網罩住,上麵附著小紙條:“自己熱一下。”

可是第二天早上何蔓醒來就能看到,謝宇一口都沒有動過。

她還會問他一些跟2012年有關的問題,他也依舊會細心回答,答案都很簡短,像個匆忙的高中老師,隨時準備夾著教案下班。

平時何蔓發給謝宇的短信,謝宇也基本不會回複。何蔓的手機一直安安靜靜的,偶爾有新信息,也都是通信運營商、垃圾廣告和手機詐騙犯。也會有兩三條陌生號碼的短信,發過來的都是些標點符號,有時候是一個句號,有時候是一個問號。何蔓都沒有回複過,很早之前謝宇在給她做手機使用培訓的時候就說過,騙子號碼盡量不要回複,說不定隨便一條短信就會讓自己的手機被迫下載什麽奇怪的彩鈴或者強製包月。

那謝宇不回複她的短信又是為什麽?怕一旦回複,就被她這個騙子強製包終身?

何蔓歎息。

他沒有催她搬走,卻用這種方式讓她沒臉再繼續住下去。

又一個周六的早上,何蔓拖著大箱子,離開了謝宇的家。

其間,她的手機郵箱收到了幾封來自公司的郵件,通知她病假下個月就要到期,公司同事歡迎她盡快重回工作崗位。

她哪裏會做創意部總監啊,公司裏的那些新同事、手頭的客戶資源,她肯定一個都不認識。要是老板知道她失憶了,估計即刻就會被用同情的口氣通知,不用再來上班了。

下個月,像一口鍘刀立在道路的前方。

除了謝宇,何蔓終於又找到一個必須恢複記憶的理由。她需要一份工作養活自己。現在她自己租的這間單身公寓每月的房租是7500元,她要是再不上班,就等著被掃地出門吧。

“何蔓,你真奢侈。你是真想逼死我啊。”

她現在已經習慣了對著鏡子跟車禍前的那位何蔓聊天。

“到底要怎樣才能想起來呢?再熟悉的生活環境好像也沒什麽用啊,我是不是得再被撞一下才能恢複記憶啊?好像電影都是這樣演的……”何蔓正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感覺好笑時,家裏的電話響了起來。

“請問是何小姐嗎?”

“我是。”

“何小姐!終於找到你了,之前幾次撥打您的手機都關機,這個座機號碼又沒有人接。你好,我們是大興電腦公司。你上次送來的電腦已經修好很久了,但一直聯絡不到你,你隨時都可以來取回。”

“是嗎?好,我現在過去拿,你可以把地址給我嗎?”

因為車禍,何蔓的電腦受到了損壞,是何琪在她昏迷期間幫她料理了這些瑣事。

我有自己的電腦了!裏麵一定有很多重要信息!就像在大海中抓到了一根浮木,何蔓心中升起了無限希望。

她簡單地紮了頭發就衝出門,興衝衝地把電腦拿回了公寓,扔下包包,就盤腿坐上沙發打開電腦。

何蔓很快遇到了一個難題。她把開機密碼忘了。

她茫然地對著從維修中心拿回來的電腦發呆,屏幕上的保護程序,“請輸入密碼”後的空白欄,在那癡癡地等著何蔓的回應。

何蔓記得謝宇說過,她習慣把自己的手機和電腦密碼設置成“輸入錯誤超過十次就自動銷毀裏麵所有資料”的自殘模式,生怕別人覬覦裏麵的客戶資料,謹慎得很。

十次啊,何蔓的手指小心地撫上鍵盤,膽戰心驚地嚐試了一個六位數字。

070707

屏幕上的一朵小菊花轉呀轉,登錄成功。

“又是這個密碼……何蔓啊,你當初,到底是不是真心想離婚?”

何蔓對著屏幕歎了口氣。

她懷著忐忑和激動的心情點進了自己習慣放私人文件的文件夾,好在她這個習慣一直都沒有改變,文件夾中果然存著很多從前的錄影檔案。

每段視頻檔案都清晰地標注了不同的主題,有“1/4個世紀生日派對”“粉紅色的少女時代”“偷拍78”和“為你觸電”……

這種老土的命名方式的確是她的風格。何蔓失笑。

她首先選了“為你觸電”的檔案,輕輕點了兩下。

影片一開始,室內一片漆黑。謝宇拿著螺絲起子,正在修理牆上的電燈開關。她自己則在旁一手拿著手電筒幫忙照看,另一手拿著一根香蕉在吃。

“你會修嗎?小心被電到!”何蔓咬了口香蕉。

謝宇特爺們兒地回答:“開玩笑,小事一樁,手電筒靠近一點兒。”

就在這時,謝宇突然“啊”的一聲大叫起來,接著渾身顫抖,臉部出現扭曲痛苦的神情。

自己以為謝宇觸電了,在一旁嚇得魂飛魄散,不停地尖叫:“宇!你怎樣了!你還好吧!”

謝宇“咣當”一聲倒在了地上。畫麵中的何蔓當場就嚇哭了,連忙跑過去,剛要伸手觸碰謝宇的時候,還是理智地停下了,轉身拿起自己掉在地上的香蕉,輕輕地戳了戳謝宇的肋骨。

謝宇的“屍體”忽然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何蔓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氣得把手上的香蕉直接甩到了謝宇的臉上:“你這個王八蛋!”

“你幹嗎拿香蕉戳我啊?”

“我怕觸電啊,這樣咱們就都完蛋了,我還怎麽救你!”

“你知不知道香蕉是水果,水果也是導體,照樣導電啊!”

“啊?”何蔓傻傻地看向鏡頭。

電腦前的何蔓看到這裏實在忍不住,趴在桌上笑出了聲。

這就是我想象中應該會有的婚後生活啊!那麽快樂……何蔓笑得開懷,表情瞬間又黯然下來。

可是後來呢?

她關掉這段視頻,繼續瀏覽著影片檔案,一個熟悉的名字跳入何蔓的眼中“小環25歲生日”。

路小環。

她最好的閨密,高中同學,大學還同校,十幾年的感情,比家人還親密。後來,何蔓熱戀、結婚,小環也和新男友甜甜蜜蜜,兩人不再像以前一樣總是黏在一起,但是感情絲毫沒有被衝淡,依舊可以為對方兩肋插刀。

這時何蔓才意識到這個嚴重的問題,自己出了這麽大的事,為什麽小環到現在都沒出現?從醫院醒來到現在,何蔓都沒見到小環,也沒接到小環的電話。她剛開始躺在醫院裏,聽到何琪說起自己離婚的事情,原本覺得莫名其妙,第一時間就想給路小環打電話,轉念一想她被單位外派到英國了才作罷。

其實,外派公出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是何蔓躺在床上昏了頭。

那麽到底是怎麽回事?何蔓連忙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裏麵找到路小環的電話,直接撥了過去。

沒有人接。

她正要發短信問問小環的近況,並跟她講述自己現在的情況,約她出來見一麵,這時小環的短信先鑽進了手機。

“請問有事嗎?”

傻子都能看出來,自己跟小環之間也結了仇,而且還不是小仇。

她連忙在手機裏麵打了好長一段話,從自己車禍到失憶,到現在的心情和謝宇的狀況……打到最後,發現自己根本說不清。

於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重新打了一行字發出去。

“我想見你。”

2

華燈初上。何蔓坐在咖啡廳裏等待路小環的到來。侍應生把一塊輕奶酪蛋糕端到她的座位上。何蔓說了聲謝謝,轉頭繼續看桌上的電腦。

路小環生日的視頻。

畫麵開始,出現一個男人的翹臀。何蔓愣了一下。

隨著鏡頭開始移動,她意識到這是一個平麵攝影棚,攝影師正在調燈光;緊接著身上圍著一條大毛巾的小環出現在畫麵中,眼睛一邊盯著男攝影師的翹屁股,一邊轉頭用色色的表情壓低聲音對著鏡頭說話。

“蔓,快!快拍他的翹屁股!”小環的聲音高興得都顫抖了。何蔓一聽到影片裏小環的聲音,感覺好像整個時光都倒流了。

高中剛入學的時候,何蔓並沒有那麽外向。她父母早逝,和親姐姐一同在叔叔家長大。雖然是自家親戚,可畢竟寄人籬下,即使嬸嬸從沒讓姐妹倆為難,但她們還是自然地學會了看大人的臉色。

隻能表現得很乖,不添麻煩。何蔓習慣了壓抑自己的情緒,在班級裏也是個埋頭好好學習、與人為善到有些軟弱可欺的形象。

直到遇見路小環。

即使在同一個班裏,她們其實也並不熟悉。何蔓的精力大多放在學業上,跟同學們交往不深。她需要早日自立起來,不再給家中親戚和姐姐增添負擔,所以每次考試的成績她都很看重。

可高一的期末考試偏偏考砸了。

同學們都沉浸在馬上要放假的氛圍中,下課鈴一響就紛紛背起書包衝出教室。隻有她還坐在原地,愣愣地看著窗外。

“你怎麽啦?”一個女孩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充滿活力。

她轉過頭,看到班長路小環。

“沒什麽,”她笑了,“假期愉快!”

路小環劈手奪下她忙著要塞進書包的考卷,瞟了一眼,笑了:“是因為成績吧?這次你居然沒考進前五名,我也覺得很驚訝。”

關你什麽事。何蔓還是笑:“知道了,謝謝你。”

她背起書包正要走,忽然又被路小環攔了下來:“你這樣會得病的,難過也要笑,多痛苦啊。你要學會發泄情緒。”

這個女生怎麽這麽煩。

何蔓皺了皺眉頭。

“對對對,就是這樣,你煩我就要表現出來,不開心也一樣。”

何蔓愣住了,竟然有人能看穿她偽裝的“一切都好”的表象。

“那我要怎麽發泄情緒?”她疑惑地問。

“就是……你現在想要做什麽就去做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就這樣。”

“那我現在想吃冰激淩。”何蔓認真地說。

“那我們就去吃冰激淩!”

後來何蔓才知道,那天路小環正好是“大姨媽”第一天,吃完冰激淩當晚就疼得死去活來。

但是當何蔓問起的時候,路小環隻是滿不在乎地說,人生這麽無聊,大家難得會有想要做什麽的衝動,我吃冰激淩又不會死,怎麽可能去掃你的興!

何蔓怎麽可能錯過這個朋友,一個才上高中一年級就會對她說人生這麽無聊的、看見帥哥就衝上去要電話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路小環。

影片畫麵外傳來何蔓自己的聲音,把她的思緒全都拉了回來。

何蔓的畫外音也超級興奮:“你看你看你又露出這副色鬼相!還不快把你的毛巾扯下來,過去泡他!”

兩人嬉鬧著,小環露出色色的表情,接著開始對著鏡頭搔首弄姿。

“蔓!我今天漂亮嗎?性感嗎?”

何蔓興奮地回應道:“正死了。”

這時鏡頭掉轉過來,轉為自拍。何蔓出現在畫麵中,對鏡頭說話:“各位觀眾,今天我有一個重要的任務,由於小環小姐已經不小了,青春已逝……”

何蔓還沒說完,小環的臉也擠進畫麵,一邊對鏡頭比V的手勢,一邊大叫:“二十五、才二十五……”

何蔓笑著把小環推出畫麵:“瘋婆子,走開啦!”

她轉過頭繼續對鏡頭說話:“沒錯,為了慶祝小環二十五歲的生日,我們決定要為我們青春的肉體,留下美麗的證據!就是要……拍裸照!”

鏡頭再度移向旁邊圍著一條毛巾的小環,小環“嘩”的一聲,像蚌殼精一樣,把原本圍住身體的毛巾迅速打開又合上。

何蔓哈哈大笑:“哇!巨峰葡萄!”

緊接著,屏幕產生劇烈的晃動,小環搶了何蔓手上的V8,開始拍何蔓。

何蔓身上一樣,也隻圍著一條毛巾。小環一邊拍一邊對何蔓鬼叫:“Come on, baby!Show some guts!(拿出點兒勇氣來)”

何蔓轉身背對鏡頭拉開毛巾,性感地扭動軀體,畫麵定格,影片到此結束。

就在這時,咖啡館的門被推開,一個身形瘦高的幹練女人走了進來。

3

路小環一身香奈兒套裝,腳踩一雙Jimmy Choo的高跟鞋,頭發盤得一絲不苟,妝容精致得無懈可擊。

何蔓啞然,連一句招呼都打不出來。自打她醒過來後,無論是見到何琪還是謝宇,都沒體會到太大的變化,然而路小環是真真正正震驚到了她。直到她結婚前,小環依舊是旅遊雜誌社的編輯,薪水不多,但這份工作好在可以到全世界各地出差,而這恰恰是小環最喜歡做的事情。不像何蔓一出行就挑剔酒店,路小環可以背包走天下,睡青年旅社,擠綠皮火車,用雙腳丈量全世界。何蔓對於奢侈品的向往和喜愛一直令路小環嗤之以鼻,她熱愛小眾,熱愛旅途。

無論如何,現在路小環腳上的這雙名牌高跟鞋是沒法兒爬山的。

好像一切都變了。

不過何蔓還是很激動,她立刻站了起來,小環卻徑直走過來坐下了。

“Hi!好久不見!”

何蔓剛要說話,服務員就把她點的咖啡送了過來。看了看何蔓點的咖啡,小環抬頭對服務員說:“我也要一杯一樣的。”

何蔓心中一喜,把咖啡推了過去:“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喝黑咖啡,也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到,所以就沒給你點,要不你就先喝我的?”

“不用,不用。”小環客套起來。

何蔓有些失落地看著她,心頭有千言萬語想說,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

小環也打量著何蔓,兩個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小環臉上的表情有些鬆動,主動問起:“到底什麽事?”

何蔓硬著頭皮說道:“不管我說什麽,你都會相信我嗎?”

小環愣了愣,輕輕一笑,看向窗外:“不一定。”

“小環……”

“反正你也不相信我,彼此彼此。所以我也不能保證。”

到底怎麽了?

何蔓不再賣關子,一咬牙,直奔重點:“我前陣子出車禍昏迷了一個月,醒過來之後便失掉了五年的記憶,醫生說我這是暫時性失憶。”

果不其然,路小環笑出了聲,臉上寫了幾個大字,你拿我當傻子?

路小環雖然熱情奔放,但實際上是一個很注重“眼見為實”的人。何蔓了解她這一點,也早有準備,從包裏掏出了醫院給她開的一堆診斷書和化驗報告。小環沒想到她這麽認真,接過去認真看了起來。

“暫時性失憶?”小環滿臉疑惑。

“是不是感覺很荒謬?”何蔓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不再介意對麵小環懷疑的目光,看向窗外,慢慢地把自從她車禍醒來到今天發生的所有事都告訴了小環。

小環隻是靜靜聽著,若有所思。

“我完全忘記了我跟謝宇結婚五年來發生的事,連我們是為什麽離婚也想不起來。醫生說有可能是我潛意識中,很想忘記這五年發生過的事,所以大腦才會把那些記憶刪掉。但我真的好想知道我跟謝宇到底是為了什麽離婚,我從前又是一個怎樣的人。謝宇一直不肯直接告訴我,我想也是有他的原因,我想這個世界上,可能隻有你才會知道一切,但我沒想到……我好像和你也鬧翻了?”

小環的黑咖啡也上來了,她攪動著勺子,好像內心掙紮了很久,才終於歎了口氣,輕聲說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感謝你出車禍?不然……我想我們可能永遠都不會再見麵了吧?你知道嗎?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聯絡了。”

雖然從小環這兒確認了自己的猜想,但何蔓還是很難接受這個事實,她像是在問,也像是在自言自語:“鬧翻?怎麽可能。”

她們從中學開始就是好友,不是沒吵過架,可天大的矛盾,隻要說開了就好了,從來不會鬧得這麽嚴重。

聽何蔓這麽一說,小環也難過起來:“我們之間,也是跟你和謝宇的事有關係。”她露出一個苦笑,直視著何蔓的眼睛,“告訴我?你想知道什麽?”

眼前的何蔓,就像大學剛畢業的時候,一臉的天真。小環有那麽一瞬間,甚至以為自己穿越到了五年前,兩個人無憂無慮地在一個充滿陽光的下午,喝著咖啡,聊著男人。

這樣想著,連小環自己都覺得這一身套裝真的很別扭。

4

“你跟謝宇剛結婚的三年,過得很開心。你們就像是連體嬰,連一秒都舍不得離開對方。朋友們都超羨慕的,我埋怨了你好久,覺得你重色輕友。”

像是想起了那時候的何蔓,小環自進門起第一次笑了起來。

“要說那三年,你們之間有什麽問題,恐怕還是出在謝宇身上。他本來比你年長,職位也比你高,晚上經常要去跟客戶應酬,至於客戶喜歡去的地方嘛,大多都是些……那種場合,你懂的呀。謝宇人長得帥又會玩兒,自然很多女生黏著他。本來這些情況你也都知道,你為此吃飛醋、吵架的情況也有,但還是相互信任,吵吵就算了,都沒什麽的。”

小環喝了口咖啡,繼續說道:“自從兩年前你挽救了一個項目,成功踢走一直壓著你的那個虎姑婆之後,整個情況就變了。你在公司居然比謝宇的職位還高。當然一開始兩個人還是好好的,我們大家聚會的時候調侃說,以後謝宇要靠何蔓養活了。謝宇聽了會一直笑,你呢,居然就會把自家男人護在背後,擺出一副母老虎的樣子,說這叫‘舐犢情深’……但是慢慢地,矛盾還是一點點現了。”

當時,何蔓的工作壓力巨大,忽然從一個小主管升為核心部門的總監,工作內容、工作強度都有了很大轉變。何蔓年輕,喜怒形於色,資曆又淺,根本壓不住下麵浮動的人心。可她從小就不服輸,硬是要啃下這塊硬骨頭,除了業務能力變強以外,她整個人連性格都被自己硬生生給扭轉了。

一天隻有二十四小時,她恨不得十八個小時都泡在公司裏,那就代表,她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冷酷的何蔓。

久而久之,就回不來了,哪怕對生活中的人也一樣多疑和易怒,當朋友們,比如小環或者Danny,委婉地對她提出勸告時,她反而會變得更易怒,覺得所有人都在針對她。

本來應該對何蔓施以安撫的謝宇,工作也更加忙。兩人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晚上又住在一起,竟然會有連續一個星期碰不到麵的情況。

“那個時候,謝宇也很不收斂,對女生完全不避諱,好像故意要惹你生氣一樣,常常在外麵喝酒喝到天亮才回家。老實說,沒有一個女人能忍受這樣的老公。”

“我們這些外人,隻是知道一些你們吵架的原因,雖然也參與過勸架,但也不能說完全了解,”小環講起這些,不住歎息,“你說自己在公司加班到深夜,直到整棟大樓隻剩下你一個人,可回到家裏還是冷冰冰,謝宇不知道到什麽地方鬼混了,電話也不接,接起來就能聽見旁邊吵得要死的音樂和女孩子講話的聲音。謝宇呢,覺得你自從升職之後就開始各種瞧不起人,不尊重他的工作,疑神疑鬼。每次他試圖說服你,讓你信任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你就會諷刺他一天到晚做這種不正經的工作,怪不得做了幾年還隻是個小經理。他要是勸你不要

為了一份工作讓自己變得麵目可憎,你就會立刻反過來指責他妒忌你……”

聽著小環訴說著自己過去這五年和謝宇的婚姻生活,何蔓覺得簡直就像是一部悲慘的電視肥皂劇,甚至比醫院裏何琪說出“你失憶了”這四個字的時候還荒謬離奇,難以置信。

她在腦海中努力想象著自己指著謝宇惡言相向的模樣,可再怎麽努力也拚湊不出那份惡形惡狀。

他們曾經是那麽相愛。

小環的話讓何蔓消化了很久。

水滴打在落地玻璃窗上,一開始隻是幾滴,忽然大雨傾盆。兩個人一齊在雨聲中沉默。

“那……那我跟你呢?是怎麽鬧翻的?”何蔓覺得自己的聲音格外艱澀。

小環講往事講出慣性了,發現這段往事好像也沒那麽難以啟齒了。

“是去年我到上海出差的時候,經過外灘一家酒吧,很巧地看到剛好也正在出差的謝宇。當時他已經喝得爛醉,完全走不動。我本來應該第一時間打給你的,可是估計你一聽說他又爛醉,絕對會炸鍋,所以我也不敢告訴你。謝宇已經不省人事了,我又不知道他的酒店在哪裏,隻好帶他到我房間過了一晚。第二天我們都不敢跟你說,怕你胡思亂想,但後來你還是通過翻謝宇的手機知道了,殺過來跟我大吵大鬧,說本來以為我們可以為彼此兩肋插刀,沒想到,最後是我在背後插了你一刀……總之,一塌糊塗。”

何蔓張張口,發現自己連一句“對不起”都說不出口。

說到這裏,小環拿起自己的手機,從相片檔案裏,找出一張照片。照片中,小環和一個很英俊的混血男子摟在一起,背景是馬德裏的街頭,兩人對著鏡頭開心地笑著,神態親昵,天生一對。

小環指著照片:“Randy,還記得嗎?”

何蔓點點頭:“你好不容易才泡到的啊,說認識了他才第一次想要結婚……”

“被你鬧分手了。”

何蔓啞然。

她說不出“對不起”,更講不出“請原諒我”這種話。發生的一切都浸滿了時間的重量,傷害一天天累積,變得厚重艱澀。謝宇也好,小環也好,都用了漫長的時間來恢複,哪裏是她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就能抵消的。

她內心沉重,想哭卻哭不出來。這一切都是她做的,她知道,卻不記得,所以完全無法感同身受。

即使再真誠的歉意,裏麵也夾雜著一絲無辜。

何蔓輕聲開口:“小環,我沒法兒對你說對不起。好像在要挾你原諒我、重新跟我做朋友似的。我沒臉這樣講。”

她從錢包掏出一百塊錢壓在杯墊下麵:“我請客。”說完就拎起包匆匆要逃走。

小環立刻站起身攔住了她。

5

何蔓拉著路小環從酒吧裏出來的時候,小環的眼睛依然長在那個笑容幹淨的駐場歌手身上。

“別看了,那孩子頂多十九歲,你注意一下社會影響。”

路小環喝多了,嘴巴就跟不上大腦思維,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麽還擊何蔓,於是又鑽進了旁邊的7-11,拎了兩罐百威出來,硬塞一罐給何蔓。

“還喝?”

“喝!為什麽不喝。我明天下午就要坐飛機去日本出差,好幾個月以後才能回來。那時候,說不定你就已經什麽都想起來了,又變身刻薄鬼,我想不想再見你還難說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啪啪”兩聲拉開拉環,路小環朝何蔓舉了舉啤酒罐,就自己先仰頭灌了下去。何蔓頭有點兒暈,把鋁罐捏得劈啪作響,看著小環笑。

路小環沒提原不原諒的事情。

當時在咖啡館,她攔住狼狽的何蔓,硬是把她按回座位上。幾分鍾詭異的沉默之後,她忽然拆散了盤發,把外套一脫,長出一口氣。

“這地方好悶啊,衣服也是,胳膊都伸不開,煩死了。我們去喝酒好不好?”

何蔓愣了,眼前的路小環像是也一瞬間失憶了,穿越回了五年前。

剛剛氣氛那樣壓抑,她都沒哭,此刻看著這個眉宇間無比熟悉親切的朋友,卻突兀地哭出了聲。

“幹嗎呀你,好好的哭什麽,苦情戲上身了你?”小環詫異,連忙起身坐到何蔓這一邊,從桌上抽出兩張紙巾幫她擦眼淚。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哭……”何蔓抽抽噎噎地說不出話。

小環歎口氣,語氣悵然又放鬆:“你知不知道,在來的路上,我還在想見到你之後一定要對你很冷漠,話怎麽難聽就怎麽說,一定要報複回來。結果見到你可憐巴巴的那個樣子,就什麽都不想計較了。”

“小環……”

“你說你,這麽多年的感情了,怎麽會忽然擔心我要搶你男人?你神經病吧?你知道我多生氣嗎?其實大學裏我成績比你好,社團學生會的經驗也很多,但畢業了以後,你一直都比我混得好,可我對你表現出任何羨慕嫉妒恨了嗎?你做職場白領,我做背包小清新,井水不犯河水。我把你當一輩子的朋友,結果反倒是你先跳出來,說我的不是!”

“我……”

“你什麽你啊,別哭了,又沒死人,趕緊給我起來,陪老娘去喝酒!”

何蔓被小環像牽狗一樣牽出了門。

晚風微涼。

幽深狹窄的馬路兩旁,霓虹燈次第亮起,透過繁盛茂密的法國梧桐,遮遮掩掩地露出一點兒端倪。這個城市一直都是這樣,越晚越美麗。

何蔓和路小環並排坐在馬路邊,看著來來往往的城市動物,一罐啤酒喝得很慢。

“沒想到,我們也淪落到了在街邊看年輕姑娘露大腿的年紀了。”

何蔓笑:“她們也羨慕你穿香奈兒啊。話說你就這樣坐在路邊,衣服都糟蹋了,不心疼啊?”

“假的。”

“假的?都是假的?”

“鞋是真的,衣服是假的。大牌嘛,誰都想穿。可如果還沒晉升到買什麽都能不眨眼的經濟地位,那還是得有策略地穿。幾個真的幾個假的混搭,才最有信服力。”

“這話精辟啊,誰說的?”

路小環咯咯笑:“你啊。”

“看來我還是這麽睿智啊。”何蔓搖了搖啤酒罐,聽著**在罐子裏搖來蕩去的聲音。

“你還是會怪我吧,”何蔓說,“畢竟你那麽喜歡Randy。”

“我也就是那麽一說。我們要是真的情比金堅,怎麽可能你一鬧就分手。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就已經貌合神離了,他這種男人最需要新鮮感,否則也不會談了好幾年戀愛都不提結婚的事。Randy一直覺得,他最好的年紀裏隻有我一個女人,人生路徑過早地被確定,錯失了很多可能性,是我耽誤他了。”

“神經病啊,”何蔓一聽就火了,“我早就覺得這男的有點兒自戀,沒想到這麽過分。他是不是還想朝你要青春損失費啊!”

小環笑了,倒沒太難過的樣子:“是你成全了Randy,他一直想分手,但一直希望分手是因為我這邊的問題造成的,這樣他才沒責任。你說我和謝宇有一腿,我說沒有,他居然信你不信我。你說,這段感情還有什麽意思。”

何蔓歎氣,盯著樹影發呆。

“小環,那你說,我和謝宇之間,還有意思嗎?”

“想在一起就有意思,不想在一起就沒意思。愛情哪兒那麽複雜,說穿了就這麽兩句話。你愛他嗎?”

何蔓點頭。

“他還愛你嗎?”

“不知道。”

“問他啊。”

“不敢。”

“去問他。一晃半輩子都過去了,你看看你,眼睛一閉一睜,哇塞,五年就沒了耶!說不定再一眨眼就要進棺材了,還想拖到什麽時候再問啊?”

“你會不會說話!”何蔓用胳膊肘兒搗了小環一下,“我隻是覺得他很討厭我,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因為你跟我說的這些吧,我無理取鬧,你們都離開我了。”

“沒有啊,你把我氣跑了之後,你們還繼續在一起小半年時間呢。後來是你自己非要離婚,又不是謝宇提出來的。”

“真的?”何蔓訝異,“那這半年,我們倆怎麽了?”

“我哪兒知道!我恨不得這輩子都不要再看見你了。”

何蔓沉默了。

這時,小環像想起什麽似的,疑惑地問道:“你又去看盧醫生了嗎?”

“盧醫生?”

“你的心理醫生啊!他還是我介紹給你去看的呢,大概一年前開始的吧,你每一兩個星期都會去一次。我記得你脫發、失眠、滿臉爆痘,脾氣也特別暴躁,去他那邊看過一段時間後倒是有好轉。反正直到我們倆鬧翻,你還一直堅持看心理醫生。”

何蔓發現自己一點兒印象都沒有,而且她家裏也沒有任何自己看過心理醫生的痕跡。

小環懶洋洋地把手搭在何蔓的肩膀上:“我覺得哦,他可能會知道你跟謝宇後來發生的事,因為你會對心理醫生講很多話,說不定診所都有記錄,你可以去問問。”小環頓了頓,又補充道:“不,他肯定知道點兒什麽。”

“為什麽這麽肯定?”何蔓有點兒不解。

小環哈哈幹笑了兩聲:“直覺吧。”

她結束了這個話題,把半空的罐子與何蔓的啤酒罐碰了一下:“最後一點兒酒,我們喝完吧。”

“小環,謝謝你願意原諒我。”

“不是什麽原諒不原諒,”小環搖頭,“都過去那麽久的事情了,我再生氣、你再愧疚都改變不了什麽。隻不過就是今天看見你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還是很想跟你做朋友,一直做朋友。”

小環看著何蔓的眼睛:“所以,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