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懵懂的感情

1 命運被扭轉

時間之內,你、我也許早已容顏滄桑。各自於天之涯、海之角。

時間之外,你、我依舊眉目晶瑩,並肩坐於那落滿桃花瓣的教室台階上。

我和陳勁本來是兩條絕對不會有交集的平行線,可因為他選擇了我當同桌,我們的命運有了交叉。

雖然原因不同,但是陳勁和我都上課不聽講。不過他是好學生,隻能麵無表情地發呆,而我這個壞學生卻可以從發呆、睡覺、看小說中任意選擇。那個時候,我正沉迷在書籍的世界中無法自拔,所以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看小說。陳勁發呆之餘,偶爾也會用眼角的餘光掃我一眼,估計對我的孜孜不倦很困惑。後來我們熟悉一點時,他問我究竟在看什麽書,當他聽到《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薛剛反唐》《民間文學》等書的名目時,麵部表情很崩潰,因為他全都沒聽說過,實在有負“神童”的名號。當聽到《紅樓夢》時,他的麵色稍微正常了一點,不過緊接著又一臉不可思議地說:“‘少不看紅樓,老不讀三國’,你爸允許你看《紅樓夢》?”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愣愣地說:“我不知道,我爸爸不管我看書,反正書櫃裏有,我就看了。”

他想了一會兒,同我商量:“把你家的《紅樓夢》借給我看一下,我也借一套書給你。”

我把《紅樓夢》帶給了他,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一套四本,他拿了一套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詩經》給我。他很快就把《紅樓夢》看完了,撇撇嘴將書還給我,一副不過如此的表情。他又翻了一下《薛仁貴征東》,還沒看完就扔回給我。從此,都是我借他的書看,他對我的書全無興趣,我的閱讀品位在他的無意引導下從下裏巴人向陽春白雪轉換。

他借給我的《詩經》沒有白話注釋,我讀得很費勁,很多地方都讀不懂,可他從不肯解釋,隻告訴我,詩詞不需要每個字都理解,隻需記住它,某一天、某一個時刻、某個場景下,其意會自現。我不知道這話是他的父親告訴他的,還是他懶得解釋的借口。

因為讀得很辛苦無趣,所以我就不想看了,可陳勁在他無聊的神童生涯中,尋找到一個新的消遣嗜好,就是考我。他常常隨意說一句,要我對下一句;或者他誦一半,我背下一半。如果我對得出來,他的表情無所謂,一副理當如此的樣子;如果我對不出來,他卻會輕蔑地朝我搖頭。小孩子都有好勝心,何況是勝過一個神童,所以在他這種遊戲的激勵下,漸漸地我把整本《詩經》都背了下來。

剛開始,我隻是他無聊時的一個消遣,但我的倔強讓他漸漸地意識到,我並不像其他的同學和老師,對神童有先天崇拜情結。於是,我們倆開始有意無意地較量著。

上過早讀課的人大概都有過這樣的經曆,一篇要求背誦的課文,老師會給二十分鍾或者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要求背下來,時間到後會抽查。在預定的時間內,誰先背會,就可以先舉手,背誦給全班聽,時間越短、精確度越高,越是一種榮耀。

陳勁從來不屑於參加此類較量,因為他的記憶力的確驚人,語文課本上的課文,他全都能背,他曾半開玩笑、半炫耀地告訴我:“把初一的語文課本拿過來,我都可以背給你聽。”所以,老師要求我們背誦課文的時候,他真的很無聊,同學們都在嗚嗚地背書,他卻捧著課本發呆。

不過,有了我這個不聽老師話的同桌,他很快就擺脫了發呆的無聊。他把不知道從什麽書上複印的文章給我看,要求和我比賽,比賽誰在最短時間內背下這篇文章。

他找來的文章可比課本有意思得多,我既是貪看他的文章,也是好勝,就答應了。從此,早讀課上,我們倆就忙著較力。比賽結果簡直毫無疑問,常常我才吭哧吭哧看了幾段,他已經告訴我,可以背給我聽了。

我怎麽都想不通,他為什麽可以那麽快地看完一篇文章。想不通,就不恥下問。

陳勁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用他那獨有的不屑口吻解釋了一個成語:一目十行。

在老師口中,“一目十行”一直是貶義詞,被用來罵差生敷衍讀書的態度,可陳勁說“一目十行”出自《北齊書·河南康舒王孝瑜傳》,原文是“兼愛文學,讀書敏速,十行俱下”,並不是貶義詞,是個徹頭徹尾的褒義詞,這個詞傳遞的是一種快速的閱讀方法。

我一臉茫然,不知道他究竟什麽意思。他鄙視地看了我幾眼,對我不能一點就透的愚鈍很是不屑。當時正是課間十分鍾休息時間,他給我舉例子:“你現在不僅可以聽到我說話,還可以同時聽到教室前麵周小文在議論裙子、教室後麵張駿的笑聲、教室外麵男生的大叫聲。”

我傻傻點頭,隻要注意聽,還不隻這些聲音。

他說:“就如人的耳朵可以同時聽到四五個人的說話聲,並且都能聽明白他們講了什麽,眼睛也是這樣的,我們的眼睛是可以同時看幾行,並且同時記住幾行的內容。其實人的腦容量非常驚人,一個人腦不亞於一個宇宙。多個人同時說話,人的清醒意識覺得好像是同時,其實對大腦而言,它會自動分出先後,進行捕捉和處理。一目,是一種快速的含義,隻不過折射到時間上,快到可以忽略不計。經過有意識訓練的大腦,它的處理速度遠遠超出人的想象,所以,一目十行,對大腦而言是有先後的,隻不過對人的清醒意識而言,這個速度可以忽略到隻有一目。”

他舉手在我眼前彈了一下指,對我說:“隻這一下,在佛經上已經是六十個刹那,可對大腦而言,說不定已經被區分成上千個、上萬個時間段。我爸爸說,這世界上隻有兩個實體存在的無窮,第一是人腦,第二才是宇宙。隻要你相信它……”他指指我的腦袋,“用心地鍛煉它,它就能做到。”

我很震驚,不過令我這個傻大姐震驚的原因不是陳勁講述的內容,而是他打破了老師話語的神聖性,竟然敢完全反駁老師對一目十行的定義。

震驚完了,我暗暗記住了他的話。我在閱讀小說的時候,開始有意識地強迫自己一目掃兩行,從兩行到三行、從三行到四行……

這個過程很痛苦,但是在好勝心的誘導下,不管多痛苦,仍然強迫自己去逼迫自己的大腦運轉到極限。

不知不覺中,我的閱讀能力和記憶能力都飛速提高。我和陳勁的比賽,從一麵倒,變成了我偶爾會贏。陳勁每次被我刁難住時,表情就會十分豐富,故作鎮靜、滿不在乎、暗自運氣、皺眉思索、偷著瞪我……反正任何一種都比他平時的故作老成好玩。

五年級的第一學期,我過得很愉快,首先是趙老師已經不管我了,其次我初嚐著喜歡一個人的喜悅,再次陳勁真的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同桌。因為這些,我甚至開始覺得學校也不是那麽討厭。

五年級第一學期快要結束時,有一天的自習課,陳勁突然對我說:“我明天不來上課了。”

我以為他生病了,或者有什麽事情,趙老師又正坐在講台上批改作業,所以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他把我的作業本往他那邊抽了一下,示意我把腦袋湊過去。

他手裏拿著筆,在草稿紙上隨意寫著,好像在給我講題:“我媽很早就想讓我跳級,我爸一直沒同意。前幾天我媽終於說服了我爸讓我跳級。上周我已經去一中做過初中的試卷,初二的數學卷我考了滿分,不過英語考得不好,隻考了八十多一點,我爸爸和校長商量後,讓我下學期跟著初一開始讀,我媽讓我退學,利用這段時間把初一其他課程的書看一下。”

“你的意思是說你再不來上課了?”

“是啊,給你打聲招呼,趙老師還不知道,我媽明天會來學校直接和校長說。”

對人人欣羨的跳級,陳勁談論的語氣似乎並不快樂。畢竟他上學本來就早,現在再連跳兩級,比正常年齡入學的同學要小四歲。小孩子的四年,心理差距是非常大的。三十四歲的人也許不覺得三十歲的人和他很不一樣,可一個十四歲的初一學生卻一定會覺得十歲的小學三年級學生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神童”的稱謂在某種意義上是另一種意思的“另類”,也是被排斥在眾人之外的人。長大後,我偶爾會思考,陳勁當時的傲慢是不是和我的冷漠一樣,都隻是一個保護自己的麵具?

對於他的離開,我有一點留戀,卻並不強烈,畢竟陳勁和我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放學後,他背著書包,在講台上站了好一會兒,沉默地看著教室裏同學們的追逐打鬧,他的眉宇間不見傲慢,有的隻是超越年齡的深沉。

走的時候,他對我說再見,我隨意揮了揮手。

我趴在窗戶上,看到他背著書包,一個人慢吞吞地走過校園,邊走邊向周圍看,好似有很多不舍。周圍的男生都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走著,個子都比他高,越發顯得他矮小。

我一把拎起書包,飛快地跑下樓,追到他身邊:“我……我也回家,一起走。”

他眼睛亮了一亮,臉上卻依舊是一副什麽都不稀罕的傲慢表情。

我陪著他慢慢地走出學校,一直走到不得不分手的路口,他和我揮手:“再見了。”說完,就大步跑起來。

我衝著他的背影揮揮手,一搖一晃地繼續走著。

我們每個人都如一顆行星,起點是出生,終點是死亡,這是上天早已經給我們規定好的,可是,出生和死亡之間的運行軌跡卻取決於多種因素。我們在浩瀚的宇宙中運行,最先碰到的是父母這兩顆行星,繼而有老師、朋友、戀人、上司……

我們和其他行星相遇、碰撞,這些碰撞無可避免地會影響到我們運行的軌跡,有些影響是正麵的,有些影響是負麵的。比如,愛了不值得愛的人,遇到一個壞老師,碰到一個刻薄的上司,這些大概算很典型的負麵相遇。而遇到一個好老師,碰到一個欣賞自己的上司,交到困境中肯拉自己一把的朋友,風水學上把這類人常常說成貴人,其實貴人,就是很典型的正麵相遇。

陳勁就是我的人生路上,第一個對我產生了重大正麵影響的人,這段同桌的時間,他將我帶進了一個我以前從不知道的世界,雖然還隻是站在門口,可是因為他的指點,我已經無意識地踏上了一條路。

但是當時的我,並不懂得這些,他教授我的學習方法,他課間給我講述的故事,他考我的詩詞,他推薦我聽的樂曲,他敬仰的傑出人物,所有這些東西,在當時的我眼中隻是小孩子間的遊戲,不會比跳皮筋、丟沙包更有意義,可實際上,他帶給我的東西潛移默化地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陳勁的突然離去,在我們班產生了很大的轟動效應,那段時間,很多女生常趴在桌子上哭泣,真是一場集體失戀。

後來,不知道是哪個執著的女生打聽出了陳勁家的地址,全班女生都很興奮,開始攢錢,計劃每個人出五元錢,湊在一起買一件紀念品送給陳勁,我沒參加,我的家庭並不富裕,我的零花錢有限,它們有更重要的去處,比如買橘子水。

可問題是我雖不富裕,卻也絕對不窮,很多家境不好的女生都竭盡所能、傾囊捐助,我的行為在好多女生眼中顯得極其不可原諒。因為這事,我又一次成了我們班的特例,全班同學都知道我不喜歡陳勁。在我們班女生心中,這句話最準確的表達語氣應該是,你,竟然敢不喜歡陳勁?因為陳勁,我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孤立,全班女生幾乎都視我為仇。

當時我覺得她們都好討厭,現在想想,覺得這是多麽純潔樸素的感情,喜歡得絲毫沒有占有欲,甚至因為喜歡同一個人而更加親密,也隻有小學時代才能有這種喜歡。

陳勁走後沒多久,五年級第一學期結束了,女生們究竟買了一件什麽樣的禮物給陳勁,我不清楚,因為我在她們眼中沒有資格和她們一起喜歡陳勁,隻知道她們的確在寒假帶著禮物去了陳勁家,以至於第二學期的很長一段時間,她們談論的話題仍然是陳勁,陳勁的母親多麽漂亮,陳勁的父親多麽睿智,陳勁的家多麽高貴,陳勁是多麽優秀。

第二學期開始時,我這顆小行星碰到了另一顆對我產生重大影響的大行星。

趙老師因為身體原因,這學期不能代課,新來了一個師範中專剛畢業的高老師。也許因為是剛畢業的學生,她對工作有無限激情和創意,上課的時候會給我們講笑話和唱歌,如果有人走神,她甚至會扮可憐,對我們說:“我知道數學很枯燥沒意思,可是我在很努力地把它講得有意思,你們可以給我提意見,但是不許不聽講。”

高老師很喜歡笑,她從來不責罵任何學生,也從來不區別對待好學生、壞學生,甚至,我覺得她對壞學生更偏心,她對我們說話的時候,總是更溫柔、更耐心,好似生怕傷害到我們。

因為高老師,我不再抵觸做作業,可基礎太差,即使做,也慘不忍睹。但是,我發現每一次高老師都會把我的一道道試題仔細批改過,在旁邊詳細地寫上她對解答方法的點評,有很多我做錯了的題,她都會寫上表揚,稱讚我的思維方式很獨特,我第一次碰到錯題還被表揚的事情,吃驚之餘,不禁對高老師有了幾分莫名的感覺。

她每一節課都會提問我,如果我回答出來了,她就會熱烈地表揚我,如果我回答不出來,她總是微笑著說:“你仔細想一想,這道題目以你的能力是能回答出來的。”然後就讓我坐下。

在大人眼中,孩子們似乎不懂事,可我們的心超出想象的敏感,高老師點滴的好,我已經全部感受到。我就如同一株長在陰暗裏的向日葵,已經對陽光渴望了太長時間,正當我以為這個世界就是黑暗,我在所有大人眼中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人,不可能有任何一個大人給予我一點溫暖的關注時,高老師卻出現了,她用信任期待的目光看著我,而我卻在遲疑,遲疑著是否應該信任她的友善。遲疑中,我沒有向好的方向努力,反倒變本加厲地變壞,上她的課時,我故意看小說,故意不聽講,故意亂寫作業。她說東,我偏往西;她說西,我就向東,我想用自己滿身的刺逼出她“真實的麵目”。

我至今不明白當時的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隻能約略推測出我在努力證明我的世界沒有陽光,讓自己死心,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也許我隻是在用另外一種方式保護自己。

可高老師一直沒有被我逼出“真實的麵目”,她用一顆父母包容孩子的心包容著我一切傷敵更傷己的行為。

這中間發生了一件事情,徹底打消了我對她的懷疑。學校為了讓高老師盡快摸清楚我們班的情況,在趙老師手術後休養期間,特意安排了趙老師和她會麵,讓她了解一下每個學生的狀況。

我曆來後知後覺,聽到這個消息時,趙老師已經坐在了高老師的辦公室。當時的感覺就是一桶冰水澆到身上,一切正在心裏醞釀的小火苗都熄滅了。高老師的辦公室就在一樓,我鬼使神差地偷偷溜到辦公樓下,蹲在窗戶底下偷聽,我去的時候已經晚了,沒聽到趙老師究竟說了什麽,隻聽到高老師很客氣地對趙老師說:“……每個人都會犯錯,犯錯並不是不可原諒的事情,羅琦琦和張駿都是非常聰明的學生……”

後麵的話,我已經完全聽不到,我隻覺得頭頂的天在旋轉,腦袋轟隆隆地響。從我上學的那天起,沒有任何一個人說過我聰明,我是木訥和愚蠢的代名詞。我肯定是聽錯了,肯定!等我略微清醒的時候,急切地想再聽一遍時,卻已經聽到高老師送趙老師出去的聲音。於是,我就在一遍遍“我肯定聽錯了”的聲音中,像個喝醉酒的人一樣走回教室。

我的理智偷偷對自己說,也許我沒有聽錯,是真的,我不是一個笨蛋。可已經自卑了太久的心靈完全拒絕接受,仍然一遍遍對自己說,聽錯了,肯定聽錯了。

不過,不管究竟是聽錯,還是沒聽錯,我都決定要留住高老師眼睛裏的陽光。我太害怕讓她失望,怕她失望後會轉移開目光,所以,我上課再不看小說,開始認真聽講,下了課,每一道作業題我都會認真地思考和完成,即使不會做的,我也會在旁邊寫明我是如何去想,如何去思考的,我想讓她感受到我的努力,讓她給我點時間。

我的數學成績以一日千裏的速度上升,在五年級結束時,數學成績已經從不及格上升到了八九十分,張駿的情況和我類似,不過我們倆的語文都太差,總成績排名仍不好。

即使這樣的成績,已經讓父母高興得不得了,爸爸開完家長會後,興高采烈地和我說:“家長會結束後,高老師特意留下我,和我說‘你的女兒羅琦琦非常聰明’,對了,高老師還想選你去參加市裏的小學生數學競賽,你這個暑假也要去學校上課。”

那一刻,我才能肯定當時我沒有聽錯。

和我一同接受高老師輔導數學競賽的還有張駿。

那個暑假,是我童年時代最暢意快樂的日子,每天睜開眼睛,就會覺得心裏充滿陽光。

每天早上我去學校,和張駿一起聽高老師講課,雖然我們不交談,可我們坐得很近,一個側眸就能看見他的微笑。

高老師也不站在講台上,她隨意地坐在我們麵前,在草稿紙上邊寫邊講。累了時,我們三個會聊天,高老師會講一些她在北京讀書時的故事,我和張駿靜靜地傾聽。有些時候,張駿會講述他在全國各地旅遊的見聞,他很會說話,旅途見聞被他說得活色生香。他講述他在武漢吃全魚宴,說得我和高老師都咽口水,講述他在煙台生吃海鮮,把浸過酒的活蝦丟進嘴裏時,蝦還在嘴裏上下跳騰,滋味妙不可言,聽得我和高老師咧著嘴搖頭。

張駿在老師麵前從來沒有做學生的自覺,他說得高興時,會跳坐在桌子上,連比帶畫,神采飛揚,而我和高老師則坐在凳子上,仰頭看著他,聽他講話。

夏日的明媚陽光從窗戶照到他身上,映得他整個人熠熠生輝,我的心裏也是光華璀璨,我第一次知道幸福和快樂可以非常簡單,隻需坐在那裏,安靜地凝視著他。

除了回答問題,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沉默,可我的沉默中洋溢著快樂,我喜歡聽他們說話。

補完課後,我和張駿結伴回家。

我們住在一條河的兩岸,說是河,其實不是真的河,是一條據說清朝時期就已經有的人工灌溉渠道,不過我們都習慣叫河。

為了能和他多走一段,我就說自己喜歡看水,常常和他沿著河堤,一塊兒走到橋邊,兩人在橋邊分手。

我辛苦地創造機會和他在一起,可真在一起時,我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會沉默,常常都是張駿一個人講話,我專注地傾聽,他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常常逗得我笑。

有時候,他也不講

話,我們就隻能沉默,我很怕他會覺得我無聊,怕他以後放學時不想和我一起走,所以一旦他沉默下來,我就又拚命地想話題,卻怎麽都不知道能講什麽,隻能問他:“你覺得今天早上的那道題有沒有更好的解題方法?”或者,“昨天的那道題我又發現了一個方法去做”。所以,我們兩個在學校頗有名氣的差生,竟如同最熱愛學習的好學生一樣,孜孜不倦地討論數學題。而我在很多年後,才反應過來問自己,究竟是沉默著更無聊,還是討論一道枯燥的數學題如何能多一種解法更無聊?

不過,也會有例外,河裏的水比較淺的時候,我們會下河去玩,我們倆彎著身子,在河水裏翻來翻去,尋找漂亮的小石頭。

累了時,兩個人並肩坐在大石頭上,腳泡在河水裏,一邊踢著水玩一邊休息。河水讓人放鬆,即使沉默,我也不再刻意找話,我們常常一句話都不說,就是曬著太陽,享受微風。

一起的時間過得總是分外快,我總會突然去抓他的手看表,發現已經是午飯時間,急匆匆地跳起來穿鞋:“我要回家了,再見。”

他懶洋洋地站起來,一邊穿鞋一邊說:“明天見。”

想到明天還能見,我們還能一起走路,一起玩水,我就覺得無限幸福,走路都像在飛。

每天早晨,我都是迫不及待地趕向學校,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和他一起學習,一起玩。

有一次,他躺在石塊上睡著了,我一個人坐在旁邊踢著水玩,偷偷看他的表,發現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可他一直沒醒,我猶豫了下,沒叫醒他,反而拿著自己的涼帽,替他擋去陽光,由著他睡。

我舉著涼帽,坐在他身邊,凝視著他睡覺的樣子,一隻手舉累了,就換另一隻手。我覺得我的心和夏日的陽光一樣明亮,和眼前的河水一般溫柔,隻要他在這裏,我就願意一直守著他。

他睡了很久後才醒來,半支著身子坐起來,我立即把涼帽扣回自己頭上,眼睛看向遠方。

他看著我,微笑著說:“你錯過吃飯時間了。”

我低下頭邊穿涼鞋邊說:“沒有關係。”好像很著急回家,其實,我是不敢看他。

我急匆匆地要走,他問我:“你回家晚了,你爸媽會罵你嗎?”

我老實地回答:“大概會說我幾句,不過我不在乎,他們有時候有點怕我,不敢說重話的。”

我的話有點匪夷所思,他卻好像能明白,沒什麽詫異表情,隻是笑笑。

我已經走了,突然想起,他似乎從不著急回家。我回頭,發現他仍坐在石頭上,忍不住跑回去,站在橋上問:“你不回家嗎?”

他抬起頭:“我們家沒有人,我回不回家無所謂。”

我愕然,不是說他上麵有四個姐姐,他是他父母好不容易得來的兒子,所以全家上下一起寶貝嗎?

“你不是有四個姐姐嗎?你爸媽呢?”

他笑著解釋:“我爸爸是做工程的,工程在哪裏,人就要在哪裏;我媽媽常年住在成都,幫我大姐帶孩子;二姐在深圳工作;三姐住電視台的單位宿舍,正忙著談戀愛;四姐剛考上大學,去上海讀書了,家裏現在隻有我。”

“那誰給你做飯吃?”

“有一個老家來的阿姨照顧我,不過她從不管我。”

我立在橋頭,沉默地站著。

他仰頭看了我一會兒,溫和地說:“回家去吧,你爸媽該著急了。”說完,站起來,準備離開。

我問:“你去哪裏?”

他攀著欄杆翻上橋:“去找朋友玩。”

我心裏很舍不得他走,很想說,我們一起去玩,可我嘴上說不出來,隻能一步步地走回家。

暑假裏不補課的時候,我會去李哥的遊戲機房看小說。

一個跑車的朋友從新疆帶了一株葡萄藤給他,小波把它種在牆角,又用鐵絲和竹竿搭了架子,現如今藤架上已經一片碧綠,我喜歡坐在那裏看書。

李哥在忙新的生意,把整個店都交給小波和烏賊打理。有人買東西時,小波就出去看一下;沒有人時,小波就一邊打台球,一邊和蜷在葡萄藤架下的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隔三岔五地會有人來賭球,有時候小賭,有時候大賭,大賭的時候,李哥常常會清院子,鎖住院門,派人守在店裏麵,不許別人進來。有一次清場子的時候,我正好在,小波沒趕我走,李哥和烏賊也就都不管我,由著我自由進出。我在一旁看多了,漸漸看出了幾分門道,來賭球的有身上文著刺青、滿嘴髒話的人,可也有穿著精致、客氣禮貌的人,三教九流這個詞語用在這裏應該挺貼切。

小賭的時候,我偶爾也會下注,小波同學很爭氣,從沒有讓我輸過錢,靠著他,我那微薄的零花錢在買了橘子汁後,還能買一些我喜歡的書和從附近的租書店租書看。有了租書店,我開始能全套地看古龍,最喜歡《歡樂英雄》,看了一遍又一遍,隻因為那裏麵沒有孤獨。

看書看累了,如果沒有人,小波就教我打台球,一個姿勢一個姿勢地糾正。我的小腦不發達,體育課的成績一向不好,但是對這種半靜態的智力體育卻有點天賦,很快就打得有模有樣。

有時候,李哥和烏賊都在,我們四個就坐在葡萄架下打雙扣。剛開始李哥和烏賊都嫌我小不點,不願意和我一家,就小波老好人,不計較輸贏,肯和我一家,帶我玩。

輸了的人,需要在臉上貼上白紙條,我們倆常常輸得一張臉上,紙條都貼不下。

等規則都掌握熟了時,我打牌漸有大將風度,用李哥的話說,沉得住氣;用烏賊的話說,夠陰毒。小波打牌本就很有一套,再加上我的配合,我們倆常常打得李哥和烏賊滿地找牙。他們想把我和小波拆開,我不幹,以前瞧不起我,如今我才不要和你們一家!

李哥和烏賊都笑我記仇,我齜牙咧嘴地說:“不記仇的人也不懂得記恩。”管他們怎麽取笑,反正我隻和小波一家。

有時候,我們四個竟然玩官兵捉賊,我最喜歡做打手,拿著鐵尺子逮誰打誰,烏賊總是耍賴,我就追著他打,葡萄架下,我們常鬧成一團。

我一改之前的乖巧沉默,開始愛笑愛鬧、張牙舞爪。烏賊總和小波抱怨,以為領養了隻貓,不料是隻小豹子。小波笑嘲:“誰叫你愛招惹她?”

打牌的時候,李哥他們喝啤酒,給我的飲料是健力寶,那時候什麽可口可樂、百事、芬達、娃哈哈都還沒有出現,這種冒著泡泡的橘子味碳酸水是我心中最有檔次的飲料。

後來,每當我回想起這個暑假時,總會不自禁地想起“悠長假期”四個字。我知道自己的假期和日劇《悠長假期》絲毫不搭邊,可我在隔著歲月的悠悠長河想起這個假期時,眼前總會有明媚燦爛的陽光,波光粼粼的河水,翠綠的葡萄葉,愉快的笑聲,嘴裏清甜的橘子香,幾個好朋友,還有一個我喜歡的男生。

2 外公的去世

時光是刹那的、短暫的,

所以,那些愛與溫暖,總是分外匆匆,

未及珍惜,轉眼已逝。

時光又是永恒的、漫長的,

所以,那些愛與溫暖,總是永刻心底,

一生一世,無法忘記。

不知道從哪裏開始流行起來的,等我知道的時候,班級裏不管男生女生都已經在滑旱冰。一到課外活動時間,教學樓前的水泥地上都是滑旱冰的同學。那個年代的旱冰鞋很簡陋,就是四個軲轆上麵幾塊鐵片,再加上軟皮革和帶子。鐵片可以伸縮調節大小,不用脫掉鞋子,直接把旱冰鞋固定在自己的鞋子外麵就可以滑了。

班級裏有旱冰鞋的同學不多,所以大家都圍著這幾個同學,排著隊輪流借著玩。這些時髦玩意,張駿曆來不落人後,在別的男生還穿著旱冰鞋,顫顫巍巍地走路時,他已經能倒著滑了。他一下子變成最受女生歡迎的男生,因為女孩子既要借他的旱冰鞋,又要他教她們滑。

我遠遠地看著他們在水泥地上翩然起舞,心底深處有渴望,卻表現出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我不想為了一雙旱冰鞋討好任何人,即使那個人是張駿,或者尤其那個人是張駿。

媽媽接到一封電報後,突然說要回老家,囑咐我和妹妹聽爸爸的話,我問她可不可以帶我一塊兒回去,她說我要讀書,不能曠課。我晚上熬夜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告訴外公我一切都很好,有一個高老師對我很好,誇獎我聰明,同學都很喜歡我,我有很多朋友,我已經讀了很多書,我會很快就長大,等長大了,我就去看他,陪他去釣魚……

第二天,媽媽就匆匆走了。我期盼著她回來,想象著我的外公會給我帶什麽東西,也許是一雙旱冰鞋,我會滑得很好很好,讓張駿大吃一驚。

一個多星期後,媽媽憔悴地歸來,整個人瘦了一圈。我纏著她問:“外公看到我的信了嗎?他給我帶禮物了嗎?他說什麽……”

爸爸把我拽到了一邊,告訴我:“你外公得了食道癌,已經去世了,你媽媽很傷心,不要再纏著她提外公。”我木然地看著爸爸,爸爸給了我五塊錢,說,“你自己出去玩吧,肚子餓了就去買東西吃。”

我捏著錢走出了家門,空落落的天地間,我不知道能去哪裏。外公去世了?去世了就是這個人從世界上消失了?我以後再也見不著他了。我渴望著長大,因為長大後可以回到他身邊,現在我該怎麽辦?我長大後該做什麽?我能去哪裏?

小波正在遊戲機房門口掃地,看到我,笑著問:“你怎麽了?怎麽眼神都是直的?”

我說:“我請你去吃羊肉串。”

他愣了一下,我和他都是小氣鬼,很少亂花錢,幾乎從不吃零食,我是為了看書,他卻似乎有存錢的癖好,今天我竟然轉了性,大方起來。他把掃帚立到牆角,歡呼:“好啊!”

我們走到街角的羊肉串攤前,我把五塊錢遞給烤羊肉串的人,說:“二十串羊肉串,十串辣椒少,十串要放很多辣椒。”

“再放點辣椒,再放點辣椒……”在我的再放再放聲中,我的羊肉串幾乎成了烤辣椒串。

我們拿著羊肉串邊走邊吃,一入口,我就被辣得整個嘴巴都在打戰,我卻一口一口地全部吃了下去。小波拿著自己的羊肉串,沉默地看著我。

羊肉串吃完,我一邊擦眼淚,一邊說:“真辣呀!”

眼淚卻怎麽擦也擦不幹淨,就如決堤的河水一般,全部流了出來,並且越流越大,我覺得十分尷尬,拔腳就要跑掉,小波卻抓住了我的胳膊,帶著我從後麵的院門進入院子。

我站在葡萄架下,麵朝著牆,眼淚嘩啦嘩啦地往下掉,他坐在台球桌上,沉默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應該很久,因為中間烏賊進來過一次,被小波趕出去了,還有幾個人想賭球,也被小波回絕了。

等眼淚掉完了,我用袖子擦擦臉,轉過了身子,小波問:“肚子餓了嗎?我請你去吃牛肉麵。”

我點點頭,兩個人去吃牛肉麵。在牛肉麵館,我埋著頭告訴他:“我外公去世了。”

他沉默著,我又說:“爸爸媽媽以為我年紀小,不記得了,其實我都記得,所有和外公有關的事情,我都記得,因為我每天都會想他。”我的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轉,我不敢再說,開始用力吃麵。

吃完麵,小波帶我去小賣部,說:“我想買些零食回去吃,你覺得什麽好吃?”

我沒有絲毫猶豫地指向了巧克力,說:“酒心的更好吃。”

“有酒心巧克力嗎?稱半斤。”

小波稱了半斤酒心巧克力,自己吃了一顆,也請我吃。我剝了一顆,放進嘴裏,心裏依舊是苦澀的,嘴裏卻滿是香甜。

晚上回家後,媽媽把一套手抄的《倚天屠龍記》交給我:“這是你外公抄錄的書,本來外公給你留了幾萬塊錢……”媽媽輕歎口氣,“媽媽隻把這個給你帶來了,你好好保存。”

媽媽的憔悴與疲憊壓得她整個人顯得又黑又瘦,她不知道我的悲傷,我卻能理解她的悲傷,我輕聲說:“你早點睡覺。”

媽媽摸了摸我的頭,出了屋子。

我翻開了《倚天屠龍記》開始看,雖然已經看過《書劍恩仇錄》的書,《射雕英雄傳》的電視劇,可金庸的名字對我而言,仍很陌生,《神雕俠侶》我也沒看過,所以看到郭襄騎著青驢浪跡天涯,雖覺得心有戚戚焉,卻稀裏糊塗,讀到第三章時,起首第一句話“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於也見到了白發……”

我突然心中大慟,字跡宛然,人卻已不在!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活生生地體會到了時間的殘酷無情。

我立即合上了書,再沒有往下看。上了大學後,才敢接著讀完《倚天屠龍記》,也才真正知道,一個我愛了多年的女子——郭襄,在這個故事中,竟然連配角都不是。

我仍然和以前一樣上學放學,可是眼睛裏麵看到的世界和以前總是有點不一樣了。我常常半夜裏驚醒,躲在被子裏哭泣,我瘋狂地懷念外公,想念他給我買的酒心巧克力,想念他身上淡淡的墨香,還有他溫和寵愛的目光。我無比清晰地知道,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會如他一般,對我無所保留地溺愛了。

我的同學們仍在無憂無慮,而我已懂得了失去。這世上,原來擁有時有多幸福,失去時就會有多痛苦。老天給你多少,就會拿走多少。

周末,我拿著瓊瑤的《雁兒在林梢》去遊戲機房看書,小波、烏賊和幾個兄弟正在遊戲機房前澆水泥。

我問他們做什麽,烏賊說是小波的主意,門前鋪上水泥,既容易打掃,又容易保持幹淨,到了夏天,搭個遮陽棚,就可以兼賣冷飲。

我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後,就跑到院子裏看書去了。一整本《雁兒在林梢》看完,我望著頭頂的葡萄發呆。小說裏的男人真的存在嗎?會有一個人這樣愛我嗎?想到張駿,我有喜悅、有惆悵,還有隱秘的幻想和期待。也許將來有一天,他會愛我,就如小說中的男主角愛女主角一般。

第二天再去遊戲機房時,門前的水泥地已經幹了。烏賊和小波正在滑旱冰,兩個人滑得都很好,我吃驚地瞪著他們。

有人來買遊戲幣,烏賊脫下旱冰鞋,叫我:“四眼熊貓,我要去看店,給你玩了。”

我看著眼前半舊的旱冰鞋,無限欣喜中有手足無措的感覺。小波坐到我旁邊,幫我調節著旱冰鞋的大小,說:“試一下。”

我如穿水晶鞋一般,小心翼翼地穿上旱冰鞋,感覺腳底下的軲轆直打滑,站都不敢站起來。小波伸手,我扶著他的手,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傳授著經驗:“先學習滑外八字,一腳用力蹬,另一腳借力往前滑,剛開始時,不好把握平衡,就雙腿微彎,盡量把重心放低,記得身子要前傾,這樣即使摔倒了,也有胳膊撐著,不會傷到頭……”

我在他的攙扶下,開始滑旱冰,奈何我這人真的是小腦極度白癡,完全掌握不了要領,常常摔跤。有時候,小波能扶住我,有時候,他不但扶不住我,還被我帶得摔倒。烏賊坐在門口大笑:“四眼熊貓怎麽這麽笨?我滑了三次就會滑了,她這個樣子要學到什麽時候?”

我瞪他,他卻依舊笑。小波安慰我:“慢慢來。”

我們就在烏賊的嘲笑聲中,一跤又一跤地摔著,我摔得胳膊都青了,小波被我拖累得也帶了傷。烏賊搖頭笑:“太可怕了!小波自己學的時候,沒摔兩次就學會了,現在教你這個大笨蛋比自己學的時候還摔得多,打死我也不去教女孩子學滑旱冰。”

滑了一個多小時,我連自己站都還膽怯。烏賊齜著牙,不停地打擊我、羞辱我:“太笨了,李哥還說你聰明,聰明個屁!”

我不吭聲,脫下旱冰鞋,默默坐到院子中去看書,眼睛盯著書,腦海中卻浮現著張駿牽著女生翩然而滑的樣子。

小波進來看我,問:“生烏賊的氣了?”烏賊站在門口,看著我。

我哼了一聲,不屑地撇撇嘴:“我能背下整首《春江花月夜》,他可以嗎?”

烏賊“操”的一聲,衝我揮了下拳頭,轉身進屋子裏去了,小波笑,問我:“你還有勇氣滑嗎?”

我也笑:“為什麽沒有?愛因斯坦做到第三個板凳,才勉強能看,別人學三次就會了,我大不了學十次、百次唄!”

“好,我明天繼續教你。”

“不用你教。”

小波困惑不解,我說:“你能告訴我的已經都告訴我了,下麵靠的是我自己練習。”

小波默默地看了會我,笑著說:“那也好,旱冰鞋就放在院子裏,你想滑的時候,自己拿。”

從此後,遊戲機房前就多了一道風景。每天中午,我一吃過午飯就會跑去練習,晚上也會練習,周末也會練習。我總是記得小波的傳授,摔跤可以,但是不要摔到頭。每次摔倒時,都記得用手保護自己,因為經常用手撐地麵,感覺自己的胳膊都摔斷了。

我不記得到底摔了多少跤,隻記得那段時間,我走路的時候,都是打著擺的,手掌上都是傷,有一次摔下去時,大拇指窩著了,很長時間,都伸不直,可我依舊照練不誤。

我的堅韌與執著,讓烏賊大為吃驚,看我摔得太慘,他還特意和小波說,讓小波勸勸我。其實,並不是我多喜歡滑旱冰,隻是因為我腦海中有一幅畫麵,在畫中,張駿牽著我的手翩然滑翔。

在與旱冰鞋的辛苦搏鬥中,外公去世的悲痛漸漸沉澱到心底,肉體上的勞累讓我一上床就睡得死沉,再沒有半夜醒來哭泣過。

幾個月過去後,礙於天資所限,我滑得還是稱不上風度翩翩,不過也有模有樣了。正當我決定開始要學習倒滑時,正當我決定揀一個合適的時機,在學校裏顯擺一把時,突然發現,同學們都不滑旱冰了。它就如一陣風,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我這個反應總是比別人慢很多拍的人,在別人已經玩得熱火朝天時,我才留意到,而等我學會時,大家已經不愛玩了。

我原本一腔熱血,卻無處可灑,茫然若失地拋棄了旱冰鞋,向小波學習倒滑的事情自然也不了了之。

3 還未戀愛,就已失戀

我可以鎖住日記本,卻鎖不住我的心。

我可以鎖住我的心,卻鎖不住愛和憂傷。

我可以鎖住愛和憂傷,卻鎖不住追隨你的目光。

多年後,我可以,雲淡風輕,微笑著與你握手,再輕輕道別。而那個,那個未及出口的字,你永不會知道,它被深鎖於滔滔而逝的時光河底。

我在租書店老板的推薦下,從瓊瑤開始,一頭紮進了言情小說的

世界。那個時期的台灣言情小說,描寫女主角時,不流行講此人有多麽美貌,喜歡形容此人多麽有氣質,多麽與眾不同。我知道自己的長相並不出眾,所以我常常思考什麽是氣質,偷偷地在心裏渴望著擁有氣質,能像言情小說中的女主角一般,相貌平凡、家世平凡,卻靠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氣質讓男主角對我留意。可“氣質”二字實在太抽象了,觀察周圍所有受男生歡迎的女生,我覺得她們打扮長相也許各有不同,但有一點很相同,就是她們真的都長得挺好看。沒看到哪個女生長得特普通,隻因為她有漫畫少女般的笑容就讓男生都喜歡上。

正當我對“氣質”二字百思不解時,老天把答案和打擊一同送到了我麵前。

我想我一直是自卑的,可是,高老師的出現,讓我的世界突然被投射進陽光;張駿的友好,讓我不自禁地渴望著更多,甚至一廂情願地幻想著命運的安排。為什麽隻有他和我被高老師看中?為什麽隻有他和我在一起上補習課?為什麽他會幫我撿石頭?為什麽他今天和我說話了?為什麽他不問他的同桌借橡皮,要來問我借?為什麽他今天走過我桌子旁時,回頭看了我一眼?為什麽……

在無數個為什麽中,所有的日常瑣事經過我左分析、右分析,沒有意義也被我分析出了意義,我總覺得這些都是一種跡象,都暗含著將來,似乎是命運在告訴著我什麽,我隱隱地渴望著心底的幻想變成真實。我喜歡用撲克牌算命,一遍遍算著我和張駿的命運,如果是好的,我就很開心;如果不好,我就重新洗牌,覺得肯定是剛才牌沒洗好,算得不準。

也許這無數多的為什麽的答案非常簡單,他走過我桌子旁回頭看了我一眼是因為我臉上濺了一滴墨水,他問我借橡皮是因為他同桌的橡皮不見了……可當年的我不會這麽想,所以,所有的一切都在我一相情願的幻想中,被我鍍上自己所期望的夢幻色彩。

正當我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小心地觀察、小心地企盼、小心地接近他時,一個轉學來的女生改變了一切。

當她隨著語文老師走進教室,站在講台上向大家落落大方地微笑時,我終於明白了言情小說中的“氣質”二字。老師說她叫關荷,真的人如其名,一朵荷花。後來,我走過很多城市,到過很多國家,見過很多美女,但是每次回想起美女時,小關荷總會第一個跳入我的腦海。

她穿著紫羅蘭色的大衣,頭上戴著一隻紫色蝴蝶塑料發卡,烏黑的直發順服地披在肩頭。她的五官並不比班裏漂亮女生更漂亮,可她身上有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感覺,令我注目。麵對陌生的班級,她既不害羞地躲藏,也不急於融入地討好,隻亭亭玉立於水中央。

在其後的日子裏,關荷展現出難以言喻的魅力,她學習優異,第一次考試就奪得了全班第一;她多才多藝,元旦的班級聯歡會上一曲自拉二胡自唱的《草原之夜》讓老師和同學們都驚為天人;她出的板報一舉扭轉了我們班常年輸給(2)班的慘象。

可她絲毫沒有其他女生的驕傲,她總是笑容親切、聲音溫柔,她對老師不卑不亢,對同學謙虛有禮,不管男生、女生、好學生、壞學生都為她的風采傾倒。

都說女生之間很難有友誼,我們班的女生也一再驗證著這句話,一會兒親密得形影不離,一會兒又在背後說對方的壞話,可是關荷成了一個例外,不但全班的男生喜歡她,就是全班的女生也都喜歡她,甚至如果一個女生說了關荷的壞話,其餘女生會集體和她絕交。漸漸地,即使以前最驕傲、最喜歡嫉妒的女生也開始討好關荷,而關荷對所有人的態度都一樣,她對所有人都很好,隻要需要她的幫助,她一定做到,可她對所有人又都很疏遠,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好朋友”。但是,正是她這種既親近又疏離的態度更是讓女生瘋狂,每個女生都爭著對關荷好,都想讓自己成為關荷的好朋友,甚至向別人吹噓關荷其實和她更要好,似乎能得到關荷青睞的人就會高人一等。

我目瞪口呆、匪夷所思地看著關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所向披靡地征服了我們六年級(1)班所有男男女女的心。平心而論,我也喜歡她,因為我相信以我們班那幫八卦女生的碎嘴,我的所有醜事都逃不過關荷的耳朵,可是她對我的態度一如她對其他同學,既不親近,也不排斥。有一次我把墨水滴到衣服上,她看見了,主動告訴我把米飯粒塗在墨水痕跡上輕輕揉搓,就會比較容易洗幹淨。

關荷真的是一個讓人非常舒服的女生,她有絢爛的光華,但是她的光華是溫和的,不會如神童一樣刺傷別人,而且她給人的感覺更真誠寬容,會讓你不知不覺中就喜歡上她,想親近她。我有時會非常無聊地想,如果陳勁還沒有跳級,不知道他們兩個“王”對“王”誰會勝出,還是彼此間冒出火花?

在這場席卷全班的“愛荷風潮”中,張駿未能幸免,我常常看見他和幾個哥們兒去找關荷,常常看見他主動幫關荷做值日,常常看見他和關荷有說有笑。在仔細打量完關荷之後,再審視自己,我悄無聲息地縮回了自己的殼子裏。

有一次,我們上完數學競賽的補習課時,他問我:“如果男生想追女生,該送她什麽?你們女生一般都喜歡什麽?”

我呆呆地看著他,胸膛裏的那顆心,痛得似乎就要凝結住,卻仍掙紮地跳著,怦怦、怦怦、怦怦……聲音越來越大,我的胸膛都似要被跳破,可他一點都聽不到,仍苦惱地抓著腦袋,問:“電視上的女生都喜歡花,你覺得送花如何?”

我低下頭,抱著書本,留下一句“我不知道”,便飛快地走向教室。

沒多久,我就聽聞張駿向關荷表白了,關荷有禮貌地拒絕了他。班級裏的女生說得有鼻子有眼,似乎當時她們就在跟前,目睹了一切的發生。關荷被描述得風姿飄然,高貴如天鵝,張駿則被說得不自量力,雖不至於如癩蛤蟆,可在眾位女生的口中,張駿的被拒絕簡直理所當然。

我沒有半絲高興,反倒滿心都是悲傷,哀憫他,也哀憫自己。那段時間,我常常一個人窩在遊戲機房的角落裏發呆,想著關荷的風華,就忍不住地鼻子發酸。如果她是荷塘中最美的那一株荷花,我就是長在荷塘邊泥地上的一棵小草,不管怎麽比,我都沒有一點可以比上她。

烏賊他們都太習慣於我的手不釋卷,如今我突然不看書,烏賊甚至有點不適應,他三番五次地問我:“四眼熊貓,你怎麽了?你是不是沒錢了?要不要哥哥支援你?”

我不理他,他如往常一樣毫無顧忌地開玩笑,可這次竟然瞎貓逮住了死耗子,正中我的痛處:“四眼熊貓在思春?四眼熊貓失戀了?”

我抓起書包,跑出遊戲機房,不過才半年,陽光仍然是燦爛的,可我以為才剛剛開始的悠長假期卻已經結束。

今夜,窗外細雨紛飛。在燈下輕輕翻開同學錄,以為永不會忘記的容顏,已經模糊。以為早已丟掉的那張字條,竟夾於書頁內。

今夜,窗外細雨紛飛,和那年我們揮手分別時,一模一樣,漫天雨絲唱的是一首,我們當年未曾聽懂的,匆匆,太匆匆。

全市有很多所小學,我們學校隻有五個參加數學競賽的名額,我和張駿就占了兩個,不少老師都頗有想法。高老師為了讓我和張駿能參賽,頂著很大的壓力,幾乎在用自己的職業前途做賭注,可她卻一再對我們說,盡力就好,競賽隻是一種學習的過程,隻要覺得自己有所獲得,得獎與否並不重要。

士為知己者死!

我不介意做差生,也完全不在乎什麽數學競賽,可是我非常、非常害怕會令高老師失望,更怕因為我的無能,讓別人傷害到高老師,所以我的心裏憋著一股勁,覺得隻有得獎了才能報答高老師的知遇之恩。

競賽前的一個月,每一天,我都要和一個我喜歡,卻不喜歡我的男生在一起學習,高老師還要求我們彼此探討,盡量放開思維。

就在不久前,這還是我心中最甜蜜的事情,可現在,無望的痛苦時時刻刻都啃噬著我的心,而我仍要咬著牙,努力地聽清楚他說的每一個字,告訴自己一定要得獎!

每一天,我都像發了瘋一樣做習題,我放棄了生活中其他的一切,每天清晨一睜開眼睛,就是競賽;每天晚上閉上眼睛時,仍是競賽。那段時間,我即使做夢也不得安穩,夢裏麵不是鋪天蓋地的數學習題,就是張駿和關荷,在夢裏他們總是說著笑著,而我卻如草芥一般不見身影。

一方麵我拚盡全力;而另一方麵我又對自己根本沒有信心,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否得獎,考試前連著三天我都夢到自己考砸了,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高老師和我。我常常從夢裏驚恐地嚇醒,對我而言,這場競賽完全不隻是一場考試。它含著我報恩的心思,還含著我向自己證明自己的較量,如果競賽不得獎就是一個世界末日。我的壓力大得外人難以想象。

有一天我覺得自己實在撐不住了,跑到了遊戲機房,烏賊在看店,小波麵色蒼白地在打遊戲,他正在備戰中考,顯然也不輕鬆。

烏賊嗬嗬地笑:“你們兩個倒是真像兄妹,說不來都不來,一來就都來了。”

我對烏賊說:“給我一瓶啤酒,我現在沒錢,先賒著。”

烏賊呆了一下,二話沒說地拿了瓶啤酒,撬開瓶蓋遞給了我,我接過來就咕咚咕咚連灌了幾大口,小波叫我過去:“陪我打盤遊戲。”

我拎著啤酒,走了過去。說是陪他打,實際就是他教我打,往常看著無趣的遊戲,今天卻變得有些意思,隨著手近乎發泄地激烈敲打著操作按鈕,每殺死一個怪物,看著鮮血在屏幕上四濺開,人似乎就輕鬆了一些,一場遊戲打完,緊繃著、似乎馬上就要碎的心輕鬆了一些,小波把我剩下的啤酒拿過去,一口氣灌了半瓶子後問我:“你怎麽了?”

我看著遊戲機屏幕上閃爍著的畫麵,將心底的恐懼說出:“我連著做噩夢,夢到我考試考砸了。”

“夢是反的。”

“真的?”

“騙你做什麽?夢都是反的,夢越壞,就表明現實越好!”

我將信將疑,可整個人突然之間又充滿了鬥誌,握了握拳頭,轉身就往外跑,烏賊在後麵叫:“你怎麽剛來又走了?啤酒不喝了?”

“不喝了,我回去做數學題。”

“別忘了還錢。”

競賽完的那天,我和張駿走出考場時,高老師沒有問考得如何,隻說請我們倆去吃飯,我很想拒絕,可發出邀請的是高老師,所以我不能不去,吃飯的時候,想到我竟然熬過來了,一直憋在胸口的一口氣一下就散了,腦袋沉重無比,突然就開始流鼻血。

張駿手忙腳亂地用餐巾紙疊了個紙卷給我,我竟然完全沒控製住自己,用力將他的手打開,動作太決絕、太激烈,不要說他,就是高老師都愣住了。我卻若無其事地半仰著頭,自己用餐巾紙疊了紙卷塞好鼻子。

競賽結束後,我疏遠了張駿,刻意回避著他。

張駿也不是傻子,當然感覺出來我不想理他,可他還是經常來找我說話,偶爾放學的時候等我,想和我一起走,我卻總是拒絕他。

張駿的脾氣挺男生的,每次我不理他的時候,他別說哄我,就是多餘的一句話都不說,總是怒氣衝衝地扭頭就走,一副“你不想理老子,老子也不想理你”的樣子。可過不了兩天,他就又出現在我麵前,然後再怒氣衝衝地掉頭就走。

這樣子過了一段時間,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張駿也不再理我,突然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每天上課,他都是踩著鈴聲到教室,一放學,就匆匆離開學校,很少待在學校。有時候,偶爾在路上看到他,他總是和一群比我們大很多的技校生混在一起,我們雖然在一個班級,卻好像在兩個世界。

後來,我才聽說,過春節時,張駿帶著兩個同學撬開了一家副食品商店,偷了很多條煙。事情暴露後,家長們給食品店賠了錢,把事情盡力掩蓋起來。

張駿自己仍然我行我素,可那兩個同學卻被父母嚴厲警告不許再和張駿來往,家長們認為是張駿帶壞了他們的孩子。事情在家長中傳開,幾乎所有男生的父母都禁止自己的孩子和張駿一起玩。

張駿剛開始還不知道,仍然往人家家裏跑,可開門的家長連門都不讓他進,後來,和他玩得最好的高飛才告訴他原因。張駿明白之後,立即不再和我們班的同學一起玩了,開始和社會上那些不會嫌棄他的朋友一起混。

我猜他肯定以為我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和他疏遠的,所以,他再沒有來找過我。

六年級第二學期的下半學期,數學競賽的成績出來了。我以和第一名兩分之差的成績獲得了二等獎,張駿的成績比我低,但也是二等獎。校長在升國旗儀式後,宣布了我們學校在數學競賽中的優秀表現,對張駿的名字一點沒提,隻表揚了我。

我高懸的心終於放下了,全市一共五個獲獎者,我們學校就占了兩名,高老師剛參加工作,就為學校爭得了榮譽,對於一切以教學成績說話的學校,這個成績足以讓其他老師無話可說。

因為數學競賽,我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獎狀,隻是薄薄一張彩色印刷紙,用毛筆寫著羅琦琦獲得了數學競賽二等獎,可對我而言,這個獎狀比金子打的更珍貴。

回家後,我緊張羞澀地把獎狀拿給爸爸媽媽看,爸爸把我的獎狀貼到了牆上,一邊貼獎狀,一邊鼓勵我要繼續用功,妹妹噘著嘴巴在旁邊看著。我心裏有很多激動和期待,我喜歡這一刻的爸爸,眼睛一直看著我,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天天有獎狀拿回家,天天讓爸爸貼。

晚上睡覺時,我還一邊看著牆上的獎狀,一邊偷偷地興奮。

第二天早上起床後,我卻發現獎狀被人用蠟筆塗得五顏六色,我的名字和二等獎幾個字全被塗掉。

我勃然大怒,連衣服都顧不上穿就衝進妹妹的房間,幾下跳到她的床上,騎到她身上打她,她開始大哭大叫。

爸爸媽媽趕忙衝進來,拉開我。等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妹妹抱著媽媽的脖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爸爸媽媽都沒再舍得責怪她,爸爸說:“琦琦,不就是一張獎狀嘛!就算妹妹做錯了,你也可以好好說,怎麽可以動手打人?趕緊去穿衣服,準備上學……”

我盯著他們,那不僅僅是一張獎狀!不僅僅是一張紙!可爸爸已經匆匆趕著去做早飯,媽媽忙著安撫妹妹,哄著她穿衣服。

我慢慢走回了自己的臥室,用力地把獎狀從牆上撕下,撕成了粉碎,扔入垃圾桶。反正沒有人在乎,我又何必在乎?

我不在乎,我一點也不在乎!

我一直對童年的定義很困惑,究竟多少歲前算兒童?後來決定根據過不過六一兒童節來劃分。我們市六一兒童節那天有文藝會演,我們直到六年級,六一都會放假,能歌善舞的同學參加文藝會演,上台為班級學校爭取榮譽,別的同學則負責坐在底下觀賞鼓掌。每年六一,老師都會給每個人發一個文具盒,裏麵裝著硬硬的水果糖,以至於我一想起六一,就是廉價水果糖的味道。

這是我們最後的六一兒童節,小學升初中的考試逐漸臨近,考試後,學習好的會升入重點初中,學習差的會被淘汰入普通初中。分別就在眼前,班級裏悲傷、留念和惶恐的情緒彌漫,可我沒有任何感覺,反倒每天都查看日曆,看究竟還剩幾天畢業。

我是個沒有勇氣的孩子,麵對我的痛苦和自卑,我選擇的道路就是逃跑和躲避,我把初中看成了一個可以重新開始的嶄新世界。

同學們拿著留言冊請彼此留言,留言冊上有將來的理想、最想做的事情、最想去的地方,我一概寫了“無”。

我買了本精美的留言冊,卻遲遲沒有請人寫,最後的最後,我也不知道我的潛意識裏究竟在想什麽,竟然請關荷給我寫畢業留言,關荷翻開我的留言紀念冊,驚奇地笑著說:“我是第一個呢!”

我微笑著沒說話,她不知道的是她也是最後一個。

終於,要舉行畢業聯歡會了!

很多同學都表演了節目,有歌唱、有舞蹈。因為臨近畢業,同學們表演的尺度都有些超標,幾個男生穿著褲腳窄窄、褲腿肥大的黑色燈籠褲,戴著黑色皮手套跳霹靂舞。和張駿玩得很好的三個哥們穿著不知道哪裏借來的白色製服唱小虎隊的歌:

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

串一株幸運草

串一個同心圓

讓所有期待未來的呼喚趁青春做個伴

別讓年輕越長大越孤單

把我的幸運草種在你的夢田

讓地球隨我們的同心圓永遠地不停轉

……

我一直在恍恍惚惚地走神,班裏的女生哭作一團,個別男生也拿著紅領巾抹眼淚。我心裏非常難受,可是哭不出來,我的悲傷刻在心底,是眼淚無法宣泄的。

校長、老師講完話,發完畢業照片,同學們陸陸續續散了,我仍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著教室外麵發呆。我一直覺得自己最討厭這所學校,最恨不得逃離這所學校,可竟然在最後一刻依依留戀。

“羅琦琦。”

是張駿的聲音,我需要武裝一下自己才敢回頭:“什麽事?”

他站在我麵前不說話,天藍色的窗簾在他身後一起一伏,如藍色的波濤,陽光從大玻璃窗灑進來,映得他的白襯衣白得耀眼,似發著微光。講台上有幾個同學在說話,樓道裏有同學打鬧的叫聲,可一切的聲音都被夏日的暖風吹散,我和他似乎處在另一個空間,靜謐得讓人害怕和不安。

我的鼻子莫名地就酸澀,又問了一遍:“什麽事?”

他凝視著我,說:“有件事情,我想告訴你。”

我在他專注的視線下,感覺一顆心越跳越快。

“張駿。”關荷和一個外班的女生在門口叫。

張駿看到她們,神色突然變得局促不安,往後大退了一步。我看到他的樣子,再看著門口出水芙蓉般的關荷,突然什麽話都不想聽了,慌亂地站起來,低著頭向教室外麵走去,經過關荷身邊時,她很有禮貌地祝福我:“祝你順利考上重點初中。”

我卻沒禮貌地一聲不吭就走了,能不能考上重點初中是自己努力來的,不是別人祝福來的。一出教室,我就奔跑起來,急切地想將一切童年時代的不快樂都永遠留在身後。夏日的暖風從臉邊拂過,也許它真能將很多的事情都吹到我身後,可那個冷風中牽著我向前衝的少年仍安靜地刻在心底深處。

在我急切地躲避過去,向前跑的渴望中,我連揮手作別的勇氣都沒有,就這樣匆匆又匆匆地送走了我的童年時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