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上冊_第三部分 基督山伯爵

第三部分 基督山伯爵

第三十五章 錘刑

“二位先生,”基督山伯爵一邊走進來,一邊說道,“請原諒讓你們久等,不過,我怕過於冒昧,不敢過早登門造訪。況且,你們已經傳話說你們要來,所以,我就在家裏恭候了。”

“我和弗朗茲向您表示深深的謝意,伯爵先生。”阿爾貝說道,“您確實使我們擺脫了困境;在受到您的熱情邀請時,我們正在絞盡腦汁,發明最荒誕的車輛呢。”

“唉,上帝!”伯爵又說,並示意兩個年輕人坐到沙發上,“先生們,這都是那個愚蠢的帕斯特裏尼的過錯,才使得我讓你們受到那麽長時間的困擾!關於你們的困難,他對我隻字未提。我這個人怕寂寞,多希望能有機會結識我的鄰居啊。你們已經看到了,我一聽說能幫你們一點忙,就立刻利用這個機會向你們表示我的敬意。”

兩個年輕人欠了欠身子。弗朗茲還沒有機會開口,他還沒拿定主意,因為伯爵絲毫沒有想認出他或者被他認出的意思,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應當說句什麽話來影射昔日的交往,還是等待時間再給他帶來新的依據。再說,他雖然肯定前一天晚上在劇院包廂裏的那人就是他,但不敢保證兩天前在競技場裏的人也是他,因此,他決定順其自然,不向伯爵點破。況且,他比伯爵有優勢,他掌握著伯爵的秘密,相反,弗朗茲沒有任何秘密,伯爵對他無可奈何。

不過,他還是決定把談話引到有可能解開某些疑團的話題上。“伯爵先生,”他說道,“您在您的車裏和羅斯波利宮的窗口都為我們留出了座位,現在,請告訴我們,如何才能在民眾廣場上找到意大利人所說的‘位子’呢?”

“啊,是啊!真的。”伯爵一邊心不在焉地說著,一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莫爾塞夫,“民眾廣場上好像要處決犯人吧?”

“是的。”弗朗茲回答,他看到伯爵竟自己說到了他想讓他說的話題。

“請等一下,請等一下,我記得昨天曾吩咐管家去辦這件事,說不定我還真能幫你們一個小忙呢。”他伸手去夠鈴繩,搖了三下。

“您是否曾經考慮過如何利用時間和簡化仆人的來回奔跑呢?”他對弗朗茲說道,“我曾對這一點做過研究:我搖一下鈴,是叫貼身仆人;搖兩下是叫膳食總管;搖三下是叫管家。這樣一來,我既不浪費時間,又不多費口舌。喏,我們找的人來了。”

一個四十五到五十歲左右的人走了進來,弗朗茲覺得這個人和把他領進岩洞的那個走私販子長得一模一樣,但這人也像根本沒認出他似的。他明白,他們肯定事先已經說好了。

“貝爾圖丘先生,”伯爵說道,“您是否按照我昨天的吩咐,為我在民眾廣場租了一個窗口呢?”

“是的,大人,”管家回答道,“不過,我們動手太晚了。”

“怎麽?”伯爵皺著眉頭說道,“我不是對您說過我想要一個窗口嗎?”

“大人,是有一個,本來租給洛巴尼埃夫王子的,我隻好花了一百……”

“好了,好了,貝爾圖丘先生,別在客人麵前囉唆這些流水賬了,您弄到了窗口,這就夠了。把地址告訴車夫,您在樓梯上等著我們。就這些,去吧。”

管家鞠了一個躬,準備退出去。

“啊!”伯爵又說,“請去問問帕斯特裏尼,他收到祈禱牌了沒有,能不能給我送一份處決告示來。”

“這不必了,”弗朗茲說著,從衣袋裏掏出記事本,“我看過這些牌子,把內容抄了下來。這就是。”

“好極了;那麽,貝爾圖丘先生,您可以走了,我不需要您了。午餐準備好以後,請來稟告一下。二位先生,”他朝兩位朋友轉過身來,說道,“你們肯賞光跟我共進午餐嗎?”

“可是,伯爵先生,”阿爾貝說,“這確實過分打擾您了。”

“哪裏,正相反,你們的光臨使我非常高興,或許有一天,你們會在巴黎回請我的,兩人當中的一位,也許兩人都請。貝爾圖丘先生,請讓人擺上三套餐具。”

然後,他從弗朗茲手裏接過小本子。

“這麽說,”他用朗讀小告示的聲調說道:“‘今天是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將對下麵二人處以死刑:一名為安德烈·隆多洛,犯有謀殺聖約翰-德-拉特朗教堂議事司鐸、德高望重的唐·愷撒·泰爾利尼罪;另一名為佩皮諾,人稱羅卡·普裏奧利,係怙惡不悛的匪徒路易吉·萬帕及其黨羽之同謀……’”

“哦!‘前者處以錘刑,後者處以斬刑。’是啊,”伯爵又說,“事情原來的確應該這樣進行,不過,我想從昨天起,處決儀式的順序和進行情況發生了某種變化。”

“真的?”弗朗茲說。

“是的,昨天晚上,我在羅斯皮裏奧西紅衣主教府上聽說,要給其中一個犯人緩刑。”

“是安德烈·隆多洛嗎?”弗朗茲問。

“不是……”伯爵心不在焉地說,“是另外一個……(他瞥了一眼記事本,好像想不起那個名字似的),是佩皮諾,人稱羅卡·普裏奧利。這樣一來,你們就看不到斬刑了,不過還可以看到錘刑,這種刑罰初看很有意思,甚至看第二次也很有趣;斬刑呢,你們一定已經看到過,這種刑罰太一般,太千篇一律,毫無驚人之處。那鍘刀絕不會鍘不準,它也不會發抖,不會鍘空,更不會像那個對夏萊伯爵行刑的士兵似的,反複砍三十多刀,也許黎塞留是有意把這個死囚犯交給那個士兵演習的。啊,聽著,”伯爵用輕蔑的語調說道,“在行刑方麵,歐洲人根本不足為訓,他們一竅不通,說到殘酷,他們還隻是涉世不深,或者更確切地說,已是垂暮之年了。”

“真的,伯爵先生,”弗朗茲說,“看起來,您對世界上不同地區和民族的刑罰做過比較研究。”

“我沒見過的刑罰不多。”伯爵冷冷地說。

“那麽,您觀看這類恐怖的場麵時,感到有趣嗎?”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反感,第二個反應是無動於衷,第三個反應是好奇。”

“好奇!這麽說很可怕,您知道嗎?”

“為什麽?人生幾乎隻有一件真正值得憂慮的事,那就是死亡。所以嘛,研究一下靈魂都以什麽樣的方式離開軀體,不同性格、不同氣質,乃至不同風俗的國家的人如何承受這種從生到死的過渡,不是很有趣嗎?至於我嘛,有一件事我願意向你們保證,死人的事見得越多,自己就越會覺得死亡很輕鬆,因此,在我看來,死亡或許是一種刑罰,但不能贖罪。”

“我不太明白您的話,”弗朗茲說,“請您再解釋一下,因為,我可以告訴您,您這番話強烈地刺激著我的好奇心。”

“請聽著,”伯爵說道,他的臉由於憤恨而開始發黃,就像別人滿臉通紅一樣,“如果有一個人用極其殘酷的刑罰,沒完沒了地折磨並且害死了你的父親、母親或者情人,一個被人從你心上挖走之後會在你心靈深處留下永恒的空虛和永遠流血的創傷的親人,那麽,隻是讓斷頭台的鍘刀在鐵砧和凶手的脖子之間過一下,隻是讓那個使你受到多年精神折磨的人忍受瞬間的肉體痛苦,難道社會對你的這種補償能夠使你滿足嗎?”

“是的,我知道,”弗朗茲說,“人類的法律不能給人慰藉,充其量是以血還血,僅此而已。但是,我們對它不能苛求,隻能要求它盡其所能。”

“我這還隻是給您舉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例子,”伯爵又說,“即社會賴以存在的基礎受到一個人死亡的打擊,就以死亡來報複死亡,但是,不是還有人遭受數不勝數的痛苦,身心備受摧殘而社會對他置之不理,連我們剛才提到的那種遠遠不夠的補償方式都不予提供嗎?不是還有人犯下滔天大罪,連土耳其人的尖樁刑、波斯人的嗆水刑和伊洛魁人的抽筋刑都嫌太輕,但我們那麻木不仁的社會根本不予懲罰嗎?……請說說看,有沒有這樣的罪惡?”

“是的,”弗朗茲說,“正是為了懲罰這種人,社會才容忍決鬥存在。”

“啊!決鬥,”伯爵大聲說道,“如果目的是複仇,那麽平心而言,用這種方式達到目的簡直像開玩笑一樣!假如一個人奪走了你的情人,勾引了你的妻子,汙辱了你的女兒;你本來有權期望上帝賜予你他在創造每一個人時許諾給他的那份幸福,但這個人毀了你的一生,使它充滿了痛苦、悲慘或者恥辱,這個讓你頭腦瘋狂、心裏絕望的人,難道你用匕首刺穿他的胸膛,把子彈射進他的腦袋就會以為自己報仇雪恨了嗎?算了吧!且不說常常是他在決鬥中取勝,從而在眾人麵前洗清了罪名,並且,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上帝的赦免。不,不,”伯爵繼續說道,“如果我要報仇,我絕不會用這種方式。”

“這麽說,您不讚成決鬥?這麽說您不會同別人決鬥?”阿爾貝也問道,他聽到這種奇怪的論調頗為驚訝。

“啊!我也決鬥!”伯爵說,“讓我們說明白,我可以為一件小事,為一次羞辱,為戳穿謊言,為一記耳光而決鬥,而且無憂無慮。因為我經常鍛煉,所以身體非常靈活;我長期經受磨難,所以對危險習以為常,因此,我幾乎可以肯定自己能夠殺死對手。噢!是的,我會為這些事決鬥,但是,對那種緩慢的、深沉的、無限的和永恒的痛苦,隻要有可能,我就會讓對方也經受我所經受過的痛苦,正如東方人所說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東方人在各方麵都是我們的老師,他們是上帝的選民,為自己創造了夢幻式的生活和現實的天堂。”

“但是,”弗朗茲對伯爵說道,“憑著這種理論,您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既是法官,又是劊子手,這樣,您就很難掌握好分寸,使自己永遠擺脫法律的製裁。仇恨使人盲目,憤怒使人喪失理智,一心貪圖報複、發泄仇恨的人也可能會喝苦酒的。”

“如果他既貧窮又愚蠢,就會如此,如果他是百萬富翁,又足智多謀,就不會如此。何況,他最壞的下場也不過是承受我們剛剛談到的那種刑罰,宣揚博愛精神的法國大革命用它取代了磔刑和車刑。就算是吧!如果他報了仇,這點刑罰又算得了什麽?實際上,照他們所說的,這個可憐的佩皮諾不會被處斬刑,我還真有點遺憾呢,否則,你們就會看到砍頭用的時間有多麽短促,是否真的值得一提。咳,真是的,先生們,咱們在狂歡節的時候談論這個話題有點太奇怪了。這話是怎麽提起來的呢?啊!我想起來了!你們希望在我的窗口有個位子,好吧!就這樣,你們會有的。不過,咱們還是先吃飯吧,因為,你們看,仆人已經來請我們用餐了。”

果然,一個仆人打開客廳四扇門中的一扇,大聲說道:“請諸位入席!”

兩個年輕人起身,走進餐廳。

午餐極為豐盛,招待極為講究。席間,弗朗茲竭力想在阿爾貝的目光中看到主人的那番話對他產生的影響,在弗朗茲看來,這種影響是必然的。可是,不知是因為阿爾貝天性心不在焉,對這話根本沒有在意,還是因為伯爵在決鬥問題上的讓步使他的心理得到了平衡,還是因為我們前麵所講的那些往事隻為弗朗茲一人所知,因而伯爵的那些理論隻對他一人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總之,弗朗茲發現自己的夥伴沒有任何反應,與此相反,他因為吃了四五個月的意大利飯菜,亦即世界上最差的飲食,所以,這會兒正在那裏狼吞虎咽呢。至於伯爵呢,每樣菜他都隻是稍稍動了動筷子,讓人覺得他僅僅是出於禮貌才陪客人坐在那裏,並且等待客人退去,好讓人為他送上某種奇特的食品。

這一點使弗朗茲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伯爵在G伯爵夫人心裏引起的恐慌,她深信這位伯爵——也就是他指給她看的對麵包廂裏的那個人,是個吸血鬼。

午餐快結束時,弗朗茲掏出表來看了看。

“哦!”伯爵說道,“你們還有什麽事要做嗎?”

“請原諒,伯爵先生,”弗朗茲回答道,“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哪些事呢?”

“我們還沒有化裝用品,可是今天是非化裝不可的。”

“這個你們就不必操心了。據我所知,我們在民眾廣場有一個專門的房間;我讓人把你們所需要的服裝準備好了,我們到那兒以後換裝就行了。”

“就在行刑之後?”弗朗茲驚訝地問。

“可以啊,行刑之前、行刑其間或者行刑之後都行,隨你們便吧。”

“麵對斷頭台?”

“斷頭台是狂歡節的一部分。”

“好吧,伯爵先生,我考慮了一下,”弗朗茲說,“我十分感謝您的好意,不過,我能在您車裏和羅斯波利宮窗口有個位子就已經很滿足了,至於民眾廣場窗口的那個位子,您隨便處理吧。”

“不過,我提醒您,這樣一來,您可就看不見那件非常有趣的事了。”伯爵回答。

“您以後再給我描述吧,”弗朗茲又說,“我深信,出自您的口,那場麵會同我親眼所見一樣生動。而且,我多次想讓自己觀看一次行刑的場麵,可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您呢,阿爾貝?”

“我嘛,”子爵回答,“我看過處死卡斯丹的情景,不過,我記得那天我有點醉了。那是我中學畢業的那一天,我們在一家酒吧裏鬧了一夜。”

“再說,不能因為您在巴黎沒有做過這件事,在國外就也不能做,外出旅行,就是為了多長見識;換一個地方,就是為了多看看。請想想看,當別人問您:‘在羅馬是怎麽處死人的?’您卻回答:‘不知道,’您將會是一種什麽樣的窘態。而且,聽說犯人是個無恥的歹徒,是個奇怪的家夥,他用一根壁爐的柴架棍子打死了把他當兒子一樣撫養成人的議事司鐸,真是見鬼!你要殺一個神職人員,也該用一件比鐵柴架更體麵一點的家什啊,尤其是這個神職人員還可能是你的父親。您要是在西班牙旅行,一定會去看鬥牛,對不對?那好!就假設咱們是去看一場格鬥,請回想一下競技場上的羅馬人,回想一下那個使三百多隻獅子、一百多個人喪生的格鬥場麵;想象一下八萬觀眾掌聲如雷、歡呼雀躍的情景,那帶著待嫁的女兒前來的賢達婦人,那雙手如玉的婉妙少女,她們伸出拇指嫵媚地一指,意思是說:‘加油,不要偷懶!快把那個奄奄一息的家夥給我結果掉。’”

“您去嗎,阿爾貝?”弗朗茲問道。

“當然去了,親愛的!我本來也像您一樣猶豫不決,但伯爵的雄辯使我下了決心。”

“既然您願意,那我們就去吧,”弗朗茲說道,“不過,在去民眾廣場的時候,我希望能從庫爾街過一下,可以嗎,伯爵先生?”

“步行可以,坐車不行。”

“那好!我就步行去。”

“您非要經過庫爾街不可嗎?”

“是的,我要到那裏去看一樣東西。”

“那好吧!咱們就從庫爾街走,讓馬車穿過巴布伊諾街,在民眾廣場等我們;再說,我也想到庫爾街去一下,看看我下的命令是否已經執行。”

“大人,”一個仆人打開門說道,“有一位修士打扮的人要跟您說話。”

“啊!好的,”伯爵說道,“我知道是什麽事。二位先生,請你們再回客廳坐一會兒,桌子上已經準備好上等哈瓦那雪茄,我馬上就去陪你們。”

兩個年輕人站起身,從一個門走出去,伯爵一邊再次向他們表示歉意,一邊從另外一個門出去。阿爾貝對雪茄頗為上癮,自從來意大利以後,他就再也吸不到巴黎咖啡館的雪茄,把這看做不小的犧牲。此時,他走到桌子前麵,看到上麵放著真正的普羅斯雪茄,高興得叫了起來。

“喂!”弗朗茲問道,“您對基督山伯爵怎麽看?”

“我對他怎麽看!”阿爾貝說道,對同伴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明顯地感到驚訝,“我覺得他很可愛、很闊氣,見多識廣,勤於思考,也跟布魯圖一樣,是個斯多噶主義者……特別是他還有上好的雪茄。”他又補充了一句,並且美美地吐了一口煙,煙霧繚繞,嫋嫋升上天花板。

這就是阿爾貝對伯爵的看法。鑒於弗朗茲知道阿爾貝自詡隻有三思而後才會對事物發表評論,所以,也不想試圖改變他的觀點。

“不過,”他說道,“您是否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

“什麽事?”

“他看您時專注的樣子。”

“看我?”

“對,看您。”

阿爾貝思索了一下。“哦!”他歎了口氣,說道,“這一點也不奇怪。我離開巴黎快一年了,我的穿著打扮大概像是來自陰曹地府,伯爵一定把我當成鄉巴佬了。您一定要糾正他的這種看法,親愛的朋友,請您一有機會就告訴他,實際上根本不是這麽回事。”

弗朗茲微微一笑。過了一會兒,伯爵回來了。

“我來了,先生們,”他說,“聽二位的吩咐,我已經做好安排,馬車去民眾廣場,如果你們願意,我們就步行穿過庫爾街。請拿幾支雪茄吧,德·莫爾塞夫先生。”

“啊,非常高興,”阿爾貝說,“因為,你們意大利的雪茄比專賣局的還要糟。等您去巴黎時,我一定回報您這一切。”

“我不想拒絕。我早就打算去巴黎待幾天,既然您盛情邀請,我一定登門拜訪。好了,先生們,好了,我們沒有時間可浪費了,已經十二點半了,我們走吧。”

一行三人下了樓。於是,車夫遵照主人的最後命令,沿著巴布伊諾街走了,而三個步行者穿過西班牙廣場,順著弗拉蒂納街往前走,這條大街一直通到法諾宮和羅斯波利宮之間。

弗朗茲的眼睛緊緊盯著羅斯波利宮的窗戶,他沒有忘記披鬥篷的男子與特朗斯特維爾人在競技場裏商定的暗號。

“哪個是您的窗口?”他盡可能裝出很自然的樣子問伯爵。

“最後三個。”後者漫不經心地回答,毫無掩飾之意,因為他不可能猜到他問這個問題的用意。

弗朗茲迅速地把目光投向那三個窗口。兩邊的窗戶掛著黃色錦緞窗簾,中間一個掛著白色錦緞窗簾,正中有一個紅十字。披鬥篷的男子恪守向特朗斯特維爾人許下的諾言,現在已經毫無疑問,披鬥篷的人就是伯爵。三個窗口還是空的。

此外,廣場上到處都在做準備,有人在擺放椅子,有人在搭斷頭台的架子,有人在往窗戶上掛彩緞。戴麵具的人和馬車都隻能在鍾聲敲響之後才能出來,不過,人們能感覺到戴麵具的人躲在窗戶後麵,車馬躲在門後麵。

弗朗茲、阿爾貝和伯爵繼續沿著庫爾街往下坡路走。他們越走近民眾廣場,人群就變得越密集。越過這片密密匝匝的人頭望去,可以看到兩件東西高高聳立,一個是頂著十字架的方尖碑,它標誌著廣場的中心;一個是尖碑前麵,恰好在巴布伊諾街、科爾索街和裏佩塔街的三岔口的上空,懸著斷頭台最上麵的兩根橫梁,橫梁之間,是那閃閃發光的圓形鍘刀。

伯爵的管家正站在街角等著主人。

伯爵的窗口在那座巴布伊諾街與賓西奧山之間的大宮殿的第三層樓上,伯爵一定花了驚人的高價才把它租下來,但他不願讓客人知道租金多少。我們前麵已經說過,這是一個洗手間,通向一間臥室,把臥室的門一關,洗手間裏的人就不受打擾了,椅子上已經擺著漂亮的白、藍兩色的小醜服裝。

“既然你們讓我來選擇服裝,”伯爵對兩個朋友說道,“我就讓人準備了這兩套。首先,這是今年最流行的服裝;其次,穿這種衣服,麵團、麵粉粘到上麵不顯眼。”

伯爵的話弗朗茲沒全聽進去,或許他對伯爵這個新的殷勤的舉動並不十分欣賞,因為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民眾廣場的景象和廣場上那件可怕的行刑工具吸引住了,那件東西現在成了廣場上的主要裝飾物。

這是弗朗茲平生第一次看見斷頭台。我們稱它為斷頭台,是因為羅馬人的切頭機與我們的行刑器如出一轍。鍘刀呈月牙形,用凸麵切割,隻是吊得比我們的低,區別僅此而已。有兩個人坐在犯人要躺的活動木板上,正趁行刑前的工夫吃飯,弗朗茲看到他們吃的東西裏有麵包和香腸。其中一個人掀起木板,從底下抽出一小瓶酒,喝了一口,遞給同伴。這兩個人是劊子手的助手!

弗朗茲看到這個場麵,嚇得頭發根裏直冒冷汗。

死囚犯前一天晚上就從努奧漢監獄轉移到聖瑪麗·波波洛小教堂來了。他們每人都由兩個教士陪同,關在圍著鐵柵欄、點著蠟燭的停屍房裏過夜,外麵有哨兵巡邏,每小時換一次崗。

教堂門口站著兩排憲兵,一直排到斷頭台下,並圍著斷頭台站了一圈,隻留出一條十來步寬的通道,斷頭台四周留出周長一百來步的空地。廣場的其餘地方擠滿了看熱鬧的男男女女,隻見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很多婦女都讓孩子騎在自己脖子上。這些孩子比人群高出半個身子,那位置實在令人羨慕。

賓西奧山仿佛是一座巨大的看台,每一個山坡都擠滿了觀眾。坐落在巴布伊諾街和裏佩塔街交接處的兩個教堂的平台上,也擠滿了運氣好的人。教堂正麵廊柱間的平台上,五顏六色的人群猶如一片翻騰的海浪,不停地朝大門湧動。教堂外牆每一個能容下人的凹縫裏都立著一尊活的雕像。

看來伯爵沒有說錯:人生最有趣的事莫過於觀看死亡。這種場麵本來應當非常莊嚴,應當是一種肅穆安靜的氣氛,可是,人群中是一片歡聲笑語、一片嬉戲和喧鬧。還是伯爵說得對,對老百姓來說,處決隻不過是狂歡節的開始。

突然,喧鬧聲神奇地戛然而止,原來,教堂的門打開了。

一隊修士首先從裏麵出來,每人穿著一件隻露出兩隻眼睛的灰色長袍,手裏拿著點燃的大蠟燭,苦修會會長走在前麵。

跟在修士後麵的是個身材高大的人,他袒胸露背,隻穿了一條粗布短褲,褲子左邊掛著一把插在刀鞘裏的大刀,右肩扛著一個沉甸甸的大鐵錘。這個人就是劊子手。此外,他還穿了一雙涼鞋,用繩子捆在腿上。

劊子手後麵是兩個死囚犯,按照處決順序,佩皮諾在先,安德烈在後。

每人身邊有兩個教士陪同。兩個人的眼睛都沒蒙住。佩皮諾步履穩健,無疑他已經得知為他所做的安排。安德烈則一邊由一個教士攙扶著走過來。兩人都不時地吻著懺悔師舉著的耶穌十字架。

弗朗茲一看到這種情景,兩條腿就軟了。他看了看阿爾貝,阿爾貝的臉色與身上的襯衫一樣蒼白,下意識地把剛剛吸了一半的雪茄扔得遠遠的。

隻有伯爵一個人無動於衷。更有甚者,他那白裏帶青的雙頰此時居然泛起一陣紅暈。他的鼻翼仿佛是一頭聞到血腥的猛獸似的輕輕翕動著,兩唇微微張開,露出一口豺狼一般又小又尖利的雪白牙齒。盡管如此,他臉上還是露出一絲溫和的微笑,弗朗茲從未看到他有過這種表情:尤其他那雙烏黑的眼睛裏,充滿了善良,充滿了溫柔,令人讚歎。

兩個死囚犯繼續朝斷頭台走來,越是走近,他們的麵部輪廓就越是清晰。佩皮諾是個二十四到二十六歲的漂亮小夥子,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目光散漫,無拘無束。他高昂著頭,似乎在四處嗅著,想判斷一下自己的救星從哪個方向出現。

安德烈五短身材,他在監獄裏留起了胡子,那猙獰的麵孔讓人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紀,估計有三十歲左右。他頭朝一邊歪著,兩腿發軟,已經看不出有什麽意誌,身體隻是機械地向前移動著。

“您好像對我說過隻處決一個人嘛。”弗朗茲對伯爵說道。

“我對您說的是事實。”伯爵冷冷地回答。

“可現在有兩個死囚犯啊。”

“是的。但是這兩個人當中,有一個馬上就要死掉,另外一個還會活好多年呢。”

“我覺得,如果真有赦免,那得趕緊宣布了。”

“所以赦免令就來了。您看。”伯爵說。

果然,佩皮諾剛走到斷頭台腳下,有一個像是遲到的修士穿過人牆,士兵們也不阻攔,他走到苦修會會長麵前,交給他一張一折為四的紙。

佩皮諾那熾烈的目光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苦修會會長把紙打開,看了一下,然後舉起手。

“感謝上帝,感謝教皇陛下!”然後,他大聲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兩個死囚犯中有一個被赦免死罪。”

“赦免!”人群異口同聲地喊道,“有人被赦免!”

聽到赦免一詞,安德烈好像驚跳了一下,抬起頭來。

“赦免誰啊?”他喊道。

“赦免佩皮諾,人稱羅卡·普裏奧利的死罪。”苦修會會長說道。

說完,他就把那張紙交給憲兵隊長,後者看完以後又還給他。

“赦免佩皮諾!”安德烈大聲喊道,完全擺脫了剛才的麻木狀態,“為什麽赦免他不赦免我?我們本來應當一起死的。你們答應我讓他先死,你們沒有權利讓我一個人死,我不幹!”

說著,他掙脫兩個修士的手,扭動著身子,呼喊著,吼叫著,拚命地想掙斷捆住他雙手的繩子。劊子手向兩個助手打了個手勢,那兩個人立刻跳下斷頭台,過來抓住死囚犯。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弗朗茲問道。因為剛才的這些話都是用羅馬方言說的,他沒怎麽聽懂。

“怎麽回事?”伯爵說,“您不明白嗎?這個將要死的人因為同伴不跟他一起死而感到怒不可遏,如果不管他,他會用指甲、牙齒把那個人撕爛、咬碎,不願讓他繼續享受自己將要被剝奪的生命。啊,人類啊!人類!就像卡爾·穆爾所說的那樣,人簡直跟鱷魚是一類!”伯爵大聲說道,並朝人群揮動著拳頭,“我算是認識你們了,你們曆來就是這個德行!”

果然,安德烈和劊子手的兩個助手在地上扭作一團,死囚犯一直不停地喊著:“他必須死,我要他死!你們無權隻殺我一個人。”

“你們看,你們看,”伯爵繼續說道,並抓住兩個年輕人的手,“你們看,我用靈魂發誓,這場麵實在奇怪,這個人本來已經聽天由命,正在走向斷頭台,即將像個懦夫似的死去,是的,因為他既不反抗,也不責難,會任人擺布地死去。你們知道是什麽給了他迎接死亡的勇氣嗎?是什麽給了他慰藉?是什麽使他能夠承受死刑嗎?那就是還有一個人在分擔他的惶恐,還有一個人將像他一樣死去,還有一個人將先於他死去!如果你把兩頭羊或者把兩頭牛趕到屠宰場,並且讓其中一頭明白它的夥伴不會死,那隻將死的羊會高興得咩咩叫,那頭將要死的牛也會歡快地哞哞叫;然而人呢,上帝按照自己的意誌創造了人,並把熱愛自己同類作為至高無上的頭等戒律強製人類遵循,上帝給了人類語言功能,讓他們表達自己的思想,那麽,當他得知夥伴得救時,他的第一聲喊叫是什麽呢?是詛咒。光榮啊,人類,你這個大自然的傑作,你這個萬物之王!”

伯爵一陣大笑,那笑聲很可怕,說明他一定受過種種磨難,才會發出這種笑聲。

這時候,那三人還在繼續廝打,那情景看起來很可怕。兩個助手把安德烈抬到斷頭台上。廣場上沒有人同情他,兩萬人異口同聲地喊道:“殺死他!殺死他!”

弗朗茲向後一退,但伯爵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窗前。

“您要做什麽?”他說道,“您可憐他?天哪,怎麽能有這種感情呢!假如您聽到有人喊打瘋狗,您一定會拿起槍,衝到街上,毫不留情地一槍打死那個可憐的畜生,而它的罪過隻是被另一條狗咬了一口,又以同樣的方式回敬他人而已;但您現在可憐一個沒被任何人咬過卻殺了他的恩人的人,此刻由於兩隻手被捆綁,不能殺人,就竭盡全力要看到他的囚伴、他的難友也死去!不,不,您一定要看,一定要看。”

這些話已經近乎多餘,因為弗朗茲好像被那可怕的場麵迷住了。兩個助手這時已經把死囚犯拉到台上,不顧他的掙紮、反抗、叫喊,強迫他跪著。這時,劊子手站在一邊,舉起錘子。在他的示意下,兩個助手閃開。犯人還想站起來,但還沒等他起來,大錘已經砸到他左太陽穴上,人們聽見一聲沉悶的聲音,犯人像頭牛似的倒下來,臉貼在地上,接著,猛地翻過身來,躺在地上。這時候,劊子手放下錘子,從腰裏抽出刀,一刀割斷他的咽喉,然後,跳到他肚子上,用腳踐踏。

他每跺一腳,鮮血就從犯人的脖子裏冒出來。

這一回,弗朗茲實在堅持不住了。他退到後麵,跌坐到一把扶手椅裏,幾乎暈了過去。阿爾貝雙眼緊閉,雖然站著,卻用手攥住窗簾。

伯爵挺立著,像個惡天使似的得意揚揚。

第三十六章 羅馬狂歡節

弗朗茲情緒穩定下來以後,發現阿爾貝正在喝水,那蒼白的臉色說明他確實需要喝水,而伯爵倒是已經穿好小醜服裝。他不由自主地朝廣場看了一眼,斷頭台、劊子手和死囚犯全都不見了,隻剩下一片興高采烈的人群,沸沸揚揚,熙來攘往;賓西奧山上那隻有教皇駕崩和狂歡節開始才敲響的鍾聲,此刻正響徹雲霄。

“嗯!”他問伯爵,“到底出了什麽事?”

“什麽事也沒出,”伯爵回答,“就像您看到的那樣,隻是狂歡節已經開始了,請趕快換裝吧。”

“的確,”弗朗茲對伯爵說道,“那殘酷的場麵如今隻留下一場夢。”

“因為您所看到的,實際上隻是一場夢,一場噩夢而已。”

“是啊,對我來說是這樣,可是對死囚犯呢?”

“也是一場夢,隻不過,他還繼續睡著,而您呢,醒過來了。誰又能說出你們兩人誰更幸運呢?”

“那佩皮諾呢,他怎麽樣了?”

“佩皮諾是個有理智的人,一點都不愛虛榮。常人要是看到自己受到冷落就會發火,他卻相反,看到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同伴身上,反而感到慶幸;於是,他趁大家分心,就鑽進人群,溜了,甚至都沒謝一聲陪他來的好心的教士。看來人是一種忘恩負義的、自私自利的動物……好了,快穿衣服吧。瞧,您看德·莫爾塞夫先生給您做出榜樣了。”

果然,阿爾貝正漫不經心地把那條塔夫綢褲子套在自己的黑褲子和皮靴外麵。

“喂!阿爾貝,”弗朗茲問道,“您是不是真想參加狂歡啊?請直率地回答我。”

“不,”他答道,“不過,我確實很高興看到這種場麵,我現在理解了伯爵先生的話,那就是當一個人一旦看慣了這種場麵,那就再也沒有能讓你激動的事了。”

“且不說隻有在這種時刻你才能研究人的性格。”伯爵說,“走上斷頭台的第一道台階,死神就會把人戴了一輩子的麵具摘掉,讓他露出本來的麵目。應當承認,安德烈的麵孔實在不好看……猙獰可憎!……我們快穿衣服吧,先生們,快穿衣服吧!”

此刻,弗朗茲要是再任性不學著兩個夥伴的樣子去做,就顯得可笑了。於是,他也穿上衣服,戴上麵具,其實,他自己的臉也同那麵具一樣慘白。

打扮完以後,他們就下了樓。馬車已經等在門口,裏麵裝滿了麵球、紙屑和鮮花。他們加入了馬車的長隊。

很難想象出還有什麽比剛剛發生的那一幕更矛盾的場麵了。民眾廣場非但沒有陰陰森森、岑岑寂寂的淒冷氣氛,反而呈現出一派沸反盈天的狂歡景象。戴著麵具的人群出來了,他們從門裏走出來,從窗戶裏跳出來,從四麵八方擁來;馬車也像決了堤的洪水似的一輛輛地從各條街口匯集過來,上麵坐滿了戴著小醜麵具、滑稽麵具的人,穿著帶風帽的長袍的人,打扮成侯爵的人,特朗斯特維爾人,身著奇裝異服的人和裝成騎士、農夫的人,這些人吵吵嚷嚷,手舞足蹈,拋撒著麵粉小球、彩色紙屑和鮮花,用語言和拋擲物攻擊著朋友或者陌生人,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誰都不能生氣,每一個人都在盡情地歡笑。

弗朗茲和阿爾貝就像那麽一種人,為了排遣心中的強烈悲痛,人們就帶他們去狂歡濫飲,他們越喝越醉,便感到有一層越來越厚的幕布把過去與現在隔開。他們總是看見,或者說依然感到剛才看到的情景在自己身上的影響。但他們漸漸醉了,開始感到精神恍惚,不能自已,開始產生一種奇怪的欲望,要置身於這種喧鬧、湧動和令人眩暈的氣氛中去。鄰車上的人撒過來一把彩色紙屑,落了莫爾塞夫和他的兩個夥伴一身,猶如無數枚針似的刺著他的脖子和臉上未被麵具遮住的部分,終於把他推向別的假麵人早已投入的激戰之中。他也從車上站了起來,在口袋裏抓了滿滿一把紙屑和麵球,使盡全身的力氣,向周圍的人拋撒過去。

從這時起,戰鬥就開始了。半個小時以前看到的那個場麵已經從兩個年輕人的腦海裏徹底消失,因為眼前這五彩繽紛、擁擁擠擠的瘋狂景象實在讓他們開心。至於基督山伯爵,正如我們所說,他絲毫未受感染。

確實,請大家想象一下那條寬敞漂亮的庫爾街上熱鬧的情景吧,街道兩邊坐落著五六層高的樓房,所有的陽台上都掛著掛毯,所有的窗戶上都掛著錦緞;三十多萬觀眾都擠在這些陽台和窗口,其中有羅馬人、意大利人和外國人,來自五洲四海,全世界的貴族都聚集在這裏,都是些出身高貴、富有並且才華橫溢的貴族;女人個個漂亮迷人,她們受到這種歡樂場麵的感染,或者倚靠在陽台上,或者把身子探出窗外,朝下麵通過的馬車拋撒著一把把的紙屑,下麵的人反過來把花束投給她們;空中充滿了向下飄蕩的彩色紙屑和向上飛去的花朵;地麵上,那歡樂瘋狂的人群不停地朝前走著;一棵棵碩大的卷心菜遊遊逛逛,水牛頭在人身上哞哞直叫,幾隻狗好像用後腿走路;在這種奇形怪狀的人群裏,突然有一個人掀開麵具,於是,人們仿佛置身於卡洛所想象的《聖安東尼的誘惑》的畫麵之中,看到阿斯塔特露出她那動人的麵龐,就緊追不舍,但是,被那些隻有在夢中才能見到的妖怪給分開了;至此,人們才會對羅馬的狂歡節有個粗略的印象。

轉到第二圈,伯爵讓車停下來,請求兩位夥伴允許他離開,並把車留給他們使用。弗朗茲抬頭一看,他們正停在羅斯波利宮對麵。在中間那扇掛著白色錦緞、中心有紅十字的窗口,有一個披著帶風帽的藍色鬥篷的人。弗朗茲憑自己的想象毫不費力地猜出,這正是阿根廷劇院那位迷人的希臘女郎。

“先生們,”伯爵邊跳下車邊說道,“等你們當夠了演員,又想當觀眾時,你們知道在我的窗口有你們的位子。現在,我的車夫、馬車和仆人都聽你們的吩咐。”

我們忘了介紹,伯爵的車夫莊重地披著一張熊皮,活像《熊與帕夏》一劇中的奧特裏;站在轎車後麵的兩個仆人則穿著非常合身的綠色猴衣,戴著彈簧麵具,不停地對過路人做著鬼臉。

弗朗茲對伯爵的慷慨表示感謝。阿爾貝則正在同滿滿一馬車的羅馬農婦調情;那輛車也和伯爵的車一樣因為堵車而停下來休息,阿爾貝拚命地往那車上投擲鮮花。

對他來說頗為不幸的是,車隊開始走動了,他的車朝民眾廣場行駛,而引起他興趣的那輛車朝威尼斯宮駛去。

“啊!親愛的!”他對弗朗茲說道,“您沒看見嗎?……”

“什麽?”弗朗茲問。

“瞧,剛過去那輛坐滿羅馬農婦的馬車。”

“沒看見。”

“嘿!我敢肯定那些都是漂亮女人。”

“您戴著麵具,這可真不走運!親愛的阿爾貝,這可是您補償情場失意的好機會啊!”

“啊!”阿爾貝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答道,“我非常希望狂歡節會給我帶來補償。”

盡管阿爾貝懷著熱切的期望,可是,除了跟這輛滿載羅馬農婦的馬車相遇過兩三次以外,這一天沒有其他奇遇。有一次兩輛車相遇時,不知是出於偶然,還是有意,阿爾貝的麵具掉了下來。就在這一次,他把所有剩下的花束都投到那輛車上。

那群穿著別致的農婦服裝的女人,阿爾貝覺得一定都非常漂亮,有一個人大概被這種多情之舉觸動,所以,當兩位朋友的馬車再次從她們旁邊經過時,她也把一束紫羅蘭投了過來。

阿爾貝急忙去接鮮花。因為弗朗茲沒有任何理由認為鮮花是扔給自己的,所以,就讓阿爾貝去接了。阿爾貝得意地把花插到扣眼

裏,馬車繼續乘勝前進。

“喂!”弗朗茲對他說道,“好運開始了!”

“您想怎麽笑就怎麽笑吧,”阿爾貝答道,“但我認為確實如此,所以我不會扔掉這束花。”

“那當然,這我相信!”弗朗茲笑著說,“這是相認的標誌嘛。”

接著,玩笑變成了事實,因為,當他們那輛隨著車隊向前行駛的馬車與農婦的車再次相遇時,向阿爾貝投花的那個女人看到花插在阿爾貝的扣眼上,高興地拍起手來。

“好啊!親愛的!好啊!”弗朗茲對他說道,“馬上就要開始了!要不要我走開,您一個人留下是不是更好些?”

“不,”他回答道,“不要操之過急嘛。我可不想在人家剛一有所表示的時候,就……比如說在大鍾下幽會,如同我們常說的在歌劇院的舞會上相約一樣,被人家像傻瓜一樣抓住。要是那位漂亮的農婦有意進一步發展關係,我們明天會再見到她,或者她會再見到我們。到時候她會做出表示,我再見機行事。”

“確實,親愛的阿爾貝,”弗朗茲說道,“您與涅斯托耳一樣明智,與尤利西斯一樣謹慎,要是您的喀耳刻想把您變成什麽動物,她還真得十分聰明和厲害才行。”

阿爾貝說得對。那位漂亮的陌生女人看來決定這一天就到此為止了,因為,盡管兩個年輕人又轉了好幾圈,沒再見到那輛他們想見的馬車,它一定是到鄰近的街上去了。於是,他們回到羅斯波利宮,可是,伯爵與那位披藍色鬥篷的人也不見了。那兩個掛黃錦緞的窗口仍然有人占著,大概是他請來的客人。

這時,那個宣布狂歡節開始的大鍾又敲響了當天活動結束的鍾聲。庫爾街的馬車長隊立刻中斷了,頃刻間,所有的車輛都消失在一條條橫街裏。

弗朗茲和阿爾貝此時正在馬拉特街對麵。車夫一聲不響地穿過這條街,順著波得宮來到西班牙廣場,停在旅館門前。

帕斯特裏尼老板來到門口迎接客人。

弗朗茲第一件事就是詢問伯爵的情況,並對自己沒能按時把他接回來表示歉意,然而帕斯特裏尼安慰他說,基督山伯爵又為自己雇了一輛車,這輛車在四點鍾到羅斯波利宮去接他的。而且,老板奉伯爵之命,把伯爵在阿根廷劇院那個包廂的鑰匙交給兩個朋友。

弗朗茲問阿爾貝有何安排,阿爾貝還有重大計劃要實現,一時顧不上考慮去劇場的問題,因此,沒有回答弗朗茲,而是問帕斯特裏尼老板能否給他找一個裁縫。

“裁縫,”老板問道,“做什麽用?”

“在明天之前為我們做兩套羅馬農夫的服裝,越漂亮越好。”阿爾貝回答。

帕斯特裏尼老板搖了搖頭。

“從現在起到明天,做兩套衣服?”他大聲說道,“恕我冒昧,這的確是一個法國式的要求。即便給一個星期的期限,你也找不到一個裁縫願意為你做一件縫六個紐扣的背心,哪怕一個紐扣付一枚金路易呢!”

“這麽說,我隻能放棄弄一套我喜歡的衣服的打算了?”

“那倒不必,因為我們有現成的衣服。把這個事交給我吧。明天你們醒來時,就會看到有一套衣服放在那裏,包括帽子、上衣和褲子,保你們滿意。”

“親愛的,”弗朗茲對阿爾貝說道,“讓我們把這事交給老板去辦吧,他已經向我們證明他是個有辦法的人了。我們先安心地吃晚飯,晚飯後去看《意大利女郎在阿爾及爾》。”

“那就去看《意大利女郎在阿爾及爾》吧。”阿爾貝說,“不過,帕斯特裏尼老板,我和這位先生,”他指著弗朗茲繼續說道,“我們迫切需要在明天拿到向您要的那兩套衣服。”

旅店老板再一次向客人表明他們不必為此擔心,他們一定會得到滿意的服務,聽到這話以後,弗朗茲和阿爾貝就上樓脫掉他們的小醜服裝。阿爾貝在脫衣服時,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束紫羅蘭,這將是他次日與農婦見麵的信物。

兩個朋友開始用餐。吃飯時,阿爾貝忍不住對帕斯特裏尼老板的廚師和基督山伯爵的廚師的手藝天壤之別發表評論。不過,雖說弗朗茲對伯爵有些看法,他還是認為帕斯特裏尼老板的廚師沒有一點優勢。

吃甜食時,仆人過來問兩個年輕人什麽時候用車。阿爾貝和弗朗茲互相看了一眼,心裏著實擔心自己過於冒昧。

仆人猜到了他們的心事。“基督山伯爵大人明確指示,馬車一整天聽從二位大人差遣,大人可以隨便使用,不必多慮。”

兩個年輕人決定對伯爵的盛情領受到底,便吩咐套車,他們自己則回去換上晚禮服,脫掉白天那套因為參加了無數次戰鬥而被弄皺的衣服。換好衣服以後,他們就去了阿根廷劇場,坐進伯爵的包廂。

第一幕開始以後,G伯爵夫人走進自己的包廂,她的目光先朝前一天晚上看見伯爵的方向投射過來,立刻發現弗朗茲和阿爾貝在他的包廂裏,二十四小時之前,她還在弗朗茲麵前對此人大加評論呢。

她用望遠鏡死死地盯住弗朗茲,讓他覺得倘若再不滿足她的好奇心,就有點太殘酷了。於是,兩位朋友利用意大利劇院允許觀眾把包廂當成會客室的特點,起身離開自己的包廂,去向伯爵夫人致意。

他們剛一走進包廂,她就示意讓弗朗茲坐到她身邊的位子上。阿爾貝這一次坐到後麵。

“喂!”弗朗茲剛一坐好她就說道,“看來您是迫不及待地認識了這位新魯思文勳爵,並且成了莫逆之交了嘛!”

“雖說我們的關係遠不如您想象得那麽親密,但我不能否認,伯爵夫人,我們一整天都在享用他的盛情。”

“怎麽,一整天?”

“是的,就是一整天。早晨,我們應邀與他共進早餐;整個狂歡活動中,我們都是乘坐他的馬車在庫爾街遊來逛去;晚上,我們又到他的包廂看戲。”

“這麽說您認識他?”

“認識,也不認識。”

“為什麽這麽說?”

“說來話長。”

“您要講給我聽囉?”

“您聽了會害怕的。”

“那就更應當講了。”

“您至少應該等著這個故事有個結果以後再聽。”

“那也好,我喜歡聽完整的故事。請先告訴我你們是怎麽跟他認識的?是誰把你們介紹給他的?”

“沒人介紹,正相反,是他讓人把自己介紹給我們的。”

“是什麽時候?”

“昨天晚上,離開您之後。”

“通過誰?”

“哦!上帝!介紹人毫無特色,就是我們旅店的老板。”

“這麽說,他也同你們一樣,住在倫敦旅館?”

“不僅住在同一旅館,還住在同一樓層。”

“他叫什麽名字?因為你們一定知道他的姓名?”

“的確如此,他叫基督山伯爵。”

“這是個什麽姓?這不像個家族的姓氏。”

“不是,這是他買下的一座島的名字。”

“那麽,他是一位伯爵?”

“是托斯卡納的伯爵。”

“好吧,就算是真的吧,”伯爵夫人說道,她本人出身於威尼斯附近的一個貴族世家,“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您問德·莫爾塞夫子爵吧。”

“您聽見了嗎,先生,他讓我問您呢。”伯爵夫人說道。

“如果我們不覺得他十分可愛,那我們就未免太挑剔了,夫人。”阿爾貝回答,“即使一個有十年交情的朋友也未必做到他為我們做的一切,他為人又那麽高雅周到、彬彬有禮,說明他確實是一位上流社會的人。”

“得了,”伯爵夫人笑著說,“你們很快就會發現我們這個吸血鬼隻不過是個新的暴發戶而已,他這樣做隻是為了讓人原諒他的不義之財,並裝出拉臘家的模樣,以免別人把他當成羅斯柴爾德家族的人。她呢,你們看見她了嗎?”

“她是指誰啊?”弗朗茲微笑著問。

“昨天晚上的那位希臘美人啊。”

“沒看見。不過我們好像聽見拉小提琴的聲音,但她始終沒露麵。”

“您說沒露麵,親愛的弗朗茲,”阿爾貝說,“這是在製造神秘氣氛吧。那位坐在掛白色錦緞窗簾前麵的穿藍色風衣的人又是誰呢?”

“那個掛白錦緞的窗戶在哪裏?”伯爵夫人問道。

“在羅斯波利宮。”

“伯爵在羅斯波利宮租了三個窗口?”

“是的。您到庫爾街去過嗎?”

“當然去過。”

“那好!您看到兩個掛黃色錦緞和一個掛白色錦緞,中間有個紅十字的窗戶了嗎?這三個窗口就是伯爵的。”

“啊!那這個人真是個大富翁了?你們知道,狂歡節其間,在羅斯波利宮,也就是說在庫爾街最好的地段,租用一周三個這樣的窗口要花多少錢嗎?”

“兩三百羅馬埃居吧。”

“應當說兩三千。”

“天哪!”

“是他那座島給他帶來這麽豐厚的收入的嗎?”

“他的島?一個銅子兒也給他掙不來。”

“那他為什麽要買它呢?”

“心血**吧。”

“那他是個很奇特的人了?”

“事實上,”阿爾貝說,“他確實讓我覺得是個怪人。如果他住在巴黎,如果他出入我們的劇院,那我就會覺得他不是憤世嫉俗的醜角,親愛的,就是一個讀文學作品走火入魔的書呆子。他今天早晨出了兩三次門,那風度就像迪迪埃和安東尼似的。”

這時,有人來訪,按照慣例,弗朗茲把位子讓給新來的人,這一情況不僅調整了座位,也改變了話題。

一小時之後,兩位朋友回到旅館。帕斯特裏尼老板已經開始為他倆操辦第二天化裝用的服裝,並保證他們一定會對他機敏的辦事能力感到滿意。果然,次日九時,他跟一位裁縫一起走進弗朗茲的房間,裁縫帶來十來套羅馬農夫的服裝。兩位朋友選了兩套比較合身的相同的服裝,並讓老板請人為他們每人縫一條二十來米長的帽子飾帶,再為他們弄兩條農夫過節時紮的色彩鮮豔的漂亮絲腰帶。

阿爾貝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新裝是否合適;這是一套藍絲絨的衣褲,還有一雙繡邊長襪、一雙帶扣襻兒的鞋和一件絲綢背心。阿爾貝穿上這套別致的服裝顯得更加神氣了,等他在修長的腰上再紮上那條帶子,再微微歪戴著帽子,並讓那一簇飄帶披在肩上時,弗朗茲不得不承認,我們通常認為某些民族的身材先天優越,實際上是人配衣裳馬配鞍——常常是衣服起了很大作用。從前,土耳其人穿著那種色彩豔麗的長袍時,多有民族特色,如今,穿上有一排紐扣的藍色禮服,戴上希臘人的無邊圓帽,就活像蓋了紅印章的酒瓶一樣難看。

弗朗茲稱讚了阿爾貝一番,阿爾貝自己正站在鏡子前麵,十分得意地對著自己微笑著。

他倆正在試衣服時,基督山伯爵走了進來。

“先生們,”他對他們說道,“再好的朋友相伴,也不如自己自由活動好,所以,我來告訴二位,今天以及今後的幾天,你們昨天用過的那輛車還歸你們使用。旅館老板想必已經對二位說過,我還有三四輛車存在他這裏,所以,我不會因此而沒有車用的,你們隨便使用它吧,可以坐著它去玩,也可以去辦事。如果有話要對我說,我們可以在羅斯波利宮見麵。”

兩個年輕人還想客氣幾句,但實在想不出什麽理由來拒絕這番好意,更何況他們對此感到非常高興,故而接受了。

基督山伯爵同他們聊了一刻鍾左右,話題廣,談得極為自如。我們在前麵已經注意到他對各國文學都了如指掌。弗朗茲和阿爾貝朝他客廳的牆上一看,就知道他很喜歡油畫。他順便說出的幾個字,證明對自然科學也不是門外漢,顯得特別精通化學。

兩位朋友不敢說回報伯爵昨日的盛情款待,因為,用帕斯特裏尼老板的家常便飯來還伯爵那一桌山珍海味,那就像開玩笑一樣。他們把這種想法直言不諱地說了出來,伯爵接受了他們的歉意,並且十分讚賞他們的直率。

阿爾貝對伯爵的舉止讚不絕口,他的博學使阿爾貝不敢隻把他當成一位紳士。何況,能隨便使用那輛馬車已經使阿爾貝心花怒放,他一心想著那些可愛的農婦,既然她們前一天坐在一輛漂亮的馬車上從他麵前走過,那麽,他能乘坐一輛同樣豪華的馬車繼續同她們交往,豈不是一件快事?

一點半鍾時,兩個年輕人下了樓,車夫和仆人別出心裁地把製服套在他們的獸皮外麵,這就使他們的樣子顯得比頭一天還要滑稽,因而贏得了弗朗茲和阿爾貝的讚賞。阿爾貝把那束枯萎了的紫羅蘭很顯眼地插在扣眼上。

鍾聲剛一響,他們就出發了,順著維多利亞街向庫爾街疾駛而去。

轉到第二圈時,一束鮮豔的紫羅蘭從一輛坐滿女小醜的馬車上投過來,落到伯爵的車上。阿爾貝才明白,前一天的農婦也同他和他的朋友一樣換了裝,不知是出於偶然,還是出於與他們同樣的想法,他們換上了她們的服裝,而她們呢,穿上了他們的服裝。

阿爾貝用鮮花換掉了枯萎的花,同時把枯萎的花也拿在手裏,當他與那輛馬車相遇時,便溫情脈脈地把那束枯萎的花湊到唇邊,這個動作不僅使擲花女郎喜形於色,也使她的女伴欣喜若狂。

這一天與前一天同樣熱鬧。一個細心的觀察家一定會注意到,其實,這一天有更多的歡聲笑語和更多的喜慶氣氛。有一次,他們看到伯爵在他的窗口,可是,等馬車再回來時,他已經不見了。

不用說,阿爾貝與紫羅蘭女小醜之間的眉來眼去持續了整整一天。

晚上回到旅館時,弗朗茲看到一封使館的來信,信中告訴他,第二天他將受到教皇陛下的接見。以往他每次來羅馬,總要提出這個要求,並且得到恩準。他一半出於宗教信仰,一半出於感激之情,總要在向集人類美德於一身的蓋世楷模聖彼得的繼承人頂禮膜拜之後,才肯離開這座基督教世界的首都。

因此,這一天,他無暇顧及狂歡節,因為,雖說教皇陛下一向以慈善著稱,但人們總是以畢恭畢敬和萬分激動的心情拜謁這位神聖高貴的老人格列高利十六的。

離開梵蒂岡之後,弗朗茲直接回到旅館,路上甚至有意避開庫爾街。他心裏充滿了寶貴的虔誠,覺得狂歡節的放縱氣氛對這種感情簡直是一種褻瀆。

五點十分,阿爾貝回來了,他高興極了。那位女小醜又換上了農婦服裝,在與阿爾貝的馬車相遇時,她摘下了麵具。她長得十分迷人。

弗朗茲真誠地祝賀阿爾貝,阿爾貝則把這番好意視為理所當然,欣然接受。他說,從她那些難以模仿的優雅舉止看,他斷定他這位陌生的美人出身名門。

他決定第二天就給她寫信。

弗朗茲聽他傾訴衷腸的時候,覺得他好像有什麽話要說,又難以啟口。於是,讓阿爾貝把話說出來,並事先許諾,為了他的幸福,自己將傾其所能,願意做出最大的犧牲。阿爾貝出於禮貌,略作遲疑,然後對弗朗茲說,如果翌日能把馬車讓給他單獨使用,就是幫了他的大忙了。

阿爾貝認為,正是因為今天朋友不在,那位漂亮的農婦才摘下麵具的。

我們可以理解,阿爾貝剛剛開始一場既能滿足他的好奇心,又能取悅他的虛榮心的豔遇,弗朗茲當然不會那麽自私,以至壞了他的好事。弗朗茲非常了解朋友胸無城府、心裏藏不住秘密的特點,深信他會把自己這場奇遇的細節如實相告,何況,這兩三年以來,弗朗茲走遍了意大利,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豔福,所以,他也很想知道這件事將如何發展。

因此,他答應阿爾貝,第二天他就在羅斯波利宮的窗口觀看狂歡節的盛況了。

果然,第二天,他看到阿爾貝在窗前來回過了幾次,手裏拿著一大束鮮花,那無疑是他傳遞情思的使者。這種猜測很快就得到了證實,弗朗茲看到那束因為有一圈白茶花而非常顯眼的花,出現在一個穿粉紅色衣服的可愛的女小醜手裏。

因此,到了晚上,阿爾貝表現出來的已經不再是高興,而是瘋狂了。阿爾貝毫不懷疑那位美麗的陌生女郎也會用同樣途徑回答他。弗朗茲猜出他的心意,就說狂歡節的喧鬧已經讓他感到厭倦,決定第二天留在家裏整理一下紀念冊,做些筆記。

阿爾貝的估計果然沒錯。次日晚上,弗朗茲看到他歡蹦亂跳回到臥室,手裏捏著一張紙,隨便地搖著。

“怎麽樣!”他說道,“我沒猜錯吧?”

“她回答了?”弗朗茲大聲問道。

“自己看看吧。”他說這句話的語氣讓人難以形容。

弗朗茲接過那張紙,念道:

星期二晚上七點,請在蓬蒂費齊街對麵下車,一位羅馬農婦將奪走您手中的蠟燭,請跟她走。到聖吉亞科莫教堂前第一道台階時,務請在您的小醜服裝的肩上係一條粉色的絲帶,以便識別。

在此之前,您將不會再見到我。

忠貞與謹慎。

“怎麽樣!”等弗朗茲讀完以後,阿爾貝問道,“您有何感想,親愛的朋友?”

“我覺得事情發展很順利嘛。”弗朗茲答道。

“我也這麽想,”阿爾貝說,“我擔心您要獨自一人去參加布拉齊亞諾公爵的舞會了。”

這天早晨,弗朗茲和阿爾貝每人收到一份這位羅馬著名銀行家的請柬。

“您要注意,親愛的阿爾貝,”弗朗茲說,“羅馬的貴族今晚都要在公爵家聚會,如果您那位陌生的美人確實是貴族,她也必然要去的。”

“不管她去還是不去,我對她的看法不變。”阿爾貝繼續說道,“您看了那封信嗎?”

“看了。”

“您知道意大利市民階層(人們就是這樣稱呼資產階級的)的婦女所受的教育是何等可憐嗎?”

“知道。”弗朗茲回答。

“那好!請再讀一遍這封信,仔細看看她的筆跡,給我挑出一個語法錯誤或者拚寫方麵的錯誤。”

果然,那筆體非常娟秀,拚寫毫無錯誤。

“您真是天生的幸運兒。”弗朗茲對阿爾貝說道,並再一次把那封信交還給他。

“您愛怎麽嘲笑就怎麽嘲笑,想怎麽開玩笑就怎麽開玩笑吧,”阿爾貝又說,“反正我是墮入情網了。”

“啊,我的上帝!您讓我害怕!”弗朗茲大聲說道,“我看我不僅要單獨參加布拉齊亞諾公爵的舞會,還可能一個人回佛羅倫薩呢。”

“事實是,如果我這位陌生女郎不僅漂亮而且可愛,那我至少要在羅馬住上六個星期。我喜歡羅馬,而且,我曆來對考古有濃厚的興趣。”

“好了,再來一兩次這樣的豔遇,我相信您要成為考古學院或者文學院的院士了。”

阿爾貝大概還想認真地討論一下他的院士交椅問題,但這時有人來稟報二位年輕人晚餐已經準備好了。阿爾貝的愛情絲毫沒有影響他的胃口,所以,他同朋友一樣急忙入席,寧肯在晚飯之後再接著討論。

晚飯後,下人通報基督山伯爵到。兩個年輕人整整兩天沒見到他了。帕斯特裏尼老板說,他到契維塔-韋基亞去處理一件急事,他前一天晚上出發,一小時之前剛剛回來。

伯爵顯得十分可親,或許是他自己注意,或許是因為此刻沒有什麽事刺激他的神經——有兩三次從他那辛辣刻薄的言辭中已經讓人感受過這種刺激——此刻他幾乎與正常人相似。對於弗朗茲來說,這個人是一個真正的謎。伯爵不可能不知道這位年輕的遊客已經認出自己,但自從他們再次相逢以來,他矢口不提以前曾在別處見過弗朗茲。而弗朗茲呢,盡管他很想影射一下他們的第一次相遇,但又擔心惹這位對自己和自己的朋友這麽好的人的不快,便忍住了,因此,他也和伯爵一樣對往事隻字不提。

伯爵聽說兩位朋友曾想在阿根廷劇院租一個包廂,但得到的答複是包廂已經全部出租。因此,他為他們送來自己包廂的鑰匙,至少這是他來訪的表麵理由。

弗朗茲和阿爾貝推辭了一下,表示不能讓伯爵自己沒有包廂,但伯爵回答說,他當晚要去帕利劇院看戲,如果他們不用,那他在阿根廷劇院的包廂就浪費了。

他這麽一說,兩位朋友就接受了。

弗朗茲初次見到伯爵時,曾對他臉色的蒼白感到震驚,現在開始慢慢習慣了。他不能不承認伯爵那張莊重的麵龐十分英俊,那蒼白的臉色是唯一的缺陷,或者說是主要的特點。他實在像拜倫筆下的主人公,弗朗茲隻要一想到他,更不要說一看到他,眼前就立刻浮現出這張臉長在曼弗雷德脖子上或者戴著萊拉的無邊高帽的形象。他前額上的那道皺紋表明,他頭腦中始終縈繞著痛苦的思緒;他那銳利的目光可以看透人的靈魂;從他那張高傲而又充滿譏諷的嘴裏說出的話總是不同凡響,能夠銘刻在聽者的記憶之中。

伯爵已經不年輕了,至少有四十歲,然而別人很清楚,他和年輕人在一起時會顯得更有魅力。事實上,由於伯爵酷似英國詩人筆下的那些古怪的主人公,似乎使他因此有一種迷人的天性。

阿爾貝對自己和弗朗茲有幸遇到這樣一個人而津津樂道。弗朗茲想到伯爵曾有兩三次流露過要去巴黎的打算,他毫不懷疑,憑伯爵的古怪性格,那張有特點的麵孔和萬貫家財,一定會在巴黎產生巨大影響。然而,他自己不想在伯爵去巴黎時也在那裏。

這天晚上過得也同意大利劇院的其他夜晚一樣,不是聽演員歌唱,而是互相拜訪和聊天。G伯爵夫人又想把話題扯到伯爵身上,但弗朗茲說他有更重要的事情相告,盡管阿爾貝假意謙虛,還是向伯爵夫人講了三天以來令兩位朋友意亂神迷的那件大事。

由於男女之間的這類風流事在意大利屢見不鮮,至少到這裏來旅行的人都這麽說,所以,伯爵夫人絲毫沒有不相信的樣子,而是向阿爾貝表示祝賀,這段剛剛開始的情話必然會有個圓滿的結局。

他們告別時,相約在布拉齊亞諾公爵的舞會上再見,全羅馬的人都受到了邀請。

那位投花女郎恪守諾言,第二天和第三天沒再向阿爾貝做任何表示。

星期二終於到了。這是狂歡節的最後一天,也是最熱鬧的一天。星期二這天,劇院從上午十點就開門,因為從晚上八點就開始封齋了。星期二這天,所有那些或者因為沒有時間,或者因為沒有錢,或者因為沒有激情而沒有參加前幾天狂歡活動的人,也都投入到酒神節中來了,他們也開始狂歡濫飲,把自己的喧鬧和躁動融進這喧鬧和躁動的大潮中來。

從兩點到五點,弗朗茲和阿爾貝隨著車隊遊蕩,不時地同對麵車隊中馬車上的人和步行的人交換著一把把的彩色紙屑;步行者在奔跑的馬腿和滾動的車輪之間穿來穿去,然而就在這樣一片可怕的車水馬龍中,竟然沒有發生過一起車禍、一場爭吵和一次鬥毆。在這方麵,意大利人稱得上是最優秀的民族,對他們來說,過節就要名副其實地過節,本書作者旅居意大利達五六年之久,從沒見過一次這類事件玷汙節日的莊嚴,而在我們國家,這種事是司空見慣的。

阿爾貝穿上小醜衣服十分神氣。他在肩上係了一條粉紅色絲帶,絲帶一直拖到小腿上。弗朗茲為了不讓別人在他和阿爾貝之間發生誤會,仍然穿著他那套羅馬農夫的服裝。

時間越晚,喧鬧聲越大;在每一條街上,每一輛車裏,每一個窗口前,沒有一張嘴巴閉著,沒有一隻胳膊閑著;這是一場真正的人工的暴風雨,狂叫形成了雷鳴,麵粉球、鮮花、蛋殼和橙橘形成了從天而降的暴雨。

三點鍾時,民眾廣場和威尼斯宮前同時響起的槍聲勉強劃破這可怕的喧鬧聲,宣布賽馬即將開始。

賽馬也同蠟燭遊戲一樣,是狂歡節最後一天的特別節目。一聽見槍聲,馬車隊伍立刻散開,躲進離自己最近的橫街中去。況且,這一行動完成得令人難以想象的迅速,根本不用警察來規定誰應該站在哪裏,誰的車應該走什麽路線。

步行者貼在宮殿牆邊,接著,傳來馬蹄聲和刀鞘相撞的響聲。一隊十五人一排的憲兵風馳電掣般地跑來,把整個庫爾街的路麵占滿,然後飛馳而去,為賽馬隊伍開路。憲兵馬隊到達威尼斯宮時,又響起一排槍聲,示意路已經開通。

幾乎與此同時,在一片眾口同聲、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七八匹馬在三十萬人的呐喊聲和落在背上的鐵拳的激勵下,急若流星似的一溜煙地衝過去了,接著,聖安琪堡的炮聲響了三下,這是宣布三號騎士獲勝的炮聲。

炮聲一停,沒有其他信號,馬車就立刻行動起來,衝出各條橫街,奔向科爾索街,猶如一時中斷的條條激流一齊湧入哺育它們的河床當中一樣,於是,這條大河又以更迅猛的速度,在兩道花崗岩石岸中間流淌起來。

隻不過,在這喧鬧湧動的人流中,又增加了另一種新的喧鬧聲和另一種新的因素,蠟燭商販剛剛粉墨登場。這些蠟燭大小粗細不等,有複活節點的又粗又大的蠟燭,也有又細又小的線蠟燭;參加羅馬狂歡節這最後一項活動的人們必須完成兩個相反的任務:

一、保住自己的蠟燭不滅;

二、吹滅他人手中的蠟燭。

蠟燭也同生命一樣,人類隻找到一種傳播生命的辦法,而這個辦法是上帝賜給他們的。但人類找到千千萬萬個毀滅生命的辦法,誠然,在這項活動中,魔鬼多少幫了他們點忙。

蠟燭隻能靠近火種才能點燃。可是,有誰能說全熄滅蠟燭的方法呢?巨大的風箱,龐大的熄燭罩,還是碩大無朋的扇子?

每個人都急忙去買蠟燭,弗朗茲和阿爾貝也不例外。

夜幕很快降臨了,有人喊了一聲:“賣蠟燭!”千百個蠟燭販子聲嘶力竭地重複著這一喊聲,於是,人群的頭頂上開始有兩三點燭光閃爍,這仿佛是個信號。

十分鍾之後,五萬支蠟燭閃閃爍爍,從威尼斯宮來到民眾廣場,又從民眾廣場回到威尼斯宮。

這真像鬼火節。如果沒有親眼目睹,這種情景是難以想象的。就像天上無數顆密密麻麻的繁星統統落到地上一樣,瘋狂地跳躍著。這一切,還伴隨著在地球的其他地方從未聽到過的歡叫聲。

在這種時刻,不再有社會等級之分。賣苦力的與皇親國戚互相追逐,王子王孫與特朗斯特維爾人互相嬉戲,特朗斯特維爾人與中產階級互相廝打;每個人都吹蠟燭,熄滅別人的蠟燭,點燃自己的蠟燭;如果老埃俄羅斯此刻出現在這裏,他一定被選為吹蠟燭之王,而西北風將是這頂王冠當之無愧的繼承人。

這種瘋狂的燭光追逐一直持續了近兩個小時。庫爾街亮如白晝,人們甚至能看清四五層樓上觀眾的麵龐。

阿爾貝每過五分鍾都要掏出表來看看,時針終於指到七點。

兩位朋友剛好處在蓬蒂費齊街上,阿爾貝手裏舉著蠟燭,跳下馬車。有兩三個戴麵具的人曾想靠近他,吹滅或者奪走他的蠟燭,但阿爾貝像個靈活的拳擊手,一下子把他們打到十步開外,自己繼續朝聖吉亞科莫教堂走去。

教堂的台階上擠滿了好奇的看客和戴麵具的人,他們追打著,奪著別人手裏的蠟燭。弗朗茲的目光跟著阿爾貝,看到他登上第一道台階,接著,幾乎與此同時,一個頭戴麵具、身穿那天擲花農婦服裝的人伸出胳膊,奪走了他的蠟燭,這一次他一點都沒有反抗。

弗朗茲離得太遠,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麽,但毫無疑問不是充滿敵意的話,因為他看到阿爾貝和那個農婦挽著手臂走了。他看著他們穿過人群,到了馬切洛街就不見了。

突然,宣布狂歡節閉幕的鍾聲響了,與此同時,所有的蠟燭都神奇地熄滅了,仿佛有一陣巨大的風把它們全都吹滅了似的。

弗朗茲置身於一片黑暗之中。喧鬧聲也頓時而止,仿佛那陣席卷光明的大風同時也席卷了聲音。隻聽見馬車車輪的滾動聲,馬車在送那些戴麵具的人回家;隻看見窗戶裏麵還有點點燈光。

狂歡節結束了。

第三十七章 聖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

恐怕弗朗茲一生中還從來沒經曆過這樣的感受,這是一種從歡樂到憂傷涇渭分明的迅速過渡,就好像羅馬在某個黑夜之魔吹了一口氣以後,驀然變成一座巨大的墓場似的。碰巧又趕上下弦月,月亮要到夜晚十一點左右才能升起,從而使夜幕更加黑暗。因此,弗朗茲走過的那些街道都是漆黑一片。好在路不遠,十分鍾之後,他的馬車,更確切地說是伯爵的馬車停在倫敦旅館門前。

晚飯已經準備好,鑒於阿爾貝已經打過招呼,說他不會回來很早,弗朗茲就獨自用起餐來。

帕斯特裏尼老板總是習慣看到他們兩人一起吃飯,就問阿爾貝為什麽缺席,弗朗茲隻說他兩天前收到一份請柬,現在赴宴去了。燭光陡然熄滅,黑暗取代了光明,寂靜取代了喧鬧,從而在弗朗茲的心裏留下了一種不無憂慮的傷感。盡管旅館老板百般殷勤,幾次進來問他是否需要什麽,他還是悄然無聲地默默吃著晚飯。

弗朗茲決定盡量等阿爾貝回來再走,所以,他吩咐十一點鍾才用車,他還請老板一看見阿爾貝回來,不管是什麽情況,就立刻通報他。到了十一點鍾,阿爾貝仍然沒有回來。弗朗茲就更衣動身了,並告訴老板,他要在布拉齊亞諾公爵府上過夜。

布拉齊亞諾公爵府是羅馬最漂亮的府邸之一。他妻子是科洛納家族最後的繼承人之一,她持家有道,使公爵府聞名遐邇,公爵舉辦的晚會飲譽歐洲。弗朗茲和阿爾貝來羅馬時,身上都帶著給公爵的引薦信,所以,他見到弗朗茲的第一句話,就是詢問他的旅伴為什麽沒來。弗朗茲回答說自己在蠟燭熄滅之前與他分手,看到他消失在馬切洛街街口。

“這麽說他沒回旅館?”公爵問道。

“我一直等他到現在。”弗朗茲回答。

“您知道他去哪裏了嗎?”

“不,不太確切。不過,我想他可能是去赴一個約會。”

“見鬼!”公爵說,“今天,或者說今夜遲遲不歸可不是什麽好征兆,您說是不是,伯爵夫人?”

這最後一句話是對G伯爵夫人說的,她剛到,正挽著公爵兄弟托裏奧尼亞先生的手臂漫步。

“正相反,我覺得這是一個極富魅力的夜晚,”伯爵夫人回答,“今天晚上的來賓隻會抱怨一件事,那就是良宵苦短。”

“所以,”公爵微笑著說,“我指的不是來賓,他們隻會有一個風險,男賓會墮入您的情網,女賓會妒忌您的美貌;我指的是那些正在羅馬街頭奔走的人。”

“哦!天哪,”伯爵夫人問,“這麽晚了,如果不是去參加舞會,誰還會在街頭奔走呢?”

“我們的朋友阿爾貝·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我在晚上七點鍾左右離開他,他隨他的陌生女郎走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他。”弗朗茲說道。

“怎麽?您不知道他在哪裏嗎?”

“一點都不知道。”

“他身上帶著武器嗎?”

“他穿著小醜服裝。”

“您不該讓他走,”公爵對弗朗茲說,“因為您比他更熟悉羅馬。”

“談何容易!要攔住他就像要攔住今天得頭獎的三號賽馬一樣難,”弗朗茲回答,“況且,他又能出什麽事呢?”

“誰知道呢!夜這麽黑,而且,台伯爾河與馬切洛街近在咫尺。”

弗朗茲看到公爵和伯爵夫人的憂慮與自己的擔憂不謀而合,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所以,我告訴旅館的人我有幸在您府上度過這個夜晚,”弗朗茲說,“如果他回來,他們會來通報我的。”

“喏,”公爵說,“我覺得我的一個仆人正在找您。”

公爵沒有猜錯,仆人見到弗朗茲,就走了過來。“大人,”他說道,“倫敦旅館老板讓人稟報您,有人帶著德·莫爾塞夫子爵的信在旅館等您。”

“帶著子爵的信!”弗朗茲大聲說道。

“是的。”

“那個人是誰?”

“我不清楚。”

“為什麽他不把信親自給我送到這裏來?”

“送信人沒有對我做任何解釋。”

“送信人在哪裏?”

“他見我走進舞廳向您稟報,就立刻走了。”

“啊!上帝!”伯爵夫人對弗朗茲說道,“您快去吧。可憐的年輕人,說不定他出了什麽事。”

“我馬上去。”弗朗茲說。

“您會回來把情況告訴我們吧?”伯爵夫人問道。

“如果事情不嚴重,我會回來的,如果相反,那就難說了。”

“無論如何,都請多加小心。”伯爵夫人說。

“哦!請放心吧。”

弗朗茲拿起帽子,匆匆走了。他早已經把馬車打發回去,吩咐兩點鍾再來接他。好在布拉齊亞諾府邸一邊臨庫爾街,另一邊靠聖阿波特爾廣場,離倫敦旅館不到十分鍾的路。走近旅館的時候,弗朗茲看見一個人站在路中間,他毫不懷疑這人就是阿爾貝的信使。那人披了一件很大的鬥篷。弗朗茲朝他走過去,但使他吃驚的是,倒是那個人首先開口對他說話。

“大人要做什麽?”他說著向後退了一步,仿佛要使自己保持戒備。

“是您給我帶來一封德·莫爾塞夫子爵的信嗎?”弗朗茲問道。

“大人是住在帕斯特裏尼老板的旅館嗎?”

“是的。”

“大人是子爵的旅伴嗎?”

“是的。”

“請問大人的大名?”

“弗朗茲·戴皮奈男爵。”

“這封信正是寫給大人的。”

“要回信嗎?”弗朗茲從他手裏接過信,問道。

“是的,至少您的朋友希望回信。”

“請上樓到我的房間,我把回信交給您。”

“我願意等在這裏。”送信人笑著說道。

“為什麽?”

“大人看過信就明白了。”

“那麽,我還到這裏來找您?”

“絕對沒問題。”

弗朗茲走了進去,在樓梯上遇見了帕斯特裏尼老板。

“怎麽樣?”老板問道。

“什麽怎麽樣?”弗朗茲反問。

“您見到那個要同您談您朋友的問題的人了嗎?”他問道。

“是的,我見到他了,”弗朗茲回答,“他交給我這封信。請讓人在我的房間裏點上蠟燭吧。”

旅館老板吩咐一個仆人拿著蠟燭先進了弗朗茲的房間。年輕人發現帕斯特裏尼老板神色張皇,這表情就更使他急於看那封信了。蠟燭剛一點著,他就湊了過去,把信展開。信是阿爾貝寫的,簽了他的名字。信的內容大大出乎弗朗茲的意料,他看了兩遍才看明白。

信的全文如下:

親愛的朋友,接到此信後,請立刻在文件櫃的方抽屜裏找到我的皮夾,從中取出我的匯票,如果錢數不夠,請把您的也加上,然後火速到托爾洛尼亞處,取出四千皮阿斯特,交給送信人。此款必須盡快交給我,不得有誤。

我不再多說,我信任您,正如您可以信任我一樣。

又及:我現在相信意大利有強盜了。

您的朋友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

在這幾行字下麵,一個陌生的筆跡用意大利語寫道:

如果到早晨六點我仍未收到這四千皮阿斯特,那麽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的性命將於七點終止。

路易吉·萬帕

看到第二個簽名之後,弗朗茲恍然大悟,他開始明白為什麽送信人不肯上樓,因為他覺得街上比弗朗茲的房間更安全。阿爾貝落到了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盜手裏,而他自己長久以來一直不肯相信這個人的存在。

沒有時間可浪費了。他跑到文件櫃前,把它打開,在那個被提到的抽屜裏找到了皮夾子,又在皮夾子裏找到了匯票,上麵隻有

六千皮阿斯特,其中三千已被阿爾貝揮霍掉。而弗朗茲呢,他根本沒有匯票,因為他住在佛羅倫薩,來羅馬隻待上七八天,所以身上隻帶了一百來個路易,而這一百路易,如今最多也隻剩下五十個路易了。

因此,還缺七八百皮阿斯特,才能使弗朗茲和阿爾貝兩人按照要求把錢湊夠。當然,在這種情況下,弗朗茲相信托爾洛尼亞先生一定會幫忙的。

他正準備馬上返回布拉齊亞諾公爵府,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腦際。他想到了基督山伯爵。弗朗茲正要吩咐人去叫帕斯特裏尼老板,卻看到他本人出現在門口。

“親愛的帕斯特裏尼先生,”他急忙對他說道,“您認為伯爵現在在家嗎?”

“是的,大人,他剛回來。”

“他會不會已經上床休息?”

“我想不會。”

“那麽請您去按他的門鈴,請他允許我登門拜訪。”

帕斯特裏尼老板趕緊去執行命令,五分鍾之後,他就回來了。

“伯爵在等著大人。”

弗朗茲穿過樓道,一個仆人把他領進伯爵的房間。伯爵在一間圍了一圈沙發的小書房裏,弗朗茲還沒見過這個書房。伯爵迎上前來。

“啊!是什麽風在這個時候把您給吹來了,”他說道,“您不會是來請我吃晚飯吧?這可是您的盛情啊。”

“不是,我是來同您談一件重要事情的。”

“談一件事情!”伯爵說著,用他那慣有的深邃目光看著弗朗茲,“是什麽事?”

“這裏沒有別人吧?”

伯爵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

“絕對沒有外人。”他說。

弗朗茲把阿爾貝的信遞給他。

“請讀一下吧。”他說。

伯爵看了那封信。

“啊!啊!”他說。

“您看到附言了嗎?”

“是的,我看得很清楚。”

如果到早晨六點我仍未收到這四千皮阿斯特,那麽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的性命將於七點終止。

路易吉·萬帕

“您對此事怎麽看?”弗朗茲問伯爵。

“您有他索要的錢數嗎?”

“是的,不過還缺八百皮阿斯特。”

伯爵走到文件櫃前,把它打開,拉出一個裝滿金幣的抽屜。

“希望您不會不給我麵子,”他對弗朗茲說道,“不找我幫忙而去找別人。”

“您看,正相反,我是直接找您來的。”弗朗茲說道。

“我為此向您表示感謝,請拿吧。”他示意弗朗茲伸手到抽屜裏拿錢。

“您認為真有必要給路易吉·萬帕這筆錢嗎?”這一回是年輕人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伯爵,問道。

“那當然!”他說,“您自己想想嘛,附言寫得很清楚。”

“我覺得如果您肯費心,一定會找到簡化談判手續的辦法。”弗朗茲說。

“什麽辦法?”伯爵吃驚地問。

“比如說,如果我們兩人一起去找路易吉·萬帕,我肯定他不會拒絕我們釋放阿爾貝的要求,不是嗎?”

“不拒絕我?我能對這個強盜有什麽影響呢?”

“您不是剛剛幫了他一個讓他永誌難忘的大忙嗎?”

“什麽忙?”

“您不是剛剛救了佩皮諾的命嗎?”

“啊,啊!是誰告訴您的?”

“這有何妨?反正我知道。”

伯爵一時沉默不語,雙眉緊鎖。

“如果我去找萬帕,您肯陪我一同前往嗎?”

“如果您不覺得同我在一起會令人不快。”

“那好!就這麽辦了。天氣正好,在羅馬鄉間散散步對我們隻會有好處。”

“要帶武器嗎?”

“為什麽?”

“帶錢嗎?”

“用不著。送這封信來的人在哪裏?”

“在街上。”

“他在等答複嗎?”

“是的。”

“應當弄清我們該往哪裏去,我去叫他。”

“沒有用,他不肯上來。”

“也許不肯去您那裏,但到我們房間來他會很痛快的。”

伯爵走到書房窗前,窗戶臨街。他用一種特殊方式吹了一聲口哨。披鬥篷的男子閃出牆根兒,走到街中間。

“上來。”伯爵用對仆人下命令的語氣說道。

送信人立刻從命,毫不猶豫,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地走上那四級台階,進入旅館。五秒鍾之後,他來到書房門口。

“啊!是你啊,佩皮諾!”伯爵說道。

佩皮諾沒有回答,但跪了下來,拉住伯爵的手,在上麵連吻了數次。

“啊,啊!”伯爵說,“你還沒忘了我救過你的命!這真奇怪,事情已經過去一個禮拜了。”

“不,大人,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佩皮諾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情說道。

“永遠,這未免太長了!你能這麽想,就足夠了。起來吧,回答我的問題。”

佩皮諾不放心地瞥了弗朗茲一眼。

“哦!你盡可以在這位大人麵前直說,”他說道,“這是我的一位朋友。”

“您允許我這樣稱呼您嗎?”伯爵轉向弗朗茲,用法語說道,“我們必須讓這個人信任您。”

“您可以當著我的麵說,”弗朗茲說道,“我是伯爵的朋友。”

“這太好了,”佩皮諾說著,也朝伯爵轉過身,“請大人問吧,我回答。”

“阿爾貝子爵是怎麽落到路易吉手裏的?”

“大人,那個法國人的馬車和泰萊莎的馬車相遇了好幾次。”

“是頭兒的情人嗎?”

“是的。法國人跟她眉來眼去,泰萊莎覺得好玩,也回答他的媚眼;法國人投花給她,她也以花相報;當然,這一切都得到頭兒的允許,他本人就坐在同一輛車裏。”

“怎麽?”弗朗茲大聲說道,“路易吉·萬帕就坐在羅馬農婦的車裏?”

“是他趕的車,他化裝成車夫。”佩皮諾回答。

“後來呢?”伯爵問道。

“啊!後來,那個法國人摘下麵具;泰萊莎也在頭兒的應允下,取下麵具;法國人要求約會,泰萊莎答應了他的要求;隻不過,在聖吉亞科莫教堂台階上等候他的不是泰萊莎,而是貝波。”

“怎麽!”弗朗茲又一次打斷他的話,“從他手中奪走蠟燭的那個農婦?

“那是個十五歲的男孩,”佩皮諾回答,“不過,您的朋友上當也沒什麽可丟人的,貝波已經騙了不少人了,真的。”

“然後,貝波把他帶到城牆外麵?”伯爵問道。

“是的。一輛馬車等在馬切洛街盡頭,貝波上了車,並讓法國人跟他一起上去,他沒用人再請第二遍。他殷勤地讓貝波坐在車後邊,自己坐在他身邊。貝波告訴他要帶他去一座距羅馬一裏遠的別墅,法國人對貝波表示願隨他去天涯海角。車夫很快把車趕到裏佩塔街,出了聖保羅門。在鄉村行駛了二百多步遠以後,由於那個法國人過於厚顏無恥,真的,貝波就用一隻手槍頂住他的咽喉,車夫立刻停住馬,從座椅上轉過身來,也用槍對準他。與此同時,埋伏在阿爾莫河邊的四個人也衝到車門口。那個法國人很想自衛,聽說他甚至還差點把貝波給掐死。但是,麵對武裝起來的五條漢子他畢竟無能為力,隻好投降。他們讓他下了車,沿著那條小河走著,把他帶到泰萊莎和路易吉身邊。他們在聖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裏等著他。”

“如果這事不是發生在可憐的阿爾貝身上,我會覺得很有意思。”弗朗茲回答。

“說實在的,”伯爵說,“如果您沒找到我,那麽這個奇遇會讓您的朋友大大破費一下的。不過,現在請您放心,他虛驚一場也就夠了。”

“我們還要去找他嗎?”弗朗茲問。

“那當然!且不說他又待在那麽一個別有洞天的地方。您認識聖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嗎?”

“不認識,我從來沒下去過,但我早就想,總有一天要下去看看。”

“那好吧!現在天賜良機,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機會了。您的車在嗎?”

“不在。”

“這不要緊,他們總是不分晝夜地為我準備好一輛套好的馬車。”

“套好的?”

“是的,我這人常常心血**。應當告訴您,有時我早晨起來,或者剛吃完午飯,或者深更半夜,會突發奇想,要去世界某地,我便立刻動身。”

伯爵搖了一下鈴,貼身仆人走了進來。

“讓人把馬車從車庫裏趕出來,把袋子裏的槍拿出去;不必叫醒車夫,讓阿裏趕車。”

過了一會兒,他們聽見馬車停在門口。

伯爵掏出表來。“十二點半,”他說,“即使我們早晨五點出發,也能準時趕到,但這一拖會讓您的朋友一夜不得安寧,因此,最好馬上趕去把他從那些不信基督的人手裏救出來。您還是決心陪我去嗎?”

“比剛才更想去了。”

“那好!請來吧。”

弗朗茲和伯爵走出去,佩皮諾跟在後麵。他們在門口看到馬車。阿裏坐在車夫座上,弗朗茲認出了這個基督山島岩洞裏的啞奴。

弗朗茲和伯爵登上馬車。這是一輛雙座四輪轎車,佩皮諾坐到阿裏身邊,馬車便疾駛起來。阿裏事先已經得到指示,因為他走上庫爾街,穿過瓦齊諾廣場,沿著聖格雷戈裏奧街往上走,來到聖塞巴斯蒂安門。到了那兒,守門人不肯放行,但基督山伯爵拿出一張羅馬總督簽署的可日夜出入城門的許可證,於是城門打開,守門人收到一枚路易作為賞錢,馬車通過了。

馬車走的是阿比安古道,兩邊都是墳墓。在初升的月光下,弗朗茲覺得不時可以看見哨兵從廢墟中閃現出來,但哨兵與佩皮諾交換一個信號之後,又立刻隱入暗處,不見了。

馬車在卡拉卡拉競技場前麵一點停下來,佩皮諾過來打開車門,伯爵和弗朗茲下了車。

“再過十分鍾我們就到了。”伯爵對夥伴說。然後,他把佩皮諾叫到一邊,低聲吩咐了幾句,佩皮諾拿起一支從車後廂中取出的火把,出發了。

又過了五分鍾,這其間,弗朗茲看到那個牧羊人沿著一條小路,在羅馬平原那崎嶇不平的地麵上越走越遠,消失在一片像巨大的獅子鬃毛一般高大的紅色野草叢中。

“現在,”伯爵說道,“我們跟他走吧。”

弗朗茲與伯爵也走上了那條小路,百步以後,又順著一個斜坡走進一個小山穀。

很快,他們發現有兩個人在暗處說話。

“我們繼續朝前走嗎?”弗朗茲問伯爵道,“還是應當在這裏等?”

“繼續走吧,佩皮諾已經通知哨兵我們來了。”

果然,那兩人當中有一個正是佩皮諾,另一個是在那裏放哨的強盜。

弗朗茲和伯爵走過來,強盜向他們致意。

“大人,”佩皮諾對伯爵說道,“請隨我來,地下墓穴的入口就在旁邊。”

“好吧,”伯爵說,“你在前麵走。”

果然,在一片樹叢後麵,幾塊岩石中間,露出一個洞口,人勉強能從洞口出入。

佩皮諾首先鑽了進去,走了幾步之後,裏麵的路變寬了。這時,他停下腳步,點燃火把,回過頭來看了看後麵的人是否跟上。伯爵先進入那個氣窗似的洞口,弗朗茲跟在後麵。

通道順著緩坡向下延伸,越往前走越寬,不過,弗朗茲和伯爵還是不得不彎著腰前進,而且,這時的路無法讓兩個人交叉通過。他們又往前走了一百五十步左右,傳來一聲“什麽人?”的喊聲,便停下來。

與此同時,他們看見黑暗中,卡賓槍的槍口映出了他們火把的反光。

“朋友!”佩皮諾說。他一個人朝前走去,低聲對第二個哨兵說了幾句話,後者也同前一個哨兵一樣躬身致禮,並向夜間來客示意他們可以繼續前進。

哨兵身後是一道有二十來級的階梯,弗朗茲與伯爵拾級而下,來到墓道的交叉路口。五條路像星光似的向外輻射,牆壁上層層疊疊挖了許多棺木狀的壁龕,表明他們終於到了地下墓穴。其中一個無法看清多大的墓穴裏,白天也能見到幾縷光線。

伯爵把手放到弗朗茲肩上。“您想看看一個正在休息的強盜大本營嗎?”他問道。

“當然想看。”弗朗茲回答。

“那好!請跟我來……佩皮諾,把火炬熄掉。”

佩皮諾遵命,於是,弗朗茲和伯爵處於一片沉沉黑暗之中,隻有在他們前方約五十步遠的地方,幾束明亮的光沿牆跳躍,佩皮諾熄滅火把之後,這些紅光就顯得更亮了。

他們靜悄悄地朝前走著。伯爵為弗朗茲帶路,仿佛他有一種劃破黑暗的獨特本領。何況,弗朗茲自己越是走近那些為他們指路的紅光,也越能看清前麵的路了。

前麵出現三座拱廊作為通道,中間一座是大門。這些拱廊一邊朝著伯爵和弗朗茲所在的這條走廊,另一邊朝著一間方形房間,房間四壁上都有我們前麵提到過那種壁龕。房間正中豎立著四塊石頭,立在石頭上的十字架說明,當年這是做祭台用的。

放在石柱上的一盞燈,用它那微弱的顫抖的光,為兩位躲在暗處的來訪者照亮了眼前那奇異的場麵。

有個人背對著拱廊坐在那裏,用肘撐在石柱上,正在看書,兩位來訪者正透過拱門望著他。他就是強盜頭子路易吉·萬帕。

在他周圍,有二十來個強盜,或裹著鬥篷躺在地上,或靠在這個骨灰存放處四周的石凳上,千姿百態,但每個人身邊都放著一支卡賓槍,伸手可得。

在房間深處,依稀可見一個像影子般的哨兵悄然無聲地在一個出口前來回踱步,人們所以能辨認出那是個出口,是因為那裏比別處顯得更陰暗。

伯爵覺得弗朗茲的目光充分享受了這一別致的畫麵,就把手指放到唇邊,示意他保持安靜,登上三級從過道通向骨灰存放室的台階,通過中間那道拱廊進入室內,朝萬帕走去,後者正在聚精會神地讀書,一點都沒聽見腳步聲。

“誰?”哨兵喊道,他並不像萬帕那麽入神,透過燈光,看到首領身後有個影子越來越大。

一聽到喊聲,萬帕猛地站起,同時從腰裏抽出手槍。

頃刻間,強盜們全部站了起來,二十支卡賓槍的槍口同時對準了伯爵。

“喂,”伯爵不慌不忙地說道,口氣極為鎮定,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的緊張,“喂!親愛的萬帕,我覺得您接待朋友的禮節也過於隆重了吧!”

“放下武器!”頭兒喊道,他一邊做了一個果斷的手勢,一邊用另一隻手恭敬地摘下帽子。然後,他朝那位控製著這個場麵的奇特人物轉過身來。

“請原諒,伯爵先生,”他說道,“我實在沒有料到您會大駕光臨,所以沒認出您來。”

“您好像記性很差,萬帕,”伯爵說,“您既忘了人的麵孔,也忘了同他們講好的條件嗎?”

“我忘了什麽條件,伯爵先生?”強盜問道,那樣子就像一個做錯了事急於補償的人。

“我們不是說好,”伯爵說道,“不僅我本人,我的朋友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嗎?”

“我有違約行為嗎,大人?”

“您今晚綁架了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並且把他帶到這裏,好啊!”伯爵繼續說道,那語氣令弗朗茲發抖,“這個年輕人是我的朋友。這個年輕人與我住在同一座旅館,這個年輕人一周以來一直坐在我的車裏在庫爾街遊玩,然而,我再重複一遍,您綁架了他,把他帶到這裏,並且,”伯爵從衣袋裏取出那封信,又補充道,“您還把他當成一個隨便碰上的人一樣,向他索要贖金。”

“你們為什麽沒把這件事告訴我,你們這些人?”頭兒轉向手下人說道,那些人看到他的目光都嚇得向後退去,“你們為什麽讓我在伯爵先生這樣的人麵前失信呢!伯爵是我們大家的救命恩人。我用基督的鮮血發誓:如果我弄清你們當中有人知道那個年輕人是伯爵大人的朋友,我就親手砸爛他的腦袋。”

“怎麽樣?”伯爵轉向弗朗茲說道,“我早就說這裏麵有誤會。”

“您不是一個人?”萬帕不安地問道。

“我是與收信人一起來的,我想向他證明路易吉·萬帕是個講信用的人。請過來,閣下,”他對弗朗茲說道,“這就是路易吉·萬帕,他本人會向您表明他對自己的錯誤舉動有多麽抱歉。”

弗朗茲走過來,強盜頭子迎上前去。

“歡迎您光臨,大人,”他說道,“您聽見伯爵剛才和我的談話了吧。我還要補充一句,我不會願意為了我向您的朋友索要的那四千皮阿斯特贖金而發生現在這件事情。”

“可是,”弗朗茲不安地四處張望著,“你們抓到的人呢?我沒看見他。”

“但願他沒出什麽事吧?”伯爵皺了皺眉頭說道。

“被抓的人在那邊,”萬帕用手指著房間深處說道,放哨的強盜正在那裏走動,“我親自去通知他——他已經自由了。”

頭兒朝他自己指的那個做阿爾貝監牢的地方走去,弗朗茲與伯爵跟在他後麵。

“肉票在幹什麽?”萬帕問哨兵。

“天哪,頭兒,”哨兵回答,“我真不知道,我有一個小時沒聽見他的動靜了。”

“請過來,大人!”萬帕說。

伯爵和弗朗茲登上七八級台階,頭兒始終走在前麵,他拉開門閂,推開一扇門。

這時,在一盞與骨灰室那盞相同的燈的燈光照耀下,人們看見阿爾貝裹著一件強盜借給他的鬥篷,躺在一個角落裏酣睡。

“好啊!”伯爵用他那特有的笑容微笑著,“一個早晨七點鍾就要被槍決的人能睡這麽香,也真不簡單。”

萬帕也用一種讚賞的目光看著沉睡的阿爾貝,看得出,他對這種勇氣也不是無動於衷。

“您說得對,伯爵先生,”他說道,“這個人配當您的朋友。”

然後,他走近阿爾貝,碰了碰他的肩膀,“大人!”他說,“請醒醒好嗎?”

阿爾貝伸出胳膊,揉了揉眼皮,睜開眼睛。

“啊,啊!”他說道,“是您啊,頭兒!真是的,您該讓我睡下去,我正在做一場美夢呢:我夢見自己正在托爾洛尼亞家與G伯爵夫人一起跳加洛普舞呢!”

他掏出表:他帶著這塊表是為了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

“淩晨一點半!”他說道,“見鬼,為什麽這個時候把我叫醒?”

“為了告訴您,您自由了,大人。”

“親愛的,”阿爾貝曠達地說道,“以後請記住拿破侖一世的這句格言:‘有壞消息再叫醒我。’如果您讓我接著睡,我會把加洛普舞跳完,從而一輩子對您感恩戴德……這麽說,我的贖金已經付了?”

“沒有,大人。”

“什麽?那我怎麽會自由了呢?”

“有一個人來找您了,我對他言聽計從。”

“到這裏來了?”

“到這裏來了。”

“啊,天哪!這個人可真好!”阿爾貝朝四麵張望,看見了弗朗茲。

“怎麽,”他說道,“是您啊,親愛的弗朗茲,是您對我這麽盡心盡意?”

“不,不是我,”弗朗茲回答,“是我們的鄰居,基督山伯爵。”

“啊,天哪!伯爵先生,”阿爾貝一邊高興地說著,一邊理了理領帶和袖口,“您可真是位貴人,我將對您銘記終身,首先,是為那輛馬車,然後是為這件事!”說著他向伯爵伸出手,伯爵欲伸手的時候,打了個寒戰,但還是把手伸給他。

強盜頭子不勝驚訝地看著這個場麵。毫無疑問,他已經習慣了被抓的人在他麵前渾身顫抖,如今竟然有人在他麵前絲毫不減幽默的天性!弗朗茲呢,他看到阿爾貝在這樣一個強盜麵前保住了民族尊嚴,感到非常滿意。

“親愛的阿爾貝,”他說道,“如果您動作快一點,我們還來得及到托爾洛尼亞府上結束這個夜晚,您可以接著跳您的加洛普舞,從而不會對路易吉先生留有任何怨言。他在這件事上表現得彬彬有禮、溫文爾雅。”

“啊!真的,”他說,“您說得對,我們可以在兩點鍾趕到。路易吉先生,”阿爾貝又說,“在離開閣下之前還有沒有什麽手續要辦嗎?”

“沒有,先生,”強盜說,“您像空氣一樣自由了。”

“既然如此,祝您生活幸福快樂。走吧,先生們,走吧!”

於是,阿爾貝在先,弗朗茲和伯爵在後,走下階梯,穿過方形大廳,所有的強盜都起立,手裏拿著帽子。

“佩皮諾,”強盜頭兒說,“把火炬給我。”

“喂!您要做什麽?”伯爵問道。

“我送您出去,”頭兒說,“這是我能對大人表達的一點敬意。”

說完,他從牧人手裏接過點燃的火把,在客人前麵帶路,那神色也不像一個盡職的下人,儼然是一個國王在為使節引路。

走到門口,他躬身致意。“現在,伯爵先生,”他說道,“我再次向您表示歉意,希望您對發生的事不要留下任何不愉快。”

“不會的,親愛的萬帕,”伯爵說,“而且,您以頗為雍容的態度補償了您的錯誤,幾乎讓人慶幸您犯了這些過錯。”

“先生們!”強盜向兩個年輕人轉過身來,“或許我的邀請並不誘人,但我還是要說,不論我在哪裏,隻要你們願意再次造訪,都會受到歡迎。”

弗朗茲和阿爾貝向他致敬。伯爵首先走了出去,阿爾貝第二,弗朗茲最後。

“大人,有什麽事要問我嗎?”萬帕微笑著說。

“是的,我承認,”弗朗茲回答,“我很想知道,我們進來時您在讀什麽書,讀得那麽入神?”

“《愷撒回憶錄》,”強盜回答,“這是我最愛讀的書。”

“喂!您還不來嗎?”阿爾貝問道。

“馬上來,”弗朗茲回答,“我來了!”

他也走出洞口。

他們在草地上走了幾步。

“啊,對不起!”阿爾貝向後轉過身,說道,“可以嗎,首領?”

他用萬帕的火把點燃雪茄。“現在,伯爵先生,”他說道,“請盡快趕路吧!我非常渴望到布拉齊亞諾公爵府上度過這個夜晚。”

他們在原處找到了馬車,伯爵對阿裏說了一句阿拉伯語,幾匹馬便飛也似的奔馳起來。

兩位朋友回到舞廳時,阿爾貝的表的指針剛好指到兩點。他們的到來引起了轟動。不過,由於他倆一起進來,所以,大家對阿爾貝的擔憂頓時煙消雲散。

“夫人,”德·莫爾塞夫子爵走到伯爵夫人麵前,說道,“昨天您曾答應同我跳一場加洛普舞,現在,雖然我來遲了點,但還是請您實現這個諾言吧。我的朋友在這裏,您了解他的誠實,他可以證明這不是我的過錯。”

恰在這時響起了華爾茲舞曲,阿爾貝就用手臂摟住伯爵夫人的腰身,同她一起消失在翩翩起舞的人群之中。

這其間,弗朗茲一直在思索著基督山伯爵不得不同阿爾貝握手時,那陣掠過他周身的莫名其妙的顫抖。

第三十八章 約會

第二天一起床,阿爾貝的第一句話就是建議弗朗茲去拜訪伯爵,他前一天晚上已經向他表達了謝意,但他明白,伯爵幫他的這個忙是值得再次感謝的。

基督山伯爵對弗朗茲有一種摻雜著恐懼感的吸引力,所以,他不想讓阿爾貝單獨去見他,就陪他一同前往。兩人被請進客廳,五分鍾之後,伯爵來了。

“伯爵先生,”阿爾貝走上前去,說道,“請允許我今天早晨再來重複一下昨天沒能表達清楚的話,那就是我終生不會忘記您是在什麽情況下幫我轉危為安的,我會永遠記得您對我的救命之恩。”

“親愛的鄰居,”伯爵笑著說,“您未免誇大了您欠我的人情。您所欠我的,也就是省了兩萬來法郎的旅費而已,您看,這確實不足掛齒。還請您接受我的祝賀,您是那麽輕鬆自如,無拘無束,實在令人欽佩。”

“有什麽法子呢,伯爵?”阿爾貝說道,“我想我是招了人家,一場決鬥在所難免。我隻是想讓那些強盜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世界各地都有決鬥,但隻有法國人才是笑著決鬥的。不過,您仍然是我的恩人,我來是想知道,我自己,或者通過朋友、熟人,能否為您做點什麽。家父德·莫爾塞夫伯爵祖籍西班牙,在法國和西班牙都有崇高的地位,我和我所愛的人都願為您效勞。”

“好吧!”伯爵說道,“我承認,德·莫爾塞夫先生,您的好意本來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我欣然接受。其實,我早就指望您的幫忙呢。”

“幫什麽忙?”

“我從來沒去過巴黎,我不熟悉巴黎。”

“真的!”阿爾貝大聲說道,“您至今竟然沒去過巴黎?這讓人難以相信!”

“然而,事實確實如此,不過,我也與您有同感,我如果再不了解這個文明世界的首都,的確令人難以容忍。這也有一個原因,如果我能認識一個可以把我引薦給我沒有任何熟人的社交界,那我早就進行這次勢在必行的旅行了。”

“啊!有幸引薦一位像您這樣的人!”阿爾貝大聲說道。

“您真是個好人。不過我了解自己,除了有點家財,可以與百萬富翁阿瓜多先生和羅斯柴爾德先生媲美之外,身無長物,而我又不想去巴黎交易所做投機買賣,所以,一直未能成行。如今您的這番好意使我下了決心,好吧,您是否願意做出承諾,親愛的德·莫爾塞夫先生(伯爵說這幾個字時,臉上伴有一種奇特的微笑),您是否願意承諾,在我去巴黎時,為我這個像休倫人或者交趾支那人一樣無知的人打開社交界的大門呢?”

“啊!伯爵先生,關於這件事,我一定辦到,並且非常樂意!”阿爾貝回答道,“特別是因為,(親愛的弗朗茲,請別笑話我!)我今天早晨收到一封信,要我回巴黎,是關於我與一個非常體麵的家庭結合的事,這個家庭與巴黎上流社會關係甚佳。”

“是結親嗎?”弗朗茲笑著問。

“啊,上帝,是的!因此,當您重返巴黎時,您會發現我已經是個莊重的人了,說不定已為人父。這符合我嚴肅的天性,對不對?總之,我再說一遍,伯爵,我和我的家人願全心全意地為您效勞。”

“我接受了,”伯爵說道,“因為我可以向您保證,我隻等這麽一個機會來實現幾項我醞釀已久的計劃了。”

弗朗茲毫不懷疑,這些計劃就是伯爵在基督山島的岩洞裏流露出的打算,他在伯爵說這番話時,凝視著他,試圖從他的表情中捕捉到點什麽,以解開他去巴黎之謎;然而,此人的內心世界難以捉摸,尤其是當他用微笑來掩飾他的內心活動的時候。

“不過,您說,伯爵,”阿爾貝為自己能向人引薦基督山伯爵這樣的人而不勝歡喜,又繼續說道,“您這計劃,會不會像人們旅行時常有的那種想入非非,就像建在沙漠上的房屋一樣,風一吹就倒呢?”

“不是,我以名譽發誓,”伯爵答道,“我要去巴黎,並且非去不可。”

“您什麽時候去呢?”

“那您什麽時候回到巴黎呢?”

“我嘛,”阿爾貝說,“啊,上帝!再過兩周,最多再過三周;也就是路上要走的時間。”

“那好吧!”伯爵說,“我給您三個月的時間。您看,我給您留有充分的餘地。”

“那麽說三個月之後,您來叩我的房門?”阿爾貝高興地大聲說道。

“您想不想在三個月後的今天的這個時間相見?”伯爵說,“我告訴您,我可是個非常遵守時間的人啊。”

“三個月後的今天的這個時間,”阿爾貝說道,“這對我來說再好不過了。”

“那好吧!就這麽定了。”他用手指著掛在鏡子旁邊的一本日曆說道,“今天是二月二十一日(他掏出懷表);此刻是上午十點半。請您在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半等我好嗎?”

“好極了!”阿爾貝說,“那時一定為您準備好早餐。”

“請問您府上在……”

“埃爾代街二十七號。”

“您一定單住,我不會妨礙您吧?”

“我住在父親的公館裏,不過,是在院子緊裏麵的一座獨立的小樓裏。”

“好吧。”

伯爵取出小本,寫上:“埃爾代街二十七號,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半。”

“現在請您放心吧,”伯爵把本子放進衣袋裏,說道,“您家掛鍾的指針也不會比我這個人更準時。”

“我離開之前還會再見到您嗎?”阿爾貝問道。

“那要看情況,您什麽時候走?”

“我明晚五點出發。”

“這麽說,我現在就向您告別了。我要到那布勒斯辦事,星期六晚上或者星期天早晨才能回來。您呢,”伯爵問弗朗茲道,“您也要走嗎,男爵先生?”

“是的。”

“回法國?”

“不,去威尼斯。我還要在意大利待上一兩年。”

“這麽說,我們不會在巴黎見麵了?”

“我怕沒有這份榮幸了。”

“好吧,先生們,祝你們一路順風。”伯爵對兩位朋友說著,向每人伸出一隻手。

弗朗茲這是頭一次碰到這個人的手,不禁打了個寒戰,因為他的手像死人的手一樣冰涼。

“最後再說一遍,”阿爾貝說道,“就這麽定了,以名譽發誓,對不對?埃爾代街二十七號,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半?”

“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半,埃爾代街二十七號。”伯爵又重複了一遍。

然後,兩個年輕人躬身向伯爵告辭,走了出去。

“您怎麽了?”阿爾貝回到房間後問弗朗茲說,“您看起來憂心忡忡。”

“是的,我承認,”弗朗茲說道,“伯爵是個怪人,我對他與您在巴黎的約會充滿憂慮。”

“這次約會……充滿憂慮!哎喲!您不是瘋了吧,親愛的弗朗茲!”阿爾貝大聲說道。

“有什麽法子呢,”弗朗茲說,“瘋不瘋的,我確實這麽想。”

“聽著,”阿爾貝說道,“我很高興能有機會對您說出來,我始終覺得您對伯爵很冷淡,而他正相反,他對我們的關心無微不至。有什麽特別的原因使您對他反感嗎?”

“或許吧。”

“在這次之前,您還在別的地方見過他嗎?”

“是的。”

“在哪裏?”

“您保證不向任何人泄露一點我要對您說的話嗎?”

“我向您保證。”

“以名譽發誓?”

“以名譽發誓。”

“好吧。請聽我說。”

於是,弗朗茲向阿爾貝講述了他的基督山島之遊,講到他如何遇到走私船,船員中有兩個科西嘉強盜。他詳細描述了伯爵在他那座《一千零一夜》般的岩洞裏對他的神話般的款待,他講到了晚宴,印度大麻、雕像、現實與夢幻,以及他醒來時,如何隻看見海平線上有一艘小艇正向韋基奧港方向駛去,那是他全部經曆留下的唯一證據和記憶。

接著,他談到了羅馬競技場的那一夜,談到他聽見的伯爵與萬帕之間的談話,那場與佩皮諾有關的談話。伯爵許諾他可以獲準赦免那個強盜一死,正如讀者看到的那樣,他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最後,他又講到前一夜的事,講到他缺六七百皮阿斯特不能湊夠贖金的窘境,講到他後來想到求救於伯爵,而這個想法得到了如此別開生麵而又令人滿意的結局。

阿爾貝全神貫注地聽著。

“好吧!”等他說完之後,阿爾貝說道,“這一切有什麽可指責的呢?伯爵是個旅行家,伯爵自己有一艘船,因為他闊。您可以到樸次茅斯或者南安普敦去看看,那裏擠滿了與他有共同嗜好的英國闊佬的遊艇。為了在旅途中有個落腳之地,為了免受那讓我受了四個月罪、讓您受了四年苦的可怕夥食,為了不睡那令人難以成寐的破床,他讓人為自己在基督山島上布置了一個住處;住處布置好以後,他怕托斯卡納政府把他趕走,怕自己白白破費,就買下了這個小島,並為自己起了個這個島的名字。親愛的,請您好好想一想,您認識的人當中,有多少人用了並不為自己所有的地產命名呢?”

“可是,”弗朗茲對阿爾貝說道,“他船員當中有科西嘉強盜,這又做何解釋呢?”

“咳!這有什麽奇怪的?您比任何人都清楚,科西嘉的強盜不是賊,他們純粹是些流亡者,由於家族間的仇殺而被迫離開了自己的城市和村莊,人們可以同他們來往而不受牽連。至於我嘛,我敢說,有朝一日我要是能去科西嘉,如果真能找到他們,在拜見總督和省長之前,我要先讓人介紹我認識《高龍巴》裏的強盜,我倒覺得他們很可愛。”

“可是,萬帕和他那一夥人呢,”弗朗茲又說,“這些人可是明火執仗的強盜,我希望您不會否認這一點。您怎麽看伯爵對這類人的影響呢?”

“我想說,親愛的,由於我多虧了這種影響才保住了性命,所以不該由我來對它說短道長。因此,我非但不會像您那樣把這視為他的一條彌天大罪,您還會同意我原諒他,雖說他還算不上救了我的性命,這樣說未免太誇張,但他至少讓我省了四千皮阿斯特,這相當於我們的兩萬四千利弗爾呢,在法國,我準值不了這個價錢。這真是應了那句格言,”阿爾貝又笑著說道,“本鄉之人不識才啊。”

“是啊!正好,您說伯爵是哪裏人?他說哪國話?他靠什麽手段謀生?他的巨大財富來自何方?他那神秘的、不為人知的前半生是怎樣度過的?為什麽後半生這麽陰暗沉鬱和憤世嫉俗?如果我是您,我很想把這一切都弄個明白。”

“親愛的弗朗茲,”阿爾貝說道,“當您收到我的信以後,發現我們需要利用伯爵的影響,您就去對他說:‘我的朋友阿爾貝·德·莫爾塞夫遇到了危險,請幫助我讓他擺脫危險!’是這樣的吧?”

“是的。”

“那麽,他有沒有問您:‘阿爾貝·德·莫爾塞夫是個什麽人?他的姓是怎麽來的?他的財產來自何方?他的謀生手段是什麽?他是哪一國人?他出生在哪裏?’他問您這些了嗎,說啊?”

“沒有,我承認。”

“然而他來了,非常幹脆。他把我從萬帕的手裏救了出來,盡管我表麵上像你們說的那樣,很瀟灑,但我承認我裝得也並不太像。好吧!親愛的,他幫了我那麽大的忙,如今他要我為他做一件我們為那些途經巴黎的任何一個俄國或者意大利王子所做的區區小事,即把他引薦給上流社會,難道您竟讓我拒絕他!算了吧,您準是瘋了。”

應當說,這一次一反常規,道理全在阿爾貝一邊。

“好吧,”弗朗茲歎口氣,說道,“您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子爵因為我得承認,您對我說的這一切都有道理,但我仍然認為基督山伯爵是個怪人。”

“基督山伯爵是個慈善家。他沒有告訴您他去巴黎的目的。那好吧!他是去競爭蒙蒂翁獎的,如果他隻差我這一票就能獲獎,或者需要那位相貌醜陋的先生的影響才能獲獎,那好,我一定會把我這一票投給他,並保證他會得到那種影響。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親愛的弗朗茲,我們不要再談了,趕快吃飯,然後最後一次遊覽聖彼得大教堂。”

他們按照阿爾貝說的那樣做了,第二天下午五點半,兩個年輕人分手了,阿爾貝生怕他的客人失約,又把一張給基督山伯爵的名片留給了旅館侍者,他還在名片上“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名字的下麵,用鉛筆寫上:

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時半。

埃爾代街二十七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