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訴狀

公訴狀

原告人:檢察院

被告人:居斯塔夫·福樓拜先生

公訴人:帝國律師艾爾奈斯特·皮納爾先生

諸位先生,提出這場辯論,本檢察官遇到一種無法掩飾的困難。這困難在於它不屬於羈押的範疇,因為敗壞公共道德、敗壞宗教這樣的說法也許過於空泛,過於靈活,有必要將這些說法具體化。但是,無論如何,對正直而又講求實際的心靈而言,總是很容易對此取得共識,區別一本書的哪一頁傷害宗教或道德。困難不在於我們的羈押法令,更確切地說,倒更在於你們要裁判的作品的廣度。這涉及一整部小說。如果是一篇報紙上的文章,馬上就可以看清楚犯罪的始末。檢察官讀這篇文章,把它交由你們評判。但,這裏涉及的不是報紙上的一篇文章,而是一整部小說,從十月一日到十二月十五日,分六期登載在一八五六年的《巴黎雜誌》上。在這種情況下該怎麽辦呢?檢察官的作用是什麽?閱讀整部小說?這不可能。或是隻讀有罪的文字,這要遭到別人有根據的指責。別人可以說:如果你們不起訴小說的各個部分,如果你們避開有罪段落的前前後後,顯然,你們是在縮小討論的場地,扼殺這場辯論。為了避免這雙重的妨害,隻有一種可行的辦法,這就是首先向你們講述整部小說,不是讀小說,也不控訴任何段落,然後,一邊引證本文,一邊讀和控告,最後回答可能有的對羈押通則的反對意見。

小說的題目是什麽呢?《包法利夫人》。這個題目本身不說明什麽。括號內有第二個標題:外省風俗。這樣一個標題也還是不能說明作者的思想。但是,這已能讓人預感到作者的意思。作者不想遵循哪家真的或假的哲學體係,他想描繪世態風俗畫。你們就要看到這是些什麽樣的畫麵!也許可以說,這本書是由丈夫開始,也是由丈夫結束的,但是,這部作品最嚴肅的肖像,光照其他一切描繪的,顯而易見,是包法利夫人的形象。

在這裏,我來講述,我不引證。我們看到在中學讀書的丈夫,應該說,兒童時代的他已經預示出這個未來的丈夫是什麽樣。他遲鈍而又膽怯,他膽怯到當別人問他的姓名時,他一開始以“夏包法芮”作答;他遲鈍,遲鈍到學習無進步。他在班上,從未得過第一名,也從未得到最末一名。他在學校裏,如果不是無能的典型,至少也是滑稽可笑的典型。中學畢業後,他去魯昂學醫,住在五層樓麵向塞納河的一間房子裏,這是他母親從她認識的一家洗染商家租到的。就是在這裏,他完成了醫學專業的學習,並且一步步地取得了行醫文憑,但不是醫學博士文憑。他出沒酒館,他逃課,另外,他除了喜好玩多米諾骨牌之外,沒有別的嗜好。這就是包法利先生。

他要結婚了。他母親給他找到一個女人:迪埃普執達員的寡婦;她有德行,但醜陋;四十五歲,有一千二百鎊的年金。不過,有一天早晨,掌握全部年金資本的公證人逃往美洲,於是,禍從天降,年輕的包法利夫人忍受不住驚嚇而一命嗚呼。這就是第一次結婚,這就是小說的第一幕。

包法利先生成了鰥夫,想再娶。他想來想去,不需要想得很遠,馬上想到了鄰村農夫的女兒,愛瑪·盧歐小姐,她早先曾特別引起包法利夫人懷疑過。農夫盧歐隻有一個女兒,她在魯昂的於爾絮勒修女會長大,她不管莊田,她父親想把她嫁出去。這時,醫生來了。關於嫁妝,沒有困難,你們明白,雙方具備這樣的條件,事情進行得很快。婚禮舉行了。包法利先生拜倒在他妻子的膝前,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最盲目的丈夫;他唯一的心事是想方設法地迎合妻子的意願。

從此開始,包法利先生的作用逐漸消失,包法利夫人的角色成了本書的正事。

諸位先生,包法利夫人是否愛她的丈夫,或者曾經心愛過他?沒有,從一開始,就發生了可以稱之為“啟蒙場麵”,從此刻起,在她麵前展現出別有洞天的前景,一種新生活出現了。拉沃畢薩爾莊園主舉行盛大晚會,他們邀請醫生,也邀請了他的妻子。對她而言,在這裏,她受到了種種尋歡作樂的啟蒙教育。她看到了曾在宮廷取得巨大成功的德·拉沃迪埃公爵,她同一位子爵跳華爾茲舞,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從此刻起,她經曆了一種新生活。她的丈夫,以及她丈夫周圍的一切對她而言都變得不可忍受。一天,她在櫃子裏找東西時,觸到了一段鐵絲,刺破了她的手指。這是她婚禮花束上的鐵絲。她備受苦惱的煎熬,包法利先生為了試著給她改變環境,寧願犧牲他的主顧來永鎮定居。就是在這兒發生了第一次墮落。我們現在到了雜誌第二期連載階段。包法利夫人到了永鎮,在這兒,引起她注意的第一個人不是當地的公證人,而是這個公證人的唯一的文書雷宏·杜普伊。這是個學習法學的年輕人,就要動身去京城。除了包法利先生,任何別的人都會為這個年輕文書的頻繁光顧而不安,但是,包法利先生極為天真,篤信他妻子的德行;雷宏缺乏經驗,也有同樣的思想。他走了,失去了機遇。但是,機遇很容易又來了。在永鎮附近有一位羅道夫·布朗傑先生(你們明白,我是在敘述)。這是個三十四歲的男子,性情粗暴。對於輕易得手的女人,他已有過許多成功經驗;當時,他的情婦是一個女演員。他發現了包法利夫人,她年輕,迷人。他決心弄到手。事情很容易,隻需要三次機會就夠了。第一次,他來參加“改良與發展農業大會”活動;第二次,他去拜訪她;第三次,他邀她騎馬散步,她的丈夫認為這對妻子的健康很必要;於是,去森林中的第一次騎馬散步,墮落發生了。在羅道夫的府邸,尤其是在醫生的花園裏,他們接二連三地幽會。這對情人盡情地尋歡作樂!包法利夫人要羅道夫帶她私奔,羅道夫不敢說不,但是,他給她寫了一封長信,講了許多理由,百般說明他不能拐她私奔。這封信如同晴天霹靂,包法利夫人先患腦熱病,後演變成傷寒。高燒殺死愛情,但是,病人活下來。這就是第二幕場景。

我現在談第三幕場景。同羅道夫墮落後,緊接著是一種宗教意識的反應,但為時不長,包法利夫人又要墮落了。丈夫認為戲劇能有助於他妻子恢複健康,便帶她去了魯昂。看戲時,在包法利夫婦對麵的包廂裏坐著雷宏·杜普伊,這個年輕的公證人文書,他正在巴黎攻讀法學,從巴黎回來後,他已經大開了眼界,有了特別豐富的生活經驗。他過去看望包法利夫人,向她提出約會。包法利夫人告訴他去教堂見麵。從教堂出來後,雷宏讓她登上一輛出租馬車,她開始表示反對,但是,雷宏告訴她,在巴黎就是這樣做的,於是,障礙不再存在了。墮落在出租馬車裏發生!像當年對羅道夫那樣,對雷宏亦然,他們的幽會接二連三,先是在醫生家裏,後來是在魯昂租的一間房子裏。最後,對這第二次愛情,她疲憊了,這時開始了遭難場麵,是小說的最後一幕。

包法利夫人任意揮霍,向羅道夫,也給雷宏接二連三地送禮,她過著奢華生活,為了應付眾多開銷,她手簽許許多多的記名期票,她從丈夫那裏得到了全麵代理權,管理共有財產。她遇上一個放高利貸商人接受簽署期票,期票不按期支付,並在一個串通同謀的名下給期票延期,接著來了貼印花的公文、拒付通知、判決、扣押,最後是出售包法利先生的全部動產的通告,而包法利先生對此一無所知。包法利夫人陷入了走投無路的殘酷境地,她向所有的人要錢,但,沒有人給她。雷宏沒有錢,為了弄到錢,她不惜建議他犯罪,他被嚇跑了。蒙受種種屈辱,包法利夫人去羅道夫府邸,她不能如願,羅道夫沒有三千法郎。她隻剩下一條出路,向她的丈夫請求原諒?不,向他解釋一番?但是她的這個丈夫可能寬大為懷而饒恕她的,恰恰這是她不能接受的屈辱。於是,她服毒了,接著是痛苦的場麵。丈夫站在那兒,在他妻子的冰冷的軀體旁邊;他讓人拿來了她的婚禮袍子,他要求用這袍子把她裹起來,並用三層棺槨裝殮她的屍體。

有一天,他打開了寫字台,從裏邊發現了羅道夫的畫像,他的情書,以及雷宏的情書。你們以為愛情因此結束了嗎?不,不,相反,為了這個被別人占有過的女人,他激動,他興奮,因為她給他留下了歡樂的回憶。而且,從此以後,他不理他的主顧,他的家庭,隨意花掉他最後的一點財產,終於有一天,人們發現他死在他的花園裏的花棚下,手裏拿著一長縷黑頭發。

這就是小說的內容,我把它全部講完了,沒有取消任何場麵。人們稱它為《包法利夫人》,你們可以給它起個別的名字,可以準確地把它名之為:“一個外省女人的通奸史”。

諸位先生,我的第一部分任務完成了。我講完了,我現在要引證,引證之後,我要指控兩種罪行:敗壞公共道德,敗壞宗教道德。敗壞公共道德表現在我要讓你們看的**描繪裏,敗壞宗教道德表現在夾雜在聖事裏的肉欲描寫。我就要引證,我將會簡短,因為你們將讀整部小說。我隻向你們引證四個場麵,或確切地說是四幅畫。第一個場麵是與羅道夫的愛情和墮落;第二個場麵是兩次奸情之間的宗教過渡;第三個場麵是同雷宏的墮落,這是第二次通奸,而我要引證的第四個場麵是包法利夫人的死。

在掀開畫麵的四角之前,請允許我提出一個問題,即什麽是福樓拜先生的顏色和筆觸,因為,總而言之,他的小說是一幅畫,必須知道他屬於哪一個流派,他使用的是什麽樣的顏色,他的女主人公有什麽樣的畫像。

作者使用的普遍顏色,請允許我說出來,在墮落之前、期間和之後,都是**的顏色!她是孩子,隻有十一二歲,在於爾絮勒女修道院。在這樣少女未成形的年齡,女人不可能有什麽春意萌動,發現一個嶄新的世界,她去懺悔。

“當她去懺悔時(這第一次引證是在第一次刊載的十月一日那期的第三十頁上),為了多逗留一些時間,當她懺悔時,她編造一些小罪過,跪在陰影裏,雙手合十,麵孔貼在柵網上傾聽神甫的低聲談話。布道中一再提及的未婚夫、配偶、天上的情人以及永久的婚姻等,這些詞匯相提並論,在她的心靈深處引起出乎意料的甜蜜。”

大家都知道,對一個孩子而言,最小的過失最難講出來,而一個小姑娘卻編造小罪過,這是正常的嗎?再說,在這樣的年齡上,小姑娘尚未成形,卻表現她跪在陰影裏編造小罪過,傾聽神甫的竊竊私語,同時想起未婚夫、配偶、天上的情人以及永久的婚姻這些相提並論的比喻,使她感受到似乎是肉欲的戰栗,難道這不是我稱之為的**描寫嗎?

你們可以看到包法利夫人沒有情人,沒有過失,在她一切微小的舉動中都自由自在的情況。我現在談“(婚禮)第二天”這個詞,談這個新嫁娘,她不容別人在她身上發現什麽,或是猜測出什麽,這裏的遣詞造句已超出了模棱兩可,但是你們想知道丈夫是怎樣表現嗎?

這個婚禮第二天的丈夫,“真應該把他看成是頭天晚上的‘處女’了”,而這個新嫁娘卻“不容別人在她身上發現什麽,或是猜測出什麽”。這個丈夫(第二十九頁)起床,動身時“心裏充滿了夜裏的歡樂,精神安然,肌膚滿足”,路上“回味自己的幸福,就像有的人飯後還在咀嚼他們正在消化的塊菰的美味一樣”。

諸位先生,我堅持要向你們講清楚福樓拜先生的這部文學作品的特征和他的筆法。有時候,他的特點就是意在言外,而他做到這一點,不費吹灰之力。

後來,在拉沃畢薩爾莊園,你們知道,吸引這位少婦的目光,最打動她的心的是什麽?總是同樣的東西,是德拉沃迪埃公爵,“聽說他在德·克瓦尼和德·洛森先生之間,是瑪麗·安托瓦內特的情夫”,“愛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回到他身上,猶如回到非凡而又莊嚴的事物上;他在宮廷裏生活過,還在王後的床上睡過覺!”

也許,人們可以說,這隻不過是一段曆史的補白?可悲而又毫無意義的補白!曆史允許懷疑,但是,無權把懷疑寫成事實。曆史在所有小說裏都談到了項鏈,曆史談到成千上萬的事情,但是,這隻是一些懷疑,我重複一遍,我不知道它曾經允許誰把懷疑變成史實。而且,當瑪麗·安托瓦內特死時表現出了王後的尊嚴和基督徒的平靜,流過的血可以抹殺過失,更何況是懷疑。我的上帝,福樓拜先生為了描繪他的女主人公,需要一個令人吃驚的形象,他利用這樣的形象正是同時表達了包法利夫人的邪惡本能和野心!

包法利夫人應當很會跳華爾茲舞,她是這樣跳的:

“他們開始慢慢跳,隨即越跳越快。他們在旋轉著;一切都在旋轉著:燈、家具、牆板和地板,猶如一個圓盤在軸上旋轉。他們跳到門旁邊時,愛瑪長裙的下擺擦著他的褲管;他們的腿交叉著一進一退;他低眼望著她;她抬眼迎著他的目光;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她停下來。他們又重新跳起來;子爵以更快的動作帶著她,跟她消失在走廊盡頭;到了地方,她幾乎倒下,有一陣,她把頭貼在他胸前。隨後,他一直旋轉著,但是,慢悠悠地把她送回原來的座位;她仰身靠著牆,用手捂著眼睛。”

我知道,大家跳華爾茲舞有點像這個樣子,但是,這已經不再屬於道德範圍!

看一看最普通行為中的包法利夫人,這總是同樣筆觸,在每一頁上都可以找到。比如朱斯坦,他是鄰居藥劑師的男仆,當他初識這個女人的洗漱間的秘密之後,他內心突生驚奇。他追逐肉欲的欣賞直到廚房。

“她(女用人菲麗西岱)在長木板上熨東西,他胳膊肘支在上麵,貪婪地端詳著擺在他周圍的這些女人用的衣物:條紋細布襯裙、頭巾、細布皺領和束帶女褲,個個大屁股、小褲腳。”

“‘這是幹什麽用的?’小夥子一邊用手去摸襯架女裙或搭扣,一邊問道。”

“‘你就從來沒看見過嗎?’”菲麗西岱笑著答道。

同樣,丈夫麵對這個散發清香的女人也弄不清這氣味是來自皮膚,還是來自內衣。

“他每天晚上都看到柔軟的家具和一位細心打扮的女人,她美麗動人,渾身散發清香,他甚至不知道這香味是從哪兒來的,抑或是這女人使衣衫散發芳香。”

這些細節的引證已足夠了!你們現在認識了包法利夫人的麵貌,當她休息、不挑逗人、不犯罪,當她還完全無辜,當她幽會歸來,還不是在她討厭的丈夫身旁時的模樣;你們現在認識了這幅畫的普遍顏色,包法利夫人的一般麵貌。作者盡了最大的

細心,用了他的文筆的全部高超技巧來描繪這個女人。他是否試著表現她的聰明才智呢?從來沒有過。表現她的思想感情?也沒有。表現她的精神嗎?不是。表現她的體態美嗎?也不是。噢!我知道有一幅包法利夫人在最輝煌的奸情之後的肖像,但是,這幅畫首先是**的,姿態是肉感的;包法利夫人的美是一種挑逗性的美。我現在來談四個重要的引證。我隻引證四個場麵,我堅持限製我引證的範圍。我說過,第一場是關於羅道夫的愛情,第二場是宗教過渡,第三場是雷宏的愛情,第四場是關於包法利夫人的死。

我們來看第一場麵。包法利夫人接近墮落,接受失足。

“平庸的家庭生活促使她幻想奢華,夫婦恩愛變成了通奸欲望”……“她詛咒自己沒有愛上雷宏,她渴望他的嘴唇。”

是什麽誘惑了羅道夫,並使他下了決心呢?是包法利夫人穿的長袍鼓鼓囊囊,隨著彎腰的動作隨處裂開,顯出上身的曲線!羅道夫帶他的男仆到包法利家去放血,這個仆人緊張害怕,包法利夫人來幫助端盆子。

“當她彎腰要把盆子放到桌子下麵時,她的長袍攤落到她周圍的方石板上。因為愛瑪彎腰伸開雙臂,身子有點搖晃,鼓脹的衣服隨處裂開,顯出上身的曲線。”

同樣,羅道夫是這樣想念愛瑪的:

“他重新見到愛瑪在客廳裏,穿著像先前見到的樣子,他脫掉她的衣服。”

第四百一十七頁。這是他們相互說話的第一天。“他們相互對視著,一種最強烈的欲望使他們幹燥的嘴唇戰栗不已、他們的手指緩緩地、自然地合攏到一起。”

這就是他們墮落的前奏。有必要讀一讀墮落本身;

“騎馬裝備畢,夏爾給布朗傑先生寫信,說他的妻子隨時待命,並稱他們恭候其盛情。”

“第二天正午,羅道夫牽了兩匹駿馬來到夏爾家門前。其中一匹馬耳上係著玫瑰紅絨球,身上搭著一副麂皮女鞍。”

“羅道夫腳蹬長筒軟皮靴,自忖她可能從未見過這樣的靴子。確實,當他身著栗色絲絨長燕尾服和白色針織褲出現在樓梯口時,愛瑪便被他的著裝吸引住了……”

“愛瑪的馬一出村鎮便小跑起來,羅道夫跟在她身旁奔跑。”

他們進入了森林。

“他拖她去更遠一點地方,圍著一個小水塘轉,滿池浮萍,碧波綠茵……”

“‘我錯了,我錯了,’她說,‘我真不該聽你的。’”

“‘為什麽?愛瑪!愛瑪!’”

“‘哦,羅道夫!……’少婦緩緩地說,側身靠在他的肩上。”

“她的呢袍和他的絲絨燕尾服絞在一起。她仰起白皙的頸項,頸項由於喘息而鼓脹,她軟弱無力,淚流滿麵,渾身戰栗,遮起麵孔,委身於他。”

當她起身以後,當她消除了肉欲後的疲倦,她回到家裏,在這個家裏,她看到的是崇愛她的丈夫。在她的第一次過失,第一次通奸,第一次墮落之後,對這個受騙而又崇愛她的丈夫,她是否感到懊悔,或有懊悔的情緒呢?沒有。她高昂著頭,回到家,為通奸行為唱讚歌:

“她麵對鏡子,看到自己的麵孔,大為驚異,發現自己的眼睛從未像現在這樣,如此之大,如此之黑,且又如此之深沉。某種妙不可言的東西流遍她全身,改變了她的形象。”

“她自言自語地重複道:‘我有一個情人!一個情人!’她陶醉其中,猶如陶醉第二次青春的回歸。由此,她將終於獲得愛情的歡愉,這種她曾為之遺憾的狂熱幸福。她進入一個唯有激情、銷魂、囈語的神奇世界,朗朗乾坤,碧空萬裏……”

如此這般,從這第一次過失,第一次墮落之後,她頌揚通奸行為,她為通奸唱讚歌,唱它的詩意,唱它的銷魂。諸位先生,在我看來,這比墮落本身更加危險,更加不道德!

“作為聯絡信號,羅道夫往百葉窗上扔一把沙子,她聽到聲音,便起身下床。但是,有時候需要捺著性子等待,因為夏爾有在爐火邊聊天的怪毛病,聊起來便沒完沒了。她等得火急火燎。假如她的眼睛有能力的話,她真想用眼睛把他從窗子上扔出去。最後,她開始晚上的洗漱打扮,而後拿起一本書,安心靜氣地讀起來,好像閱讀迷住了她。但,夏爾已上了床,喊她睡覺。”

“‘來呀,愛瑪,’他說,‘是時候了。’”

“‘是,我就來!’”她回答。

“然而,因為燭光耀眼,他轉身麵向牆壁,便睡著了。她則屏住呼吸,微笑著,心激烈地跳動著,光身溜掉。”

“羅道夫身披一件大鬥篷,把她全包在裏頭,手臂摟著她的腰,一聲不響地把她帶到花園深處。”

“他們到花棚底下,坐在那個爛木條長凳上,從前,夏日黃昏,就是在這同一條長凳上,雷宏含情脈脈地望著她。她可不想他了!”

“夜裏的寒冷使他們摟抱得更緊,咂嘴相吻的聲音也似乎更響,對方的眼睛即使眯縫著也顯得更大。在萬籟俱寂中,幾句低語,落在心頭,帶著水晶石般清脆響聲,回蕩不已,震顫不止。”

先生們,你們了解世上有比這更富有表現力的語言嗎?你們見過比這更為**的畫麵嗎?請你們再聽聽:

“包法利夫人從來沒有像這期間顯得如此美麗動人。她的這種難以形容的美源自歡樂、激情和成功,也是她的性情與環境和美協調的結果。她的貪婪、她的憂傷、男歡女樂的經驗以及她永遠保持的青春幻想逐步養育發展了她,正如肥料、雨水、風和陽光養育發展了花卉,最後在天然的充沛中,她便如花卉般盛開了。她的眼皮似乎是專為她的視線剪裁,目光悠長多情,瞳人掩蓋於其中,而呼吸稍重便引起小巧的鼻翼翕動,豐腴的嘴角翹起。嘴唇在陽光映照下,影影綽綽顯出些許黑絨毛。她的長發卷成螺旋形狀置於腦後,可以說是一位道德敗壞的巧手的傑作:她的長發盤繞成一大堆,隨隨便便,不加修飾,可根據奸情的需要,天天散開。她講話的聲音現在變得綿軟動聽,身材也婀娜多姿。而且,就連從她的袍褶和腳麵散發出的某種妙不可言的香氣也使你感到沁人心脾。夏爾像初婚時期那樣,覺得她美麗迷人,難以抗拒。”

直到此時,這個女人的美麗都包含在她的姿色、舉止和衣飾之中;最後,顯露在諸位麵前的是別無掩蓋的她,你們可以說,通奸行為是不是把她美化了:

“‘把我帶走!’她喊道,‘把我綁架!……哦!我求你了!’”

“她急忙地撲向他的嘴,好像從他嘴裏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讚同,這讚同要從熱烈一吻中飛出。”

諸位先生,這就是福樓拜先生善於描繪的畫像之一。這個女人可真開闊了眼界!自她墮落後,好像她身上浸透著什麽攝魂奪魄的東西。她的美麗果真如其墮落後的第二天,以及墮落後的日月那樣光彩奪目嗎?作者讓你看到的是通奸行為的詩意,而且我還要問你們一次,這些**的篇幅是不是極端的不道德!

我現在來談第二個引證。這第二個引證是關係到一種宗教過渡。包法利夫人病得很厲害,已接近墳墓的門檻。但,她重獲生命。她的複原是通過一個短暫的宗教過渡來表現的。

“布爾尼賢(他是神甫)先生來看她。他問起她的身體狀況,給她講一些新聞,鼓勵她信教,閑談中充滿愛撫,叫人聽了心裏舒服。隻要看到他的教士長袍,她就感到安慰。”

最後,她要領聖體了。我不大喜歡在一部小說裏讀到講聖事的情節,但是,要在書中談聖事,至少也應該不要用語言去歪曲醜化它們。在這個通奸女人去領聖體情節中,有沒有一星半點兒在懊悔中的瑪德萊納的信仰呢?沒有,沒有,她一直是心懷激情的女人在尋找幻象,她在最神聖、最莊嚴的事物中去尋找。

“在她病勢危機的一天,她以為性命垂危,提出要求領聖體。於是,在她的房間裏為聖事作準備,把堆滿藥瓶的五鬥櫃改成聖壇,菲麗西岱在地上撒滿了大麗花。此時,愛瑪感到一股超凡的力量通過全身,使她擺脫了一切痛苦、一切感覺和一切情感。她的肉身輕飄飄的,不再有分量,一種新的生命開始了。她感到靈魂升騰,奔向上帝,就要消逝在這種摯愛之中,猶如點燃的香化作一縷青煙而消逝一樣。”

以什麽樣的語言,在奸情的發泄中用講給情人的話去祈禱上帝呢?也許,人們會說這是地方色彩,也許人們會原諒,稱一個輕浮、浪漫的女人即使做宗教聖事也與大家不同。沒有什麽地方色彩可以原諒這種混淆!一日淫蕩享樂,第二天又信奉宗教,即使在別的地方,甚至在西班牙或意大利的天空下,也不會有這樣的女人,將給情人講的**情話低聲講給上帝聽。諸位先生,你們品味一下這樣的語言,你們將不會原諒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引用到神壇上的這些**話語!這就是第二個引證。現在我來談第三個引證,這涉及一係列通奸行為。

在宗教過渡之後,包法利夫人仍準備繼續墮落。她去魯昂看戲。上演的是《呂西·德·拉麥穆爾》。愛瑪對她自己做了一次回顧。

“啊!假如在她年輕貌美之時,在被婚姻玷汙和通奸幻滅(有人會說,應是:婚姻幻滅和通奸玷汙)之前,有幸將她的一生交付給一個堅實可靠的偉大心靈,那麽,美德、柔情、歡愉和義務便都集於一身,她就可能永遠不會從幸福巔峰上跌落下來,遭此厄運。”

看見拉嘉爾迪出現在舞台上,“她真想跑著奔向他的懷抱,接受他的氣力,猶如直接接受他那化為肉身的愛,對他說,對他喊:‘把我搶走!把我帶走,我們一起走!我是你的,你的!我的全部熱情,我的全部的夢想都是你的!’”

雷宏在她背後。

“他就站在她的背後,肩靠著隔板,他鼻孔呼出的熱氣一直落下,吹到她的頭發裏,她不時地感到陣陣戰栗。”

剛才向你們說過了關於婚姻的玷汙,現在還要你們看看奸情的全部詩意和不可言喻的誘惑。我說過,至少也應該改變一下說法,即婚姻的幻滅和通奸的玷汙。人們婚後,經常不是晴空萬裏的幸福,而是遇到各種犧牲,接受各種痛苦,因此,婚姻幻滅這個詞還是有道理的,而玷汙一詞卻不能得到證明。

雷宏和愛瑪相約在教堂見麵。他們參觀教堂,或者是他們根本就不看。他們走出去了。

一個野小子在廣場玩耍。

“‘去給我找輛馬車來!’”雷宏向他喊道。小孩子一溜煙跑了……

“‘啊!雷宏!……真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

“她先是故作媚態,”然後又嚴肅的樣子:

“‘這太不合適,你知道嗎?’”

“‘怎麽不合適?’文書反駁道,‘在巴黎就是這樣做的!’”

“這句話猶如不可抵禦的理由,使她下了決心。”

我們現在知道了,諸位先生,墮落沒有發生在馬車裏。由於一種值得稱讚的細心,雜誌編者刪去了在馬車裏墮落的情節。但是,《巴黎雜誌》拉下了馬車的窗簾,卻讓我們進入了他們幽會的房間。

愛瑪要走,因為她已說好當晚要回去。“況且,夏爾在等著她;她心裏已經感受到這種怯懦的順從對許多女人而言就好比既是對奸情的懲罰,也是對奸情的贖罪……”

“雷宏繼續走在人行道上,她跟著他一直走到旅館。他上樓、開門,進入室內。瘋狂的吻抱!”

“熱吻之後,不盡的情話,滔滔不絕。相互傾訴一周以來的愁楚、預感和對信件的焦慮。但是,此刻這一切都不複存在,他們看不夠地對視著,無比的喜悅,笑聲朗朗,恩恩愛愛地呼喚著。”

“床是船形桃花心木的大床。紅綢帷幔自天花板吊下來,成拱形低垂到敞口的床頭旁邊。世上沒有比這再美的了:紅色襯托她的棕發和白皙的皮膚,她做出害羞的樣子,收攏光裸的雙臂,用雙手蓋起臉來。”

“房間裏充滿溫馨,地毯悄然無聲,裝潢令人歡愉,光線柔和。這裏的一切似乎都是為情侶的男歡女樂而設置的。”

這就是在房間裏發生的一切。還有極重要的一段是**描寫!

“他們多麽喜歡這所房間啊!盡管擺設陳舊卻充滿了歡樂!家具總是在原地不動。他們有時會在鍾座底下找到她上星期四落下的發夾。他們挨著爐火在一張鑲著紫檀木的獨腳小圓桌上用午餐。愛瑪把肉切成小塊,放到他的盤子裏,同時嗲聲嗲氣,情話不絕,極盡嬌媚,獻不夠的殷勤。香檳酒溢出精巧的酒杯,沫子濺到她手指的戒指上,她朗朗大笑,**不羈。他們相互給予和占有,百般銷魂,如癡如醉,把旅館當成自己的家,像一對永遠青春似火的夫婦,要在這裏百年偕老。他們習慣性地說‘我們的房間,我們的地毯,我們的扶手椅’,她甚至說‘我的拖鞋’——這是她一時高興,雷宏送她的禮物,一雙玫瑰緞拖鞋,天鵝毛鑲邊。當她坐在他的膝蓋上,她的腿太短,懸在空中,這雙小巧玲戲的拖鞋因為沒有後跟,隻掛在她光裸的腳趾上。”

“他第一次體味風流女性的不可言喻的甜蜜。他從未聽過如此優雅的語言,從未見過如此得體的服飾,這種睡鴿的身姿。他尤其欣賞她熱烈的心靈和裙子的花邊。況且,她不正是一位社交女子,一位有夫之婦!總而言之,一位真正的情婦?”

諸位先生,從羈押法觀點看,我想,這可是完全夠格的描寫吧?還有一段描寫,或是更準確地說是同一場麵的繼續:

“她說的話使他激動如火燒火燎,她的吻令他動魄蕩魂。她的撫摸深沉而隱秘,幾乎不露形跡,她是從哪兒學的呢?”

哦!諸位先生,我很理解,當她回到家裏,那個想要擁抱她的丈夫使她感到的厭惡;我也很理解,當這種幽會之後,在夜裏,“那個挨著她身體躺著睡覺的男人”使她產生的惡感。

這還不是一切,在第七十三頁,還有我不能省略的最後一幕:她尋歡作樂到了疲憊的程度。

“對下一次幽會,她仍繼續期待至高的幸福,但是,後來她自認並未感到任何新奇之處。這種失望很快被一種新的希望所取代。因此,她每次回到他懷抱裏時都更熱烈,更貪婪。她脫衣服痛快淋漓,抽掉束胸的細帶,細帶在她屁股周圍發出嘶叫,猶如一條遊蛇噝噝滑行。她光著腳板,蹺起腳尖,過去再看一次門是否關好了。緊接著,便一下子把衣服脫個精光——

她臉色蒼白,不言不語,神色嚴肅,撲向他的胸膛,長久地戰栗不已。”

諸位先生,我這裏指出兩件事情:從作者的才華講,這是值得讚賞的描寫,但是從道德觀點看,這是極可憎惡的描繪。誠然,福樓拜先生善於使用一切藝術手段美化他的圖畫,但是,他毫無藝術上的節製。在他筆下,沒有輕紗,也沒有麵網,有的隻是全部赤裸裸的、地道粗俗的自然狀態!

還有一段第七十八頁的引證:

“他們之間太相熟悉,占有中突增百倍歡樂已無新奇。她對他感到膩味,正如他對她的厭倦。愛瑪在通奸中發現了婚姻所包含的一切平庸乏味。”

婚姻的平庸乏味,通奸的詩意!一會兒,是婚姻的玷汙,一會兒,又是婚姻的平庸乏味,但是,總是有通奸的詩意。先生們,這就是福樓拜先生喜歡描繪的場景,不幸的是,他描繪得太好了。

我講述三個場麵:同羅道夫的場麵,你們從中看到在森林裏的墮落行為,對奸情的讚揚,而這個女人的美麗由於這種詩意變得更加動人。我談到了宗教過渡,你們從中看到了祈禱的語言用到了通奸上。我談到了第二次墮落,我向你們展現了她同雷宏在一起的各個場麵。我讓你們看了出租馬車的場麵——這場麵被刪掉了——但是,我讓你們看到了房間裏和床上的畫麵。現在,我們已經了解了是非曲直,我們再看最後的一場,即受難的場麵。

看來,《巴黎雜誌》對這最後場景進行了許多刪減。請看福樓拜先生是怎樣表示不滿的:

“出於某些我並不讚賞的考慮,《巴黎雜誌》被迫對十二五一日的一期進行了一次刪節。時值本期出版之際,該雜誌又一次表達了它的顧慮,認為有必要再刪除幾段。因此,我聲明對下文不負責任;讀者看到的僅是片段,而非整體。”

我們來看看這些片段,我們到了死亡場麵。她服毒了。她為什麽服毒?“‘啊!死亡沒什麽了不起的,’她想著,‘我就要睡著了,一切都將結束’。”隨後,她毫無懊悔,毫無認錯,對這次正在結束的自殺行為以及前夜的奸情沒流出一滴悔恨的眼淚,她要接受臨終聖事。既然在她剛才的思想裏,她在走向虛無,既然沒有眼淚,沒有瑪德萊納關於她不信教的罪過,對於她的自殺行為,對於她的奸情也無歎息,為什麽還要給她行臨終聖事呢?

在這場麵之後,接著是臨終塗油的場麵。在這種場合使用的是宗教的神聖語言,就是用這種語言,我們為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父輩或我們的親人送終,有朝一日,我們的孩子也將用這同一語言為我們送終。要想重複這些語言時,理應準確地使用,至少也不該講過去的生活時伴以肉欲的形象。

你們知道,神甫在額頭、耳朵、嘴和腳上塗抹聖油時,同時宣讀這樣的聖禮句子:“Quidguid per pedes, per aures, per pectus”等,後麵總是跟著這樣的用語:“misericordia……”,一邊是罪過,另一邊是大慈大悲。理應準確地重複這些宗教的神聖語言;假如你不準確地重複,至少也不該加入肉欲的內容。

“她慢慢地轉過臉,一眼望見教士的紫襟帶,像是現出笑容,或許在非凡的平靜中重新找回了早年神秘激情的快感,望見了正在開始的永恒至福。”

“神甫起身拿起十字架,她隨之伸長了脖子,就像口渴似的,把嘴唇貼到基督身上,竭盡餘生的全部力氣留下了她從未有過的最鍾情的一吻。然後,他背誦‘願主慈悲’和‘降恩’,右手拇指蘸上油,開始敷聖油:先敷眼睛,眼睛曾貪婪人世間種種豪華;後敷鼻孔,鼻孔曾貪戀溫暖的微風和愛的芬芳;接著敷嘴,嘴曾張口說謊,為驕傲而呻吟,為淫蕩而叫喊;而後敷手,手曾自娛於快感的觸摸;最後敷腳底,她的腳,從前當她跑著去滿足欲望時曾是那樣快捷,而現在卻不再能走路了。”

現在,神甫低聲背誦臨終祈禱。每一段經文裏都有這樣的話:“基督徒的靈魂,你動身去更高遠的地方吧。”當垂死者呼出最後一息之時,大家還在低聲祈禱著,神甫在背誦祈禱,等等。

“隨著她喉嚨裏嘶啞的喘息越來越快,教士的臨終禱告也跟著加快;他的禱告聲與包法利的哽咽聲響成一片,而有時,一切都似乎消逝了,隻有低沉的拉丁文音節像敲喪鍾似的嗡嗡響著。”

作者認為這裏應該改變一下這些話語,而要插進一種答語。這時,他插進來人行道上的瞎子唱的一支歌,褻瀆神聖的歌詞成了對臨終祈禱的回答。

“突然,人行道上響起笨重的木頭套鞋和木棍戳地的聲音;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來,”唱道:

美好的熱天氣,

常讓小姑娘去找相愛的。

這一天風刮得猛,

她的短裙飛上了天!

正是在此時此刻,包法利夫人咽氣了。

這幅畫麵就是這樣的:一邊是神甫背誦臨終祈禱;另一邊是管風琴手引起垂死者“瘋狂、絕望的慘笑,像是看見了乞丐的醜臉立在永恒的黑暗裏在嚇唬她……她一陣**,躺倒在床墊上。大家走上前來。她已經死了”。

後來,當軀體涼了以後,特別應該尊重的事情就是靈魂已經遊離了屍體。當丈夫跪在那兒哭他的妻子,當他將裹屍布蓋在她身上時,任何別的人都會到此為止了,但是,福樓拜先生要在此留下一筆。

“床單自胸部起凹下去,直到膝蓋,在腳尖地方又高了起來。”

這就是死亡的場麵,我把它壓縮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把它組合起來了。現在由你們來裁判,來品評,這究竟是神聖與瀆聖的混合,抑或是更準確地說是神聖與肉欲的混合。

我講述了這部小說,接著我對它進行了指控,請允許我說出福樓拜先生所刻意追求的體裁,即是他極盡藝術的手段,卻毫無藝術上的節製所實現的體裁,這就是描寫體裁,現實主義的圖畫。你們看他達到了什麽程度。最近,我偶爾讀到一期《藝術家》雜誌。但,這裏不是指控《藝術家》雜誌,而是要知道福樓拜先生使用的是什麽樣的體裁。請允許我引用幾句與對福樓拜先生公訴狀無關的話,我們從這裏可以看出福樓拜先生精於描繪達到了什麽程度。他喜歡描繪誘惑,尤其是使包法利夫人失足的那種誘惑。請看!我在一月份《藝術家》雜誌上,由居斯塔夫·福樓拜簽名的這段關於《聖安托萬的誘惑》的文字裏找到了這種體裁的樣板。我的上帝!這個題材可有許多事情要說,但是,我認為誰也不能比阿波利奈爾對聖安托萬講的這些話提供更生動的形象,更突出的畫麵:“是科學?還是榮譽!你想用濕潤的茉莉花洗清你的眼睛嗎?你想感受一下你的軀體像水波一樣深入癡狂女人的溫柔肉體裏嗎?”

請看!這是同樣的色彩,同樣的筆力,同樣生動的表達方式!

必須概括一下。我分析了全書,我講述了全書,沒忘記一頁,我接著進行了指控,這是我的任務的第二部分:我講清楚了幾幅肖像,我指明了包法利夫人在休憩時對其丈夫,對她不該引誘的那些人的態度,我也讓你們觸及到了這幅肖像的淫蕩色彩!隨後,我分析了幾個重大場麵:同羅道夫的墮落,宗教過渡,同雷宏的戀情,死亡的場麵,並且,在各個場麵裏,我都找到了敗壞公共道德、敗壞宗教的雙重罪過。

我隻需要兩個場麵:傷害公共道德,難道在同羅道夫的墮落裏你們沒有看到嗎?難道在對奸情的頌揚中你們沒有看到嗎?難道特別是在同雷宏的關係中你們沒有看到嗎?其次是傷害宗教道德,我看到了,它表現在十月一日那一期第一次刊載的第三十頁關於懺悔的描述中,在十一月十五日那一期,第五百四十八頁和五百五十頁的宗教過渡中,以及後來在關於死亡的最後場麵中。

先生們,你們麵對著三個被告,他們是:本書作者福樓拜先生,發行人皮薩先生和印刷人皮依埃先生。關於這種問題,沒有廣告就不會有犯罪,因此舉凡有助於廣告宣傳的也都理應涉及在案。但是,我們馬上要說明,雜誌的發行人和印刷人僅屬於次要地位。主犯是著作人,是福樓拜先生。福樓拜先生得悉編輯部的通報後抗議對其作品的刪節。其後,處在第二位的是洛朗·皮薩先生,對他,你們要討賬的不是他已經完成的刪節,而是他理應做卻沒有做的刪節。而最後輪到的是印刷人,他是避免醜聞的前沿哨兵。況且,皮依埃先生是位可敬的君子,對他我無可挑剔,我們隻要求你們一件事情,那就是對他繩之以法。印刷人應該讀作品,如果他們沒有讀或沒有找人讀,他們就印刷,那是冒風險的。印刷人不是機器,他們有優先權,他們宣過誓,他們處於一種特殊的地位,他們是有責任的。我再重複一遍,如果你準許我的表達的話,他們就像是前沿哨兵。如果他聽任犯罪發生,這就等於他們給了敵人通行證。減緩皮依埃的罪過,你們想怎樣做就怎樣做;你們甚至可以對雜誌的發行人表示寬容;至於主犯福樓拜,你們要對他進行嚴懲!

我的任務完成了,還必須等待反對意見,或是把他們羈押起來。有人將會對我們說,一般的反對意見就是:但無論如何,小說的本質還是講道德的,因為通奸行為不是受到懲罰了嗎?

對這樣的反對意見,有兩種回答:我假設作品是講道德的,這是出於假定,有道德的結論不可能提出作品中可能有的淫蕩細節;其次,我說:作品的本質是不道德的。

先生們,我說有道德的結論不能掩蓋淫蕩的細節,否則,便可以講述一切可以想象的瘋狂舉動,描繪妓女的一切卑劣行徑,讓她死在醫院破床上就行了;也可以研究和表現她的各種淫蕩姿態。這將是直接反對一切良知的規則。這等於把毒藥放到人人手裏,而把解救藥放到極少數人的手裏,如果真有解救藥的話。是誰讀福樓拜先生的小說呢?是那些搞政治或社會經濟的男人嗎?不是!《包法利夫人》的一篇篇輕浮文字落到更輕浮的人手裏,落到少女,有時是已婚婦女的手裏。看吧!當想象力受到了引誘,當這種引誘直落到心裏,當心傳達給感官,這時你們還會認為冷靜的理性足以抵擋感官和心靈的誘惑嗎!而且,人不應過分誇耀自己的力量和美德,人既有塵世的本能,也有上天的理念,美德隻是努力的結果,而且經常是艱苦努力的結果,人人如此。**的描寫通常要比冷靜的理性更具影響力。上述是我對這種理論的回答,這是我的第一個回答,我還有第二個回答。

我堅持認為《包法利夫人》這部小說從哲學角度看絕不是道德的。誠然,包法利夫人是中毒而死,她受了許多苦,這是真的。但是,她死於她的時間和她的日子,她死了並非因為她是淫婦,而是因為她自願而死。她死時年輕美麗,風華正茂;她有過兩個情人之後死了,留下了一位愛她、崇敬她的丈夫,他將發現羅道夫的肖像和情書,以及雷宏的情書,他將讀到一個雙料淫婦的情書,而在這以後,一直到他死後還要更加愛她。書中有誰譴責過這個女人呢?沒有人。這就是結論。書中沒有一個人物能譴責她。假如你們在書中能找出一個賢明人物,假如你們從中能找出一條據以痛斥通奸的原則,那就算我錯了。因此,如果在全書中沒有一個能讓她低頭認錯的人物,如果沒有一個觀念,一行文字據以鞭笞通奸,也就是說,我對了,這部書是不道德的!

是否是以夫婦榮譽的名義譴責這部書呢?然而,夫婦榮譽的代表是一個知足常樂的丈夫,在妻子死後,遇到羅道夫,在其情人的麵孔上尋找愛妻的形象(十二月十五日刊載,第二百八十九頁)。我問你們,在整部書裏沒有一個字表示丈夫麵對通奸行為不俯首聽命的,你們能以夫婦榮譽的名義譴責這個女人嗎?

是否是以公眾輿論的名義進行譴責呢?但是,公眾輿論的人物化身是藥劑師郝麥,他是個怪人,其周圍都是由這個女人主宰的滑稽可笑的人物。

是否是以宗教感情的名義進行指責呢?但是,這種宗教感情的人物化身是布爾尼賢教士,他是個差不多與藥劑師同樣怪誕的教士,隻相信肉體痛苦,從不相信精神痛苦,幾乎是個物欲主義者。

你們是否以作者良心的名義進行譴責呢?我不知道作者良心是怎樣想的。但是,在第九章,這是整部作品中唯一有哲學意味的章節(十二月十五日刊載)中,我讀到如下一句話:

“人死之後,活著的人總是覺得太突如其來而顯得目瞪口呆,難以理解這猝然死亡,甚或難以置信這一事實。”

這不是不信宗教的呼喊,但是,至少也是懷疑主義的呼喊。誠然,這難以理解,難以相信。但是,為什麽最後人死時要表現出這種目瞪口呆呢?為什麽?因為這種猝死是一種神秘的東西,因為難以理解,難以判斷,但是,必須聽天由命。而我,我要說,如果死亡突然產生虛無,如果知足常樂的丈夫隨著得悉妻子的奸情而感到更加愛她,如果公眾輿論是由一些滑稽怪誕人物來代表,如果宗教感情是由一位滑稽可笑的教士來代表,那麽,隻有一個人占理,起統治和主宰的作用:這就是愛瑪·包法利。麥薩麗娜戰勝了茹維納勒。

這就是這部書的哲理性結論。這一結論不是由作者得出來的,而是由一個對事物進行思考和深入研究的人,由一個曾在書中尋找能夠主宰這個女人的人物的人得出來的。書中沒有這樣的人物。起主宰作用的唯一人物就是包法利夫人。因此,必須到別處去找,而不是書裏,必須到基督教道德中去尋找,基督教道德是現代文明的基礎。以此道德為準,可以解釋一切,澄清一切。

以這種道德的名義,通奸遭到痛斥和譴責,不是因為這是一種不慎的舉動引起幻滅和懊悔,而是因為這對家庭來講是一種罪惡。你們痛斥和譴責自殺行為,不是因為這是一種瘋狂,瘋狂是不負責任的,不是因為這是一種怯懦,有時它是要有某種肉體上的勇氣的,而是因為自殺是正在結束生命時忽視了義務,是正開始生命時不信宗教的呐喊。

這種道德痛斥現實主義文學,不是因為它描繪激情:仇恨、報複、愛情。世界正賴以存在,藝術理應描繪它們,但問題出在這種文學的描繪沒有邊際,沒有節製。沒有規則的藝術不再是藝術;這好比是一個女人脫光了全部衣服。把公德定為藝術的唯一規則,這不是對藝術的奴役,卻是對藝術的敬重。人隻能在規矩中才能成長起來。先生們,這就是我們倡導的原則,這就是我們以良心維護的一種教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