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上卷

我們正在自習,校長進來了,後麵跟著一個沒穿製服的新生和一名搬著一張大課桌的校工。那些正在睡覺的學生驚醒了,個個起立,好像正在用功被突然打斷了似的。

校長示意我們坐下,然後轉向學監,低聲對他說:

“羅歇先生,我交給您一個學生,讓他進五年級,他的學習和操行若是好的話,就按他的年齡,把他升到高班。”

新生站在門後的角落裏,我們幾乎看不見他。他是個鄉下孩子,十五歲左右,個子比我們每個人都高。他的頭發順前額剪齊,就像鄉村唱詩班的一個孩子,樣子又懂事又很局促。雖然肩膀不算寬,但他那綴著黑紐扣的綠呢外套的抬裉地方一定過緊,袖口裝飾的開縫處露出了他那裸慣了的紅色手腕。暗黃的褲子,背帶拉得緊繃繃的,穿藍襪子的小腿從褲筒裏露出來。他腳蹬一雙結實的皮鞋,鞋油沒打好,鞋底滿是釘子。

大家開始背誦課文。他支起耳朵聽著,像聽布道一樣專心,連腿也不敢交叉,胳膊肘也不敢支起來。到兩點時,鍾響了。學監不得不提醒他,讓他跟我們一起排隊。

我們有個習慣:進教室時,把我們的鴨舌帽扔在地上,以便把手騰空,必須從進門開始把鴨舌帽扔到凳子底下,還要打著牆,揚起一片灰塵。這就是我們的習慣做法。

但是,這個新生興許沒有注意到這種做法,或是他不敢照樣子做,祈禱完了之後,仍然將他的帽子捧在他的兩個膝蓋上。這是一種混合式的帽子,可以從中找到毛皮高帽、騎兵帽、圓筒帽、水獺便帽以及棉睡帽的各種成分。總之,是一種很次的貨色。他那默默無聲的醜態就像一個傻子的臉有著愚不可測的表情。帽子呈蛋形,由鯨魚骨撐著,帽口有三條粗圓滾邊,往上是菱形的絲絨與兔毛的圖案,交錯排列,由一道道紅帶子隔開。再往上為口袋形狀,終端是個用硬紙板剪成的多邊形帽頂,頂上覆蓋著一層圖樣複雜的彩繡,從上麵垂下來一根細細的長繩,其末端係著一個小小的金線編織的十字形墜子。帽子嶄新,帽簷又光又亮。

教師道:

“站起來。”

他站起來,帽子掉了下去。全班人都笑了起來。

他彎腰去拾。旁邊一個學生一胳膊肘又把帽子給捅掉了。他再次把它拾起來。

教師是個風趣的人,便說道:

“還是丟掉你的戰盔吧。”

小學生們哄堂大笑,搞得這個可憐的孩子窘迫萬狀,他不知道該把帽子怎麽辦,是該拿在手裏,還是扔在地上,抑或是戴在頭上。他重又坐下,把帽子放在膝蓋上。

教師道:

“站起來,告訴我你的名字。”

這新生嘟嘟囔囔出一個聽不清楚的名字。

“再說一遍。”

和前次一樣,嘟囔出來的幾個聽不清楚的音節淹沒在全班的一片嘩笑當中。

教師喊道:

“大點聲音!大點聲音!”

於是,新生下了最大的決心,張開大嘴,運足了氣,好像在叫什麽人似的,喊出這幾個字:夏包法芮。

隻聽“哄”的一聲,爆發出一片喧嘩,亂哄哄的聲音越來越高,夾雜著尖叫聲(有人號,有人嚷,有人跺腳,有人重複:夏包法芮!夏包法芮),接著轉變為單個音符,好不容易才靜下來,但有時沿著一排長凳,這一下,那一下,好像一串沒有熄滅的鞭炮,又突然迸出一兩聲憋回去的笑聲。

不過,在罰做一大堆功課的壓力之下,課堂的秩序便漸漸恢複了。教師終於聽出來“夏爾·包法利”這個名字。他按音寫出,拚了拚,又讀了一遍。接著,立即罰這個可憐蟲去坐講台下麵的懶板凳。他開始動起來,但在走去之前,又猶豫不定起來。

教師問道:

“你在找什麽?”

新生惶惑不安地向四周張望,怯生生答道:

“我的帽……”

“全班罰抄五百行詩!”

一聲怒吼,就像“Quos ego”一樣,止住了一場新的颶風。教師接著又氣衝衝地喊道:

“要保持安靜!”

教師從他的軟帽裏取出手絹擦著額頭。

“至於你,新生,你給我抄二十遍動詞‘ridiculus sum’。”

隨後,他聲音柔和地說:

“哎!你的帽子,你會找到的,沒人偷你的!”

一切又恢複了平靜。學生們頭俯在作業本上,新生坐在那裏整整有兩小時,保持著一種標準姿勢,雖然時不時地有從某人筆尖彈出來的小紙球飛過來,打在他臉上,但他用手擦了擦,低垂著眼睛,仍一動不動地坐著。

晚上自習時,他從書桌裏取出套袖,把他那些小東西整理好,小心地用尺子在紙上打上橫格兒。我們看見他在認真地學習。每個字都在字典裏查一查,真是盡心竭力。不用說,就是憑著他表現出的這種堅定的毅力,他才沒有降班;因為即使他的語法還勉強過得去,而他在遣詞造句上卻絕對談不上高明。他的拉丁文是他那村子裏的神甫給他上了啟蒙課,而他的父母為了省錢,便盡量晚點送他上中學。

他的父親,夏爾-德尼-巴爾道勞梅·包法利先生早年曾當過外科軍醫助理。一八一二年前後,在征兵事件中受到牽連,被迫在這期間離職。於是,他利用自己漂亮的外表順手撈了六萬法郎的嫁資:一個帽商的女兒愛上了他的外表,給他帶來了這筆錢。他是個美男子,愛說大話,常把馬刺碰得山響,留絡腮胡子連著髭須,手指上總戴著戒指,穿著顏色鮮豔奪目的衣服,他有勇士的外貌,又有外勤推銷員善於與人交往的和氣勁兒。等結了婚,頭兩三年他靠太太的財產過活,吃得好,起得晚,用大瓷煙鬥吸煙,夜晚看完戲才回家,經常光顧咖啡館。嶽父去世,沒有留下什麽東西;他生了氣,投身於製造業,賠了些錢,後來退居鄉下,想在那兒發家。可是,他不懂得種田,如同不懂得織布一樣。他騎馬遊樂,而不是讓馬去耕田;他一瓶一瓶地喝光他的蘋果酒,而不是把它們成桶地賣掉;他吃掉家裏的最好家禽,用他的豬油擦亮他的獵鞋,不久他便意識到最好還是放棄一切投機活動。

於是,他每年出二百法郎,在科城與庇卡底交界地方的一個村子裏,設法租了一所半農莊半住宅的房子。他愁眉不展,懊悔萬千,怪罪上天,嫉妒所有的人,從四十五歲起,他便閉門不出,說是厭惡了人世,決意從此清靜度日。

他的太太從前瘋狂地迷戀他;她對他的那種百依百順的愛卻想不到使他離她越來越遠。以往,她活潑開朗,心直口快,一往情深,傾心相與,上了年紀後,她的性情就變得(像走了味的酒變酸了一樣)古裏古怪,嘮嘮叨叨,動輒煩躁易怒。她看見他追逐村子裏的每個浪蕩女人,到了晚上,他一次又一次地被人從那些下流地方送回家來,疲憊麻木,酒氣熏天,臭不可聞!她曾為此痛苦萬分,起初她並不抱怨,後來自尊心受到傷害,便索性保持沉默,忍氣吞聲,這樣一直到死。她不停地奔波,處理各種事務。她去找律師,去見會長,想起期票到期,想辦法延期支付。而在家裏,她則是縫縫補補,熨燙漿洗,監督工人,結付賬單,等等。而先生卻不為任何事操心,經常賭氣似的沒日沒夜地蒙頭昏睡,對什麽事都麻木不仁,不聞不問,醒過來的時候隻對她說些冷冰冰、毫無情義的話,在爐火旁抽煙,往灰燼裏麵吐痰。

等她生了個孩子時,則必須把孩子寄養在奶媽那裏。小家夥回到家後便被慣得像個王子。母親喂他果醬;父親讓他光著腳跑,而且充當哲學家,甚至說孩子完全可以效仿幼畜,全身一絲不掛地走路。與母親的意向相反,他腦子裏有某種對兒童進行教育的男性理想。他盡力根據這個理想來培養他的兒子,想以斯巴達式的嚴格教育使孩子能有一個強健的體魄。他讓兒子去冷屋子睡覺,教他大口地喝朗姆酒,教他辱罵宗教儀式的隊伍。可是,這孩子天生性格溫和,父親的努力很難在他身上奏效。母親總是把他帶在身邊,給他剪硬紙板,給他講故事,一個人沒完沒了地跟他說個不停,充滿著憂鬱的歡樂和絮絮叨叨的柔情。在她孤獨的生活中,她把全部散亂而又支離破碎的虛榮心都寄托在這個孩子身上。她夢想著高官厚祿,好像看見兒子已經長得高大、漂亮、才華橫溢,成了路橋工程師或者法官。她教他讀書,甚至還彈著她的一架舊鋼琴教他唱兩三支浪漫曲。但是,包法利先生並不大關心他學文化,對於母親為兒子所做的一切,他卻說“沒有必要”!難道他們會有錢把他送到政府辦的學校裏讀書,然後再給他買個一官半職,或盤進一爿營業資產嗎?再說:“隻要膽子大,一個人總會成功的。”包法利夫人咬著嘴唇,而孩子則在村子裏遊蕩著。他跟在耕地的農夫身後,拾起土塊驅趕那些飛來飛去的烏鴉。他吃著溝邊的桑葚,拿著根竿子看守火雞,翻曬新收的莊稼,在樹林子裏跑來跑去,雨天就在教堂的門廊下麵玩跳房子。碰到盛大節日,他便央求教堂執事讓他來敲鍾,為的是讓整個身子吊在那粗大的繩子上,隨著它來回擺動,感受懸空的滋味。

因此,他就像一棵櫟樹那樣長起來了,他的手臂結實有力,膚色健美。

他十二歲時,母親終於取得同意讓他開始讀書。他們請本堂神甫教他。可是,課時既短,又斷斷續續,接不上,簡直沒有多大用處。

功課都是抽時間教,在聖器室裏,站著而且匆匆忙忙利用行洗禮和行葬禮之間的空當時間教;要不然就是在三鍾經之後,神甫如果不出門辦事,就差人把他的這個學生找來。他們上樓,到他的房間裏坐好,夜晚的小蠅蟲和蛾子圍著蠟燭打轉。天氣熱,孩子睡著了;老神甫手搭在肚皮上也是昏昏沉沉,很快也就張著嘴,打起鼾來。有時候,神甫先生給鄰近的某個病人做臨終法事後回來,看見夏爾在田裏搗蛋瘋鬧,便把他叫住,訓他一刻鍾,並利用這機會讓他站在樹底下做動詞變位練習。往往是因為下雨了,或是有個熟人走過來了將他們打斷。總之,神甫一直對他很滿意,甚至說這個“年輕人”記憶力很好。

又是半年過去了。第二年,夏爾終於被送進了魯昂中學。那是大約十月底,正是聖·羅曼集貿期間,父親親自帶他去的。

現在,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記得他什麽了,隻知道他是一個性格穩重的男孩子,課間活動時玩耍,自習時間用功,在課堂上聽講,在寢室裏睡得好,在食堂裏吃得香。他的監護人是手套店街上的一個五金製品批發商,每月接他出去一次;星期天,鋪子關門以後,帶他到碼頭上散散步,看看船,然後到了七點鍾,晚飯前再把他送回學校。每星期四的晚上,他都給母親寫一封長信,用的是紅墨水,並且用三個小麵團封信;之後,他複習曆史筆記,或者讀一本扔在自習室裏的《阿納卡爾西斯》舊書。散步期間,他就和校工閑談,校工像他一樣,也是鄉下來的。

靠著死用功,他的成績在班裏一直保持在接近中等;甚至有一次,他還拿了個自然史一等獎。但是,臨到第三學年末,他父母卻讓他退學去學醫,堅信他靠自己就能拿到學士學位。

母親在她相識的一個染匠家給他在五層樓挑了一間朝向羅拜克河的房間。她商定了他的膳宿費,弄來了幾件家具,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讓人從家裏運來一張櫻桃木舊床,另外還買了一個小生鐵爐子和一堆劈柴,為她可憐的孩子取暖用。一個星期過後,她千叮嚀萬囑咐,要孩子正經做人,現在就要他自己管自己了,這才離開。

他讀了布告牌上的課程表,直感到頭昏腦漲。解剖學、病理學、生理學、藥理學、化學,還有植物學、臨床學、治療學等,還沒算保健學和藥物學,對於這些名詞的詞源他全然不知,他覺得這些名詞就像是一座座神廟的大門,裏麵莊嚴而神秘。

他什麽也不懂;聽也白聽,他跟不上。然而,他用功,有成套的筆記。他每課必上,一次實習都不缺。他以驢拉磨的方式完成著每天的功課,蒙著兩眼在原地打轉,也不知磨的是什麽東西。

為了讓他節省開支,他母親每星期托郵車給他帶來一塊爐火烤的小牛肉。上午,他從醫院回來,便一邊對著牆跺腳,一邊拿它來就午飯吃。午飯後,他緊接著就得跑去上課,去解剖實驗室,去收容所,然後穿過一條條街道,回到他的住所。晚上,用過房東的粗劣晚餐,又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繼續用功,他身上的濕衣服在燒紅了的小爐子麵前直冒氣。

在夏日美好的夜晚,當溫熱的街道空落落的時刻,當女傭們在大門口玩起了羽毛球時,他便打開窗子,臂肘支在上麵。小河在他下麵流過,在那些橋和柵欄之間,河水呈現出黃色、紫色或藍色,它把魯昂的這個區變成了一個肮髒的小威尼斯。一些工人蹲在河邊,在水裏洗胳膊。從閣樓頂上撐出來的竿子上晾著一縷縷的棉線。對麵,屋頂的那一邊,晴空萬裏,紅日西斜。那邊天氣該多好啊!山毛櫸下要多涼爽啊!他張開鼻孔去呼吸田野的清香氣味,但那清香到不了他這裏。

他瘦了,個子長高了,而且臉上顯出了一種傷感的表情,幾乎引人注目了。

自然而然地,由於懶散,他以往下的決心最終被拋到了腦後。有一次,他沒去實習,第二天也不去上課。於是,他嚐到了偷懶的甜頭,漸漸地,索性不再上課去了。

他養成了坐小酒館的習慣,迷戀上了骨牌。每天夜晚,把自己關進一家肮髒的公寓裏,在大理石桌上擲著有黑點的小羊骨頭,他覺得這是他獲得自由的一種可貴舉動,並使他提高了對自己的估價。這就像初入社會,初嚐禁果一樣;進去時,他把手放在門鈕上,帶著一種近乎肉感的喜悅。於是,他身上許多被壓抑著的東西開始滋長;他學會了幾段小曲,唱給女伴們聽,迷上了貝朗瑞,會調五味酒,最後他懂得了愛情。

由於他迷於這些活動,他做醫生的考試完全失敗了。那天晚上,家裏人還等著他回家,為他慶賀成功呢!

他步行回鄉,到了村口處停下了,托人把母親叫了出來,將全部情況一五一十都講給她聽。母親原諒了他,把失敗的原因都歸於主考人的不公正,又鼓勵了他兩句,並且答應親自負責把事情安排好。五年之後,包法利先生才知道實情;事情早已經過去了,他也就由它去了,再說,他也不能設想他生出來的兒子會是個蠢材。

於是,夏爾重又投入學習之中,不停地為各科考試科目做準備,事先把所有的考題都背了下來。他以相當高的分數被錄取了。這對他母親來說真是個大喜的日子!他們大擺家宴,以示慶祝。

他到哪裏去行醫呢?去道特。那兒隻有一個老醫生,包法利太太早就盼著他死了,老頭子還沒有卷鋪蓋,夏爾作為他的繼承人已經在對麵安頓下了。

但是,把兒子養大,讓他學醫,並找了道特這個地方讓他行醫,並不算完,他還需要一位太太。她為兒子找到一位:那是迪埃普的一個執達員的寡婦,四十五歲,每年有一千二百鎊收入。

杜比克夫人盡管長得醜,幹癟如柴,像春天發芽一樣長著滿臉疙瘩,卻不缺人嫁。為了達到目的,包法利太太不得不一個一個地擠掉那些求婚者,甚至有個賣豬肉的,有教士們撐腰,她也極巧妙地挫敗了他的計謀。

夏爾原以為結了婚好日子就來了,想象著他會更加自由,可以自作主張,用錢也可以隨意。然而,老婆當了他的家,要他在人麵前應該說什麽,不應該說什麽;到星期五,要吃素,穿衣服要順她的意,照她的命令去向那些不付錢的病人要賬。她拆他的信,窺視他的行動,隔著牆板聽他在診室裏給婦女看病。

她每天早晨要吃巧克力,要他不停地想著她、關心她。她不住地抱怨她的神經、她的肺、她的心情。腳步聲使她難受,人走了,她又寂寞難耐;回到她身邊,那大概就是為了看她死。晚上,夏爾回到家,她從被單下麵伸出瘦長的胳膊,摟住他的脖子,讓他在床邊上坐下,便開始訴說她的苦惱:他忘了她,他愛了別人!人家以前就對她說過,她會不幸的。說到最後,她為了自己的健康,向他要一點糖漿和更多一點愛情。

一天夜裏十一點左右,一匹馬停在門前,把他們吵醒了。女用人打開頂樓的天窗,問清了下麵街上一個男人的來意。他是來請醫生的,還帶了一封信。娜絲達茜打著寒戰走下樓梯,一道接一道地去開鎖,拔門閂。來人下了馬,跟著女用人,在她身後不等通報一聲徑直進了屋。他從他那帶灰色帽纓的毛線軟帽裏抽出一封用舊布片包著的信,小心翼翼地呈給夏爾。夏爾將胳膊肘支在枕頭上看信。娜絲達茜站在旁邊,舉著燈照亮,太太因為不好意思,臉轉向牆,露出了後背。

這封信是用一小塊藍火漆封的口,請求包法利先生立刻去拜爾鬥田莊給傷者接一條斷腿。然而,從道特去拜爾鬥,要經過龍格維爾和聖·維克多,抄近道也足有六古裏遠。夜晚黑魆魆的,少夫人擔心丈夫路上遇到意外,因此決定讓馬夫前邊先走。等三小時後月亮出來了,夏爾再動身。那邊要派一個小孩子來迎他,為他指引去田莊的路,開柵欄門。

早晨將近四點時,夏爾披好鬥篷,朝拜爾鬥出發了。睡眠的溫暖尚未散去,他迷迷糊糊的,任憑牲畜平靜地小跑著,把他顛上顛下。田壟邊有一些掘好的坑,四周圍著荊棘。馬在這些坑前麵停下來。夏爾驀地驚醒過來,立刻想起斷腿,便努力回憶他所知道的各種接骨方法。雨已經不下了,天開始亮起來。一些鳥一動不動地棲息在蘋果樹光禿禿的枝杈上,在早晨的冷風中豎起了它們的小羽毛。平坦的原野,一望無際,田莊周圍是一叢叢的樹木,相互遠遠地間隔開來,在這廣袤的灰色地麵上形成一個個黑紫色的斑點。地麵延伸到地平線處,消逝在暗淡的天色之中。夏爾時不時地睜開眼睛;後來,精神疲乏,困勁又上來了,不久便進入一種昏昏沉沉的半睡眠狀態;他最新的感覺與過去的回憶混淆在一起,他覺得自己變成了雙重人,既是學生,又是丈夫,就像剛才一樣,躺在床上,同時又像以前那樣穿過一間手術室。藥膏的熱乎乎的氣味在他的頭腦裏跟露水的清香味混在一起;他聽見床上的鐵環在帳幔竿上滑動,而他的太太睡著了……當他經過瓦鬆維爾鎮時,遠遠望見在溝沿草地上坐著一個小男孩。

“您是醫生嗎?”小孩子問道。

隨著夏爾的一個肯定的回答,小孩子抓起他的木套鞋便在前邊跑起來。

路上,醫生從向導的嘴裏獲悉盧歐先生大概是此地最富裕的農民之一,他昨天晚上在一個鄰居家過“三王節”,在回家路上摔斷了腿。太太已去世兩年,身邊隻有他的“小姐”,幫助他操持家務。

車轍變得更深了。他們快到拜爾鬥了。小孩子從籬笆上的一個洞鑽了進去,便不見了,接著又返回到院子的盡頭,拉開了柵欄門。馬走在濕地上直打滑;夏爾彎著腰,從樹枝下經過。看門狗在狗窩那裏拉直了鏈子吠叫。他走進拜爾鬥時,馬一害怕,向旁邊猛跳了一下。

這是一座外表殷實的田莊。馬廄的門都敞開著,從上麵望進去,可見耕地的高頭大馬安安靜靜地嚼著新槽裏的草料。沿著房屋堆著一大片肥料,上麵冒著水汽。在母雞和火雞之間,有五六隻孔雀居高臨下地在啄食,這是科鎮家禽中的奢侈點綴。羊圈很長,穀倉很高,牆光滑得像人的手。車棚下麵停放著兩輛大運貨車和四張犁,還有鞭子、軛圈、全套馬具,馬具的藍羊毛上蒙了一層從樓上穀倉落下的浮塵。院子越往裏去越高,種著排列整齊的樹木,池塘邊回蕩著一群鵝的歡叫聲。

一個青年女子穿著鑲有三道皺邊的藍色美利奴毛料長袍,來到房門口迎接包法利先生,把他讓進廚房,那裏麵生著熊熊的爐火。夥計們的早飯盛在高低不等的小罐子裏,在爐火周圍沸滾著。灶頭烘烤著幾件濕衣服。鏟子、鉗子和吹筒都碩大無比,像光滑的鋼一樣,光耀奪目。而沿著牆掛著許多成套的金屬廚具,大大小小,映照著爐灶的火光和從玻璃窗射進來的曙光。

夏爾上二樓去看病人。看到他躺在床上,蓋著被子在出汗,睡帽扔得遠遠的。這是個五十歲的矮胖子,白皮膚,藍眼睛,頭頂前部已經禿了,戴著耳環。旁邊的椅子上有隻大燒酒瓶,他時不時地拿起來喝點,給自己打打氣。可是,他一看見醫生,那種興奮勁兒就全沒了,十二小時以來,他一直在咒天罵地,這時卻開始哼唧起來。

他的骨傷簡單,沒有任何複雜情況。夏爾真沒敢想會有比這更容易的事了。於是,他回想著他的老師在病人床邊的舉止態度,用各種好話安慰病人。外科醫生的親切撫慰就如同往手術刀上抹的油一樣起作用。需要夾板,有人到車棚下麵找來一捆板條。夏爾從中選了幾條,鋸成幾塊,用一塊玻璃片將其磨光。而女用人將幾塊被單撕開做繃帶,愛瑪小姐試著縫幾個小墊子。由於她找針線盒的時間長了,她父親一不耐煩,便說了她兩句,她沒做聲。可是,她在縫補的時候,紮破了手指,便把手指放到嘴裏吸吮著。

夏爾十分驚訝她那指甲的潔白,亮晶晶的,頭上細細的,修剪成杏仁形,比迪埃普的象牙還要潔淨。然而,她的手並不美,也許不夠白,關節處瘦了點;而且,她的身材也太細長了,輪廓缺乏柔和的線條。她美的地方是眼睛:雖然是褐色的,但有睫毛的緣故,好像是黑色的,而那眼光帶著一種天真的大膽,毫不猶豫地直望著你。

包紮完畢後,盧歐先生親自邀請醫生在走前“吃一口”。

夏爾下樓來到一層的廳房。廳房裏有一張帶天蓋的大床,床上掛著印花布帳幔,上麵印著土耳其人物圖案,床腳下放著一張小桌,桌上已擺好了兩副刀叉和幾隻銀杯。從窗子對麵的高大櫥櫃裏散發出一種鳶尾香和潮濕的布單子氣味。房間角落的地上,豎立排列著幾袋小麥。這是旁邊的穀倉裝不下而多出來的,由此登上三層石台階就可到達穀倉。房間的綠色牆皮由於潮濕而起了硝,在一片片剝落,牆中央的釘子上掛著一幅黑色鉛筆畫,是米奈爾沃頭像,鑲在鍍金的框子裏,作為房間的裝飾。畫的下方用哥特字體寫著“獻給我親愛的爸爸”。

他們先是談病人,後來就談天氣,談嚴寒,談夜晚在田野裏東跑西顛的狼。盧歐小姐在鄉間並不快樂,尤其是現在,幾乎完全是她一個人擔負著照料整個田莊的責任。因為房間裏涼,她邊吃東西,邊打著哆嗦。如此便露出了一點她那豐滿的嘴唇,安靜時,她有咬嘴唇的習慣。

她的脖頸從白色的翻領處露出來。頭發光滑烏黑,頭頂中央一條細細的發絡,順著頭的弧形輕輕向下將頭發分成兩半,每半頭發都像一個整塊,幾乎蓋住了耳垂,再向後腦順過去,頭發匯合在一處,盤成一個大發髻,呈波浪狀梳向兩鬢。這位鄉村醫生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發式。她臉頰粉紅,像男人那樣在上衣的兩個扣子之間,掛著一副玳瑁眼鏡。

夏爾上樓向盧歐老爹告別後,在動身之前又回到廳房。他見小姐站在窗前,額頭碰到了窗玻璃,正朝著花園望著,園子裏的豆角架已被風吹倒了。她這時轉過身來問道:

“您是找什麽東西嗎?”

“我的馬鞭,真對不起。”他回答。

接著,他開始在床上、門後、椅子下麵尋找。結果,鞭子是掉在了小麥口袋和牆之間的地上。愛瑪小姐發現了,伏在口袋上去拾取。夏爾出於禮貌,急忙走過去,同時也伸了胳膊去拿。姑娘正好彎腰在他下麵。他感到自己的胸脯擦到了姑娘的後背。她立起身,滿臉通紅,扭過頭從肩膀上麵望著他,同時將鞭子遞過來。

原來他答應三天之後再來拜爾鬥,但第二天他又來了。以後,他就一星期來兩次,很有規律,還不算那些時不時地像是漫不經心的意外來訪。

況且一切都順利,按著規律,病情好轉。四十六天後,人們看到盧歐老爹已經試著在他的“破房子”裏獨自走路了。由此大家把包法利先生看成是很有本事的人。盧歐老爹說,就是伊夫鬥鎮,甚至魯昂的一流醫生來治,也不見得能治得更好。

至於夏爾,他並不追究自己為什麽那麽喜歡去拜爾鬥。即使是也曾想過,恐怕也是把這種熱心歸於病情的嚴重,或者也許是為了想多掙點錢罷了。

然而,在他日常生活的煩瑣而單調的事務中,去田莊看病成為一個令人喜悅的例外。難道就是出於這樣的理由?去田莊的日子,他都是早早起床,上馬跑路,催馬飛奔。然後,下了馬,在進莊之前,他在草地上把腳擦淨,戴上黑手套。他喜歡讓人看見自己進了院子,感覺著柵欄門靠著自己的肩膀轉動,聽公雞在牆上啼鳴,看見小夥計們過來迎接他;他喜歡穀倉和馬廄,喜歡盧歐老爹拍著他的手叫他救命恩人;他喜歡愛瑪小姐的那雙小木頭套鞋,踏在廚房洗過的石板地上,那鞋的高跟也使她顯得高了一點,當她在他前邊走動時,木鞋底迅速抬動起來,哢嗒哢嗒地伴隨著與皮鞋碰撞發出的清脆響聲。

她送他總是送到第一層台階。若是馬還沒有牽來,她便待在那裏。他們已經相互道別過,這時便不再說話。風圍繞著她,吹亂了她後頸上細軟的短發,吹動著係在她屁股上麵的圍裙帶子,像狹長的小旗隨風扭來扭去。有一次,時逢解凍,院子裏樹木的皮滲出水來,屋頂上的雪在融化。她站在門檻上,找來了她的陽傘,撐開了。陽傘是閃色絲綢製品,陽光透過來,閃爍抖動的反光照亮了她那張皮膚白淨的臉。天氣溫和,她在傘下麵微笑著;聽得見水滴,一下接一下,落在繃緊了的波紋綢上。

在夏爾頻繁光臨拜爾鬥的最初一段時間裏,少夫人免不了要打聽病人情況,甚至在她的複式賬簿上,她還為盧歐先生選了整整空白的一頁。但,當她知道他還有一個女兒時,便去四處打探,得知盧歐小姐是在於爾絮勒修女會辦的女子寄宿學校裏長大的,如人所說,受到過“良好教育”,因此,她會跳舞,懂地理,會畫畫,還會做絨繡和彈鋼琴。真是不得了!

“那麽是由於這個原因,”她思忖道,“他去看她時臉上才那麽喜氣洋洋的?他穿上新坎肩也不怕被雨淋壞?啊!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她本能地恨起這個女人。起初。她用一些暗示試探他,借以自我寬慰。夏爾卻不懂是什麽意思;後來就用反話激他,他怕吵鬧,便隻當沒聽見;最後便是直接責問,他卻不知道如何回答。——既然盧歐先生的傷已經好了,而且他們又沒有付診費,那他又為何還要去拜爾鬥?啊!這是因為那邊有“一個人兒”,一位能說會道的人兒,一位會刺繡的姑娘,一位女才子。他愛的原來是這個:他需要的是城裏的小姐!她繼而想:

“盧歐老爹的女兒真是位城裏的小姐嗎!去她的吧!他們的祖父是個放羊的,他們有個親戚因為和人吵架傷了人,差點吃官司。她何必那樣賣弄,用不著星期天穿著絲袍,像個伯爵夫人似的到教堂去招搖。況且,老頭子也可憐,沒有去年的油菜,恐怕連那些過期的欠款也付不清!”

夏爾厭煩了她的這些話,於是,不去拜爾鬥了。少夫人艾勞伊絲的愛情大發,又是哭號,又是親吻,發作完了之後,便要他把手放在彌撒書上起誓,說再也不去那兒。他隻得依了她。但是,他那大膽的欲望抗拒著這種奴顏婢膝的行為。通過一種天真的虛偽,他反而認為禁止去看她,對他來說就像是有了愛她的權利。再者,寡婦長得精瘦,牙又長,整年披著一塊小黑披肩,披肩的尖角垂在兩塊肩胛骨之間,僵硬的腰身裹在套筒式的袍子裏,袍子又太短,露出了腳踝骨和灰色長襪上麵交叉係著的大皮鞋的帶子。

夏爾的母親時而來看他們。但是,過不了幾天,兩人便針尖對麥芒,互不相容。於是,她們倆像兩把利刃拿他做犧牲品,對他不是批評就是指責,說他不該吃得那麽多!責問為什麽對初來的人總要請人家喝酒?又說他不願穿法蘭絨的衣服,真是頑固!

初春時節,安古維爾鎮的一個公證人,是杜比克寡婦的財產保管人,在一個漲潮的日子,帶上事務所的全部現金,搭船潛逃了。確實,艾勞伊絲除大約六千法郎的船股以外,還有在聖-弗朗索瓦街的房產。然而,她的全部產業雖然曾被吹得上了天,實際上,除去幾件家具和幾件舊衣服外,家裏就再沒見過別的什麽東西。應該把事情亮明白:其實,迪埃普的那所房子不斷抵押,連房基樁子都已抵押精光;至於她在公證人那裏存了些什麽,隻有上帝才知道,而那份船股充其量也不超過一千埃居。原來她是撒了謊,好個娘兒們!公公一怒之下在石板地上摔壞了一把椅子,罵老婆害了兒子,給他套上了這樣一匹幹癟馬,而全副鞍轡也並不比馬皮值錢。他們來到道特,話一說開,便吵翻了天。艾勞伊絲哭著撲到丈夫懷裏,求他幫助對付公婆。夏爾想為她分辯,父母則氣怒而去。

然而,她已受了致命的一擊。過了一個星期,她在院子裏晾衣服時,吐了一口血。第二天,當夏爾轉身去拉窗簾時,她說了一句:“啊!我的上帝!”歎息一聲便暈過去了。她死了!多麽出乎意料!

葬禮的事完畢之後,夏爾回到了家。在樓下,他沒見到一個人,走上二樓臥室,看見她的袍子還掛在床頭;於是,他靠著寫字台,在一種痛苦的夢境中一直待到天黑。不管怎麽說,她是愛過他的。

一天早晨,盧歐老爹來給夏爾送醫腿的錢:都是四十蘇一個的硬幣,一共是七十五法郎,還有一隻火雞。他得知醫生喪妻的不幸消息後,便盡其可能安慰他。

“我知道這是什麽滋味!”他一邊拍他的肩膀一邊說,“我也和你一樣,我也是啊!當我那可憐的老伴沒了的時候,我便跑到田野裏找清靜。我倒在一棵樹下麵,大哭著,我呼喚上帝,跟他說一些蠢話。我巴不得像掛在樹枝上的鼴鼠那樣,死掉了事。而當我想到別人,此時此刻,懷裏摟著他們的嬌小妻子,我就拚命地用拐杖敲打地麵;我幾乎瘋了,我不再吃東西;你大概不會相信,隻要一想到去咖啡館就會使我惡心。就這樣慢慢地,一天天過去,冬去春來,夏去秋來,時間就這樣一段接著一段,一點跟著一點,流逝著;那種感覺就遠去了,走掉了,沉下去了,我想說的是,因為你的心底裏總會留下某種東西,就像是誰說的……一塊沉甸甸的東西,在這兒,在胸口上!可是,既然這是每個人命裏注定的事,我們也就不該任憑自己消沉下去,因為別人死了,我們也就不想活了……包法利先生,你得打起精神,這會過去的!你來看我們吧,我女兒時不時地想到你,你明白吧,她說你把她忘了,她是這麽說的。春天很快就要到了,我們要陪你到林子裏去打隻兔子,讓你散散心。”

夏爾聽了他的建議,又去了拜爾鬥。他發現那裏的一切仍像前一天一樣,也就是說仍像五個月前一樣。梨樹已開花了。盧歐老爹如今也已經能站直了,來來去去的,給農莊增加了不少的活力。

鑒於醫生的痛苦不幸,盧歐老爹認為向他表示盡可能多的禮貌是理所當然的,請他進宅不要脫帽,跟他低聲說活,好像他是病人似的,甚至佯作發火,怪別人沒先給他準備好稍微清淡些的東西,諸如奶油火鍋或煮梨,等等。他講一些故事,夏爾吃驚地笑了起來,但是,突然想到妻子,便又愁眉不展。咖啡送上來了,他便不再想她了。

隨著他逐漸習慣一個人生活,便也對妻子想得越少了。不久,獨自生活的新樂趣使他更能忍受孤獨。現在,他可以改變吃飯時間,回家或外出不再需要作出解釋。而當他感到太累了的時候,可以在他的床上隨意橫躺豎臥,盡情伸展四肢。因此,他自憐自艾,接受別人的種種安慰。另外,他妻子的死給他的職業幫了大忙,因為在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裏,大家一直在重複著:“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真不幸!”他的名字因此廣為傳播,他的顧客也大有增加。而且,他去拜爾鬥顯得順理成章、毫無顧忌。他感到一種無明確目標的希望,一種模糊不清的幸福。當他對著鏡子梳理絡腮胡子時,感到自己的形象還是挺招人喜歡的。

有一天,下午三點左右,他到了。男人們都下田了。他進到廚房,但起始並沒見到愛瑪。窗板都關閉著。太陽透過板隙射進一道道又細又長的光線照在石板地上;光線在家具的拐角處折斷,映在天花板上抖動著。在桌子上,一些蒼蠅沿著用過的酒杯向上爬,嗡嗡叫著,有的淹沒在杯底剩下的蘋果酒裏。光線沿著壁爐直落下來,照得爐板上的煙灰呈絲絨狀,給冷卻的灰燼增添一點淡藍色調。愛瑪坐在窗戶和爐灶之間,在縫補東西。她沒戴披肩,能見到在她光裸的肩膀上有一顆顆的小汗珠。

根據鄉下的習慣,她建議他喝點什麽。他先是謝絕了,但她堅持要他喝點東西。最後,她一邊笑著,一邊請他跟她一起喝一杯果酒。因此,她去櫥櫃裏找來一瓶柑香酒,拿來兩隻小酒杯,往其中一隻杯裏倒酒,倒得滿滿的,而在另一隻杯子裏僅倒一點點,兩人碰杯之後,她把杯子送到嘴邊,因為杯子幾乎是空的,她便仰起頭喝,頭向後仰,嘴唇向前伸,伸直了脖子;她笑自己什麽也感覺不到,同時用她的舌尖,通過她那嬌小的牙齒,慢慢地舔著杯底。

她重新坐下,又拿起了活兒,她在縫補一隻白色棉長筒襪,她低頭做針線活兒,不言語。夏爾也不言語。風從門底下吹起石板地上的灰塵。他看著她穿針引線,隻聽見自己腦內的敲擊聲,伴隨著遠處下蛋母雞的咯咯叫聲。愛瑪不時地用手握住放柴架上的鐵球涼涼手,然後再用手掌放在臉頰上涼涼臉。

她抱怨自從本季節伊始便感到心緒紛亂,她詢問洗海浴對她是否有好處。她開始談修道院,夏爾則談起中學生活。他們越談,話也便越多起來。他們上樓進了她的房間,她給他看她原來的音樂筆記本、獎給她的小書以及丟棄在衣櫃底層的用橡樹葉做的桂冠。她還向他講起她的母親、公墓,甚至還指給他看花園裏她采花的花壇,她在每月的第一個星期五都去采花放到母親的墳上。但是,他們的園丁什麽也不懂,就是不會伺候人!她真想住到城裏去,哪怕隻是冬季去也好,雖然夏季裏漫長的美好時光可能使鄉下日子更難過。根據說話的情況,她的聲音有時清脆尖厲,有時突然變得懶散無力,當她自言自語時,她常常拖長了語調,最終幾乎成了喃喃之聲。她有時快樂起來,便睜著天真的眼睛,然後又半閉上眼皮,目光裏充滿了煩惱,思想遊移不定。

晚上,夏爾在回家的路上,一句一句地重複她說過的話,盡量一句不落地回憶,竭力想全每句話的含義,以便弄清楚在他還不認識她的時候,她所有過的那段生活。但是,在他的思想裏,從沒有發現過她同第一次見到她時有什麽不同,或是同剛才離開她時又有什麽不同!接著,他自問她可能變成什麽樣子,假如她結婚會嫁給誰?真倒黴!盧歐老爹那麽有錢,而她……又那麽漂亮!但是,愛瑪的麵龐總是又回到他的眼前,某種單調的聲音就像陀螺的嗡嗡聲在他耳邊響著:“你娶她該多好啊!你娶她該多好啊!”夜裏,他睡不著覺,喉嚨又緊又幹,他感到口渴。他起身去拿水罐喝水,並且打開了窗子。滿天星鬥,一股熱風吹過來。遠處有狗叫聲。他轉頭望著拜爾鬥方向。

夏爾想到反正不會有什麽風險,便下定決心,一旦有了機會便提出要求。但是,每次機會來了,他總怕找不到合適的字眼而難以開口。

歐老爹對有人幫他擺脫女兒是不會不高興的,因為女兒在家裏對他沒什麽用,認為她太聰明,不能搞耕作,這是天下該詛咒的行當,因為人們從未見到過搞耕作的會成為百萬富翁。他這個人不僅遠沒有在耕作上發財,而且每年都蝕本:因為,如果說他善於交易,精於交易中的計謀,然而對於耕作本身,再加上農莊的內部管理,他比誰都差。他不情願手離錢袋,也絕不節省一切有關他生活的開支,因為他想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他喜歡敞開喝蘋果酒,吃帶血汁的羊腿,喝經過長久攪拌的燒酒咖啡。他在廚房裏用餐,一個人麵對著火,在一張小桌子上給他擺好飯菜,就像在舞台上一樣。

因此,當他發現夏爾在他女兒身邊兩頰緋紅時,他知道這就意味著最近某一天夏爾會來提出娶他女兒的要求。他事先仔細琢磨這件事,他覺得這個人有點體弱,可不是個理想的女婿。然而,人們都說他品行好,會節儉,有教養,也許他不會在嫁妝問題上無理取鬧。可是,盧歐老爹欠了泥瓦工很多錢,也欠了馬具商許多錢,而且壓榨機還等著換主軸,他將不得不出賣二十二英畝的家產。他自言自語道:

“如果他向我要求娶她,我就讓他娶走她。”

在聖·米歇爾節期間,夏爾來拜爾鬥待了三天。最後一天過得像前兩天一樣,一刻鍾一刻鍾地向後推遲,直到盧歐老爹送他走,他們一起走在一條坑窪不平的路上,他們就要分手了,現在該是時候了。到了籬笆拐角處,已經走過籬笆時,夏爾終於下決心表白,咕噥道:

“盧歐師傅,我很想跟您說點事情。”

他們停住了腳步。夏爾還是不說話。

“給我講講你的事情吧!難道我還什麽都不知道嗎?!”盧歐老爹一邊溫和地笑著,一邊說。

“盧歐老爹……盧歐老爹。”夏爾結巴道。

“我呀,我巴不得這樣,”農莊主繼續道,“盡管女兒家可能會同意我的想法,也還是要問問她的意見。你走吧,我現在就回去。你聽明白嘍,如果是同意,你就不必回來了。為了避免別人閑話,而且這也會使她太激動。但是,為了讓你放心,我會把窗子的擋雨板盡量打開,直碰到牆上:你探身在籬笆上邊就可以從後麵看清楚。”

於是,他走開了。

夏爾把馬拴到一棵樹上,跑上小徑去等待。半小時過去了。他看著自己的表,又過去了十幾分鍾。突然響起撞牆的聲音,窗子的擋雨板打開了,響板還在抖動著。

第二天剛九點鍾,他就到了農莊。他進屋時,愛瑪臉紅了,為了掩飾窘態,還盡力笑了一下。盧歐老爹擁抱了他未來的女婿,一起討論了財產的安排。他們有的是時間商量這些問題,因為婚禮隻能在夏爾服喪期結束,也就是要等到明年春天時才能舉行,隻有到那時才符合習俗。

冬天在期待中過去。盧歐小姐忙著準備嫁妝,一部分在魯昂訂購,並且根據她借到的式樣,自己做了幾件襯衣和幾頂睡帽。夏爾每次來農莊時,他們都談論婚禮的準備,相互議論在哪個套間裏用晚飯。他們想象著必須準備的大量菜肴和第一道菜該上什麽,等等。

相反,愛瑪希望子夜時在燭光照耀下結婚,盧歐老爹真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因此,結婚那天來了四十三個人,在桌上吃喝了十六小時,第二天又重新開始,連續幾天都這樣過去了。

客人們很早乘車到達,有的是單匹馬小車,有的是帶長凳的雙輪馬車,還有的是沒有頂棚的舊雙輪馬車和帶皮窗簾的大型遊覽馬車。鄰近村莊的青年站在運貨馬車上排成隊,雙手扶著側欄,以防摔倒,役馬小跑著,車顛簸得很厲害。他們來自方圓十古裏遠的地方,是從戈德維爾、諾曼維爾和卡尼來的。主人邀請了兩個家庭的所有親屬,吵過架的朋友重歸於好,長久不見麵的熟人也寫信聯係上了。

不時地可以聽到籬笆後麵有鞭子響聲。很快,柵欄打開了:一輛馬車進來了,一直跑到台階的第一個階梯停住,車裏的人從各個方向走出來,一邊揉揉膝蓋,伸伸胳膊和腿。太太們戴著便帽,穿著城裏人的袍子,戴著金表鏈,身披腰間帶十字接頭的鬥篷,或是彩色小披肩,用別針別在背上,從後麵露出了脖子。男孩子們穿得與他們的爸爸一樣,好像新衣服使他們很不自在(許多孩子甚至是在那一天第一次穿上有生以來的第一雙靴子),他們旁邊有一個十四或十六歲的高個兒少女,可能是他們的表姐或大姐姐,不言不語,穿著她初領聖體時的白色連衣裙,為了參加婚禮把連衣裙加長了,她臉色紅潤,頭發上抹了許多玫瑰膏,油光可鑒,生怕弄髒了她的手套。因為馬廄裏沒有足夠的夥計卸馬車,先生們便挽起袖子自己幹起來。根據他們的不同社會地位,他們的穿著各異,有的是晚禮服,有的是禮服,有的是外套。上好的晚禮服受到全家的看重,隻有遇上莊嚴場合才從衣櫃裏拿出來用;禮服的大燕尾隨風飄動,圓筒領,衣兜寬大如口袋;粗呢外套一般與鴨舌帽相配,帽簷周圍鑲銅;全套的大禮服非常短,背後兩隻紐扣距離很近,像一對眼睛,其下擺就像是用木匠斧子一下子砍下來似的。還有一些人(但,他們理應都是要在飯桌下手吃晚飯的)穿的是禮儀罩衫,也就是說衣領翻到肩上,後背皺成小褶,腰身下邊用一條縫好的腰帶固定。

胸脯上的襯衫凸鼓起來像護胸甲胄一般!大家都是新理的頭,耳朵離頭發遠遠的,臉也刮得幹幹淨淨。有些人甚至黎明前就起床了,刮胡子時由於看不清楚,在鼻子下麵或沿著下巴的地方斜向留有刀痕,刮掉的皮有三法郎的埃居硬幣大小,路上曠野的空氣使這些掉皮的地方變紅起來,這使暴露出來的大塊白皮呈現出一塊塊玫瑰色的斑紋。

鎮公所離農莊有半古裏遠。大家步行去,宗教儀式結束後又步行回來。起初,隊伍像一條彩色長帶,沿著綠色麥田裏彎彎曲曲的小路,在鄉間蜿蜒前進。不久,隊伍拉長了,斷成不同的小組,因為邊走邊聊,越走越慢。鄉村樂師走在前麵,拉著他的小提琴,琴上裝飾著帶貝殼圖紋的帶子,後麵是新郎新娘、父母、碰到一起的朋友,孩子們在後麵壓陣,他們拿燕麥花玩耍,或是互相逗著玩,沒有誰會看見他們。愛瑪的袍子太長,下擺有些拖地;她不時地停下來,提起袍子下擺,並且用戴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摘掉掛在上麵的硬草屑和薊刺。此時,夏爾兩手空空,等她弄完。盧歐老爹頭戴一頂嶄新的緞帽,他的黑色晚禮服的袖飾一直覆蓋到手指。包法利太夫人挽著他的胳膊。至於包法利老爹,他實際上蔑視這些人,他來此地隻穿了一件帶一排扣子的軍人禮服,他不時地向一個金發農村少婦講一些咖啡館的俏皮話,向她獻殷勤,她則向他施禮,紅著臉,不知回答什麽好。參加婚禮的其他人或是大談他們的生意經,或是相互開著玩笑,大家早就興奮起來,創造歡樂氣氛。但,用耳仔細聽,總能聽到鄉村樂師蹩腳的小提琴在鄉野裏繼續演奏著。當樂師發現大家遠遠落在他後麵時,他停下來喘口氣,長時間地往琴弓上抹鬆香,以使琴弦發出更好的聲音;然後,他重新上路,忽而高高抬起,忽而低低壓下他的琴頸,為的是更好地給自己打拍子;琴聲把小鳥嚇得紛紛遠走高飛。

餐桌擺在大車棚底下,桌上已擺好四盤牛腰肉、六盤燴雞塊、一鍋小牛肉、三隻羊後腿,中間是一隻漂亮的小乳豬,周圍還有四盤酸模下水香腸。桌子四角的大水瓶裏盛的是燒酒,瓶裝的低度蘋果酒在瓶塞地方泛著厚厚的泡沫。所有的酒杯已事先盛滿了酒。大盤的黃奶油,桌子一動便自動顫悠起來,奶油平麵上呈現出用杏仁糖排成曲線構成的新郎與新娘的出生年月數字。事先,從伊夫鬥請了一位糕點師傅,準備了圓餡餅和果仁糖。因為這位師傅在本地剛開始他的行當,特別用心做各種東西。他本人送了一大塊甜點,引得眾人驚歎不已。甜點底部是一塊藍色方形紙板,形狀是一座廟,有門,有柱,周圍是用灰墁做的小雕像,裝在神龕裏,裏麵有用金紙做的星辰,閃閃發光。第二層是用薩瓦點心做的主塔,周圍是用當歸、杏仁、葡萄幹、橙瓣做的小碉堡。最後在頂端平台上是一塊綠草地,那裏有岩石和用果醬做的湖泊以及用榛果皮做的小船。還有一尊小愛神在巧克力秋千上搖晃著,秋千的兩根柱子頂端的圓球是用兩顆天然玫瑰花骨朵做成的。

大家一直吃到晚上。當人們坐累了,就到院子裏去散步,或是去穀倉裏玩一場瓶塞賭注遊戲,然後再回到飯桌上來。最後,有些人睡著了,打起了鼾。但是,到了喝咖啡時間,大家都精神起來。於是,有人哼起了歌;有人比賽力氣,用大拇指舉重物,試著用肩膀把大車扛起來;有人說起下流玩笑;有人擁抱和親吻太太們。晚上,要走的時候,馬吃足了燕麥,撐鼓了肚子,很難進到車轅裏去,它們尥蹶子,直立起來,掙斷了鞍轡,馬主人又是罵又是笑。整個一夜,在月光下,在所有的公路上都奔跑著馬車,拚命地跳,越過成米寬的卵石,碰撞到斜坡上,婦女們探身在車門外,抓住扶手,避免跌落下來。

留在拜爾鬥鎮的人在廚房裏大喝特喝,過了一夜;孩子們在長凳下老早就睡著了。

新娘懇求她父親給她免去那些習俗玩笑。然而,有個表親,他是水產貯運商(他甚至送來一對平魚作為新婚禮物),正著手通過鑰匙孔用嘴向裏邊吹水。盧歐老爹來得正是時候,阻止他這樣幹,向他解釋說他女婿的重要社會地位不允許幹這樣有失體統的事。可是,這位表親很難聽進去這些理由,他內心裏責備盧歐老爹過於驕傲,徑自到一個有四五位客人的角落裏。不巧的是,他們幾個人在飯桌上連續多次吃到質量不好的肉,因此也覺得是受到了虐待。他們竊竊私語,詛咒主人,話裏話外希望主人破產才解氣。

包法利太夫人一天沒有開口。不管是關於兒媳的梳妝,還是婚宴的程序,都沒有人征求過她的意見。她很早就退出來了。她的先生卻沒有跟她出來,而是讓人去聖-維克多給他買雪茄,一邊喝著櫻桃烈酒(這是現場誰都不認識的一種混合酒,他卻認為這是更應重視的緣由),一邊抽煙抽到天亮。

夏爾毫無詼諧感,婚禮中沒有出色表現。從上湯以後,大家就不失時機地給他提出許多諷刺、文字遊戲、雙關語、祝賀詞和挑逗的話,他的回答平庸無奇。

可是,第二天,他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真應該把他看成是頭天晚上的“處女”了,而在新娘身上卻看不出有什麽可以猜測的東西。最精明的人也找不出答案來,當她從身旁走過時,他們都集中精神觀察她。但是,夏爾卻什麽也不掩飾,他喊她“我的老婆”,用“你”稱呼她,向每個人介紹她,到處找她,還經常把她拖到院子裏;人們遠遠地就能看到他在樹木間,用手臂摟住她的腰,兩人一起走路,向她半俯著身軀,用頭摩挲她上身的胸衣。

婚禮後兩天,新婚夫婦走了:因為病人,夏爾不能待更長的時間。盧歐老爹用他的馬車送他們,親自陪他們直到瓦鬆維爾鎮。在那兒,他最後一次吻了女兒,下車趕路去了。當他走了百餘步,便停下來。因為他看到馬車已走遠,看見車輪在灰塵中轉動,他長歎一口氣。他想起了他的婚禮,他昔日的時光,妻子的第一次妊娠。他把妻子從她父親那裏領回家那一天,他兜著屁股抱著她在雪地上小跑,他也是很快活的。因為那時正逢聖誕節前後,整個鄉野一片白色,她挽著他一隻胳膊,另一隻胳膊上挎著籃子;風吹動她本地傳統發式上特有的長長的花邊帶子,這帶子有時會掉在嘴上。當他轉過頭來,他看見她的緋紅的小臉,緊貼著他,在他的肩上安靜地微笑著,頭上戴的是帶有金色帽簷兒的睡帽。為了暖和手指,她不時地將手伸到他的胸口。這一切都已經有了年頭了!現在,他們的兒子該有三十歲了!於是,他看了看身後,大路上空蕩蕩的,他感到淒涼,就像是一所搬空了家具的房子。佳肴美酒衝昏了他的頭腦,溫馨的回憶夾雜著淒慘的思念。有一陣,他真想去教堂那邊轉一圈。然而,看到教堂會使他更多幾分憂愁,他便索性徑自回到家裏。

將近下午六點鍾,夏爾夫婦到了道特鎮。左鄰右舍都趴到窗子上看他們的醫生帶回的新娘。

老女傭來了,向她致敬,並對晚飯尚未備好表示歉意,還請夫人在等待晚飯的時間去認識一下她的家。

磚砌的門臉恰好與街道,或更準確地說是跟馬路在同一條線上。門後掛著一件小領大衣,一件馬籠頭,一頂黑皮鴨舌帽,而在一個角落的地上有一副綁腿還沾滿著幹泥。右首是廳房,也就是吃飯和歇息的房間。一張鵝黃色的紙,上端卷入一個白花環裏,在沒有繃緊的畫布上,整張紙都在顫動著。白布窗簾有紅色飾帶鑲邊,沿著窗子相互交叉著。在狹窄的壁爐框上明晃晃地擺著一台帶希波克拉底頭像的座鍾,兩旁是鍍銀的燭台,上方有個橢圓形球體罩。過道的另一頭是夏爾的診室,小房間大約有六英尺寬,內有一張桌子、三把椅子和一把扶手椅。《醫學辭典》各卷帙幾乎就占滿了一個杉木圖書架的六層格子,各卷辭典尚未開頁,但其裝訂已在各次相繼轉賣中大有破損了。橙橘味透牆而過,在診病時,從廚房裏能聽見病人咳嗽和講述他們的病情。再往後,直接朝向院子的就是馬棚,一間大破房子,有一台爐子現在用來堆放木柴,貯藏食品,保管倉庫裝滿了廢鐵、空木桶、不能用的農具,還有許許多多充滿灰塵、難以猜出用場的東西。

花園呈長方形,夾在兩堵黏土砂漿牆中間,貼牆栽有杏樹,一直延伸到一堵荊棘籬笆,把花園與田野分開。花園中央有一個青石板的日晷,建在磚石底座上。四個花壇栽滿了瘦弱的犬薔薇,對稱地圍繞著一塊方田,更益於作物的生長。最深處,在雲杉樹下,一尊石膏神甫雕像正在讀其日課經。

愛瑪上樓看房間。第一間房沒有配家具,第二間房作為夫妻臥室,有一張槐木床,掛著紅床幃。一個貝殼盒點綴著五鬥櫥,靠窗的寫字台上有一束橘花用白緞帶捆著,插在水瓶裏。這是給新娘的一束花,是另一個新娘的花束!她眼睛盯住這花束。夏爾發現了,拿起花束,把它送到頂樓裏去。此時,愛瑪坐在扶手椅裏(有人把她的衣物放到她身邊),想象著她的婚禮花束。她的新婚花束裝在紙盒裏,她在夢想著,自問:假如她偶然死去,別人會怎樣處理她的花束呢?

頭幾天,她忙於考慮如何把她這個家改變一下。她拿掉了燭台上的球體罩,讓人貼上了新紙,把樓道重新刷漆,在花園裏,圍著日晷安置一些長凳。她甚至還詢問了如何修建可養魚的噴水池。最後,她丈夫深知她喜歡乘車兜風,便買了一輛處理包克車,這輛包克車一旦裝上新車燈和配上帶鏽斑的皮擋泥板,幾乎無異於一輛輕便雙輪馬車。

因此,他感到很幸福,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麵對麵地一起用飯,晚上去大馬路上散步,用手摸她兩鬢的頭發,看見她的草帽掛在一扇窗子的長插銷上,還有其他許多事情,夏爾都感到其樂融融。現在,這一切都延續著他的幸福感。早晨,在床上,肩並肩地躺在枕頭上,他看見陽光照進她金色麵頰的絨毛裏,睡帽的流蘇半遮著她的臉。如此近地看著她,他覺得她的眼睛變大了。尤其是當她醒來連續幾次睜開眼皮時更顯得如此。她的眼睛在陰影下是黑顏色,在光線下呈深藍色,好像有連續幾層的顏色,越往裏,顏色越深;而從裏向外,眼睛的顏色變得越來越淺。他發現自己的眼睛隱沒其中,看見自己變成個小人兒,從頭上的頭巾到半張開的襯衣上端,能一直看到自己的肩膀。他每次起床後,她都趕到窗子旁看著他離開家,胳膊肘支在窗台上,身在兩盆天竺葵之間,披著她那件寬寬鬆鬆的浴衣。夏爾到了街上,腳踩石樁上馬,扣上馬刺;而她還從上邊繼續同他說話,同時用嘴撕下一瓣花或綠葉向他吹去。這些花瓣或綠葉在落地之前,在空中旋轉著,連在一起,形成半圓形,像一隻小鳥掛在紛亂的馬鬃上,那匹白色老母馬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夏爾在馬上給她一個飛吻,她則以一個手勢作答,關上窗子;他便出發了,上了大馬路。馬路蜿蜒不斷,呈現出一條塵土飛揚的長帶,坑窪不平的路上,樹木彎成搖籃形狀。小路兩旁的麥子高過他的膝蓋。太陽照在肩上,鼻孔吸著早晨的清新空氣。心裏充滿了夜裏的歡樂,精神安然、肌膚滿足。他一邊行路,一邊回味自己的幸福,就像有的人飯後還在咀嚼他們正在消化的美味鬆露一樣。

到現在為止,他曾有過什麽樣的好時光呢?難道是他上中學的時代,那時他老是被關在高牆深院裏,孤零零地一人麵對班上那些家庭比他富、學習比他棒的同學,他們恥笑他的口音,譏諷他的穿戴,他們的母親袖筒裏藏著點心到會客室看他們的孩子?抑或是後來他上了醫科,從來沒有過足夠的錢去支付那個後來成了他的情婦的小女工給他伴舞的費用?再後來,他同一個寡婦共同生活了一年零兩個月,她的雙腳在床上時涼得像冰塊。但是,現在,他生活中有了這個他心愛的漂亮女人,對他而言,他的世界不超出她那柔軟光滑的裙子邊。他自責對她愛得不夠,總想再見到她。他很早回到家,他上樓時,心激動地跳著。愛瑪在房間裏正在打扮,他悄悄地到了她身旁,吻她的後背,她發出一聲驚叫。

他不禁要不停地觸摸她的梳子、她的戒指和她的發髻。有時候,他大口地吻她的雙頰,或是小口地一連串吻她光裸的手臂,從指尖一直吻到肩膀。她半笑半煩地推開他,就像對待一個吊在身上的孩子。

她婚前以為自己是先有了愛情的。但是,她沒有感受到理應從這種愛情產生的幸福感。一定是她自己弄錯了,她想。於是,愛瑪千方百計想知道從書本中發現的如此美妙的有關“幸福、激情和陶醉”等字眼在生活中究竟是什麽意思。

她讀過《保爾和維吉妮》,並且夢想過那所小竹屋,黑奴道曼戈,名叫菲德爾的狗。但,她尤其夢想過那個好心的小兄弟的甜蜜友情,他能爬到比鍾樓還高的大樹上給你摘紅果,或是光著腳丫跑在沙地上給你獻上一個鳥窩。

十三歲時,她父親親自把她帶進城,送她進修道院。他們住在聖-熱爾沃區的一所旅館裏。他們吃晚飯時用的碟子上畫有拉瓦麗埃爾小姐的故事。畫麵的說明被刀子劃得東缺一塊,西少一塊,但還是能看出來是在頌揚宗教情感的微妙和王宮的排場。

到修道院初期,她不僅不煩悶,反倒很喜歡跟修女們在一起。修女們為給她尋開心,領她通過一個長長的走廊,穿過餐廳去教堂。休息時間,她很少玩耍,精心上教理課,碰到困難問題時,總是由她回答堂區助理司鐸先生。她從不脫離教室的溫和氣氛,生活在這些麵色蒼白身戴銅十字念珠的女人中間,加之從聖壇的香氣、聖水缸的涼意以及蠟燭的照耀中散發出的這種神秘的倦怠,使她也慢慢變得昏沉慵懶起來。她不聽彌撒,卻留意著書上的天藍色框架內的宗教圖畫,她喜歡害病的母羊、利箭穿透的聖心,或是行路倒在十字架上的可憐的耶穌。為了磨煉自己,她試著一整天不吃東西,腦子裏還千方百計地尋找要實現的心願。

當她去做懺悔時,她杜撰一些小罪過,為的是能更長久地待在那兒,跪在陰影處,雙手合十,麵孔貼在柵欄上聽神甫竊竊私語。布道中一再提及的未婚夫、配偶、天上的情人以及永久的婚姻等,這些詞匯相提並論,在她心靈深處引起出乎意料的甜蜜。

晚禱之前,在自習室裏要讀宗教作品。從星期一到星期六,閱讀《聖史》概要,或是弗雷西努斯院長的《講演錄》,而星期四則閱讀《基督教真諦》選段,作為興趣讀物。頭幾次,她聚精會神地傾聽浪漫主義憂鬱的響亮哀訴,這是重複大地與永恒的一切回響!如果她的童年是在商業區店鋪的後屋度過的,也許她會接受對大自然的抒情感染,一般而言,我們是通過作家們的表達才會受到這種感染的。但是,她太熟悉農村了;她通曉畜群的叫聲、各種奶製品以及各種犁具。因為她已習慣於靜物的狀態,她反而傾心於多變與不平靜的事物。她愛海也隻愛海上的風暴;她愛綠色也隻愛遍布廢墟之間的綠色。她認為必須從各種事物中得到某種個人好處才對,她把一切無助於滿足其心靈需要的都斥之為毫無價值,因為她天性多愁善感,而非愛好藝術,她尋找的是情調而非景物。

有一個老姑娘每月來修道院的洗衣房幹一星期的活兒。她出身於大革命時期破產的一個貴族世家,受到主教的保護;在餐廳裏,她同修女們一起用飯,每次飯後在重新上工之前,她總是同修女們聊一陣閑話。經常有寄宿生從自習室溜出來去看她。上一世紀的一些情歌她都能背下來,她一邊做針線,一邊低聲唱著。她還會講故事,告訴你一些新聞,能代人在城裏購物;她的圍裙口袋裏總是裝著小說,她偷著借給大女孩子看,她自己也在工作之餘,抓緊時間讀上幾段。書上無非是愛情故事、情男情女、受難貴婦暈倒在孤樓裏、每一個驛站都有被害的驛夫,每一頁都寫有暴死的馬匹、陰暗的森林、內心的慌亂、起誓、嗚咽、眼淚與吻、月光下的小艇、樹林中的夜鶯、男子勇敢如獅、溫柔如羔羊、人品蓋世、衣冠楚楚,哭起來淚如雨下。愛瑪十五歲時,整整半年時間,她的雙手沾滿了古老閱覽室的灰塵。後來,她讀瓦爾特·司各特,便迷戀曆史事物,夢想大皮箱、警衛室和行吟詩人。她真想像腰身修長的女莊主那樣生活在某個古城堡裏,在三葉狀的穹隆下,胳膊肘支在石頭上,手托下巴,整日裏企盼看到白羽騎士騎著一匹黑馬從鄉野深處奔馳而來。那時,她崇拜瑪麗·斯圖亞特,熱烈崇敬那些著名的或命運不幸的女性。她認為,貞德、愛洛伊絲、阿涅絲·索雷爾、美人費洛妮埃爾以及克萊芒絲·伊佐爾等,猶如彗星在漫漫的曆史長夜中閃光奪目,出類拔萃,而聖路易和他的櫟樹、垂死的巴亞爾、路易十一世的某些暴行、聖巴托羅繆的逸事、貝亞恩人的羽翎,以及畫盤上頌揚路易十四的永遠鮮活的故事等,東鱗西爪地點綴著這漫漫的曆史長夜。它們之間毫無關聯,更易淹沒於陰影之中。

在音樂課上,她唱的抒情歌曲無非是金翅小天使、聖母馬利亞、內海、威尼斯船夫等,全是太平賦閑之作,風格平淡,音調輕浮,她卻從中感受到了愛情的迷人魅力。一些同學把逢年過節收到的紀念冊禮品帶到修道院,必須小心藏好,一旦查出,後果不堪設想。愛瑪小心翼翼地撫弄這些紀念冊的錦緞封麵,驚奇地注視著這些陌生作家的名字,他們在每首詩文下麵的署名往往不是伯爵,就是子爵。

她哆哆嗦嗦,吹口氣吹起版畫的絹紙,絹紙半折著掀起來,又輕輕落下。畫麵上畫的是一個披短鬥篷的青年男子在陽台欄杆的後麵摟抱著一個腰間掛布施袋的白袍少女;或是金黃鬈發的英國女士的無名畫像,頭戴圓形草帽,睜著又大又亮的眼睛望著你。還有的女士躺臥在車裏,在獵場內漫遊,兩個穿白色短褲的小馭手駕馬小步跑著,一隻獵犬在馬車前跳來跳去,也有的女士在沙發上浮想聯翩,身旁擺著一封開口的情書,透過半開的窗子——窗上有半掩的黑窗簾——凝望月亮;天真爛漫的女士臉蛋兒上掛著一顆淚珠,透過哥特式鳥籠的框條嬉逗一隻斑鳩,或是滿麵微笑,歪著頭,用她們的尖尖的手指(蹺起的手指像波蘭式的尖長翹頭鞋)掰雛菊的花瓣。您還可以看到手持長煙袋的蘇丹在花棚下暈倒在舞女的懷抱裏,還有異教徒們、土耳其佩刀、希臘軟帽,特別是還能看到酒神故鄉的色調暗淡的風光,經常可以同時看到棕櫚、冷杉,右邊幾隻老虎、左邊一隻獅子、遠處是韃靼的清真寺尖塔,近景是羅馬廢墟,再遠處是幾隻蹲在地上的駱駝。全景的周圍是一片潔淨的原始森林,同時一大道陽光垂直照下來,抖動著映入水中,在青灰的水麵上,露出幾處白點,或遠或近,表示在水中遊動的天鵝。

愛瑪頭上空的牆壁上掛著煤油燈,燈光照亮這些世間名畫,在她眼前一幅幅地過去,寢室裏一片靜寂,遠處響著晚歸的馬車在大馬路上的滾動聲。

她母親去世時,頭幾天,她哭得很厲害。她讓人用死者的頭發給自己做了一塊靈牌,在寫給拜爾鬥的一封信中,滿紙都是對人生辛酸的思考,她要求以後也把她葬在母親的墳墓裏。老頭子嚇壞了,以為她是病了,便親自來看她。愛瑪內心裏感到滿足,因為這平庸人生罕有的理想境界是平常心永遠達不到的,她卻一下子便達到了。於是,她聽任自己滑入拉馬丁式的九曲十彎的情緒之中,傾聽湖上琴聲、垂死天鵝的哀鳴、秋葉落地、貞女升天以及天神在聖穀布道的聲音。後來,她對此煩悶至極,卻矢口否認,先是靠習慣,後是靠虛榮心挨下來;最後,她自感心境平複,既不感到心頭的憂愁,也不注意額頭的皺紋,她對此也頗為吃驚。

修女們曾斷定她是應神召而來,現在驚奇地發現,盧歐小姐辜負了大家的愛護。誠然,大家在她身上傾注了極大心血,讓她參加日課、靜修、九日經和布道,給她宣講要尊敬先聖和殉教者,向她苦心規勸克製肉體,拯救靈魂,而她的所作所為像野馬一樣:你拉緊韁繩,它卻突然停住,嘴裏吐出了馬銜。她這個人是個熱情的實證主義者,她愛教堂是為了它的花卉,愛音樂是為了它的抒情歌詞,愛文學是為了它的情感刺激;她反抗信仰的神秘,同樣,她更討厭院規的束縛,她認為院規是對其本性的壓抑。因此,當她父親來領她出修道院時,大家都高興地看著她離開。院長甚至覺得她在後期已變得毫不尊重修道院的集體生活。

愛瑪回到家裏,起始對指揮仆人尚覺有趣,不久,便討厭起農村生活,又後悔離開修道院了。當夏爾第一次來到拜爾鬥時,她正自感萬念俱灰,因為她覺得在這裏一無可學,也無任何東西值得感受。

但是,對新生活的憂慮,或許這個男人的出現所引起的刺激足以讓她相信她最終擁有這種神奇的激情,直到此時,這種激情猶如一隻有玫瑰色羽毛的巨鳥,翱翔於燦爛輝煌的詩意般的天空裏;她現在還不能想象這種平靜的生活就是她早先夢寐以求的幸福。

有時候,她想,那可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正像人們所稱之為的“蜜月”。為了嚐到蜜月的甜蜜,也許必須去名字響亮的地方,在那裏,新婚夫婦不必早起,可以盡享愜意的懶散!乘驛車,頭上是藍綢的簾篷,攀登陡峭的山路,傾聽驛夫的歌曲,同山羊的鈴鐺和瀑布的喧騰聲一起在山間回響。當夕陽西下,在海灣岸邊呼吸檸檬花香;傍晚,在別墅的平台上,他們單獨在一起,手握著手,眼望天上的繁星,同時議論對未來的打算。她覺得人世間的某些地方該是專門出產幸福的,就像某種地上的特殊植物換個地方就長不好一樣。她為什麽就不能將胳膊肘支在瑞士木屋的陽台上,或是把她的憂愁關閉在蘇格蘭的村舍中,有一個丈夫身穿長燕尾黑絨禮服,帶花邊袖口,腳蹬軟靴,頭戴尖頂帽!

興許,她真希望向什麽人傾吐這些知心話,但是,如何述說這種不安的心境,捉摸不定,如雲一樣多變,如風一樣旋轉?她缺乏應有的詞匯,也沒有機會和膽量。

然而,假如夏爾曾有此願望,曾想到這一點,假如他的目光哪怕隻有一次能看透她的思想,她覺得無窮盡的話語會立即從其內心湧出,猶如牆邊果木上的熟果,隻要手一碰觸就會落下一樣。但是,隨著他們的生活越親近,一種內心形成的分離使她與他相距越來越遠了。

夏爾的談吐平庸,猶如街上的人行道,講的都是一般人的見識,衣著平淡,引不起激情,也引不起笑聲或夢幻。他說過,他住在魯昂的時候,從不好奇去劇院看一看巴黎來的演員。他不會遊泳,不會舞劍,也不會玩弄手槍;有一天,她在讀小說中遇到一個騎術術語,他也不能給她作出解釋。

相反,一個男人難道不該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教你懂得感情的力量、生命的精微、人間的奧秘?可是,他這個男人什麽也不教,什麽也不知,什麽也不企盼,他卻以為她是幸福的;然而,她恨的正是他的這種死心塌地的平靜,這種心安理得的遲鈍,甚至於她給他的快樂。

有時候,她畫素描,夏爾把這當做開心時刻。他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看她俯身畫板上,眨著眼睛,為的是更好地看她的畫作,或是用麵包心在大拇指上揉小球。至於鋼琴,她的手指彈得越快,他就越覺得新奇好玩。她痛快淋漓地敲擊音鍵,她的手不停頓地在鍵盤上自上而下地滑動。這架琴弦走調的老鋼琴經她一彈,響聲大震,要是開著窗子,聲音一直傳到村頭;執達員的文書經過馬路,經常是光著頭、腳穿便鞋,手中拿著文件,停下腳步聽她演奏。

另外,愛瑪善於持家。她給病人寄出診病賬單,措辭婉轉,絲毫不留索賬痕跡。當星期日他們有鄰居來共進晚餐時,她有辦法露一手,做出精美菜肴,將小果子擺在葡萄葉上摞成金字塔形狀,果醬罐倒放在盤子裏端上來,她甚至還說要購置為供吃甜點用的漱口盅。上述種種自然給包法利帶來許多別人的敬重。

夏爾有了這樣的妻子,歸根結底也自以為身價提高了。她畫了兩小幅鉛筆素描,他給配上寬邊框架,用綠色長繩貼著壁紙掛在廳房的牆上,自豪地指給人看。從彌撒歸來,人們常見他穿著漂亮的繡花拖鞋站在家門口。

他回家晚,有時十點,甚至到半夜時才回來。他要吃東西,因為女仆睡了,總是愛瑪來伺候他。他脫掉禮服,要舒舒服服吃個痛快。他一個一個地說起他所遇到的人,他去過的村莊,他開過的處方;他自覺心滿意足,吃光洋蔥回鍋牛肉,剝去奶酪外皮,大嚼一個蘋果,再喝光水瓶裏的水,而後便上床,身子一仰,就響起了鼾聲。

因為他長期以來有戴棉睡帽的習慣,他包頭用的方巾沒有拴到耳朵上;所以,他的頭發到早晨時便淩亂地貼在臉上,而且他的枕頭帶子在夜裏鬆開了,露出的鴨絨毛像是給他增加了白發。他老是穿一雙笨重的靴子,腳背上兩道深褶斜向踝骨,而整個靴麵筆直硬挺,猶如木頭腳。他常說:“這在鄉下已經夠好的了。”

他母親讚成他的這種節儉,因為她像以前一樣,當家裏有點鬧翻天的時候,她就來看他。然而,包法利太夫人對兒媳似有成見,覺得她“做事太大手大腳,超過了他們的經濟條件”:柴、糖和蠟燭“消費如流水,像大戶人家”,而廚房用炭之多足夠燒二十五盤菜!她整理衣櫥,教她監督來送肉的賣肉老板。愛瑪領受這些教訓,包法利太夫人喋喋不休地賜教。兩人間整天一人喊“兒媳”,一人喊“母親”,呼來喚去,講起來嘴唇顫抖,每人都以強壓的怒氣講出甜蜜的話語。

在杜比克夫人時期,老夫人還覺得受到尊重,但是,她現在認為,夏爾對愛瑪的愛是對母愛的背棄,是對屬於她的感情的一種侵犯。她以一種悲傷的沉默看待兒子的幸福,猶如一個破了產的人透過窗戶看到別人在其舊宅裏安居。她以回憶的方式向他提起為他受的苦,為他作出的犧牲,並且把愛瑪對她的不敬與之比較,結論是想告訴他,像這樣寵愛愛瑪是太不理智了。

夏爾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尊敬自己的母親,但也非常愛自己的妻子。他認為媽媽的判斷肯定沒錯,同時也覺得妻子無可指責。當包法利太夫人走後,他試著像母親對她提過的那樣,用同樣的語匯,怯生生地向愛瑪提出一兩條最無關痛癢的意見,愛瑪一句話便把他頂了回去,證明是他錯了,打發他還是看他的病人去吧。

然而,根據她自以為正確的理論,她想自我表示愛戀。在月光下,在花園裏,她背誦一切能夠背得下來的熱烈情詩,並且一邊唉聲歎氣,一邊給他唱憂傷的柔板。但是,她後來發現自己同以前一樣的平靜,而夏爾也沒表現出更多情,或更激動。

她在自己心頭如此這般敲打火石卻沒有打出一顆火星,況且她無法理解感受不到的東西,也不能相信在約定俗成形式下不表現出來的東西。後來,她毫不費力地認定夏爾的熱情已毫無新意,其表達已成例行公事;他吻抱她總是在固定時刻,這已成為一種無異於其他習慣的習慣,猶如在單調的晚餐之後事先知道要上什麽甜食一樣。

有一個獵場看守人患肺炎,經他治療病愈,送給夫人一隻意大利種小母獵犬。她散步時便帶上這隻小狗,因為她有時要出去走走,為的是一個人待一會兒,不再看到永恒不變的花園和塵土滾滾的馬路。

她散步一直走到馬諾爾鎮的山毛櫸樹林,田邊牆角的荒亭子附近。在界溝的野草中有葉子鋒利的蘆葦,長得高高的,如鶴立雞群。

她先是望一望周圍,想看一看自上次來過以後有無變化。在原來的地方,她發現了洋地黃和桂竹香,在大石塊周圍長著一叢一叢的蕁麻,沿著三個窗戶有一片一片的苔蘚,窗板總是關閉著,腐爛的木屑掉落在生鏽的鐵杠上。她的思緒先是毫無目標地忽東忽西,就像她的小獵犬在田野裏兜圈子,在黃蝴蝶後麵吠叫,追逐鼩鼱,再不然就是去咬麥田邊的罌粟花。繼而,她的思緒逐漸固定下來,她坐在草坪上,用陽傘尖端一下下地撥弄草地,不斷地自語道:

“上帝啊!我為什麽要結婚呢?”

她自忖是否有辦法通過別的巧合遇上另一個男人;她極力想象這些尚未發生的事件、這種不同的生活、這個她不認識的丈夫該是什麽樣的。誠然,他要有異於其他一切男人;他該是漂亮的、有靈性、出類拔萃、迷人的,興許就像她修道院的老學友們嫁給的那些男人那樣。她們現在在做什麽呢?她們住在城裏,有街市的喧囂、劇場的熱鬧以及舞會的輝煌燈火,她們生活中心情舒暢,感官滿足,其樂融融。可是她自己呢,她的生活陰冷,猶如天窗向北的頂樓;而煩惱猶如沉默的蜘蛛在她心靈角落的陰暗處編織蛛網。她想起發獎品的日子,她登上講台去領取獲獎的桂冠,她梳辮子,穿白色連衣裙、腳蹬開口黑毛線鞋,樣子很可愛。那些男士們,當她回歸座位時,都俯身向她致賀。滿院子都是四輪馬車,大家在車門口跟她道別,音樂教師路過時,用小提琴匣向她打招呼。這一切都變得多麽遙遠啊!多麽遙遠啊!

她喚小獵犬佳麗過來,把它置於膝上,伸手摸它的細長毛的頭,說道:

“來,吻吻女主人,你這個無憂無慮的家夥。”

小狗慢騰騰地打哈欠,打量著它那憂傷的長形嘴臉,她心生惻隱,將它比做自己,高聲向它講話,就像安慰一個受苦人似的。

有時陣風吹來,是海風一躍吹過整個科城高原,帶來鹹味的涼爽,一直吹向遠處的田野。燈芯草伏地呼哨,而山毛櫸樹葉急速顫抖著沙沙作響,樹梢總在搖動,發出巨大響聲。愛瑪扯緊披肩站起身來。

林蔭道上,綠蔭如蓋,一道綠光照亮地上的青苔。青苔在她腳下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斜陽西墜,樹枝間露出滿天紅霞,排成直線的樹幹,個個同樣模樣,活像一排廊柱立於金色的背景之中。她有些恐懼,她喊佳麗,迅速走上大路回到道特鎮,倒進扶手椅,整個晚上不開口。

但是,近九月底,在她的生活中發生了非常事件:她被邀請去拉沃畢薩爾,到安德維利埃侯爵家做客。

侯爵在王朝複辟時期當過國務秘書,極力想恢複其政治生涯,做了長期準備,要競選入眾議院。冬季時,他大量饋贈木柴,而在省議會裏為本縣本區多修路,他總是慷慨陳詞地力爭。大熱天時,他害口瘡,恰逢夏爾及時給他動了一刀,奇跡般地治好了他。派去道特付手術費的管家晚上講述,他在醫生的小花園裏看見了上等的櫻桃

果,而在拉沃畢薩爾櫻桃樹是長不好的。侯爵先生向包法利要了幾棵接枝,因此認為理應親自向包法利表示感謝,他看到了愛瑪,覺得她身材較好,待人接物也不似鄉下農婦。因此,他相信邀請這對年輕夫婦來莊園既不有失自己的高貴身份,另一方麵,也算不上做了蠢事。

一個星期三下午三點鍾,包法利夫婦登上他們的包克馬車。出發去拉沃畢薩爾,車後捆著一隻大箱子,擋板前放一隻帽盒,夏爾的腿間還夾著一個紙匣。

當夜幕降臨時,他們到達了;人們正開始點燃大花園裏的油燈,給車輛照明。

莊園是意大利風格的現代建築,兩翼前伸,設有三級台階,龐然坐落於一片巨大的草坪之上。草坪上幾隻乳牛在吃草,兩旁是一叢叢大樹,間隔有序,一簇簇花草、灌木,杜鵑、山梅和繡球花在彎曲的沙路上伸出長短不一的枝葉;一條小河橋下流過;透過雲霧,可以看見幾棟茅屋頂的建築分散在草地上,沿邊兩座山岡,坡度不大,樹木蔥蘢;深處樹叢中是車庫和馬廄,位於兩條平行線上,這是對拆除的舊莊園保存的殘跡。

夏爾的包克車在中間的台階前停下來。仆人們來了;侯爵走向前,挽起醫生太太的胳膊,引她到前廳。

前廳很高,大理石石板地麵,腳步聲與說話聲混在一起發出回響,像在教堂裏一樣。對麵是筆直的樓梯,左側是麵向花園的過廊,通到彈子室,一進門就能聽到象牙球撞擊聲。愛瑪走過彈子室去客廳時,她看見球台周圍幾個男子麵孔莊重,下巴下打著高高的領結,個個胸前掛著勳章,沉默地微笑著,推動他們的球杆。在發暗的護壁板上,掛著幾個鍍金的大框,框邊下麵用黑字寫著一些人名。她看到:“讓-安托萬·當德維利埃·迪沃邦維爾,拉沃畢薩爾伯爵和拉弗雷斯內男爵,一五八七年十月二十日死於古特拉戰役。”在另一個鍍金框下寫道:“讓-安托萬-亨利-吉·當德維利埃·德·拉沃畢薩爾,法蘭西海軍司令及聖·米歇爾騎士勳章獲得者,一六九二年五月二十九日在胡格-聖-瓦斯特戰鬥中受傷,一六九三年一月二十三日死於拉沃畢薩爾。”再往下,名字就看不清楚了,因為燈光映在球台的綠毯上,房間裏陰影晃動。燈光照在畫像上,遇到漆裂的地方,便變成魚骨般的細線,把水平線上的畫像都變成棕色。從這些鑲金邊的大黑方框上,顯現出左一塊,右一塊,畫麵更亮的部分:一張蒼白的額頭,兩隻望著你的眼睛,披散在紅衣粉肩上的假發,或者是滾圓的小腿肚子上端的一隻吊襪帶扣子。

侯爵打開客廳的門;一位貴婦(侯爵夫人本人)起身,來迎接愛瑪,並讓她並肩坐到雙人沙發上,開始跟她友好地談起來,如同老朋友一般。這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女人,肩膀美麗,鷹鉤鼻子,說話拖長聲音,那天晚上,在她栗色頭發上蒙著一塊普通的花邊方巾,後麵呈三角形垂於背上。身旁一個金發少女坐在高背椅上。幾位先生在翻領飾孔上都插著一朵小花,圍著壁爐同貴婦們聊天。

七點鍾時,晚餐上來了。男人們占多數,他們在前廳的第一張桌子旁就座,貴婦們在餐廳的第二張桌子旁跟侯爵和侯爵夫人一起就座。

愛瑪一進去就感到周圍有一股熱氣,夾雜著花香和漂亮的餐桌布的香味,還有肉香和口蘑香。枝形燭台上的蠟燭拉長了銀罩上的火焰,多麵體水晶上覆蓋一層濁汽,反射出淡白的光芒,一束束鮮花沿桌子長度排成一條直線;餐巾做成主教帽形狀排列在寬邊盤子裏,每條餐巾的折縫處放著一塊橢圓形小麵包。螯蝦的紅爪露在盤外;碩大的水果在鏤空的筐子裏摞得一層又一層,堆在青苔之上。鵪鶉帶著羽毛端上桌,熱氣騰騰。而司廚長穿長筒絲襪,短褲,打白領帶,胸前有襟飾,態度嚴肅如同法官,通過客人的肩膀之間把已切好的菜肴送上來,並且能一勺子就把你選好的那塊東西送到你的盤子裏。在帶銅柱的大瓷爐上,有一座女人雕像,衣服裹到下巴底下,一動不動地看著滿屋的人。

包法利夫人發現,有好幾位貴婦沒有把她們的手套伸進酒杯裏。

然而,在桌子上手,在這些女人中間隻有一位老人俯身在盛滿菜肴的盤子上,餐巾拴在後背上,像個孩子那樣,一邊吃著,一邊從他嘴裏一滴一滴地往外流湯汁。他的雙眼布滿血絲,腦後一小束頭發用一根黑帶子捆著。他是侯爵的泰山,德拉沃迪埃老公爵,當年貢弗朗侯爵在沃德勒伊舉行打獵比賽的時代,曾受德·阿托瓦伯爵的寵幸,傳說在德·克瓦尼和德·洛森兩位先生之間,是瑪麗-安托瓦內特王後的情人。他從前生活**,聲名狼藉,一生中充滿了決鬥、打賭、搶奪女人的逸事,他蕩盡家財,全家人為他擔驚受怕。他結結巴巴用手指著各種菜肴,在他的椅子後麵有一個仆人俯在他耳朵上高聲喊著他點的菜名。愛瑪總是不由自主地對這個耷拉嘴唇的老人看個沒完,猶如看一件非凡的極莊嚴的東西。他在宮廷裏待過,還在王後床上睡過覺!

冰鎮香檳酒上來了。愛瑪嘴裏嚐到這種冰冷,不禁全身打戰。她從來未見過石榴,也沒吃過菠蘿。她覺得這裏的綿糖也比任何地方都更白、更細。

接著,貴婦們上樓進到房間裏,準備參加舞會。

愛瑪精心地梳妝打扮,就像一個女演員初次登台一樣。她依照理發師的建議梳理頭發,她穿上了搭在床上的細呢長裙。夏爾的褲子緊勒肚皮。他說:

“腳底下的係帶要妨礙我跳舞的。”

“跳舞?”愛瑪反問道。

“是啊。”

“你發瘋啦!別人會笑話你的,還是待著吧。而且,這才更合醫生的身份。”她補充道。

夏爾不言語了,他來回踱步,等愛瑪穿好衣服。

他從後邊看著她,她在鏡子裏,身子兩旁各有一支蠟燭。鬢角的兩縷頭發微微拱向耳邊,閃著藍光;一朵玫瑰花插在發髻上,在隨人活動的玫瑰枝上抖動著,玫瑰葉端還點著幾滴人工露水。她穿一件淡藏紅花長袍,卷邊上點綴著有綠葉相襯的三束絨球薔薇。

夏爾走過來,吻她的肩膀。

“別碰我!”她說,“你弄皺了我的衣裳。”

小提琴前奏曲和號角聲響起來了。她下樓梯,盡量克製自己不跑起來。

四對舞已經開始。人來得很多,大家擁擠著。她坐在門旁的一條長椅上。

對舞結束後,舞場上隻剩一群群的男人站著說話,穿製服的仆人們端著大盤子,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婦女們坐成一排,搖動著畫扇;花束半遮蓋她們的笑臉;帶黃金塞的小香水瓶在半張開的手中轉來轉去,白手套顯出指甲的形態,勒緊手腕上的肌膚。花邊綴飾、金剛鑽別針、帶肖像的手鐲在身上顫動,在胸前閃爍,在裸臂上響動。頭發緊貼額頭,盤於腦後,插著勿忘我草、茉莉花、石榴花、黍穗或矢車菊,呈王冠狀、花序狀或樹枝狀。母親們皺著眉頭,戴紅頭帕,巋然不動。

愛瑪的心有些激動,當她的男舞伴用指尖摟著她的時候,她過來站好,等待舞曲開始。但不久,她的心悸便消失了;她隨著樂曲的節奏擺動身軀,她脖子微動,向前滑行;當其他樂器停止,隻有小提琴演奏時,她聽到妙處,她嘴唇上露出微笑。旁邊,有金路易倒在桌毯上的響聲。隨即,一切重又同時開始,短號手吹起響亮的號聲,腳重新打拍子,裙子飄起來,輕輕地擦過去,手時而挽起來,時而分開;同一對眼睛一會兒低垂在你眼前,一會兒又回轉來盯住你的眼睛。

一些二十五到四十歲的男子(十五人左右)分散在舞客中,或是在門口聊天,他們盡管年齡、打扮、麵孔各異,但是,他們都有一家子親戚的神氣,而有別於大家。

他們的禮服做工更考究,衣料也像是更柔軟;他們的頭發呈波浪狀梳向太陽穴,抹的是更高級的生發膏,油光可鑒。他們全是富人的膚色,是講究的精美食品和養生保健保持的光澤,在瓷器的暗淡、錦緞的閃光和漂亮家具的漆色反襯下,他們的膚色更顯得白嫩。他們的領帶低低的,頭頸轉動自如,他們的長絡腮胡子搭在翻領上。他們用繡有寬大首寫字母的手帕擦嘴,手帕散出一股香氣。他們中開始年老的仍顯得年輕,而年輕人的麵孔上流露出成熟的氣質。他們的激情每日得到滿足,他們的目光漠然,流露著滿足後的恬靜。透過他們的文雅的舉止,可以看出他們統治已有一半順從的世界所表現出的這種特有的粗暴,他們大施暴力,滿足虛榮心,駕馭駿馬,玩弄失落的女性。

離愛瑪三步遠,有一位穿藍禮服的男舞伴在同一位麵色蒼白、戴珍珠項鏈的年輕女人閑談意大利。他們稱讚聖彼得大教堂的粗大柱子、蒂沃利、維蘇威、斯塔比亞海堡和卡西諾林蔭道、熱那亞的玫瑰、月光下的古羅馬圓形廣場,愛瑪另一隻耳朵聽別人的談話,其中充滿了她聽不懂的詞匯。許多人圍著一個年輕小夥子,他於前一星期在英國舉行的騎馬跳溝比賽中戰敗了密斯-阿拉貝爾和羅姆路斯,贏得兩千個路易。一個人埋怨他的跑馬長得太肥,另一個則抱怨別人印錯了他的賽馬的名字。

舞場空氣沉悶,燈光暗淡。有人朝彈子房走去。有一個仆人登上一張椅子,敲碎兩塊玻璃。包法利夫人聽到碎玻璃響聲,轉過頭,瞥見花園裏有農民的麵孔貼在玻璃上看熱鬧。於是,她一下子想起了拜爾鬥。她重見到田莊、泥沼、在蘋果樹下穿著工作服的父親,她重見到自己,像以前那樣,在牛奶棚裏用手指刮去奶盆上麵的奶脂。她過去的生活直到此時仍曆曆在目,但麵對此時此刻的燈紅酒綠,五光十色,便全部消逝了,她幾乎懷疑真的那樣生活過。她就在舞場上,而舞場周圍隻有陰影,籠罩一切。她當時正在吃裝在鍍金銀貝殼裏的馬拉斯加櫻桃酒冰激淩,她用左手拿著,半閉著眼睛,嘴裏咬著小勺。

旁邊一位貴婦,把扇子掉在地上了,此時正好有位男舞伴路過。她說:

“先生,我的扇子掉到沙發後麵了,請勞駕給我撿起來!”

這位先生俯身去找,正當他伸手去拿時,愛瑪看見這位年輕貴婦的手往他的帽子裏扔進一件白色的東西,疊成三角形。這位先生撿回了扇子,畢恭畢敬地將它交給貴婦;她則點了一下頭,表示感謝,隨即開始嗅她的花束。

夜宵上有許多西班牙葡萄酒和萊茵葡萄酒,蝦醬湯和杏漿湯,特拉夫拉卡布丁和各種冷肉,周邊的肉凍在盤子裏顫動。夜宵之後,馬車開始一輛一輛地開走了。掀開細紋布窗簾的一角,就可以看見他們的車燈燈光逐漸消逝在陰影之中。長凳上空了;幾個玩牌的還在玩著;樂師把手指尖放到舌頭上吹涼;夏爾背靠在門上,半醒半睡。

早晨三點鍾,開始跳沙龍舞。愛瑪不會跳華爾茲舞,可是,大家都在跳華爾茲,連當德維利埃小姐本人和侯爵夫人也不例外。在場的都是莊園留宿的客人,差不多有十二三人。

此時,一位跳華爾茲的男士,大家親熱地稱他為“子爵”,他的背心開口很大,貼在胸脯上十分得體,像是按模子剪裁的一樣,他走過來,又一次邀請包法利夫人跳舞,並且向她保證說,他帶她跳,她肯定會跳好的。

他們開始慢慢跳,隨即越跳越快。他們在旋轉著;一切都在旋轉著:燈、家具、牆板和地板,猶如一個圓盤在軸上旋轉。他們跳到門旁邊時,愛瑪長裙的下擺擦著他的褲管;他們的腿交叉著一進一退;他低眼望著她;她抬眼迎著他的目光;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她停下來。他們又重新跳起來;子爵以更快的動作帶著她,跟她消失在走廊盡頭;到了地方,她幾乎倒下,有一陣,她把頭貼在他胸前。隨後,他一直旋轉著,但是慢悠悠地把她送回原來的座位,她仰身靠著牆,用手捂著眼睛。

等她睜開眼睛時,看見客廳中央有位貴婦坐在一隻小凳上,麵前跪著三位跳華爾茲舞的男士。她選了子爵,小提琴又響起來了。

大家看他們跳。他們轉來轉去,她身軀不動,下頜低垂,而他總是同一個姿勢,挺胸,圓肘,嘴向前。這個女人,真會跳華爾茲!他們跳了許久,別人也都看累了。

大家又談了幾分鍾,莊園的客人們道過“再見”,更準確地說是道過“早上好”之後,便各自睡覺去了。

夏爾拉著樓梯扶手,腿都站不直了,因為他連續五小時站在桌前看人家玩惠斯特牌,盡管他一竅不通。所以,當他脫下靴子時,滿意地長長舒了一口氣。

愛瑪拿一件披肩蓋在肩上,打開窗子,兩肘支在窗台上。

漆黑的夜,雨聲淅瀝。她長吸一口濕潤的風,頓感眼皮有涼意。舞場的音樂仍在她耳邊回響著,她極力保持清醒,以延續這種豪華生活的幻覺。不久,她將不得不放棄這種令她迷戀的生活了。

天已放亮。她長久地注視著莊園的每一扇窗戶,竭力猜測哪些是昨晚注意到的那些人的房間;她真想了解他們的生活,參與進去,不分彼此。

但是,她冷得發抖。她脫了衣服,縮進被窩裏,靠緊已睡熟的夏爾。

午餐時有許多人,十分鍾時間就吃完了;桌上沒有任何酒,這使醫生大為驚詫。隨即,當德維利埃小姐揀了些蛋糕碎塊,裝進一隻小柳條筐裏去喂水池中的天鵝。大家散步到溫室大棚裏看稀奇古怪的植物,渾身毛刺,呈金字塔狀,一層一層地擺著,空中掛著花盆,像蛇窩一般,塞得太滿,許多纏繞在一起的綠色長帶枝條,伸出花盆下垂著。暖棚盡頭是橘林,密密麻麻,直通到莊園的庫房。侯爵為使少婦開心,便領她去看馬廄。馬槽呈筐子形狀,上邊有瓷牌,用黑字寫著馬的名字。每匹馬,當有人經過時,便在欄裏**起來,打著響鼻。馬具房的地板像客廳的鑲木地板一樣光亮耀眼。在兩根旋轉柱上立放著車馬的鞍轡,沿牆排放著馬銜、馬鞭、馬鐙和馬銜索。

在此期間,夏爾請一個仆人套好他的包克馬車。有人將包克馬車帶到台階前,等大小包裹都裝上車以後,包法利夫婦向侯爵和侯爵夫人辭行,接著便向道特出發了。

愛瑪沉默不語,看著車輪轉動。夏爾坐在長凳邊緣上,張開雙臂駕車,車轅寬大,小馬在車轅裏放開蹄子小跑。鬆軟的馬韁繩打在馬屁股上浸進汗水冒出泡沫,拴在包克車後的盒子撞擊車廂,發出有節奏的響聲。

他們快到蒂布維爾鎮時,在他們前邊突然出現幾個騎馬的人,他們噙著雪茄,笑著過去了。愛瑪自信認出了子爵,她轉過身,隻看見遠處人頭的動作,隨著馬奔跑的快慢節奏,上下起伏。

又走了四分之一古裏遠,後鞧斷了,他們必須停下來,用繩子修好。

但是,當夏爾看了最後一眼檢查鞍轡時,他看見馬腿中間的地上有個東西,他拾起一個雪茄煙盒,綠綢鑲邊,中間還有徽記,就像大家族的華麗馬車的門徽一樣。他說:

“裏麵還有兩支雪茄呢,可以留在今晚晚飯後享用了。”

“那麽說,你抽煙了?”她問道。

“有時候抽,要看機會。”

他把拾到的東西裝進口袋裏,揚鞭趕小馬。

他們到家時,晚飯尚未備好。夫人生氣了,娜絲達茜卻無理取鬧。

“你滾!”愛瑪說,“這太不像話,我不要你。”

晚飯吃的是蔥頭湯和一塊酸模小牛肉。夏爾坐在愛瑪麵前,搓著手,高興地說:

“回到家裏真舒服啊!”

聽到娜絲達茜在哭,他有點喜歡這個可憐的姑娘。從前他鰥居無所事事時,她曾陪伴他度過許多夜晚。她是他的第一個主顧,是他最早認識的本地人。

“你真的要打發她走?”他終於問道。

“是啊。誰攔我這樣做?”她答道。

當女仆給他們準備房間時,他們去廚房取暖。夏爾抽起煙來,他向前伸著嘴唇,每一分鍾吐一次煙霧,每吐一口,向後退一步。

“你要弄壞身子的。”她不屑地說。

他放下雪茄,跑到水龍頭處喝了一杯冷水。愛瑪抓住雪茄煙盒,使勁扔到衣櫥裏邊。

第二天,日子多麽漫長!她在她的小花園裏散步,沿著同樣的小路走過來,走過去,她在花壇前,在界牆的果樹前,在石膏神甫像前停步,吃驚地打量著她非常熟悉的這昔日的一切東西。她覺得舞會已變得極為遙遠!是誰將前天早晨與今日傍晚分隔得如此遙遠!她的拉沃畢薩爾之行給她的生活中留下一個深洞,如同暴風雨一夜之間就在山間掘開大裂縫一樣。不過,她無可奈何,她小心翼翼地把漂亮的禮服乃至她的緞鞋(鞋底由於在打蠟的鑲木地板上走路已變黃了)收進五鬥櫥裏。她的心跟這些東西一樣:一旦接觸過財富,便在它們身上留下了永遠擦抹不掉的東西。

因此,回憶這次舞會情況成了愛瑪剪不斷理還亂的心事。每到星期三,她一醒來便自語道:“啊!一周以前……兩周以前……三周以前,我還在舞會上!”漸漸地,在她的記憶中,各個麵孔模糊了,她忘記對舞的樂曲,她也記不清仆人的製服和看過的那些房間,若幹細節忘掉了,但遺憾始終留在心頭。

當夏爾外出時,她經常從衣櫥裏找出那隻綠緞雪茄煙盒,她把它藏到衣物的折縫裏。

她看著它,打開它,甚至用鼻子聞一聞煙盒襯裏的味道:混雜著馬鞭草香精和煙草的氣味。它是誰的呢?……是子爵的。這也許是他的情婦的一個禮物。這是在紅木繃架上繡的,這種小巧的工具密藏起來,躲過所有人的眼睛,在它上麵刺繡用了難以計數的時間,沉思的繡花人低著頭,柔軟的波狀頭發披落在繃架上;繡花底布上的每一針滲透著愛的氣息,就地固定著一種希望或是一種回憶,而纏繞在一起的絲線則表示著這同一脈脈深情的連續。後來,有一天早晨,子爵把它帶走了。當它在寬架壁爐上放在花瓶和蓬巴杜座鍾之間時,別人都說了些什麽呢?她在道特,而他呢,他現在在巴黎。那裏!這個巴黎該是什麽樣子呢?多大的名氣!為了自我取樂,她低聲重複著這個名字;在她聽起來,這名字如同教堂的大鍾一樣響亮;她看這名字光彩奪目,就連寫在生發膏瓶商標上的也不例外。

夜晚,當賣海鮮的魚販子坐在車上路過她的窗下時,他們高唱“牛至草”歌,她就醒了;她聽著鐵軲轆聲離開本鎮很快便消逝在大地上:“他們明天就到那兒了!”她自語道。她的思緒跟著他們上山下坡,穿越村莊,披星戴月,疾馳在大路上。經過不知多遠的路,總遇上一個模模糊糊的地方,停止了她的夢想。

她買了一張巴黎地圖,用手指在地圖上跑遍了首都各地。她走上林蔭大道,在各街道線路之間,在每個角落,每個表示房所的白方塊前停下。最後,眼睛累了,她索性合上眼皮,卻在黑暗中看見煤氣燈在風中搖曳,馬車的踏板發出嘩啦響聲在劇院廊柱前放下來。

她訂了婦女刊物《花籃》和《沙龍精靈》。她如饑似渴地讀著,不放過任何消息,通讀一切有關劇院首演節目、賽馬和晚會的報道。她關心女歌手的初次獻藝,也關心商店的開業。她了解一切時裝新樣式、優秀裁縫的地址、樹林和歌劇院的日程。她讀歐仁·蘇的作品,研究關於家具的描寫;她讀巴爾紮克和喬治·桑,尋找如何在想象中滿足個人欲望。她甚至把書帶到餐桌上,當夏爾跟她講話時,她邊讀、邊翻動書頁。當她閱讀時,總會想起子爵。她把他跟書中杜撰的那些人物聯係起來。不過,以他為中心的這個圈子逐漸在他周圍擴大開來,而他頭上的光環也離開其麵孔,蔓延得更遠,照亮別的夢。

因此,在愛瑪眼裏,巴黎比大洋還要大,一片光明,色彩奪目。不過,在這個喧鬧世界裏**的多種多樣的生活還是要劃分為不同部分、不同的方方麵麵,愛瑪所看到的隻是其中兩三種,而掩蓋了其他各方麵,她卻認為隻這兩三種便代表了整個人類生活。外交界的人士走在光亮的鑲木地板上,客廳四周牆上全是鏡子,圍著橢圓桌,桌上鋪的是帶金穗的絨毯;這裏有帶後擺的長裙,有深奧的秘密,有微笑掩蓋下的焦慮。其次是公爵夫人的社會,她們麵色蒼白,四點鍾起床;女士們,可憐的天使!她們裙子的下端鑲著英吉利花邊,而男士們虛有外表,無人知曉他們的本事,為了娛樂可以累死他們的馬,去巴登消夏,到了四十歲上下便娶一位女繼承人了事。文人和女演員的混雜人群,午夜後在餐館裏吃夜宵,燭光輝映,談笑風生;他們這些人揮霍氣派如王侯,滿懷理想雄心,談吐異想天開。這是一種天地間超越他人的生活,是狂風暴雨中無與倫比的美好時光。至於世界上其他人等,他們是失落者,沒有明確的位置,就像他們不存在一樣。況且,事物越是相近,她的思緒越是脫離得更遠。在她身邊的一切,她覺得這討厭的鄉野、這愚蠢的小資產者,這平庸的生活都是一種例外,在一種特殊的偶然中讓她遇上了,而在再遠處,則是一望無際的幸福與激情的遼闊國度。在她的欲望中,她混淆了奢華的感官享受與心靈的歡愉,高雅的習慣與微妙的情感。難道愛情不像印度的植物一樣需要相應的土壤和特殊的氣溫?因此,月光下的歎息、長久的摟抱、滴在被遺棄的手上的眼淚、熱烈的肉欲以及憂鬱的柔情都離不開充滿消閑的大莊園的陽台、鋪厚地毯掛絲綢窗簾的高雅沙龍、滿是花團似錦的花箱、高置台上的床榻,也離不開寶石的閃爍和製服的飾帶。

驛站的小夥計每天早晨來給母馬刷洗,穿著大木頭套鞋通過走廊,他的工作服有破洞,光腳穿布鞋。這就是穿短褲的馬童,應該知足!他幹完了活兒,白天就不再回來了。因為夏爾回家時,他自己把馬牽到馬廄,卸下鞍子,摘掉籠頭,把女仆送來的一捆草盡力扔到馬槽裏去。

為了取代娜絲達茜(她最後淚流滿麵地離開了道特),愛瑪雇了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這是個麵相柔順的孤兒。愛瑪禁止她戴棉布軟帽,教她用第三人稱代替第二人稱說話,送一杯水時要把杯子放到一個盤子裏,進屋之前要敲門,教她熨衣服、漿衣服,伺候主人穿衣服,想把她變成貼身使女。新來的女仆服服帖帖、毫無怨言,因為怕被辭掉。夫人習慣將鑰匙留在碗櫥裏,小姑娘菲麗西岱每天晚上都能拿走一小塊糖,做完祈禱之後,一個人在床上吃。

下午,她有時去對麵找驛夫聊天。夫人待在樓上她的房間裏。

她穿一件敞口睡袍,從上身披肩的翻領處可以看到一件打褶子的短襯衫,上麵有三個金紐扣。腰間是帶大流蘇的束腰繩,腳穿石榴紅的小拖鞋,腳麵點綴著一撮寬帶子。雖然她沒有誰可寫信的,但她還是給自己買了吸墨水紙、文具盒、墨水筆和信封。她揩拭擱物架上的灰塵,對鏡子審視自己,拿起一本書,邊讀邊想象著,讓書掉到膝蓋上。她真想外出旅行,或再回到修道院去生活。她此時此刻既希望死,也希望住到巴黎去。

夏爾雪裏來,雨裏去,騎馬穿行在田間小路上。他在田莊飯桌上吃炒雞蛋,把手伸進病人的濕床,給病人放血,熱血飛濺到他臉上,他傾聽咽氣的聲音,他檢查病人的臉盆,他卷起病人的髒衣服。但是,每天晚上,他都享受到熊熊爐火、備好的飯菜、柔軟舒適的家具和一位打扮可人的女人,她迷人、滋潤,還有一種不知哪裏來的香氣,也許是她的肌膚浸香了衣衫。

她有許多絕妙的心靈手巧使他著迷不已:她有時別有新招做出紙燭台托盤,或是給她的袍裙換一個花邊;一盤簡單的菜女仆做壞了,她給起上個非凡的名字,最後,夏爾心滿意足地吃個精光。她見到魯昂的一些貴婦戴的表上有一串小飾物,就也買了一些這樣的飾物。她要人買了兩隻大藍玻璃花瓶放在她的壁爐上。不久,她又置辦了象牙針線盒和鍍銀的頂針。夏爾越是不懂這些玲瓏擺設,就越是感到妙不可言。這一切給他的感官增加了愉悅,給他的家室增添溫馨,猶如沿著他生命的小徑撒滿了一層金粉。

他身體好,氣色也好,他的名聲也全有了。鄉下人喜歡他,因為他不高傲。他愛撫兒童,從不進酒店,況且他的德行也得到人們的信任。他尤其擅長醫治卡他性炎症和胸腔疾病。誠然,他很擔心治死病人,因此他開的處方隻是止痛藥,有時是催吐藥,要不就是燙腳或用水蛭吸血。這不是說他害怕外科手術,他給人放血大方得很,像給馬放血一樣,而且對拔牙,他有特殊的“鐵腕”。

後來,為了“了解新知識”,他訂閱《醫叢》,這是一種新刊物,他事先收到了刊物說明書。晚飯後,他常讀一點;但是,房間裏熱,加上飯後消化的需要,他讀上五分鍾便睡著了。他待在那兒,兩手托著下巴,頭發披散到燈座前,像鬛毛一般。愛瑪看著他這樣子,聳聳肩膀。難道她至少不是希望自己的丈夫屬於這樣一種男人:他們熱心工作,沉默寡言,夜裏攻讀,最後六十歲等到了得風濕病的年齡時在他們不像樣的黑禮服上掛著一串十字勳章!她真希望屬於他的這個包法利名字聞名遐邇,看到它展示在書店裏,各家報紙重複這個名字,使它聞名全法國!然而,夏爾毫無雄心!最近,他跟一個伊夫鬥的醫生一起會診,這個醫生在病人床前,麵對全家親屬對他有些不恭。夏爾在晚上給她講述這段情節時,愛瑪氣極,大罵這位同人。夏爾很受感動,含淚吻了她的額頭。但是,她又羞又惱,真想打他一頓。她走到過道裏,打開窗子,呼吸涼爽的空氣,以期平靜下來。她咬著嘴唇,低聲自語道:

“多麽可憐的男人!多麽可憐的男人!”

而且,她覺得特別生氣的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越發粗俗不堪:吃甜點時,他用刀切割空瓶塞;吃過東西,他用舌頭舔牙齒;喝湯時,他每咽一口都發出咕嚕聲;因為他開始發胖,本來很小的眼睛像是被虛胖的顴頰擠向太陽穴。

愛瑪有時給他掖掖衣服,扶正他的領帶,或是把他準備戴的舊手套扔到一邊去;這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樣為了他,而是為了她自己,因為她過分利己,心中十分氣惱。不過,她有時也向他講述一些她讀過的東西,諸如一部小說的片段、一出新戲,或是報紙專欄上講的“上流社會”的逸聞。因為,無論如何,夏爾總是個人,隨時聽她講,隨時向她表示附和。她不是向她的小獵犬傾訴許多心裏話嘛!她本來也會向壁爐的劈柴、向座鍾的鍾擺講這些話的!

然而,在心靈深處,她在期待某種事件。猶如遇難的水手,她向其孤寂的生活投出絕望的目光,尋覓遠方地平線的霧氣中某種白帆的蹤影。她不知道什麽樣的偶然機遇被風吹送到她眼前,也不曉得這機遇會把她送到什麽樣的岸邊,更不知道這機遇是一隻小艇,還是一艘有三層甲板的大船,是滿載憂慮,還是滿載幸福。但是,每天早晨醒來,她希望當天實現;她傾聽各種聲音,突然跳起身來,很奇怪事情沒有發生。之後,夕陽西下,她總是更加陰鬱,寄希望於第二天。

春回大地。剛一入暖,梨花盛開之時,她感到氣悶。

入七月以來,她掐著手指頭計算還有幾周到十月份,她想德維利埃侯爵興許要在拉沃畢薩爾再舉行一次舞會。但是,整個九月份過去了,她既沒收到信,也無人來訪。

在失望的煩惱之後,她的心又空虛起來,於是,一模一樣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又開始了。

那麽,這樣的日子現在就這樣一天接一天地過,總是一成不變,不帶來任何事件。一次意外事件有時會帶來無限的橫生枝節,周邊環境也就有了變化。但是,對她而言,什麽也沒有發生,這是上帝的旨意!未來是一個漆黑一片的過道,因為它裏麵的門關得嚴嚴實實的。

她放棄了音樂。為什麽彈鋼琴呢?誰會聽她演奏?因為她永遠不會有機會在一次音樂會上,身著短袖絨袍,用其輕盈的手指彈擊象牙琴鍵,感受一陣為之傾倒的讚許聲像輕風般吹過她身旁,何必自討苦吃去學?她把畫板和刺繡都扔到衣櫥裏。何必呢?何必呢?縫紉使她生厭。

“書我都翻遍了。”她自語道。

她閑來無事,以燒紅火鉗為戲,或是看落雨。

星期日,當晚禱鍾聲敲響時她多麽憂愁!她怔怔地聽著教堂的破鍾發出一下接一下的響聲。她目光暗淡,看貓在屋脊上慢騰騰地行走,弓起腰;大路上,風揚起一片片灰塵。遠處,不時地有狗吠聲。鍾聲以均勻的節奏單調地響著,消失在田野裏。

此時,大家走出教堂。婦女們穿著打過蠟的木套鞋;農民們穿著新工作服;小孩子們光著頭在他們前頭跑著、跳著。大家都在往家走。隻有五六個人,總是那幾個人,在旅館大門前玩瓶塞遊戲,一直玩到黑夜。

冬寒。每天早晨窗玻璃都掛著霜。淡白的陽光穿過霜玻璃就像穿過毛玻璃一樣,有時整個白天都沒有變化。從下午四點起,就必須點燃燈火。

天氣好的日子,她常下樓去花園。露水在白菜上留下一些銀色花邊,帶著細長的亮線聯結著一棵棵白菜。聽不見鳥鳴,一切都在沉睡,貼牆的果樹蓋上了幹草,葡萄藤像一條巨大的病蛇爬在牆簷下,人走近了可以看到多足的鼠婦蟲爬來爬去。在靠近籬笆的雲杉樹叢裏,戴三角帽的神甫雕像在讀他的課經,但丟了右腿,甚至石膏也凍裂了,臉上出現一些白癬。

然後,她上樓,關上門,撥弄炭火,麵對暖洋洋的爐火,她感到渾身乏力,覺得有更沉重的煩惱壓向心頭。她真想下樓去跟女仆說說話,但又覺得這樣做丟人,便作罷了。

每天在同一時間,小學教員頭戴青綢軟帽推開他家的窗板;鄉警在工作服上掛著佩刀走過。每天早晨和晚上,驛站的馬匹,三匹為一組,穿過街道去水塘飲水。酒館的門鈴不時地響起;起風時,理發師用作店鋪招牌的兩個小銅盆在兩根金屬杆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店鋪的裝飾有一幅舊時裝版畫貼在窗玻璃上,還有一個黃頭發的半身女人蠟像。理發師也一樣,哀歎停業和丟了前途,夢想去大城市開店,譬如在魯昂港口靠近劇院的地方。他整天從村公所到教堂來回踱步,臉色陰沉,等待顧客。包法利夫人抬眼總能看見他在那兒,希臘軟帽壓在耳朵上,穿著平紋呢上衣,像個值班站崗的哨兵。

下午在客廳窗戶後邊有時會出現一個男人的腦殼,青銅色的臉,黑絡腮胡子,不慌不忙地微笑著,笑得很甜蜜,露出滿口白牙。一曲華爾茲舞立即響起來。在管風琴上有一間小客廳,裏麵有手指般大小的舞俑,女的裹著玫瑰色頭帕,蒂羅爾男子身穿夾克衫,猴子們穿黑禮服,男士們著短褲,他們在扶手椅、長沙發和腳桌之間轉過來、轉過去,反映在一連串鏡片裏,鏡片四角用金紙線連起來。這個男人一邊轉動搖手,一邊左顧右盼,看各家的窗戶。他不時地往牆腳石上吐一口又細又長的黃黏痰,他用膝蓋頂起管風琴,因為樂器的硬帶子套在肩上時間長了,又痛又累。樂匣裏傳出的音樂時而悲傷悠長,時而歡快急驟,嗡嗡地穿過一個玫瑰色的塔夫綢簾子,上麵是一個阿拉伯式的銅柵欄。這都是些別的地方舞台演奏的曲調,客廳歌唱的曲調,也有夜晚在明亮的分枝掛燈下伴舞的樂曲:這是傳到愛瑪耳邊的外界的回響。薩拉班德舞曲在她的頭腦裏無休止地回旋著;她的思緒像一個印度舞女在地毯的花卉上跳來跳去,隨著音符跳躍,飄忽不定,她做著夢中夢,忍受著愁中愁。那個男子用鴨舌帽收了錢後,他披上一件舊藍呢毯子,背上他的管風琴,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了。她看著他走了。

但是,她最難以忍受的是吃飯的時候,在這間位於底層的小餐室裏,爐子冒煙,門嘎吱作響,牆壁滲水,石板地濕漉漉的。她覺得人生的痛苦統統盛在她的盤子裏,聞到燒肉的香味,卻從她心底升起陣陣惡心。夏爾吃飯時間很長,而她隻是啃咬幾顆榛子,要不就是支起胳膊肘,用刀尖在蠟布上劃道道兒尋開心。

她現在對家務一概聽之任之。包法利太夫人來道特過四旬齋時,發現這種變化,感到十分驚奇。誠然,愛瑪以前很注意打扮自己,也很講究,而現在她卻整天不顧衣著,穿灰色棉長筒襪,以蠟燭照明。她不斷地說,必須節儉,因為他們家境不富,還要補充說,她現在很高興、很幸福,因為她很喜歡道特這個地方,總之,還有許多其他新說法,使婆婆聽了之後,無話可言。另外,愛瑪似乎不再聽婆婆的建議了。甚至有一次,太夫人隨意說起主人理應監督仆人的信教問題,她的回答是怒目而視,並且冷笑不止,以至於老太太再也不敢提及此事了。

愛瑪變得乖戾無常,我行我素。她給自己要了幾樣菜,做好後,她卻碰也不碰;一天,她隻喝純牛奶,第二天卻隻喝十餘杯茶水。往往,她固執地不肯走出屋,又嫌氣悶,她推開窗戶,穿上又輕又薄的袍子。剛剛嗬斥了女仆,便又送給她禮品,打發她去鄰居家散心。同樣,她有時把錢袋子的零錢全部都投給了窮人,盡管她並不心軟,也不容易受別人的感動,正如大部分鄉下人在心靈上總保留著父輩手上的某種老趼一樣。

近二月底,盧歐老爹為了紀念治好他的腿,親自給女婿送來一隻大火雞,並且在道特住了三天。因為夏爾去看病人,愛瑪陪伴他。他在房間裏抽煙,往壁爐柴架上吐痰,大談耕作、小牛、奶牛、家禽和鄉鎮議會。等他走了以後,她才懷著滿意的心情關上門。連她自己也奇怪有這種心情。況且,她已不再掩飾對人對事的鄙視;她有時會講出一些奇怪的意見,譴責別人稱道的,卻稱道別人認為是邪惡或不道德的事情,她丈夫聽了,驚得睜大了眼睛。

這種悲苦狀況難道總這樣下去?她就不能好了嗎?可是,她完全應該跟那些生活幸福的女人一樣才是!她在拉沃畢薩爾莊園見過一些公爵夫人,身材比她笨重,舉止比她粗俗;她恨上帝不公正;她頭頂著牆壁哭泣;她渴望熱熱鬧鬧的生活,戴假麵具的晚會,以及她尚不了解,但是應該有的盡情瘋狂和**享受。

她臉色蒼白,心律不齊。夏爾給她開纈草藥方和洗樟腦浴。一切嚐試辦法似乎都更使她氣惱。

有些日子,她極度興奮,說話滔滔不絕;繼而,突然變得呆若木雞,長時間不動,也不言語。隻是在她往胳膊上塗灑科隆花露水時,才顯得有精神。

因為她老是抱怨在道特的生活,夏爾想象她的病根可能跟這個地方有關係;有了這一想法之後,他便認真考慮換個地方住。

從此時起,她喝醋想變瘦,患幹咳病,並且完全失去了胃口。

為此,夏爾要舍棄道特,在這兒他已住了四年,並且“立足”了。然而,真的需要這樣做,也就無悔無憾了!他帶她去魯昂,去看他原來的老師。結論是,她患的是神經官能症,必須讓她換換空氣。

經過多方麵打聽,夏爾得悉,在納夫沙特爾區有一個大鎮,名叫“永鎮寺”,那裏的醫生是一個波蘭難民,於上周剛剛離開。於是,他給當地的藥劑師寫信,詢問人口數量、離最近的同人有多少距離,以及前任醫生全年收益多少,等等。他得到滿意的答複之後,便下定決心:如果愛瑪健康狀況不見改善,便在來年春天搬家。

一天,在準備搬家時,她整理抽屜裏的東西,有件什麽東西紮了她的手指。這是她婚禮花束的鐵絲。橘色花骨朵已變成黃色灰塵,而銀邊緞帶邊緣都已綻線。她把花束扔進火裏,它比幹草著得還要快。很快,它在灰燼上變成一簇紅色小灌木,慢慢地銷毀了。她是看著它燃燒的:紙板做的小漿果裂開了;黃銅絲扭曲著;飾帶熔解;紙花冠萎縮起來,沿著壁爐平板,飄飄搖搖,像黑蝴蝶一樣,最後飛出煙筒去了。

當他們於三月份離開道特時,包法利夫人懷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