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兩個女兒
第五章
兩個女兒
最後一句話大概影射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的一次口角,歐仁深受感動。他家的紋章在盒子裏麵是描金裝點而成的。這件渴望已久的精巧物品,表鏈、鑰匙、式樣、圖案,他樣樣中意。高老頭容光煥發。他無疑答應女兒,把她送給歐仁的禮物引起的驚喜的情形告訴她,因為年輕人的這些激動中也有他的一份,他的快樂看來不亞於他們倆。他已經喜歡上拉斯蒂涅了,為了他的女兒,也為了他自己。
“今晚您要去看她,她會等著您。阿爾薩斯木頭墩子在他的舞女那裏吃晚飯。哈!哈!我的訴訟代理人向他指出了事實,他愣住了。他不是自稱愛我的女兒愛到崇拜她的地步嗎?隻要他動粗,我就殺了他。一想到我的戴菲娜……(他歎氣)就會使我犯罪,但這不是殺人,他是一個豬身牛頭的怪物。您會留我與您住在一起的,是嗎?”
“是的,仁慈的高裏奧老爹,您很清楚,我喜愛您……”
“我看出來了,您呀,您沒有看不起我!讓我擁抱您。(他把大學生摟在懷裏。)您會讓她非常幸福,答應我這樣做!您今晚會去的,是嗎?”
“噢,是的!我要出去辦點兒事,不能耽誤。”
“我能不能幫忙呢?”
“說實話,可以!我到德·紐沁根太太家的時候,您就到泰伊費老頭兒家,要他晚上給我一個小時的時間,要談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年輕人,”高老頭臉色變了,說道,“這可是真的?樓下的那些渾蛋說您在追求他的女兒?天殺的!您不知道什麽是高老頭的老拳。如果您欺騙我們,我就叫您嚐嚐拳頭的滋味。噢!不可能。”
“我對您發誓,在世上我隻愛一個女人,”大學生說,“我也是剛剛才知道。”
“啊,真令人高興!”高老頭說。
“可是,”大學生又說,“泰伊費的兒子明天要決鬥,我聽說了,他會送命的。”
“這跟您有什麽關係?”高裏奧說。
“必須告訴他,讓他阻止他的兒子去……”歐仁大聲說。
這當兒,他被伏特冷的聲音打斷了,傳來了他在門口的腳步聲,他唱著歌:
噢,理查,噢,我的陛下!
世界拋棄了你……
布龍!布龍!布龍!布龍!布龍!
我長期跑遍世界,
人們看見過我……
特拉,啦,啦,啦……
“各位先生,”克利斯朵夫叫道,“上湯了,各位入席。”
“喂,”伏特冷說,“給我拿一瓶波爾多葡萄酒。”
“您覺得懷表漂亮嗎?”高老頭問,“她挑東西的品位不錯吧,嗯?”
伏特冷、高老頭和拉斯蒂涅一起下樓,由於到晚了,他們擠在一起。歐仁在就餐時對伏特冷冷淡至極,盡管這個人在沃蓋太太眼裏非常可愛,從來沒有表現得如此睿智。他妙趣橫生,善於逗樂桌上所有的人。這種自信心、這種鎮定,使歐仁十分驚愕。
“您今兒交了什麽好運呀?”沃蓋太大對他說,“您歡天喜地似的。”
“我做了好買賣總是快活的。”
“買賣?”歐仁問。
“是的。我交出了一批貨,能有權獲得傭金。米旭諾小姐,”他發覺老姑娘在觀察他,說道,“您這樣盯著我,是不是我臉上有什麽地方叫您不舒服?老實告訴我!為了討您歡喜,我會改掉的。”
“波阿雷,我們不會因此生氣的,是不是?”他睨視著老公務員說。
“見鬼!您本該做滑稽的赫拉克勒斯的模特兒。”年輕畫家對伏特冷說。
“說實話,行呀!隻要米旭諾小姐願意做拉雪茲神父公墓的維納斯的模特兒。”伏特冷回答。
“波阿雷呢?”畢安訓問。
“噢!波阿雷做波阿雷的模特兒。他將是園林之神!”伏特冷大聲說,“他是從梨派生出來的……”
“柔弱的梨!”畢安訓又說,“那麽您是在梨和奶酪之間了。”
“這都是蠢話,”沃蓋太太說,“您最好把您的波爾多葡萄酒拿出來給我們喝,我看到有一瓶露出來了。除了可以健胃,還能給我們助興。”
“諸位,”伏特冷說,“女主席叫我們遵守秩序。庫蒂爾太太和維克托琳小姐不會對你們開玩笑的話生氣,但是要尊重高老頭的純潔無邪。我請大家喝一瓶波爾多葡萄酒。拉菲特的名字使這種葡萄酒加倍有名,這樣說沒有政治上的影射。得了,難弄的家夥!”他望著一動不動的克利斯朵夫說,“到這兒來,克利斯朵夫!怎麽,你沒有聽到你的名字?難弄的人,把酒拿來!”
“這就是,先生。”克利斯朵夫說,把瓶子遞給了他。
伏特冷斟滿了歐仁和高老頭的杯子後,慢慢地給自己倒了幾滴,品嚐著,他的兩個鄰座喝了起來。突然他做了個鬼臉。
“見鬼!見鬼!有瓶塞味兒。這瓶給你吧,克利斯朵夫,你去給我們再拿一瓶來,右邊的,知道嗎?我們一共十六個人,拿八瓶下來。”
“既然您破費,”畫家說,“那麽我來付一百顆栗子的錢。”
“噢!噢!”
“砰!砰!”
“啪!”
每個人都發出歡呼聲,仿佛旋轉煙火同時迸發出了煙花。
“喂,沃蓋媽媽,來兩瓶香檳。”伏特冷對她叫道。
“嘿,虧您想得出!幹嗎不把屋子吃光了?兩瓶香檳酒!要十二法郎呢!我掙不來,不行!不過,要是歐仁先生肯付賬,我就請喝黑茶藨子酒。”
“她的黑茶藨子酒像嗎哪一樣催瀉。”醫科大學生低聲說。
“能不能不出聲,畢安訓,”拉斯蒂涅大聲說,“我聽人說到嗎哪就惡心……是的,好的,去拿香檳酒吧,我來會鈔。”大學生補充說。
“西爾維,”沃蓋太太說,“把餅幹和小點心拿來。”
“您的小點心太大了,”伏特冷說,“而且長毛了,還是拿餅幹來吧。”
霎時,波爾多葡萄酒斟了一遍,飯桌上的人活躍起來,越發興奮了。周圍響起粗野的笑聲,其中爆發出模仿不同野獸的叫聲。博物館職員想到學巴黎街上的叫聲,活像貓兒叫春,隨即八個叫聲同時喊出八個句子:
“磨刀!”
“小鳥粟米!”
“蛋卷,太太們,蛋卷!”
“修補陶瓷!”
“上船買,上船買!”
“打老婆,拍衣服!”
“舊衣服,舊飾帶!舊帽子!”
“櫻桃,甜櫻桃!”
最妙的是畢安訓用鼻音叫出“陽傘商!”。有一會兒,吵鬧聲使人頭腦欲裂,談話東拉西扯,像上演一出真正的歌劇。伏特冷像一個樂隊指揮,指揮著這場戲,同時監視著歐仁和高老頭,他們倆仿佛已經喝醉了。他們靠在椅子上,莊重地望著這未曾有過的混亂場麵,很少喝酒,都一心在考慮晚上要做的事,但他們感到站不起來。伏特冷注視著他們的麵容變化,向他們投以窺視的目光。趁著拉斯蒂涅迷迷糊糊,眼睛好像快要合上之際,他附在他耳邊說:“我的小夥子,您還不夠狡猾,鬥不過伏特冷爸爸呢,他太愛您了,不會讓您幹蠢事的。當我決定了要幹某件事的時候,隻有天主強大到能擋住我的路。啊!想去給泰伊費老爹通風報信,犯小學生的錯誤!爐子已經燒熱了,麵粉捏好了,麵包放在鏟子上。明天我們就可以咬著麵包,將麵包屑到處扔了。想阻止把麵包放進爐子裏?……不,不,生米會煮成熟飯!即使我們有點兒小小的懊悔,過段時間就會消化。當我們睡上一覺時,上校弗朗舍西尼伯爵會用劍尖為您打開米歇爾·泰伊費的遺產繼承。維克托琳繼承了她的哥哥,會有小小的一萬五千法郎的利息收入,要知道,母親的遺產要超過三十萬……”
歐仁聽到這些話,卻不能回答。他感到舌頭貼著上頜,他被無法戰勝的瞌睡控製住了。他隻能透過一層閃光的迷霧,看見桌子和房客的臉。不久,吵鬧聲平息下來,房客一個個走了。然後,隻剩下沃蓋太太、庫蒂爾太太、維克托琳小姐、伏特冷和高老頭,拉斯蒂涅仿佛做夢一樣,看見沃蓋太太忙著拿起一隻隻瓶子,將剩酒倒滿空瓶。
“啊!他們瘋瘋癲癲的,多年輕啊!”寡婦說。
這是歐仁能夠聽明白的最後一句話。
“隻有伏特冷先生才能這樣笑鬧一場,”西爾維說,“喲,克利斯朵夫像陀螺一樣在打呼嚕。”
“再見,沃蓋媽媽。我要到大馬路去欣賞馬爾蒂先生演《荒山》,這是《孤獨者》改編成的一出大戲。您要願意,我請您去,這些太太也一樣。”
“我謝謝您了。”庫蒂爾太太說。
“怎麽,我的鄰居!”沃蓋太太大聲說,“您拒絕看根據《孤獨者》改編的戲,這是阿達拉·德·夏多勃裏昂寫的一部作品,我們非常喜歡看,寫得那麽好,去年夏天我們在菩提樹下哭得像埃洛蒂的瑪德萊娜。總之,這是一部講倫理的作品,可以教育一下您那位小姐。”
“我們被禁止看戲。”維克托琳說。
“得,這兩個都已經醉倒了。”伏特冷滑稽地擺弄著高老頭和歐仁的腦袋。
他把大學生的頭靠在椅背上,讓他睡得舒服些,熱烈地親了親他的額角,一麵唱道:
睡吧,我的心肝寶貝兒!
我永遠給你們守衛。
“我擔心他病了。”維克托琳說。
“那麽您留下來照顧他吧。”伏特冷接口說,又湊在她耳邊說,“這是您做賢妻的責任。這個年輕人,他愛您,我向您預言,您會是他的小女人。總之,”他大聲說,“他們在當地受人尊敬,生活幸福,子孫滿堂。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是這樣結束的。得了,媽媽,”他轉向沃蓋太太,摟住她說,“戴上帽子,穿上漂亮的印花裙子,披上伯爵夫人的披肩。我去給您叫一輛出租馬車。”他唱著歌出去了:
太陽,太陽,神聖的太陽啊,
是你催熟了南瓜……
“天啊!您說,庫蒂爾太太,這個男人才叫我日子過得舒服呢。得,”她轉向麵條商說,“這個老吝嗇鬼從來沒有想到帶我上哪兒去。天啊!他要倒在地上了。上年紀的人失掉理性,有失體麵!您會對我說,沒有理性的人根本丟不了什麽。西爾維,把他扶到樓上去。”
西爾維攙著老人的胳膊上樓,把他當作包裹一樣穿著衣服就扔在床上。
“可憐的年輕人,”庫蒂爾太太說,一麵把歐仁披落到眼睛上的頭發撩開,“他像一個少女,他不知道飲酒過度是怎麽回事。”
“啊!我可以說,我開了三十一年公寓。”沃蓋太太說,“像俗話所說,從手裏經過的年輕人也不少了,像歐仁先生這樣可愛、這樣傑出的人,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睡著時多美!把他的頭放在您的肩上吧,庫蒂爾太太。啊!他倒在維克托琳小姐的肩上了。孩子們是有一位神靈保佑的。再側一點兒,他的頭就碰上椅子的圓頭啦。他們倆倒是非常好的一對兒。”
“我的鄰居,別說了,”庫蒂爾太太叫道,“您說的話……”
“啊!”沃蓋太太說,“他聽不見。喂,西爾維,過來給我脫衣服。我要戴大胸罩。”
“哎喲!吃飽了戴您的大胸罩,太太,”西爾維說,“不行,您找別人吧,我下不了這毒手。您這麽不謹慎,會丟命的。”
“沒有關係,必須給伏特冷先生麵子。”
“那麽您太喜歡繼承人了。”
“得了,西爾維,別說理了。”寡婦一麵說一麵走開。
“在她那個年紀。”廚娘對維克托琳指著女主人說。
飯廳裏隻剩下庫蒂爾太太和維克托琳,歐仁靠在維克托琳的肩上睡著了。克利斯朵夫的鼾聲在沉寂的屋子裏回響著,襯托出歐仁睡得平靜,他像一個孩子那樣柔媚。維克托琳很高興能夠讓自己做出一個仁慈的舉動,流露女人的一切情感,並讓她感覺到一個年輕男人的心拍打著自己的心,又沒有犯罪感,她的臉上有一種母性,使她很自豪。千思百念在她心中升起,與年輕而純潔的熱力相交換,激起情感的躁動。
“可憐的姑娘!”庫蒂爾太太握緊她的手說。
老婦人讚賞著這張又天真又痛苦的臉,幸福的光輪籠罩其上。維克托琳酷似中世紀稚嫩的畫像,藝術家忽略了所有次要的東西,但保留了沉著有力的筆觸的魅力,刻意描繪的臉上的黃色調似乎反映了天國的燦爛金光。
“他喝的還不到兩杯呢,媽媽。”維克托琳說,把手指插入歐仁的頭發中。
“我的孩子,如果他是一個浪蕩子,他就會像別人一樣喝酒。他喝醉了,倒值得誇獎。”
街上傳來一輛馬車的轔轔聲。
“媽媽,”少女說,“是伏特冷先生來了。您來扶一下歐仁先生。我不願意給那個人看到這個樣子,他說的話玷汙靈魂,目光叫一個女人難堪,仿佛剝掉了她的衣裙。”
“不,”庫蒂爾太太說,“你搞錯了。伏特冷先生是一個好人,有點兒像已故的庫蒂爾先生,雖然粗魯,但是善良,他是好人、壞脾氣。”
這時,伏特冷慢吞吞地走了進來,望著兩個孩子構成的這幅圖畫,燈光似乎撫弄著他們。
“哎喲,”他抱著手臂說,“多有意思的一幕,能讓《保爾和薇吉妮》的作者貝納丹·德·聖皮埃爾寫出優美的篇章。青春是美麗的,庫蒂爾太太。可憐的孩子,睡吧,”他端詳著歐仁說,“幸福有時在睡著的時候到來。太太,”他又對寡婦說,“使我關心這個年輕人、使我激動的,就是知道他的心靈美和他的麵孔美是和諧一致的。您看,這不是一個謝呂班倚在天使肩上嗎?這一位真值得人愛!如果我是女人,我願意為他而死(不,不要這樣愚蠢!),為他而生。這樣欣賞他們,太太,”他附在寡婦的耳邊低聲說,“我禁不住想,天主把他們創造出來,是為了讓他們成為一對兒。上天安排的路是非常隱秘的,上天探測人心和肺腑,”他大聲說,“看到你們這樣,我的孩子們,以同樣的純潔、以人間的一切情感結合,我心想,將來你們永遠不可能分開。天主是公正的。但是,”他對少女說,“我覺得您很有福相。把您的手給我,維克托琳小姐。我會看手相,我常常能說準別人有好運。得,別害怕。噢!我看到什麽了?正派人說老實話,不久您就會是巴黎最富有之人的繼承人之一。您會讓愛您的人幸福。您的好父親會把您叫到身邊。您會跟一個有爵號、年輕俊美、愛您的人結婚。”
這時,打扮風雅的寡婦下樓時沉重的腳步聲,打斷了伏特冷的預言。
“瞧啊,沃蓋媽媽漂亮得像一顆明星,包紮得像一根胡蘿卜。不覺得憋得慌嗎?”他把手放在她的胸衣撐上,對她說,“心髒前綁得夠緊的,媽媽。不哭則已,一哭準會爆裂。可是,我會像古董商一樣細心地把碎片撿起來的。”
“這個人,他懂得法國式的獻媚話。”寡婦附在庫蒂爾太太的耳邊說。
“再見,孩子們,”伏特冷轉向歐仁和維克托琳說,“我祝福你們。”他把手按在他們的頭上,對他們說,“請相信我,小姐,一個正派人的祝願是吉利的,應該帶來幸福,天主會聽取的。”
“再見,親愛的朋友。”沃蓋太太對她的女房客說,又低聲補上一句,“您認為伏特冷先生對我有意思嗎?”
“呃!呃!”
“啊!親愛的媽媽,”隻剩下兩個女人時,維克托琳看著自己的雙手,歎了口氣,說,“要是這個善良的伏特冷先生說得對就好了!”
“那就隻得發生一件事,”老婦人回答,“隻要你那個魔鬼哥哥從馬上摔下來。”
“啊!媽媽。”
“我的天,也許希望敵人遭殃是種罪惡,”寡婦又說,“那麽,我可以贖罪。確實,我會真心實意地將鮮花送到他的墳上。良心壞的人!他沒有勇氣替母親說話,他要損害你的利益,耍弄陰謀,奪取母親的遺產。我的表姐有一大筆財產。算你倒黴,婚約上從來沒有提到她那一部分財產。”
“如果我的幸福要用別人的幸福來換取,那麽我會受之有愧的。如果為了幸福,我的哥哥就得消失,那麽我寧可永遠待在這裏。”
“你也看到了,這個善良的伏特冷先生很虔誠,正如他所說的,我的天,”庫蒂爾太太說,“我以前很想知道,他是否像有些人那樣不是不信教,但提起天主時像魔鬼一樣缺少敬意。誰能知道上天樂意把我們引導到哪一條路上去呢?”
兩個女人在西爾維的幫助下,終於把歐仁抬到了他的房間,讓他睡在床上。廚娘脫掉他的衣服,讓他舒服些。臨走前,當她的保護人一轉身,維克托琳便在歐仁的額角上親了一下,覺得這偷偷摸摸的罪過給她帶來了無比的快樂。她望著他的房間,可以說一閃念間便把這一天千百種幸福匯總到一起,繪成一幅圖畫,久久地欣賞著。她睡熟時成了巴黎最幸福的姑娘。
伏特冷借大吃大喝之際,在歐仁和高老頭喝的酒裏加了麻醉劑,卻也斷送了自己。畢安訓半醉,忘了向米旭諾詢問“鬼上當”這個名字。如果他說出這個名字,或者還原他的真名實姓——雅克·柯冷,監獄的大亨之一,自然會喚起伏特冷的警覺。隨後,正當米旭諾小姐看到柯冷的豪爽,盤算著是否向他通風報信,讓他在夜裏逃走更加合算時,聽到“拉雪茲神父公墓的維納斯”的綽號,使她決定出賣罪犯。她由波阿雷陪伴,剛出了門,來到聖安娜小街,見到治安警察的著名頭子,還以為她在跟一個名叫貢杜羅的高級公務員打交道。治安警察頭子很客氣地接待了她。一切確定、談妥以後,米旭諾小姐索要檢驗印記的藥物。看到聖安娜小街的大人物在辦公桌的抽屜裏尋找一隻小瓶時做出的得意動作,米旭諾小姐琢磨出,這次抓捕比逮捕一個普通苦役犯更重要。她經過反複思考,懷疑警察根據苦役場內奸的揭發,希望能及時沒收巨款。她向這隻狐狸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他露出微笑,想消除老姑娘的疑心。
“您搞錯了,”他回答,“在竊賊中,柯冷是個從未有過的‘索邦’,如此而已。那些壞蛋也很清楚,他是他們的旗幟、他們的後台,最後是他們的拿破侖。他們都愛戴他。這家夥絕對不會把他的‘木它它’落在沙灘廣場上的。”
由於米旭諾小姐不明白,貢杜羅便向她解釋他用的兩個詞兒。“索邦”和“木它它”是竊賊切口中的兩個說法,他們早就覺得需要從兩方麵去看待人的腦袋。“索邦”是活人的腦袋,他的謀士、他的思想;“木它它”是個表示輕蔑的字眼,用來表示頭顱落地以後就變得沒有價值了。
“柯冷在耍我們,”他接著說,“當我們遇到這些英國式鋼條般的家夥時,我們也有辦法,隻要他們在逮捕時想要抵抗一下,我們就格殺勿論。我們指望采用幾種確實可行的辦法,明天早上將柯冷幹掉。這樣可以避免訴訟、看守費用、夥食費,又替社會除了害。起訴手續、證人傳喚、他們的津貼、執行判決,所有能合法地擺脫這些無賴所花費的錢,遠遠超過您到手的三千法郎。又能節約時間。一刀戳進‘鬼上當’的肚子,我們就可以阻止上百件罪案發生,避免五十個家夥行賄,聰明地堅守在輕罪法庭範圍之內。這就叫警務辦得好。根據真正慈善家的觀點,這樣行事就是預防犯罪。”
“這是替國家服務啊。”波阿雷說。
“喲,”治安警察頭子說,“您呀,今晚您說出了有見識的話。是的,我們當然替國家服務。因此,外界對我們很不公平。我們為社會做了許多不為人知的大事。淩駕於偏見之上,才是高明的人,不按既定思想做了好事,卻帶來不幸,能忍受下來,這才是基督徒的作為。巴黎就是巴黎,您看呢?這句話解釋了我的生活。我很榮幸向您致意,小姐。明天,我帶著人去王家植物園。您叫克利斯朵夫到布封街我所住的房子找貢杜羅先生。先生,我為您服務。如果以後您丟了東西,就來找我,包您物歸原主,我為您效勞。”
“唉,”波阿雷對米旭諾小姐說,“有一些傻瓜聽到‘警察’這個詞兒便嚇得手足無措。這位先生十分可愛,他請您做的事像打招呼一樣簡單。”
第二天應該在沃蓋公寓曆史上最不同尋常的日子中占有位置。迄今為止,平靜的公寓生活中最突出的事件,是那個德·朗貝梅斯尼假伯爵夫人像隕石一樣出現。但是,麵對這個重大日子的曲折經過,一切都暗淡無光了,這成了沃蓋太太的永恒話題。先是高裏奧和歐仁·德·拉斯蒂涅一覺睡到了十一點。沃蓋太太午夜從歡樂劇院回來,十點半還待在床上。克利斯朵夫喝光了伏特冷給他的酒,一大覺耽誤了做事。波阿雷和米旭諾小姐沒有抱怨早飯開晚了。至於維克托琳和庫蒂爾太太,她們睡了個大懶覺。伏特冷在八點以前出去,直到開早飯才正好回來。十一點一刻,西爾維和克利斯朵夫去敲各人的房門,請他們吃早飯,居然沒有人提出什麽意見。正當西爾維和男仆離開的時候,米旭諾小姐第一個下樓,將藥水倒在伏特冷自備的銀杯裏,裏麵用來調配咖啡的牛奶和其他人的一起,放在隔水燉鍋裏加熱。老姑娘依靠公寓的這個特點來下手。七個房客到齊相當費事。正當歐仁伸著懶腰,最後一個下樓時,一個跑腿的人交給他一封德·紐沁根夫人的信。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我的朋友,我對您並不生氣,也並不覺得丟什麽麵子。我等您等到淩晨兩點。等一個自己愛的人!受過這種酷刑的人不會再將它加在別人身上。我看得很清楚,您是第一次戀愛。出了什麽事?不安攫住了我。要不是擔心泄露我心中的秘密,我就會去打聽您遇到的究竟是福是禍。但是,這時候出門,不管是步行還是坐車,豈不是斷送自己?我感受到了做女人的不幸。請讓我放心,在我父親對您說了那些話之後,請給我解釋,您為什麽沒來。我會生氣的,但我會原諒您。您病了嗎?為什麽住得那麽遠?請回一句話。一會兒見,是嗎?如果您有事,隻需要回我一句話。要麽說“我就來”,要麽說“我不舒服”。如果您身體不好,我的父親會來告訴我的!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是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歐仁叫道。他揉著手裏的信,衝進飯廳,問:“現在幾點?”
“十一點半。”伏特冷一麵把糖放進咖啡,一麵說。
逃犯對歐仁投以冷氣逼人的目光,有些能勾魂攝魄的人有本事射出這種眼神,據說,這能鎮住瘋人院的武癡。歐仁渾身發抖。街上傳來馬車的轔轔聲,一個穿著泰伊費先生家號衣的仆人神色慌張地衝了進來。庫蒂爾太太立馬認了出來。
“小姐,”他喊道,“老爺請您回去。家裏出了大事。弗雷德烈克跟人決鬥,腦門兒上中了一劍,醫生要救他,但束手無策。您恐怕來不及跟他道別了,他已經失去了知覺。”
“可憐的年輕人!”伏特冷叫道,“一年有整整三萬的收入,怎麽能爭鬥?說白了,年輕人不會立身處世。”
“先生!”歐仁對他喊道。
“怎麽啦,大孩子?”伏特冷說,剛剛平靜地喝完他的咖啡。米旭諾小姐過於聚精會神地注視他這個動作,對這件驚動大家的不同尋常的大事居然沒有感覺。巴黎每天早上不是都有人決鬥嗎?
“我跟您一起去,維克托琳。”庫蒂爾太太說。
這兩個女人披巾也沒拿,帽子也沒戴,飛也似的走了。臨走前,維克托琳淚水盈眶,對歐仁瞥了一眼,意思是說:“我們的幸福竟然要讓我流淚!”
“啊!您是未卜先知,伏特冷先生?”沃蓋太太說。
“我是一切。”雅克·柯冷說。
“真是怪事!”沃蓋太太對這件事說了一連串毫無意義的話,“死神來找我們,不用商量。年輕人往往走在老人前麵。我們這些女人,不能決鬥倒是幸事,但是我們有男人所沒有的病痛。我們要生孩子,做母親的苦難會持續很久!維克托琳真有意想不到的運氣!她的父親不得不讓她繼承一切。”
“就是這個!”伏特冷望著歐仁說,“昨天她一文不名,今天上午就擁有了幾百萬。”
“說呀,歐仁先生,”沃蓋太太叫道,“您中頭彩啦。”
聽到這聲叫喊,高老頭望向大學生,看到他手裏拿著揉皺的信。
“您還沒有看完!這是什麽意思?您會跟別人一樣嗎?”他問歐仁。
“太太,我永遠不會娶維克托琳小姐。”他對沃蓋太太說,厭惡的口吻令在場的人吃驚。
高老頭抓住大學生的手,捏緊了,真想親一下。
“噢!噢!”伏特冷說,“意大利人有句話說得好:‘col tempo!’”
“我等回音呢。”給德·紐沁根夫人跑腿的人對拉斯蒂涅說。
“就說我會去的。”
跑腿的人走了。歐仁義憤填膺,無法保持謹慎。“怎麽辦?”他大聲地自言自語,“沒有證據!”
伏特冷微微一笑。這時,被胃吸收的藥物開始起作用了。但是,苦役犯身體非常強壯,他站了起來,望著拉斯蒂涅,語調深沉地對他說:“年輕人,好事是在睡著的時候來的。”
說完,他直挺挺地倒下了。
“公道自有天意。”歐仁說。
“喲,他怎麽啦,這個可憐又可愛的伏特冷先生?”
“中風了。”米旭諾小姐叫道。
“西爾維,我的孩子,快去叫醫生,”寡婦說,“啊!拉斯蒂涅先生,快去找畢安訓先生。西爾維可能碰不到格蘭普雷爾先生。”
拉斯蒂涅很高興有機會離開這個可怕的魔窟,便一溜煙跑了。
“克利斯朵夫,你快跑到藥房,要些治中風的藥。”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
“高老頭,幫幫我們,把他抬到樓上他的房間裏。”
伏特冷被大家抓牢,抬上了樓梯,放到他的床上。
“我幫不了你們什麽忙,我去看我的女兒了。”高裏奧先生說。
“自私的老頭兒!”沃蓋太太大聲說,“嘿,但願您像條野狗一樣死去。”
“去看看您有沒有乙醚。”米旭諾小姐一麵對沃蓋太太說,一麵在波阿雷的幫助下,解開伏特冷的衣服。
沃蓋太太下樓到她的房間裏,讓米旭諾小姐控製戰場。
“快,脫掉他的襯衫,把他翻過身去!您要利索點兒,不要讓我看到他赤身露體,”她對波阿雷說,“您像巴巴一樣傻待在那裏。”
伏特冷被翻過身來。米旭諾小姐在倒下的人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兩個要命的白色字母顯現在皮膚泛紅的地方。
“瞧,您輕而易舉地掙到了三千法郎的賞錢。”波阿雷叫道,扶直了伏特冷,米旭諾小姐給他重新穿上襯衣。“嘿!他好重啊!”他又把伏特冷放倒在床上。
“閉嘴。他可有銀箱?”老姑娘心急地說,她的眼睛似乎想洞穿牆壁,她貪婪地審視著房間裏的每一件家具。“要是能打開這張書桌,隨便找個借口就好了!”她又說。
“恐怕不好吧。”波阿雷回答。
“沒什麽不好的。賊贓是大家的,不屬於任何人了。不過時間來不及了,”她回答,“我聽到沃蓋太太的聲音了。”
“這是乙醚,”沃蓋太太說,“真想不到,今天怪事真多。天哪!這個人不會生病,他白得像仔雞。”
“像仔雞?”波阿雷再說一遍。
“他的心跳很正常。”寡婦把手放在他的心口,說道。
“很正常?”波阿雷驚訝地說。
“跳得很好。”
“您覺得是這樣?”波阿雷問。
“當然!他的樣子像睡著了。西爾維去找醫生了。喂,米旭諾小姐,他吸到乙醚了。大概是抽搐。脈搏很好。他壯得像土耳其人。您看,小姐,他胸口的毛多麽濃密,他會活一百歲,這家夥!頭發仍然照舊。喲,是粘貼上去的,他戴假發,原來的頭發是紅的。據說紅頭發的人不是樣樣都好,就是樣樣都壞!他呀,他可能是好的?”
“好得要吊起來。”波阿雷說。
“您是說他好得吊在漂亮女人的脖子上吧?”米旭諾小姐趕快大聲說,“您走吧,波阿雷先生。你們生病時要我們女人來照顧,這是我們的事了。至於適合您做的事,您還是去散步吧,”她補充說,“沃蓋太太和我,我們會看護好這個親愛的伏特冷先生的。”
波阿雷一聲不吭,慢吞吞地走了,仿佛一隻狗,被主人踢了一腳。
拉斯蒂涅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他感到憋悶。這件準時犯下的罪案,昨天他本想阻止的。發生了什麽事?他應該怎麽辦?想到自己會是同謀,他發抖了。伏特冷的鎮定自若還使他惶恐不已。
“要是伏特冷說不出話就死了呢?”拉斯蒂涅心想。
他穿過盧森堡公園的小徑,仿佛有一群獵狗在圍攻他,他似乎聽到了吠聲。
“喂,”畢安訓大聲叫他,“你看過《領航員》嗎?”
《領航員》是蒂索先生主辦的激進派報紙,發行麵向外省,在晨報出版後幾小時又出一張,登載當天的新聞,在外省要比其他報紙的報道早二十四個小時。
“有一則重要新聞,”科欽醫院的實習住院醫生說,“泰伊費的兒子跟前帝國禁衛軍的弗朗舍西尼上校決鬥,前額中了兩寸深的一劍。小維克托琳成了巴黎最富有的待嫁姑娘之一了。哼!要是早知道這個,又怎樣呢?死亡比三十和四十點來得快!維克托琳青睞於你可是真的?”
“別說了,畢安訓,我永遠不會娶她,我愛上了一個秀色可餐的女人,她也愛我,我……”
“你這樣說好像掙紮一樣,不至於對她不忠。你要給我看看那個值得你犧牲泰伊費先生的財產的女人。”
“所有魔鬼都跟蹤在我背後嗎?”拉斯蒂涅嚷道。
“那麽你又在追誰呢?你瘋了嗎?把你的手伸給我,”畢安訓說,“我來給你把脈。你發燒了吧?”
“快去沃蓋大媽的公寓,”歐仁對他說,“伏特冷這個壞蛋剛剛像死人一樣倒下去了。”
“啊!”畢安訓說,丟下了歐仁,“你給我證實了懷疑,我想去確認一下。”
法科大學生長時間地散步,神色十分莊重。可以說,他巡視了一圈自己的良心。雖然他飄蕩不定,雖然他自我審察,雖然他猶豫不決,但是至少他的清白從這次艱苦而可怕的錘煉中脫穎而出,仿佛經受住一切試驗的鐵棒。他想起高老頭昨夜對他的一席真心話,他記起了為他選擇的靠近戴菲娜、在阿圖瓦街的公寓。他又拿出那封信,重讀了一遍,親吻著信。
“這樣的愛情才是我的指望。”他思忖,“這個可憐的老人有過多少傷心事,他一點兒都不提自己的憂傷,可是,誰會猜不出來呢!好吧,我要像照顧父親一樣照顧他,我會帶給他千百種快樂。她愛我的話,就會時常來看我,在他身邊度過一天。那個高個子的德·雷斯托伯爵夫人是個無恥的女人,她把父親當成看門的。親愛的戴菲娜!她對老人好多了,她值得我愛。啊!今晚我會得到快樂!”他掏出表來欣賞,“我一切都成功了。兩個人長久相愛,就會互相幫助,我可以接受這個禮物。再說,我會飛黃騰達,自然可以成百倍地回報她。這一結合既沒有罪惡,也沒有什麽會使最嚴格的道德家皺眉頭。有多少正派人有同樣的結合!我們不欺騙別人,給我們抹黑的是欺騙。欺騙,不就是認輸嗎?她早就同丈夫分居了。再說,我呀,我會告訴這個阿爾薩斯人,讓他把一個他不能使她幸福的女人讓給我。”
拉斯蒂涅的內心鬥爭持續了很久。盡管勝利應該屬於青年的美德,他仍然出於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在四點半左右,夜幕降臨時返回沃蓋公寓,他心裏發誓要永遠離開那裏。他想知道伏特冷是不是死了。
畢安訓給伏特冷服了一服嘔吐劑,叫人把吐出來的東西送到醫院做化驗。看到米旭諾小姐堅持把他吐出來的東西倒掉,他的疑心越發重了。再說伏特冷複原得太快,以至畢安訓不能不懷疑公寓裏這個快活逗趣的人遭了暗算。拉斯蒂涅回來的時候,伏特冷已經站在飯廳爐子旁邊。房客們被泰伊費的兒子進行決鬥的消息所吸引,到得比平時要早,想知道這件事的細節,以及對維克托琳的命運產生的影響。他們聚集起來,除了高老頭,都在猜測這一意外事件的結果。歐仁進門時,他的目光遇到了鎮定自若的伏特冷的目光,伏特冷的目光一直透進他心裏,猛烈地掀動邪惡的心弦,他不由得哆嗦起來。
“喂,親愛的孩子,”逃犯對他說,“死神向我認輸的日子還早著呢。據太太們說,我勝利地頂住了一次中風,連牛都會死掉呢。”
“啊!完全可以說是公牛。”沃蓋寡婦嚷道。
“看到我活著,您會氣惱嗎?”伏特冷在拉斯蒂涅的耳邊說,他以為猜中了拉斯蒂涅的想法,“那您真是狠心了!”
“啊,真的,”畢安訓說,“米旭諾小姐前天提到一個綽號叫‘鬼上當’的人,這個名字於您挺合適。”
這句話對伏特冷來說好似晴天霹靂。他臉色煞白,身體晃了晃,有魔力的眼睛像一道陽光,落在米旭諾小姐身上。這道有意誌力的閃射,嚇得她腿都軟了。老姑娘跌坐在一把椅子裏。波阿雷趕快衝到她和伏特冷之間,明白她處於危險之中。苦役犯的臉放下掩蓋他真正本性的平和的麵具,變得猙獰可怖。所有房客還一點兒都不明白這一幕,驚訝莫名。這當兒,傳來了幾個人的腳步聲和士兵的槍柄與街上的石塊地麵撞擊的響聲。正當柯冷打量窗戶和牆壁,不由自主地想奪路而逃時,四個人出現在客廳門口。為首的便是治安警察頭子,另外三個人是治安警官。
“以法律和陛下的名義。”其中一個警官說,他的講話被一片驚訝的喃喃聲蓋住了。
不久,寂靜籠罩著飯廳,房客閃開,讓那三個人通過。他們的手都插在口袋裏,握住一把上好子彈的手槍。跟在他們後麵的兩個憲警占據了客廳門口的位置,另外兩個出現在樓梯出口的門邊。好幾個士兵的腳步聲和槍柄聲在房子前麵的石塊路麵上響起。“鬼上當”想逃跑的希望被封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治安警察頭子筆直地向他走去,先在他頭上猛拍一下,打落了他的假發,柯冷的醜惡麵目呈現在他的頭上。土紅色的短發表示他具有強悍和狡猾的可怕品性,這個腦袋和這張臉與上半身搭配和諧,仿佛被地獄的火焰照亮了,聰明地閃閃發光。大家都完全明白了伏特冷的一切,包括他的過去、他的現在、他的將來、他無情的主張、享樂的追求,玩世不恭的思想、行動和適於一切的體格魅力給予他的威望。血液湧上了他的臉,他的眼睛像野貓一樣閃著光。他以凶狠的架勢蹦跳起來,大吼一聲,把所有的房客嚇得大叫起來。看到這頭怒獅的動作,警察們借著眾人叫喊的威勢,掏出了他們的手槍。柯冷看到每支槍的擊鐵在閃光,明白了自己的危險處境,突然表現出人類最強大的力量。真是可怕而又莊嚴的場景!他的臉容呈現出一種現象,隻能比喻成一隻充滿熱氣騰騰的蒸汽的鍋爐,能夠掀起大山,而一滴冷水在一刹那間就能消解它。冷卻他一腔狂怒的冷水,是快得像閃電一樣的思索,他微笑起來,望著自己的假發。
“您這些天不客氣啊。”他對治安警察頭子說。他點頭招呼憲警,向他們伸出雙手:“憲警先生們,給我銬上手銬或者拇指銬吧。在場的人可以做證,我沒有抵抗。”仿佛熔岩和火焰在這人的火山中迅速噴了出來,又退了回去,客廳裏不由得響起一陣讚歎的喃喃聲。“這下可壞了您的事,捕快先生。”苦役犯望著著名的治安警察頭子,又說。
“得了,把衣服脫下來。”聖安娜小街的警察鄙夷不屑地對他說。
“為什麽?”柯冷說,“這兒有女士。我什麽也不否認,我投降。”
他停頓了一下,如同一個演說家要發表驚人言論一樣,望著全場。
“您寫吧,拉沙佩勒老爹,”他對一個白發的矮光頭說,老人坐在桌子的一頭,從一隻皮包裏抽出了逮捕筆錄,“我承認我是雅克·柯冷,外號‘鬼上當’,被判二十年刑期。我剛剛證明我沒有隱瞞我的綽號。隻要我舉一舉手,”他對房客們說,“這三個暗探就會把我所有的血灑在沃蓋媽媽公寓的地上。這些家夥專搞埋伏!”
沃蓋太太聽到這幾句話,感到難受極了。“天哪!真要叫人嚇出病來。昨天我還和他上歡樂劇院呢。”她對西爾維說。
“要明白事理,媽媽,”柯冷又說,“難道昨天坐在歡樂劇院我的包廂裏就是不幸嗎?難道你們比我們好嗎?我們肩上的恥辱,少於你們心裏的壞主意,你們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社會軟弱無力的軀體,你們之中最優秀的人物也抵擋不住我的誘惑。”他的目光落在拉斯蒂涅身上,投以嫵媚的微笑,與他臉上粗魯的表情迥然不同:“我們的小交易始終正常進行,我的天使,不過要接受條件!您明白嗎?”他唱道:
我的方謝特多可愛,
她樸實無華。
“您放心,”他又說,“我會收回債款。人家怕我,不敢騙我!”
監獄的風氣、語言,連同從開玩笑突然轉到恐怖、可怕的威嚴、親熱、低俗,突然從這種質問和這個人身上表現出來。他不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墮落民族——一個野蠻而又合乎邏輯、粗野而又靈活的民族的典型。霎時間,柯冷變成了一首惡魔般的詩,寫盡人類情感,隻有一種除外,那就是懺悔。他的目光總是像盼望戰爭的墮落天使。拉斯蒂涅低下頭去,默認這個罪惡的親緣關係,作為他的邪念的贖罪。
“誰出賣了我?”柯冷以可怕的目光掃視在場的人,說道。他的目光停在米旭諾小姐身上。“是你,”他對她說,“老密探,你讓我假中風,想摸清底細!我隻要說一兩句話,就能在一星期內讓你的腦袋搬家。我饒恕你,我是基督徒。再說,也不是你出賣了我。是誰呢?啊!你們搜索上麵,”聽到治安警察打開他的櫃子,拿走他的東西,他大聲說,“鳥兒昨天飛走了,巢也搬空了。你們什麽也不知道。我的賬簿在這兒呢,”他拍拍腦門兒,“我現在知道是誰出賣我了。也許就是這個渾蛋——‘絲線’,對不對,捕快先生?”他問警察頭子,“這很符合我們的做法,鈔票曾經放在上麵。什麽也沒有了,小暗探們。至於‘絲線’,不出半個月,就要他的命,即便你們派上全部憲警去守住他也無濟於事。這個米旭諾,你們給了她多少,”他對警察說,“三千法郎吧?我的身價不止這些,你這個壞心腸的尼儂、穿破衣爛衫的蓬巴杜夫人、拉雪茲神父公墓上的維納斯,如果你給我通風報信,你會得到六千法郎。啊!你沒有料到吧,賣人肉的老女人,我倒願意那樣辦。是的,我會給六千法郎,免得跑這一趟,令我不開心,又讓我損失錢,”他一麵說,一麵讓人上手銬,“這些人沒完沒了地拖著我,折騰我,以此來尋樂子。要是他們馬上送我到監獄裏,我不久就可以重新工作,才不管這些奧爾費弗爾碼頭看熱鬧的小子呢。在牢裏,弟兄們把靈魂翻個身都願意,為的是讓他們的將軍、這個善良的‘鬼上當’逃走!你們當中有誰像我這樣,有一萬多個兄弟準備為你們什麽都肯做?”他驕傲地問,又拍拍心口,“這裏有好東西,我從來沒有出賣過別人!喂,女密探,看看他們,”他對老姑娘說,“他們恐懼地望著我,而你呢,你讓他們惡心。撿起你的賞錢吧。”他停了一會兒,端詳著房客:“你們這些人,你們真蠢!你們從來沒有見過苦役犯嗎?一個像眼前的柯冷這樣剛強的苦役犯,不像別人那樣怯懦,抗議像讓-雅克所說的對社會契約深深的失望,我為成為他的門徒而感到光榮。總之,我單槍匹馬同政府,以及一大堆法院、憲兵、預算搏鬥,把它們碾平。”
“見鬼!”畫家說,“把他畫下來真是美極了。”
“告訴我,劊子手大人的侍從,寡婦(‘寡婦’是苦役犯賦予斷頭台的充滿可怕詩意的名字)總督,”他轉身對治安警察頭子說,“大家和和氣氣的,告訴我,出賣我的是不是‘絲線’?我不願意替別人抵命,這不公正。”
這時,警察在他房裏抄了個遍,一切登記完畢,返回來低聲向頭兒交代了幾句。筆錄結束了。
“諸位,”柯冷對房客們說,“他們要把我帶走了。我住在這兒的時候,你們對我很好,我表示感謝。我現在告辭了。請允許我給你們寄來普羅旺斯的無花果。”他走了幾步,又回轉身看看拉斯蒂涅:“再見,歐仁,”他用柔和而憂鬱的聲音說,與他剛才講話的粗魯口吻形成了奇特的對比,“您要是為難的話,我已給您留下一個忠心的朋友。”盡管戴著手銬,他還能擺出一副劍術教師防衛的架勢,喊道:“一,二!”然後向前衝刺。“遇到不幸的事,就來找我。不管人手還是金錢,您都可以調度。”
這個怪人最後幾句話說得相當滑稽,隻有拉斯蒂涅和他明白。待到憲警、士兵、警務人員退出去以後,西爾維一麵用醋去擦她的女主人的太陽穴,一麵望著驚訝的房客們。
“唉,”她說,“他畢竟是個好人。”
這句話打破了這個場麵激起的豐富複雜的感情對每個人的影響。這時,房客們在互相觀察過以後,同時看到米旭諾小姐像木乃伊一樣,脆弱、幹瘦、冷冰冰的,縮在火爐旁,眼睛低垂,仿佛擔心眼罩的陰影難以遮掩她的眼神。這張臉早就令人反感,如今突然得到了解釋。一陣喃喃聲,音調完全一致的厭惡,隱約響起。米旭諾小姐聽到了,仍然待在那裏。畢安訓第一個俯身麵向他旁邊的人。
“如果這個老姑娘繼續同我們一起吃飯,我可要開溜了。”他低聲說。
霎時,除了波阿雷,人人都讚成醫科大學生的提議,他得到了大家一致的支持,向那個老房客走去。
“您和米旭諾小姐關係特別親密,”他說,“讓她明白,她應該立馬離開。”
“立馬?”波阿雷吃驚地重複了一遍。
他隨即走到老姑娘身邊,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
“但是我的租金已經付清,我和大家一樣是付了錢待在這兒的。”她說,向房客們投以毒蛇般的一瞥。
“沒有關係,我們來湊份子,把錢還給您。”拉斯蒂涅說。
“先生支持柯冷,”她回答,向大學生投以毒辣和詢問的目光,“要知道原因並不難。”
聽到這句話,歐仁跳了起來,仿佛要撲上去掐死這個老姑娘。他明白這目光的陰險,它剛在他的心靈投下了可怕的光。
“別理她。”房客們叫道。
拉斯蒂涅抱起手臂,一聲不響。
“咱們同猶大小姐做一個了斷吧。”畫家對沃蓋太太說,“太太,如果您不把米旭諾這個女人趕出門去,我們就離開您的破屋,我們會到處宣揚,說住在這兒的全是奸細和苦役犯。如果不這樣的話,我們會對這件事保持沉默,說到底,在最上等的圈子裏也可能發生這種事,除非在苦役犯的額上打上印記,不許他們喬裝成巴黎的平民,像他們那樣去招搖撞騙。”
聽到這番話,沃蓋太太奇跡般地恢複了健康。她站起身來,抱起雙臂,睜著明亮的眼睛,沒有一點兒哭過的痕跡。
“可是,親愛的先生,您要讓我的公寓破產嗎?您瞧伏特冷先生……噢,我的天!”她自言自語,打住了話頭,“我禁不住用他冒充正派人的名字稱呼他!您瞧,”她又說,“一間屋子空了,你們又要我多空出一間去招租,而這時節大家都住定了。”
“諸位,拿起帽子,到索邦廣場弗利科托飯店去吃飯。”畢安訓說。
沃蓋太太僅僅看一眼便估算出了最有利的方案,便趕緊來到米旭諾小姐麵前。
“得了,親愛的小美人,您不想要我的產業完蛋吧,嗯?您看到這些先生把我逼到絕境了。今晚您上樓回自己房間裏去吧。”
“不行,不行,”房客們叫道,“我們要她立馬離開。”
“但她還沒有吃飯呢,這個可憐的小姐。”波阿雷可憐巴巴地說。
“滾出去,女密探!”
“告密者都滾出去!”
“諸位,”波阿雷叫道,他突然因愛情而鼓足了勇氣,像羊角錘一樣敢於頂撞,“要尊重女性嘛。”
“告密者沒有性別。”畫家說。
“好一個性別拉瑪!”
“滾出去拉瑪!”
“諸位,這不像話,叫人走掉也得有個體統。我們是付了租金的,我們會留下來。”波阿雷說,戴上了他的鴨舌帽,坐在米旭諾小姐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沃蓋太太正在勸說她。
“可惡的家夥,”畫家裝作滑稽的模樣對波阿雷說,“可惡的家夥,去你的吧!”
“得,如果你們不走,我們走。”畢安訓說。
房客們一窩蜂地向客廳擁去。
“小姐,您想怎麽著?”沃蓋太太叫道,“我完蛋了。您不能留下來,他們要采取激烈的行動呢。”
米旭諾小姐站了起來。
“她要走了!”——“她不會走!”——“她要走了!”——“她不會走!”這些話交替說出來,話語含著敵意,開始集中在米旭諾小姐身上,迫使她同女房東談妥了以後決定離開。
“我到比諾太太那裏去。”她以威脅的神態說。
“您想去哪裏都請便,小姐。”沃蓋太太說。她看出米旭諾小姐挑選房子時懷有惡意,她們兩家是競爭對手,因此她很討厭比諾公寓。“到比諾家去吧,您會喝到酸不拉幾的酒和從小商販那裏買來的菜。”
房客們分成兩行,鴉雀無聲。波阿雷非常溫柔地望著米旭諾小姐,他非常天真地表現出猶豫不定,不知道是應該跟隨著她呢,還是留下來。房客們很高興米旭諾小姐走掉,開始相視而笑。
“西,西,西,波阿雷,”畫家對他喊道,“喂,喔,喔!”
博物館職員開始以滑稽的腔調唱起一首著名的情歌的開頭部分:
年輕俊美的迪努瓦,
動身上敘利亞……
“走吧,你們非常想走,trahit sua quemaque voluptas。”畢安訓說。
“這句維吉爾的話意譯是,各人跟著相好走。”學監說。
米旭諾小姐望著波阿雷,做了個要挽起他手臂的動作。他抵擋不住這個召喚,走過去攙著老姑娘。眾人爆發出喝彩聲,哄堂大笑。“好極了,波阿雷!”——“這個老波阿雷!”——“阿波羅-波阿雷。”——“戰神波阿雷。”——“勇敢的波阿雷!”
這時,一個跑腿的進來了,交給沃蓋太太一封信。她看完後,跌坐在椅子上。
“雷電落到我的公寓上,隻剩下把它燒毀了。泰伊費的兒子三點鍾斷了氣。我期待這兩位太太好,詛咒那個可憐的年輕人,現在我遭了報應。庫蒂爾太太和維克托琳叫人來拿行李,要住到她父親家。泰伊費先生允許他女兒收留庫蒂爾寡婦做伴。多了四間空屋,少了五個房客!”她坐下來,似乎要哭出來,叫道,“不幸進了我的門喲。”
突然街上傳來馬車停下的聲音。
“又有什麽倒黴事?”西爾維說。
高裏奧突然出現,臉上光彩熠熠,高興得滿麵紅光,真能令人相信他返老還童了。
“高裏奧坐車,”房客們說,“世界末日到了。”
老人直奔歐仁,他正坐在一個角落裏沉思默想。高老頭抓住他的手臂,興高采烈地說:“跟我來。”
“您不知道出事了嗎?”歐仁對他說,“伏特冷是個苦役犯,剛剛被逮捕了。泰伊費的兒子死了。”
“哎,這跟我們有什麽相幹?”高老頭回答,“我和我的女兒在您房裏一起吃飯,您聽見了嗎?她在等您,來吧!”
他使勁兒拉著拉斯蒂涅的手臂猛拖,逼他往前走,仿佛把他當作情婦一樣拖走了。
“咱們吃飯吧。”畫家叫道。
每個人拉開自己的椅子,在桌邊坐下。
“真想不到,”胖子西爾維說,“今天樣樣倒黴,我的菜豆煮羊肉燒糊了。你們將就著吃燒焦的吧!”
沃蓋太太看到平時十八個人圍桌而坐,現在隻有十個人,沒有勇氣說話了。每個人都竭力安慰她,逗她開心。先是包飯客人談起伏特冷和白天的事。不久他們順著談話七彎八拐,開始談到決鬥、監獄、司法、需要修正的法律、監獄。然後他們離柯冷、維克托琳和她的哥哥已經十萬八千裏。盡管他們隻有十個人,叫喊起來卻像二十個人,似乎比平時人更多,這就是今天的晚飯和昨天的晚飯的全部差別所在。這些自私的人習以為常的無憂無慮占了上風,等到第二天,在巴黎的日常事件中,他們大概會找到另外一隻獵物供他們吞噬,連沃蓋太太也聽了胖子西爾維的話,懷抱希望,平靜下來了。
這一天直到晚上,對歐仁來說,都是一場幻景,他雖然性格堅強,頭腦清醒,卻不知道怎樣理清自己的思緒。他經過那麽多的激動,上了馬車,坐在高老頭身旁。老人的話語流露出不同尋常的快樂,在他耳邊響起,仿佛在夢中聽到似的。
“今天上午什麽都準備好了。我們三個人一起吃晚飯,一起吃!明白嗎?我已經有四年沒有同我的戴菲娜——我的小戴菲娜一起吃晚飯了。整個晚上我可以同她在一起了。我們從上午起就在您的公寓裏。我脫了外衣,像小工一樣幹活兒。我幫忙搬家具。哈!哈!您不知道她在飯桌上多麽殷勤,她曾照顧我:‘嗯,爸爸,嚐嚐這個,很好吃。’而我吃不下。噢!我已經很久沒有同她平靜地待在一起,我們待會兒就會這樣!”
“可是,”歐仁說,“難道今天世界翻了個身嗎?”
“翻了個身?”高老頭說,“世界從來沒有這麽好過。我在街上隻看見快樂的臉,人們互相握手,互相擁抱,幸福得就像都要到女兒家吃晚飯,美滋滋地吃一頓。她當著我的麵向英國咖啡館的領班點的菜。啊!在她身邊,蘆薈苦汁也會變得像蜜一樣甜。”
“我現在才覺得恢複正常知覺。”歐仁說。
“快一點兒,車夫,”高老頭打開前麵的玻璃窗,叫道,“走得快點兒,十分鍾趕到你知道的地方,我給你五法郎的小費。”
聽到這句承諾,車夫趕著馬車閃電般穿過巴黎。
“這車夫不會趕車。”高老頭說。
“您把我帶到哪兒去啊?”歐仁問他。
“帶到您的公寓裏。”高老頭說。
馬車停在阿圖瓦街。老人先下車,扔給車夫十法郎,顯出單身漢的闊綽,在得意至極時,什麽都不在乎。
“來,我們上去吧。”他說,帶著拉斯蒂涅穿過一個院子,一直引到一套公寓的門前。這套公寓位於一幢外觀漂亮的新房子後半邊的四樓。高老頭不需要拉鈴。德·紐沁根夫人的貼身女仆苔蕾絲給他們開了門。歐仁走進了一套單身漢居住的精致公寓,裏麵有前廳、一間小客廳、一間臥室和一間麵向花園的書房。小客廳的家具和裝修,可以和最漂亮、最雅致的陳設媲美。在小客廳裏,他看到戴菲娜從火爐旁邊的一張橢圓形雙人沙發上站了起來,將隔熱扇放在壁爐架上,柔聲細氣地對他說:“非得去找您,您才來嗎,不明事理的先生?”
苔蕾絲出去了。大學生摟住戴菲娜,抱得緊緊的,快樂得哭了起來。這一天,多少惱人的事使他心勞神疲,當天看到的事和眼前剛看到的事對比之下,拉斯蒂涅的神經敏感到了極點。
“我呀,我一直知道他愛你。”高老頭低聲對女兒說。這時歐仁癱倒在橢圓形雙人沙發上,說不出一句話,也還沒有意識到魔棒是怎樣敲最後一記的。
“您過來看看啊。”德·紐沁根夫人抓住他的手說,把他帶到一個房間,裏麵的地毯、家具和最小的地方都使他想起戴菲娜最小型的臥室。
“少了一張床。”拉斯蒂涅說。
“是的,先生。”她說著,臉紅了,握緊了他的手。
歐仁望著她,雖然年輕,卻懂得了戀愛中的女人心中真正的羞赧。
“您這樣的女人值得永遠去愛,”他在她耳邊說,“是的,既然我們心心相印,我敢這樣說:愛情越是熱烈和真誠,就越應該隱蔽和神秘。不能向別人泄露我們的秘密。”
“噢!我呀,我不是外人。”高老頭咕噥著。
“您知道您就是我們……”
“啊!這就是我所希望的。你們不會提防我,是嗎?我來來去去,像一個無處不在的善良精靈,知道他在那裏,卻看不到他。戴菲奈特,尼奈特,德戴爾!我告訴你這個情況,不是說對了嗎?‘阿圖瓦街有一套公寓,我們為他布置起來!’你不願意。啊!你的快樂是我給的,正如你的生命是我給的。做父親的要幸福,就應該永遠給予。永遠給予,這才成其為父親。”
“怎麽了?”歐仁問。
“是的,她不願意,她擔心別人說閑話,仿佛別人抵得上自己的幸福!但是所有女人都夢想做她應做的事……”
高老頭自顧自地說話。德·紐沁根夫人已把拉斯蒂涅帶到書房,盡管接吻聲音很輕,卻傳了過來。這個房間和公寓的雅致很相配,公寓裏什麽也不缺。
“我們是不是猜中了您的心願?”她回到客廳吃飯時問。
“是的,”他說,“太準了。唉!奢華設施那麽齊全,美夢得以實現,少年風流的生活的一切詩意,我都感受到了,本應有資格享受,但是不能得自於您,我還太窮,不能……”
“哎喲!您已經在抗拒我了。”她半威嚴半嘲弄地說,俊俏地噘起嘴。每當女人想嘲諷男人的疑慮,使之消失時,便采用這種方法。
歐仁這一天非常認真地拷問過自己,伏特冷的被捕向他表明了他差一點兒滑落到萬丈深淵,他剛證實了自己的高尚情感和正直,以至不願隨便接受她的慷慨。他深深地感到悲哀。
“怎麽!”德·紐沁根夫人說,“您要拒絕?您知道這樣的拒絕意味著什麽嗎?您懷疑前景,您不敢和我結合。您擔心會背叛我的愛情?如果您愛我,如果我……愛您,為什麽您麵對這區區恩惠就後退呢?如果您了解到為了籌劃這個單身漢的家,我曾經有過的樂趣,您就不會猶豫,會請求我原諒。您有錢存在我這兒,我使用得很正當,如此而已。您以為自己很了不起,而您很渺小。您有更高的要求……(啊!她抓住了歐仁激動的目光。)您為了一點兒小事故作姿態。如果您一點兒都不愛我,噢!是的,那就別接受。我的命運隻憑您一句話。說吧!父親,您開導一下他。”停了一會兒,她轉身對她父親又說,“難道他以為,對於我們的名譽,我不像他那樣敏感嗎?”
高老頭像鴉片煙鬼似的呆笑著,看著並聽著這場別致的爭吵。
“孩子!您站在人生的入口,”她抓住歐仁的手,又說,“您遇到許多男人無法逾越的柵欄,一隻女人的手給您打開了柵欄,您卻後退了!但是您會成功的,您會發大財,成功寫在您美麗的額角上。今日我借給您的,將來您不能還給我嗎?從前,貴婦不是給她們的騎士盔甲、長劍、頭盔、鎖子甲、駿馬,讓他們在比武中以她們的名義去戰鬥嗎?那麽,歐仁,我給您的東西就相當於當時的武器和工具,這是想有所作為的人必不可少的。您住的閣樓如果就像爸爸的房間一樣,也真夠漂亮的了。喂,我們不吃晚飯嗎?您要讓我憂傷嗎?回答呀!”她搖著他的手說,“天哪,爸爸,您讓他做決定,否則我就走了,再也不想見到他。”
“我會讓您下定決心的。”高老頭說,從出神中清醒過來,“我親愛的歐仁先生,您要向猶太人借錢,是嗎?”
“必須這樣。”他說。
“好,我逮住您了,”老人掏出一隻用舊的皮夾,又說,“我來做猶太人。我支付了所有的賬單,就在這裏。這裏所有的東西,您不欠一個生丁。構不成一大筆錢,至多五千法郎。我呀,我借給您!您不會拒絕我的,我不是女人。您在一張紙上給我寫個借據,以後還給我就是了。”
在歐仁和戴菲娜的眼裏同時滾出了幾滴眼淚,他們吃驚地對視著。拉斯蒂涅向老人伸出了手,握住老人的手。
“哎,怎麽啦!你們不是我的孩子嗎?”高裏奧說。
“我可憐的父親,”德·紐沁根夫人說,“您怎麽搞到錢的?”
“啊!說到正題了,”他回答,“我讓你下決心把他留在身邊,我看到你像新娘一樣買東西,我心裏就想:‘她要處在困境之中了!’訴訟代理人認為,向你丈夫要回財產的案子要拖到半年以上。好,我賣掉終身年金一千三百五十法郎的本金,拿出一萬五千法郎存了一千二百法郎的終身年金,擔保可靠,餘下的本金付了你們買東西的賬單,孩子們。我呢,這兒樓上有一個一百五十法郎的房間,我每天花兩法郎,日子就能過得像王爺一樣,我還有餘款。我什麽都用不著,我幾乎不需要添置衣服。半個月以來我竊笑著想:‘他們會幸福的!’喂,你們不幸福嗎?”
“噢!爸爸,爸爸!”德·紐沁根夫人說著,撲到她父親的膝上。她對老人吻個不停,金黃色頭發拂著他的臉頰,將淚水灑在這張笑逐顏開、光彩熠熠的老臉上:“親愛的父親,您才是一個父親!天底下找不出像您一樣的兩個父親!不,歐仁已經非常愛您,現在會更加愛您!”
“我的孩子們,”高老頭說,十年來他沒有感受過女兒的心貼著他的心跳動,“戴菲奈特,你想樂死我啊!我可憐的心要破裂了。得,歐仁先生,咱們倆誰也不欠誰了!”
老人用蠻力極度興奮地抱緊女兒,她喊了起來:“啊!您弄痛我了。”
“我弄痛你了!”他臉色變白,痛苦至極地瞧著她。為了好好描繪這個父性基督的表情,必須到大畫家描繪救世主受難的圖畫中去尋找對比。高老頭輕輕地親吻他剛才摟得過緊的腰肢。
“不,不,我沒有弄痛你,”他用微笑詢問女兒,又說,“倒是你喊叫得讓我難受。花的錢不止這些呢。”他在女兒的耳邊說,一麵小心翼翼地吻她,“但得騙騙他,否則他會惱火的。”
老人窮盡不了的奉獻精神令歐仁吃驚不已。他望著老人,發出一聲天真的讚歎,年紀輕輕時,這是真誠的表現。
“我要對得起這一切。”他大聲說。
“噢,我的歐仁,您說得真好。”德·紐沁根夫人親了親大學生的額頭。
“他為了你,拒絕了泰伊費小姐和她的幾百萬,”高老頭說,“是的,小姑娘是愛您的。她的哥哥死了,眼下她像克雷祖斯一樣富有了。”
“噢!何必說出來呢?”拉斯蒂涅說。
“歐仁,”戴菲娜在他耳邊說,“今天晚上我有點兒歉意。啊!我呀,我會非常愛您!永遠愛您。”
“自從你們結婚以來,今天是我最美好的日子,”高老頭大聲說,“天主要讓我受多少苦都可以,隻要不是你們讓我受的,我會想:‘今年二月,我有一段時間非常幸福,超過別人一輩子有過的幸福。’看著我,菲菲娜!”他對女兒說,又轉向歐仁:“她很漂亮,不是嗎?告訴我,您遇到過有她那樣好看的膚色和小酒窩的女人嗎?沒有,是不是?呃,是我生出了這個情種。今後,她因您而幸福,還要變得好百倍。我可以下地獄,我的鄰居,”他說,“如果您要我那份兒天堂之福,我就給您。吃飯吧,吃飯吧!”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我們可以支配一切。”
“可憐的父親!”
“我的孩子,”他站起身,向她走去,捧著她的頭,在發辮中間親吻了一下,“你要知道讓我快樂是多麽容易的事就好了!不時來看看我,我就在樓上,你走不了幾步路。答應我,說呀!”
“好的,親愛的父親。”
“再說一遍。”
“好的,我的好父親。”
“行啦,由著我的性子,我會讓你說一百遍。咱們吃飯吧。”
整個晚上三人像孩子一樣鬧著玩兒,高老頭的瘋勁兒不亞於他們兩個。他躺在女兒腳邊,吻她的腳;久久地盯著她看;腦袋在她的衣裙上蹭來蹭去;末了,他像最年輕、最溫柔的情人一樣瘋瘋癲癲的。
“您看到了嗎?”戴菲娜對歐仁說,“父親和我們在一起,就都是他的場麵了。有時真令人難堪。”
歐仁已經有幾次感到自己心生嫉妒,不能責備她這句話,而這句話包含了所有忘恩負義的起因。
“屋子什麽時候收拾完?”歐仁環顧房間,問道,“今晚我們非得分手嗎?”
“是的,明天您來陪我吃晚飯,”她狡獪地說,“明天意大利劇院演戲。”
“我呢,我去買正廳後排的座位。”高老頭說。
已是半夜。德·紐沁根夫人的馬車在等著。高老頭和大學生回到沃蓋公寓,一邊談著戴菲娜,越談越起勁兒,兩種強烈的感情展開了表達上的爭鬥。歐仁不能不承認,父愛不受個人利益的玷汙,以其持久不變和廣闊無邊壓倒了他的愛。對父親來說,偶像永遠純潔和美麗,他的崇拜既因整個兒過去,也因未來而增長。他們倆看到隻有沃蓋太太待在火爐邊,兩旁是西爾維和克利斯朵夫。老房東坐在那兒,就像馬略坐在迦太基的廢墟上。她在等待兩個留下來的房客,同西爾維一起傷心。雖然拜倫爵士讓塔斯發出了相當美的哀訴,卻遠遠不如沃蓋太太發出的哀訴來得深沉和真實。
“明天早上隻要準備三杯咖啡,西爾維。唉!我的公寓裏人走光了,怎麽不令人心碎呢?沒有房客,生活會成什麽樣?什麽都沒有了。公寓裏的人全搬空了。生活全靠住人啊。我對老天爺做了什麽錯事,要給我帶來這些災難呢?采購的菜豆和土豆是供應二十個人的。警察跑到我這裏!我們隻能吃土豆了!我要把克利斯朵夫辭退。”
薩沃亞人睡著了,這時突然驚醒,說道:“太太?”
“可憐的小夥子!他就像看門狗。”西爾維說。
“在淡季,人人都安頓好了。哪有房客從天而降?我急昏了頭。這個米旭諾老妖精從我這裏奪走了波阿雷!她是怎麽讓這個人黏著她,像一條小狗跟著她的呢?”
“啊!”西爾維搖著頭,“這些老姑娘,很有一套手腕呢。”
“那個可憐的伏特冷先生,他們說他是苦役犯,”寡婦又說,“哎,西爾維,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至今還不相信呢。像他那樣快活的人,每月喝十五法郎的格洛裏亞酒,房租當場如數付清!”
“又那麽慷慨!”克利斯朵夫說。
“大概搞錯了吧?”西爾維說。
“不,他自己承認了。”沃蓋太太又說,“想不到這些事發生在我家,這個街區連一隻貓也不經過!說句正派女人的實話,我是在做夢吧。因為,你看,我們看到路易十六出了事,我們看到皇帝返回又垮台,這一切都可能是合乎事理的,但絲毫沒有理由讓平民公寓遭殃,可以不要國王,但是總該吃飯啊。一個出身孔弗朗家的正派女人,拿出所有的好東西供人吃飯,除非世界末日到了……這個,真是世界末日到了。”
“再說,米旭諾小姐對您做了那麽多錯事,據說會拿到三千法郎的年金。”西爾維大聲說。
“不要對我提起她,她是個大渾蛋!”沃蓋太太說,“而且她要住到比諾公寓!她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她準定做過壞事,殺過人,盜竊過。她該進苦役監,代替這個可憐又可愛的人……”
這時,歐仁和高老頭拉鈴了。
“啊!兩個忠實的房客回來了。”寡婦歎了口氣,說。
這兩個忠實的房客對市民公寓災難的記憶已經非常淡漠了,不講客套地向女房東宣布,他們就要住到昂丹大道。
“啊,西爾維,”寡婦說,“我最後的王牌也完了。兩位先生,你們給了我致命一擊!簡直是當胸一棍。我這裏有根東西撐著,痛得要命。今天好像多壓在我頭上十年。說實話,我要變瘋了!菜豆怎麽辦?啊!如果隻剩下我一個人,明天你就走路,克利斯朵夫。再見,兩位先生,晚安。”
“她怎麽啦?”歐仁問西爾維。
“唉!出了事以後,大家都跑了。這使她頭昏腦漲。唉!我聽到她哭了。哭一下對她倒有好處。自從我給她幹活兒,她還是第一回掉眼淚呢。”
第二天,沃蓋太太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想明白了。雖然她失去了所有的房客,生活被攪亂了,非常難過,但她頭腦恢複了清醒,表現出了真正的痛苦,深深的痛苦,利益受到損害和習慣被中止的痛苦。一個情人離開情婦的住地時投射的目光,也不見得比沃蓋太太望著空空的飯桌旁時的目光更淒慘。歐仁安慰她說,畢安訓住院實習期過幾天就滿了,一定會來填補他的位置。還有,博物館職員常常表示願意住到庫蒂爾太太的房間裏,用不了多久,她就會恢複原狀。
“但願天主會聽您的話,親愛的先生!不過,晦氣在這裏。十天之內死神會來的,您等著看吧,”她對他說,朝飯廳瞥了淒慘的一眼,“不知輪著哪一個。”
“搬家是對的。”歐仁低聲對高老頭說。
“太太,”西爾維驚慌失措地跑來,說,“我已經三天沒有看到密斯蒂格裏了。”
“好啊,要是我的貓死了,要是它離開了我們,我……”
可憐的寡婦沒有把話說完,合著手,仰靠在圈椅背上,被這可怕的預兆嚇壞了。
將近中午的時候,郵差正來到先賢祠街區,歐仁收到了信封精美的一封信,火漆上印著鮑賽昂家的紋章。信裏有一份給德·紐沁根夫婦的請柬,邀請他們參加一個月以前就預告的盛大舞會,舞會要在子爵夫人府上舉行。除了請柬,還有寫給歐仁的一張字條:
先生,我想您一定很樂意代我問候德·紐沁根夫人。我寄上您向我要的請柬,能結識德·雷斯托夫人的妹妹,我將十分榮幸。替我帶著這個美人兒來吧,別讓她占有您的全部感情,為了回報我給予您的好意,您欠著我一大筆情意呢。
德·鮑賽昂子爵夫人
歐仁將這封短信念了兩遍,心想:“可是,德·鮑賽昂子爵夫人相當明確地告訴過我,她不歡迎德·紐沁根男爵。”他旋即趕到戴菲娜家,很高興要給她一個驚喜,無疑他會為此得到酬勞的。德·紐沁根夫人正在洗澡。拉斯蒂涅在小客廳等著。這個盼望了兩年、心急火燎要占有情婦的年輕人,自然忍受著不耐煩的煎熬。這種激動,年輕人一生中碰不到第二次。男人所眷戀的、真正有女人味兒的女子,也就是說在他看來光彩奪目的女子,正是巴黎社會所希望的、具備附屬條件的女子,永遠是無與倫比的。在巴黎,愛情絲毫不像別處的愛情。每個人出於體麵,在所謂沒有私心的感情上炫耀的、滿是陳詞濫調的大話,無論男女都不會相信的。在這個地方,女人不單要滿足心靈和感官的需要,而且她完全清楚,她有更大的義務要去滿足人生的無數虛榮。尤其在這裏,愛情本質上是愛吹噓的、厚顏無恥的、浪費的、招搖撞騙的、擺闊的。路易十四宮廷中的所有婦女都羨慕拉瓦利埃小姐,她的熱情衝動使這位偉大的君主忘了他的袖飾每個值三千埃居,他撕下來去幫助德·韋爾芒杜瓦公爵來到人間,對別人還能苛求嗎?您要年輕、富有、有頭銜,如果有可能,就更上一層樓;要是您有一個偶像的話,您在它麵前燒的香越多,它就越青睞您。愛情是一種宗教,對它的崇拜比信奉其他所有的宗教都要付出更昂貴的代價。崇拜迅速過去,過去時就像一個頑童,所到之處都要留下破壞的痕跡。感情這種奢侈品是閣樓上詩意的想象,沒有這種豐富的想象,愛情會變成什麽樣呢?如果巴黎法規中那些嚴厲的條例有例外的話,那麽隻能在孤獨中、在絲毫不受人情世故驅使的心靈中碰到。這些心靈靠近清澈的、轉瞬即逝而不絕如縷的泉水生活;它們不離開綠蔭,樂於傾聽另一世界的語言,對它們來說,這是在一切事物中寫下的,而且自身又能找到的語言,它們一麵抱怨世間的綠蔭,一麵耐心地等待綠蔭的保護。拉斯蒂涅就像大多數預先體味到榮華的青年一樣,想全副武裝地投入人生的競技場。他已經染上搏鬥的狂熱,也許感覺有力量駕馭社會,但是既不了解駕馭的方法,也不了解這種野心的目的。即使缺乏純潔而神聖的、能充實人生的愛情,對權勢的渴求也可能變成一件美妙的事,隻消擺脫一切個人利益,以國家的榮耀為目標。但是大學生還沒有達到能夠注視人生的進程並加以評判的高度。在外省長大的孩子往往有一些清新和甜蜜的想法,像綠蔭一樣庇護著他們的青春。迄今為止,拉斯蒂涅甚至沒有擺脫這些想法的魅力。他繼續猶豫不決,不敢越過巴黎的盧比孔河。盡管他有強烈的好奇心,他對真正的貴族在自己的城堡裏所過的幸福生活總是保留著不可告人的想法。可是,昨夜當他獨自待在房間裏的時候,他最後的顧慮消失了。就像長久以來他享受到出身帶來的優越感,享受到財產帶來的物質好處,他便剝掉了他外省人的皮,慢慢地處在能發現錦繡前程的地位。因此,懶洋洋地坐在這間有點兒變成自己的漂亮小客廳裏等待著戴菲娜,拉斯蒂涅看到自己與去年來到巴黎時大相徑庭,通過腦子的審視,他尋思此刻自己是否還像本人。
“太太在臥室裏。”苔蕾絲進來對他說,嚇了他一跳。
他看到戴菲娜躺在爐火邊的橢圓形雙人沙發上,氣色鮮豔,容光煥發,羅綺披體的模樣不能不令人把她比作印度那些美麗的植物,果實就結在花朵之間。
“嘿,咱們又見麵了。”她激動地說。
“您猜猜我給您帶來了什麽?”歐仁坐到她身邊說,拿起她的手臂,親吻她的手。
德·紐沁根夫人看著請柬,做了一個表達快樂的動作。她那濕潤的眼睛轉向歐仁,在虛榮心得到滿足的極度興奮中,用手臂鉤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
“是您(‘是您’,她湊在他耳邊說,‘苔蕾絲在我的洗手間裏,咱們得小心些!’),虧了您,我才有這幸福嗎?是的,我敢把這叫作幸福。通過您得來,不是勝過自尊心的滿足嗎?沒有人願意介紹我進入這個圈子。興許您覺得我這會兒卑下、膚淺、輕浮,像一個巴黎女子,可是您想想,我的朋友,我準備好為您犧牲一切,如果我比任何時候更熱切地盼望踏入聖日耳曼區,那是因為您在那個圈子裏。”
“您不認為,”歐仁說,“德·鮑賽昂夫人看來在告訴我們,她不打算在舞會上見到德·紐沁根男爵?”
“是啊,”男爵夫人把信還給歐仁,“這些女人就有做出無禮行為的才能。但沒關係,我會去的。我姐姐應該也在那裏,我知道她在準備一套華麗的服裝。歐仁,”她壓低了聲音,又說,“她去出席是為了消除可怕的懷疑。您不知道關於她的流言蜚語嗎?今天早上紐沁根告訴我,昨天俱樂部裏毫無顧忌地談論她的事。天啊!女人和家庭的名譽取決於什麽啊!我感到自己也跟著可憐的姐姐受到了攻擊和傷害。據有些人說,德·特拉伊先生簽署過高達十萬法郎的票據,幾乎都到期了,為此他要遭到起訴。處於這種絕境,我姐姐會把她的鑽石賣給一個猶太人,您可能看見她戴過這些漂亮的鑽石,那是她的婆婆德·雷斯托夫人傳下來的。總之,兩天以來,大家隻談論這件事。於是我想,阿娜絲塔齊定做了一件金銀絲織錦的長裙,想把德·鮑賽昂夫人府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她身上,戴著她的鑽石光彩照人地在舞會上露麵。但我不願意不如她。她總是想壓倒我,她從來沒有對我好過,我幫過她那麽多忙,她沒有錢的時候,我總是接濟她。旁人的事放在一邊吧,今天我想高高興興的。”
淩晨一點,拉斯蒂涅還在德·紐沁根夫人家,她戀戀不舍地同他告別。這告別充滿了對未來快樂的憧憬,她憂傷地對他說:“我那樣擔心,那樣迷信,您可以隨便給我的預感一個名字,我害怕要以飛來橫禍的代價獲得我的幸福。”
“孩子氣。”歐仁說。
“啊!今晚我是個孩子。”她笑著說。
歐仁返回沃蓋公寓,決定第二天離開,一路上沉浸在美夢之中,那是所有年輕人還在回味幸福時都會做的。
“怎麽樣?”拉斯蒂涅經過高老頭的門口時,高老頭問他。
“哦,”歐仁回答,“明天我會把一切告訴您。”
“一切,是嗎?”老人大聲說,“去睡吧。明天我們要開始快樂地生活了。”
第二天,高裏奧和拉斯蒂涅就等著一個跑腿的來接活兒,離開這座市民公寓。將近正午,車馬的轔轔聲在聖熱納維艾芙新街響起,一輛車正好停在沃蓋公寓門口。德·紐沁根夫人從馬車上下來,詢問她的父親是否還在公寓裏。聽到西爾維確定的回答,她輕快地上了樓。歐仁在自己的房間裏,他的鄰居並不知道。吃中飯的時候,他委托高老頭搬走他的行李,約好四點鍾在阿圖瓦街相會。老人出去找搬夫的時候,歐仁迅速到學校裏點名應到,回來時沒人知曉,為的是同沃蓋太太結賬,不想讓高裏奧付這筆錢。高老頭腦袋發熱,無疑會為他付賬的。女房東出門了。歐仁返身上樓,看看有沒有忘了什麽東西。他慶幸有這個想法,因為他看見桌子抽屜裏那張給伏特冷的沒寫名字的借據是清償那天隨手扔下的。由於沒有火,他正想把它撕碎,這當兒,他聽出了戴菲娜的聲音,他不想發出任何響聲,停下來想聽她說話,心想她不應該對他還保留任何秘密。然後,剛聽到頭幾個字,他就感到父女之間的談話太有趣了,不能不側耳細聽。
“啊!父親,”她說,“您早先想到及時結清我的財產,免得我破產就好了!我可以講話嗎?”
“可以,屋子裏沒有人。”高老頭回答,聲音變了樣。
“您怎麽啦,父親?”德·紐沁根夫人又問。
老人回答:“你剛剛給了我當頭一棒。天主饒恕你,我的孩子!你不知道我多麽愛你;你知道了,就不會突如其來地說出這樣的話,尤其事情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發生了什麽緊急的事,你要到這兒來找我,一會兒咱們不是就要到阿圖瓦街嗎?”
“唉!父親,大禍臨頭,第一個反應還控製得了嗎?我都要瘋了!您的訴訟代理人替我們提前一點兒發現了無疑不久就會發生的禍事。您做生意的老經驗對我們來說馬上變得必不可少,我跑來找您,就像落水後要抓住一根樹枝。德爾維爾先生看到紐沁根向他百般刁難,便拿起訴威脅他說,庭長會立即批準分產要求。紐沁根今天早上到我的房間裏,問我是不是願意我和他雙雙破產。我回答他,對這些事我一竅不通,我有一份財產,我應該掌管我的財產,有關糾紛的一切要去問我的訴訟代理人,我是一無所知,對此一點兒都不理解。您不是吩咐我這樣說的嗎?”
“很好。”高老頭回答。
“於是,”戴菲娜又說,“他將他的生意告訴了我。他將他所有的資產和我的資產都放在剛剛開始的企業裏,為此,必須將大筆款子放在外邊。如果我硬要他拿出我的陪嫁,他就不得不申請破產;要是我願意等一年,他以名譽擔保能還我兩倍至三倍的財產,他把我的資本投入地產經營,等買賣結束,我就可以支配我的全部財產。親愛的父親,他說得很真誠,他讓我害怕。他求我原諒他的行為,還我自由,允許我隨意行動,隻要讓他用我的名義全權管理生意。為了證明他的誠意,他答應我,隻要我願意,可以隨時叫德爾維爾先生來檢查他指定我擁有產權的文件是否起草得得當。總之,他把自己手腳捆綁起來,交到了我手裏。他還要求當兩年家,懇求我的花銷絕不要超過他給我的數目。他向我證明,他能夠做的事就是保全麵子,他已經打發了他的舞女,不得不盡量暗中節約,以便支撐到投機結束,不至於破壞他的信用。我責罵他,我什麽都不信,對他步步緊逼,想知道更多的情況。他給我看了賬簿。最後他哭了,我從來沒有看到男人落魄到這副模樣。他失魂落魄,說要自殺,神誌狂亂。他令人可憐。”
“你竟然相信他這番亂扯,”高老頭大聲說,“他在做戲!我做生意時遇到過一些德國人,這些人幾乎都很有誠意,天真到家,但是,當他們在坦率和敦厚的模樣下變得狡猾和招搖撞騙時,他們就超過了別人。你的丈夫在愚弄你。他覺得被你逼緊了,便裝死躺下,他想以你的名義出麵,比以自己的名義出麵更加能主宰局麵。他要利用這種情況,規避生意的風險。他既狡猾又卑鄙無恥,是個孬種。不,不,我進拉雪茲神父公墓時,不能讓我的兩個女兒被剝奪一切。我還懂得一些生意經。他說把資金放在了企業裏,那麽,他的股權一定有證券、借據、合同等憑據!讓他拿出來看看,同你算賬。我們會挑選最好的投機事業,我們會冒風險,我們要拿到追認文書,寫明:‘戴菲娜,德·紐沁根男爵之妻,產業自主。’這家夥,他把我們當成傻瓜了嗎?他以為我知道你沒有財產、沒有麵包後能忍受兩天?我一天、一夜、兩小時都忍受不了!如果真是這樣,我還能活下去嗎?哼!我幹了四十多年,背著麵粉袋,汗如雨下,一輩子為你們,為我的兩個天使不愁吃穿,你們使我的工作、我的重擔都變得輕鬆了;而今天,我的財產、我的生命都化為雲煙消去!這真要氣死我了。憑著天上地下所有最神聖的東西起誓,我們要弄個明白,驗證賬冊、銀箱的現金,還有企業!要是不能證實你的財產完整無缺,我就不躺下,我不睡覺,我不吃東西。謝天謝地,你是財產獨立的,你會有德爾維爾先生做訴訟代理人,幸虧他是一個正直的人。他媽的!你會保存你的一百萬,每年有五萬法郎的收入,直至生命終了,否則我就要在巴黎鬧個底朝天,哈!哈!如果法院坑害我們,我就會向議會訴說。知道你在金錢方麵太平無事、生活幸福,會減輕我所有的痛苦,平息我的憂慮。金錢是生命。錢造出一切。他對我們唱什麽調子,這個阿爾薩斯木頭墩子?戴菲娜,對這隻胖豬,一個子兒都不讓,他以前把你鎖上鏈條,使你那麽不幸。如今他需要你了,我們著實打他一頓,讓他老實一點兒。天啊,我腦袋裏有一團火,腦殼裏有些東西燒起來了。我的戴菲娜躺在草墊上!噢!我的菲菲娜!該死!我的手套在哪兒?得,咱們走吧,我想馬上去看個明白,賬冊、生意、銀箱、書信。隻有給我證實了你的財產不再有危險,而且親眼看到,我才會放心。”
“親愛的父親,要多加小心。要是在這件事上您有一點兒報複的想法,要是您表現出過分的敵意,我就完啦。他了解您,自然而然認為我擔心財產是出於您的授意。我向您發誓,他把我的財產抓在自己手裏,而且想抓住不放。他這個人會帶著所有的資產逃之夭夭,把我們丟在那裏,這個壞蛋!他很清楚,我不會因為追究他而抹黑自己的名字。他既強有力又很軟弱。我把一切都衡量過了。如果我把他逼到絕境,我會破產的。”
“難道他是個無賴嗎?”
“唉,是的,父親,”她倒在一把椅子上,哭著說,“我一直不想對您承認,免得您因為把我嫁給這種人而傷心!他的私生活、良心、心靈和肉體,一切在他身上融洽無間!這真是可怕,我恨他又蔑視他。是的,在他對我和盤托出以後,我再也不能尊敬這個卑鄙的紐沁根。能夠在生意上耍手腕的人,就像他對我所說的那樣,沒有一點兒細膩的感情,我擔心是因為我看透了他的心思。他,我的丈夫,明確地向我提出給我自由,您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隻要我在他倒黴的時候願意成為他手中的工具,說白了,隻要我願意做他的代理人。”
“可是還有法律呢!對這類女婿,沙灘廣場留著位置呢。”高老頭大聲說,“如果沒有劊子手,我會親自帶他上斷頭台。”
“不,父親,沒有法律能治他。剝開他把自己遮蓋起來的拐彎抹角的話,聽聽他三言兩語的說法吧:‘要麽一切完蛋,您沒有一分錢,您破產了,因為除了您,我不會選擇別人做同黨;要麽您讓我把事情幹成。’說得很清楚吧?他還需要我。作為女人,我的誠實讓他放心;他知道我不會要他的財產,隻滿足於我自己的財產。這是不誠實的、弄虛作假的合夥,我不得不同意,否則就會破產。他收買我的良心,代價是聽憑我自由地成為歐仁的情婦。‘我允許您越軌犯錯,您就讓我犯罪,叫那些可憐蟲傾家蕩產!’這句話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您知道他所謂的企業是怎麽回事嗎?他以自己的名義買下了空地,讓一些傀儡在上麵蓋房子。這些人和承包商簽訂建造合同,用長期票據支付,卻同意低價把房子賣給我的丈夫並出具收據,於是我的丈夫擁有這些房子,而這些人宣告破產,同被欺騙的承包商了結交易。紐沁根商號這塊牌子把那些可憐的營造商迷惑了。我明白這個。我也明白,為了必要時證明付過大筆款子,紐沁根把巨額證券送到了阿姆斯特丹、倫敦、那不勒斯、維也納。我們怎麽奪回這些款子呢?”
歐仁聽到沉重的聲響,大概是高老頭跪在房間的方磚地上了。
“天哪,我觸犯了你什麽啊?”老人叫道,“我的女兒落在這個渾蛋手裏,他要怎樣,她都得照辦。對不起,我的女兒!”
“是的,如果我落入了深淵,也許有您的錯,”戴菲娜說,“我們結婚的時候,那麽缺乏頭腦!我們懂得社會、買賣、男人、品行嗎?做父親的應該替我們考慮。親愛的父親,我絕不責備您,請原諒這句話。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別哭了,爸爸。”她吻著父親的額頭說。
“你也別哭了,我的小戴菲娜。把你的眼睛移過來,讓我親一親。抹掉你的眼淚。得!我去找到那個大腦袋,把你丈夫弄亂的那堆事務理清楚。”
“不,讓我來做吧,我會操縱他。他愛我,那麽,我會利用我對他的控製力,誘導他馬上給我放一部分資金到房地產上。說不定我能讓他以紐沁根夫人的名義,在阿爾薩斯購買一些田地,他看重本鄉。隻不過,明天您過來一下,查看他的賬冊和業務。德爾維爾先生一點兒都不懂生意經。不,明天您別來了。我不想異常激動。德·鮑賽昂子爵夫人的舞會後天舉行,我想調養一下,振作精神,顯得美麗,給我親愛的歐仁爭麵子!我們去看看他的房間。”
這當兒,一輛馬車在聖熱納維艾芙新街停下,樓梯上傳來德·雷斯托夫人的聲音。她對西爾維說:“我的父親在嗎?”幸虧這一情況救了歐仁,他已經考慮撲到床上,假裝睡著了。
“啊!我的父親,有人對您說到阿娜絲塔齊嗎?”戴菲娜聽出了她姐姐的口音,說道,“看來她的家務事也遇到了麻煩。”
“怎麽!”高老頭說,“我的末日要到了。我可憐的腦袋受不了雙重不幸的打擊。”
“您好,我的父親,”伯爵夫人進來時說,“啊!你在這裏,戴菲娜。”
德·雷斯托夫人遇到她的妹妹,顯得很尷尬。
“你好,娜齊,”男爵夫人說,“你覺得我在這兒很奇怪嗎?我天天來看父親。”
“打什麽時候起?”
“如果你常來這兒,你就知道了。”
“別逗我了,戴菲娜,”伯爵夫人用可憐的聲音說,“我非常不幸,我完了,我可憐的父親!噢,這回真完了!”
“你怎麽啦,娜齊?”高老頭大聲說,“將一切告訴我們,我的孩子。她臉色蒼白。戴菲娜,快,幫她一把,對她好一點兒,我會更加喜歡你!”
“我可憐的娜齊,”德·紐沁根夫人說,讓她姐姐坐下,“說吧。你看,眼下隻有我們兩個人會始終愛你,原諒你所做的一切。你看,親骨肉的愛才是最可靠的。”她讓姐姐聞嗅鹽。伯爵夫人恢複了知覺。
“我要死了,”高老頭說,“來,你們倆都過來。我冷。”他撥著炭火,又說:“你怎麽啦,娜齊?快說,你要我的命了……”
“唉,”可憐的女人說,“我的丈夫全知道了。您想想,我的父親,您記得不久前馬克西姆那張借據嗎?唉,那不是第一張。我已經替他付過很多。將近一月初,我覺得德·特拉伊先生愁眉苦臉。他什麽也沒對我說,但是,愛人的心事很容易看透,一丁點兒東西就夠了,另外還有預感。最後一點,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多情、那樣溫柔,我總是越來越快樂。可憐的馬克西姆!他告訴我,他曾經想過與我
訣別,他想開槍自殺。我一再纏著他,懇求他,在他麵前跪了兩個小時。他告訴我,他欠了十萬法郎!噢!爸爸,十萬法郎!我瘋了。您拿不出這筆錢,我又都花光了。”
“是的,”高老頭說,“我弄不到這筆錢,除非去偷。但是我會弄到的!我這就去辦。”
這句悲慘的話,仿佛垂死之人的痰厥,顯示了父親到了無能為力的地步,心裏極度痛苦。聽到這句話,兩姐妹沉默了一下。這聲絕望的呼喊,有如一塊石頭扔到深淵裏,顯示出它的深度,有哪個自私自利的人對此會無動於衷呢?
“父親,我挪用不屬於我的東西,籌到了這筆款子。”伯爵夫人淚如泉湧地說。
戴菲娜感動了,哭著把頭伏在她姐姐的脖子上。
“那麽,所有傳聞都是真的了。”戴菲娜說。
阿娜絲塔齊低下了頭。紐沁根夫人摟住她,溫柔地吻她,把她抱在自己的胸前,對她說:“我心裏總是愛你的,沒有責備。”
“我的兩個天使,”高裏奧聲音微弱地說,“為什麽要到禍事臨頭,你們才和好呢?”
“為了挽救馬克西姆的生命,說到底是為了挽救我的全部幸福,”伯爵夫人受到熱烈動人的溫情的鼓勵,又說,“你們認識那個高利貸者,一個地獄造出的人,什麽也不能使他心軟,就是那個戈布賽克先生。我將德·雷斯托先生非常看重的家傳鑽石——他的、我的,通通拿到他那裏賣掉了。賣掉了!您明白嗎?馬克西姆得救了!但我呢,我完了。雷斯托什麽都知道了。”
“通過誰?怎麽知道的?我要他的命!”高老頭叫道。
“昨天,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間裏。我去了……‘阿娜絲塔齊,’他對我說,聲音……(噢!他的聲音足夠了,我什麽都猜到了。)‘您的鑽石在哪裏?’——‘在我房間裏。’——‘不,’他望著我說,‘在這裏,在我的五鬥櫃上。’他向我指著他用手帕蓋住的盒子。‘您知道這是從哪兒來的嗎?’他對我說。我雙膝跪下……我哭泣,我問他想看到我怎麽死。”
“你是這樣說的啊!”高老頭叫道,“豈有此理!誰傷害你們哪一個,隻要我活著,我準定用文火來烤他!是的,我會撕碎他。就像……”
高老頭住了聲,字句在他喉嚨裏消失了。
“我親愛的,他最後要我做的事比死還難。但願老天爺不要讓女人聽到我所聽到的話!”
“我會殺死這個人,”高老頭平靜地說,“但他隻有一條命,而他欠我兩條命。最後怎麽樣?”他望著阿娜絲塔齊,又說。
“後來,”阿娜絲塔齊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他望著我,對我說:‘阿娜絲塔齊,我會秘而不宣,我們照舊待在一起,我們有孩子。我不會殺死德·特拉伊先生,我可能不能開槍命中他,而用別的辦法擺脫他,我可能會觸犯刑法。在您懷裏殺死他,會辱沒孩子們。為了不讓孩子們,不讓他們的父親,也不讓我死,我對您提出兩個條件。您要回答:有一個孩子是我的嗎?’我回答:‘有的。’‘哪一個?’他問道。‘埃爾奈斯特,我們的長子。’——‘好,’他說,‘現在,您向我發誓,今後服從我一件事。’我發了誓。‘當我要求您時,您要在您的財產的賣契上簽字。’”
“不要簽字,”高老頭叫道,“永遠不要簽字。啊!德·雷斯托先生,您不知道怎樣使一個女人幸福,她會到有幸福的地方去找,您束手無策,卻要懲罰她?……我在這裏,我呀,夠了!他在路上會遇到我。娜齊,安心吧。啊,他看重他的繼承人!好,好。我會掐死他的兒子,天殺的,他是我的外孫啊。我可以看到他,這個小家夥嗎?我要把他藏到我的村子裏,我會照料他,放心吧。我會讓他投降,這個魔鬼,對他說:‘我們來拚一拚!如果你想見到你的兒子,就把我的女兒的財產還給她,讓她隨心所欲地行動。’”
“我的父親!”
“是的,你的父親!是啊!我是一個真正的父親。但願這滑稽的大貴族不要傷害我的女兒。天殺的!我不知道我有多大的膽量。我有老虎的血,我真想吞吃這兩個人。噢,我的孩子們!這就是你們的生活?我可要死了。我不在人世,你們會變得怎樣?做父親的應該和孩子們活得一樣長。天主,你的世界安排得多麽糟糕啊!按人家告訴我們的,你還有個兒子呢。你本不該讓我們受苦受在兒女身上。我兩個親愛的天使,什麽!直到你們遭了難,我才能見到你們。你們隻讓我看到你們的眼淚。唉,是的,你們愛我,我看到了。來吧,到這兒來訴苦吧!我的心很寬廣,什麽都容得下。是的,你們盡管戳穿我的心吧,它的碎塊仍然會構成父親的心。啊!你們小時候多麽幸福啊……”
“我們隻有那段好日子,”戴菲娜說,“我們從麵粉袋高處滾到大糧倉裏的日子到哪裏去了?”
“我的父親,事情不止於此,”阿娜絲塔齊在高裏奧的耳邊說,他嚇了一跳,“鑽石沒有賣到十萬法郎。馬克西姆受到了起訴。我們還有一萬兩千法郎要支付。他答應我安分守己,不再賭博。我在世上隻剩下他的愛情,我付出了太高的代價,如果他離我而去,我隻有一死了。我為他犧牲了財產、名譽、休息、孩子們。噢!您要設法,至少讓馬克西姆是自由的,保全名譽,讓他能夠待在上流社會,他會給自己爭得一個地位。眼下他關係到我的幸福,我們的孩子將會沒有財產。要是他被關進聖佩拉吉監獄,一切就完啦。”
“我沒有這筆錢,娜齊。我什麽錢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世界末日到了。噢!世界要崩潰了,準定是的。你們走吧,趕在前麵逃命吧!啊!我還有銀扣兒、六套餐具,我生平第一批買的。最後,我隻有一千兩百法郎的終身年金……”
“您的永久公債用作什麽了?”
“我賣掉了,留下一小筆收入,以備不時之需。我需要用一萬兩千法郎給菲菲娜安排一套公寓。”
“用在你身上,戴菲娜?”雷斯托夫人問她的妹妹。
“噢!問這個有什麽用!”高老頭說,“一萬兩千法郎派了用場。”
“我猜得出,”伯爵夫人說,“是為了德·拉斯蒂涅先生。啊!我可憐的戴菲娜,住手吧。你看到我處在什麽樣的田地了。”
“親愛的,德·拉斯蒂涅先生是個不會讓他的情婦破產的年輕人。”
“謝謝,戴菲娜。在我所處的危機中,我從你那裏得到了更好的對待,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愛的,她愛你,娜齊,”高老頭大聲說,“她剛才對我這樣說來著。我們談到你,她支持我的說法,你很俏麗,而她隻是好看!”
“她!”伯爵夫人又說,“她是一種冷冰冰的美。”
“可能是這樣吧,”戴菲娜紅著臉說,“你是怎樣待我的?你不認我是妹妹,我想走動的人家,你讓人家對我閉門不納,你從來不錯過機會叫我難堪。而我呢,我來這裏,像你一樣從可憐的父親身上一千法郎又一千法郎地把他的財產都騙走,逼他到了這步田地嗎?這就是你幹的好事,姐姐。我呢,我隻要有可能,便來看父親。我沒有把他攆出門外,直到需要他的時候再來舔他的手。我並不知道他為我花掉一萬兩千法郎。我呀,我辦事是有條不紊的,這一點你知道。況且,爸爸是送過我禮物,但我從來沒向他要過。”
“你比我幸福,德·瑪賽先生有錢,你是知道的。你總是像黃金一樣卑劣。再見,我既沒有妹妹,又沒有……”
“別說了,娜齊。”高老頭叫道。
“隻有像你這樣的姐妹才會重複大家都不相信的話,你是一個魔鬼。”戴菲娜對她說。
“孩子們,孩子們,別說了,否則我死在你們麵前。”
“得了,娜齊,我原諒你,”德·紐沁根夫人接著說,“你很不幸。我可比你待人寬厚。你對我說這種話,而我正感到自己為了幫助你,什麽事都能做,甚至會走進我丈夫的房間,我這樣做,既不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這總對得起九年來你對我所做的全部壞事了吧。”
“孩子們,孩子們,你們擁抱吧!”父親說,“你們是一對天使。”
“不,鬆開我,”伯爵夫人掙脫高裏奧抓住她的手臂和她父親的擁抱,“她對我比我的丈夫對我還要缺少憐憫。人家不會說她是一切品行的楷模。”
德·紐沁根夫人回答:“我寧願被人家說成欠德·瑪賽先生的錢,也不願意承認德·特拉伊先生花了我二十多萬法郎。”
“戴菲娜!”伯爵夫人叫道,朝她邁了一步。
“你詆毀我,我便對你實話實說。”男爵夫人冷冷地反駁。
“戴菲娜!你是一個……”
高老頭衝過去,拉住伯爵夫人,用手掩住她的嘴,不讓她說話。
“我的天!父親,今天早上您接觸過什麽了?”阿娜絲塔齊對他說。
“唉,是的,我錯了,”可憐的父親說,手在褲子上擦拭著,“我不知道你們要來,我在搬家。”
他很高興把抱怨吸引過來,將女兒的憤怒轉移到自己身上。
“啊!”他坐下來又說,“你們使我心碎。我要死了,孩子們!腦殼裏好像有團火在燃燒。因此,你們要和藹些,相親相愛!你們要我的命了。戴菲娜,娜齊,得了,你們倆有對也有錯。喂,德戴爾,”他淚水盈眶,對男爵夫人轉過身去,又說,“她需要一萬兩千法郎,我們來張羅吧。你們不要這樣互相瞪眼。”他跑到戴菲娜麵前,在她耳邊說,“請你向她道歉,好讓我高興,她比你更不幸,嗯?”
“我可憐的娜齊,”戴菲娜說,看到痛苦在她父親臉上呈現的異乎尋常的狂亂,她惶恐了,“我錯了,擁抱我吧……”
“啊!你們在我心上抹上了藥膏,”高老頭叫道,“可是,哪裏能找到一萬兩千法郎呢?如果我去代替服兵役,行嗎?”
“啊!我的父親!”兩個女兒圍住了他,說道,“不行,不行。”
“天主會報答您有這個想法,”戴菲娜又說,“我們的生命絕對不足以報答!不是嗎,娜齊?”
“再說,可憐的父親,這不過是杯水車薪。”伯爵夫人指出。
“因此,賣命也無濟於事嗎?”老人絕望地喊道,“如果有人救你,我就為他獻身,娜齊!我會為他殺人。我會像伏特冷一樣行事,我會進苦役監!我……”他止住了,仿佛受到了雷擊,“什麽錢都沒有了!”他扯著頭發說,“如果我知道到哪裏去偷就好了,但是要找到能偷的地方也很難。再說,要有人和時間才能搶銀行。唉,我應該死去,我隻有死這條路了。是的,我不中用了,我不再是父親了!不是了。她向我求助,她有需要!而我呢,真是混賬,我什麽也沒有。啊!你存了終身年金,老壞蛋,而你有兩個女兒啊!你難道不愛她們嗎?死吧,你像一條野狗那樣死吧!是的,我比狗還不如,一條狗也不會這樣幹!噢!我的腦袋,它沸騰了!”
“爸爸,”兩個少婦圍著他叫道,不讓他用頭去撞牆壁,“理智一點兒。”
他嗚咽起來。歐仁驚恐不已,他拿起當初給伏特冷簽署的借據,上麵的印花稅包含了一筆更大的款子。他改變了款子數目,變成一張付給高裏奧的一萬兩千法郎的定期借據,走了進去。
“這是您所需要的全部款子,夫人,”他把票據遞給她說,“我睡著了,你們的談話吵醒了我,我才知道我正好欠著高裏奧先生這筆錢。這是一張票據,您可以拿去協商解決,我準定會還清的。”
伯爵夫人拿著票據,一動不動。
“戴菲娜,”她生氣、憤怒得臉色蒼白和渾身顫抖,“我什麽都可以原諒你,天主可以做證,但是這個!怎麽,這位先生在那裏,你明明知道!你讓我把我的秘密、我的生活、我孩子們的生活、我的恥辱、我的名譽都泄露給他,竟然這樣卑劣地報複我!嘿,對我來說,你什麽也不是,我恨你,我……”她氣得說不下去,她的喉嚨幹澀了。
“但是,他是我的兒子、我們的孩子、你的兄弟、你的救星,”高老頭大聲說,“擁抱他呀,娜齊!瞧,我呀,我擁抱他。”他帶著某種狂熱擁抱歐仁,“噢!我的孩子,對你來說,我要超過一個父親,我想成為一家人。我但願成為天主,我要將宇宙扔在你的腳下。吻他呀,娜齊!他不是一個凡人,他是一個天使,一個真正的天使。”
“別管她,我的父親,這會兒她瘋了。”戴菲娜說。
“瘋了!瘋了!你呢,你是什麽?”德·雷斯托夫人問道。
“我的孩子們,如果你們繼續這樣,我就要死了!”老人大聲說,像中了一顆子彈那樣倒在床上。“她們要我的命了!”他自言自語。
伯爵夫人望著歐仁,他一動不動,被這個場麵的激烈驚呆了。“先生。”她對他說,一麵用手勢、聲音和目光探詢他,沒有注意她的父親,而戴菲娜迅速解開了她父親的背心。
“夫人,我會付清款子的,而且不說出去。”歐仁不等問題提出,就回答道。
“你要了父親的命,娜齊!”戴菲娜說,讓她的姐姐看昏過去的老人。伯爵夫人溜走了。
“我原諒她了,”老人睜開眼睛說,“她的處境很可怕,頭腦最冷靜的人也會暈頭轉向。你安慰一下娜齊,對她溫柔一些,答應你快死的父親這樣做。”他捏緊戴菲娜的手,懇求她。
“您怎麽啦?”她驚慌失措地說。
“沒什麽,沒什麽,”父親回答,“會過去的。我覺得有樣東西壓迫我的額頭,一種偏頭痛。可憐的娜齊,前景不妙啊!”
這當兒,伯爵夫人回來了,跪倒在父親腳下,叫道:“對不起!”
“唉,”高老頭說,“你現在叫我更難受了。”
“先生,”伯爵夫人淚水盈眶,對歐仁說,“痛苦使我行為出軌。您會對我像兄弟一樣嗎?”她向他伸出手來說。
“娜齊,”戴菲娜抱住她說,“我的小娜齊,我們忘掉先前的一切吧。”
“不,我呀,我不會忘掉的!”
“兩個天使,”高老頭大聲說,“你們掀掉了蒙在我眼上的遮布,你們的聲音使我恢複了活力。那麽你們再擁抱一下。喂,娜齊,這張票據能救你嗎?”
“我希望如此。說吧,爸爸,您能簽上您的名字嗎?”
“嘿,我呀,我真蠢,會忘了這個!我剛才不舒服,娜齊,別怪我。你要派人來對我說一聲,你已經擺脫了麻煩。不,我去吧。不,我不去,我再也不能看到你丈夫,我會一下子殺死他。至於改換你的財產的歸屬,我會到場的。快走吧,我的孩子,要讓馬克西姆變得安分守己些。”
歐仁驚呆了。
“這個可憐的阿娜絲塔齊向來暴躁,”德·紐沁根夫人說,“但她的心是善良的。”
“她回來是為了寫背書。”歐仁在戴菲娜的耳邊說。
“您認為是這樣嗎?”
“但願不是。您不要輕信她。”他回答,抬起眼睛,仿佛把不敢說出來的想法告訴了天主。
“是的,她一向有點兒做戲,我可憐的父親受了她外表的騙。”
“您的身體怎樣,我善良的高裏奧老爹?”拉斯蒂涅問老人。
“我想睡覺。”老人回答。
歐仁幫高裏奧躺下。當老人捏住戴菲娜的手睡著時,他的女兒抽身走了。
“今晚在意大利劇院見,”她對歐仁說,“您要把他的身體如何告訴我。明天您要搬家,先生。讓我看看您的房間。噢!多可怕!”她進房間時說,“您住得比我父親還要差。歐仁,您為人真好。要是有可能,我會更加愛您。但是,我的孩子,如果您想發財致富,那就不該這樣隨手扔掉一萬兩千法郎。德·特拉伊伯爵是個賭徒。我的姐姐不想看清這一點。他可以到輸一座金山或者贏一座金山的地方尋找這一萬兩千法郎嘛。”
一陣呻吟聲把他們催回高裏奧的房間裏,他們看到他似乎睡著了。可是,這對情人走近時,他們聽到這句話:“她們並不幸福啊!”不管他睡著還是醒著,這句話的語氣深深打動了他女兒的心,她走近她父親躺臥的簡陋的床前,吻了吻他的額角。他睜開眼說:“是戴菲娜!”
“唉,您覺得怎麽樣?”她問。
“還好,”他說,“你別擔心,我要出門。得,得,我的孩子們,願你們幸福。”
歐仁送戴菲娜回家,但他擔心高裏奧,老人身體情況很糟糕,於是他拒絕同她一起吃晚飯,回到了沃蓋公寓。他看到高老頭起來了,正準備吃飯。畢安訓找個位置坐下,以便仔細觀察麵條商的臉。他看到麵條商拿起麵包來聞,判斷麵粉成分的好壞。大學生從這個動作中觀察到他已經完全缺乏所謂的意識,便做了一個表示不祥的手勢。
“你到我旁邊來,科欽醫院的住院實習醫生。”歐仁說。
畢安訓很樂意換個位置,因為可以靠近那個老房客。
“他怎麽啦?”拉斯蒂涅問。
“除非我搞錯,他完蛋了。大概他身上發生了一些不同尋常的病變,我覺得他受到了馬上嚴重中風的重壓。盡管臉的下邊相當平靜,但臉的上部不由自主地沿腦際往上抽。你看!再有,眼睛處於特殊的狀態,表明血清侵入了腦子。簡直可以說,眼睛不是已經充滿了微塵嗎?明天早上,我會更加了解情況。”
“有藥能治療嗎?”
“沒有。如果找到辦法,把反應限製在身體的末端,限製在腿部,也許可以延緩他的死期。但是,要是明天晚上症狀不停地顯現,可憐的老人就完了。你知道因為什麽事發病的嗎?他一定受到了劇烈的打擊,他的精神支撐不住了。”
“是的。”拉斯蒂涅說,他想起兩個女兒不停歇地打擊她們父親的心。
“至少,”歐仁心裏想,“戴菲娜愛她的父親。”
晚上,在意大利劇院,拉斯蒂涅小心翼翼,為了不太驚嚇德·紐沁根夫人。
“您不必擔心,”她聽到歐仁對她說的頭幾句話就回答,“我父親身體很強壯。隻不過今天早上我們讓他受了些刺激。我們的財產成了問題,您可以想見這種不幸有多大嗎?要不是您的愛情使我對不久以前看作致命的煩惱失去敏感,我就活不下去了。眼下對我來說,唯一的恐懼、唯一的不幸,就是失去使我感到生的樂趣的愛情。在這種感情之外,我對一切都無所謂,我在世上不愛別的了。您對我來說就是一切。如果我感覺到有錢的幸福,那是為了更加討您喜歡。說來羞恥,我做情人,勝過做女兒。為什麽?我不知道。我的整個生命在您身上。我的父親給了我一顆心,但是您讓它跳動了起來。全世界可以責備我,沒有關係!您沒有權利埋怨我,不可抵禦的感情逼使我犯罪,您能替我清償嗎?您認為我是一個感情變態的女兒嗎?噢,不,不可能不愛一個像我們的父親那樣的好爸爸。我能不讓他看到我們可悲的婚姻自然而然的結果嗎?為什麽他沒有阻攔我們的婚姻?難道不是他要為我們考慮嗎?今天我知道了,他和我們一樣痛苦,可是我們又能做什麽呢?安慰他!我們安慰不了他什麽。我們的忍耐要比我們的責備和埋怨使他更加痛苦。人生有些場麵,一切都顯得辛酸。”
歐仁很感動,因真實的感情的自然流露而動情。即使巴黎女人往往虛偽,酷愛虛榮,隻顧自己,賣弄風情,冷漠無情,但可以肯定的是,當她們真愛時,她們會比別的女人為愛情做出更多的犧牲,她們能擺脫一切卑劣,變得偉大,變得崇高。再者,歐仁也為深刻而明智的思想所打動,當特殊的情感將女人與最天然的感情分開並將女人置於一定距離時,她便會展現出來,去判斷最天然的感情。德·紐沁根夫人對歐仁保持沉默感到不快。
“您在想什麽?”她問他。
“我在體會您對我說的話。至今我以為我愛您勝過您愛我。”
她微微一笑,控製住自己的快樂,將談話保持在合乎禮儀的範圍內。她從來沒有聽到過出於年輕而真誠的愛熱情洋溢的表白。再多幾句,她就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
“歐仁,”她改變話題說,“您不知道那件事嗎?全巴黎的人明天都要到德·鮑賽昂夫人的府裏。羅什菲德家和德·阿瞿達侯爵已經談妥,不讓走漏風聲;王上明天批準婚約,您可憐的表姐還被蒙在鼓裏。她不能取消舞會,而侯爵不會到場了。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
“大家取笑一個人受辱,成為同謀!您不知道德·鮑賽昂夫人會被氣死嗎?”
“不,”戴菲娜微笑地說,“您不了解這類女人。全巴黎的人都要到她府上去,我也要去!我這幸福可是靠您呀。”
“不過,”拉斯蒂涅說,“不會是謠言吧,就像巴黎不脛而走的傳聞?”
“我們明天就能證實。”
歐仁沒有回到沃蓋公寓。他不能下決心不享受新居生活。昨天夜裏他在淩晨一點鍾不得不離開戴菲娜,今天是戴菲娜將近淩晨兩點鍾離開他,回自己家裏。第二天他起得很晚,將近中午,等待德·紐沁根夫人前來,同他一起用餐。年輕人如此渴望這種美豔的幸福,他幾乎把高老頭丟在了腦後。逐漸熟悉屬於自己的每一樣精致的東西,對他來說就像過一個漫長的節日。德·紐沁根夫人在場,賦予了每樣東西新的價值。四點左右,一對情人記起了高老頭,想到他答應搬到這兒來享福。歐仁認為,如果老人病了,就有必要立馬把他接過來。於是他離開戴菲娜,跑到沃蓋公寓。高老頭和畢安訓都不在飯桌旁。
“唉,”畫家對他說,“高老頭病倒了。畢安訓在樓上看護他。老人見過他的一個女兒,德·雷斯托拉瑪伯爵夫人。然後他出了一趟門,病情加重了。我們這個圈子要失去一件美麗的裝飾了。”
拉斯蒂涅衝向樓梯。
“喂!歐仁先生!”
“歐仁先生,太太有請。”西爾維叫道。
“先生,”寡婦對他說,“高裏奧先生和您,你們應該在二月十五日搬出。現在已經過期三天,今天是十八日,您和他應該再付給我一個月房租。如果您肯為高老頭作保,您說一聲就行。”
“為什麽?您不相信他嗎?”
“相信!要是老頭子神誌不清,死掉了,他的兩個女兒不會給我一個子兒,他的全部破爛兒不值十法郎。今天早上他拿走了最後幾套餐具,我不知是為什麽。他臉色像年輕人一樣。天主原諒我,我相信他搽了胭脂,我覺得他變得年輕了。”
“我承擔一切。”歐仁說,害怕得發抖,知道禍事臨頭了。
他上樓到高老頭的房間裏。老人躺在床上,畢安訓坐在他身邊。
“您好,老爹。”歐仁對他說。
老人對他微微一笑,癡呆的兩眼轉向他,回答:“她好嗎?”
“好。您呢?”
“不錯。”
“別累著他。”畢安訓說,把歐仁拖到房間的角落裏。
“怎麽樣?”拉斯蒂涅問他。
“隻有出現奇跡,他才能得救。出現嚴重的充血,敷上了芥子泥。幸虧他還有感覺,芥子泥起了作用。”
“能不能把他搬個地方?”
“不行。必須待在這兒。讓他避免一切體力活動和一切刺激……”
“我的好畢安訓,咱們倆一起來照顧他吧。”
“我已經請我們醫院的主任醫生來過。”
“怎麽樣?”
“他說明天晚上會宣布結果。他答應我下班後過來。不幸的是,這個無望的老人今天早上幹了一件不謹慎的事,他不肯加以說明。他像騾子一樣固執。我對他說話,他佯裝聽不見,裝睡,不回答我,要麽睜開眼睛,呻吟起來。他早上出去過,在巴黎跑來跑去,也不知到哪兒去了。他把值點兒錢的東西都拿走了,他去做了些見鬼的交易,過度消耗了他的體力!他的一個女兒來過。”
“伯爵夫人嗎?”歐仁說,“高個子,褐色頭發,目光有神、銳利,腳好看,腰身柔軟?”
“是的。”
“讓我單獨同他待一會兒,”拉斯蒂涅說,“我讓他直說,他會把一切告訴我的。”
“這段時間我去吃晚飯。不過,盡量不要讓他激動。我們還有一點兒希望。”
“放心吧。”
“明天她們會好好快活一下,”待到隻有兩人時,高老頭對歐仁說,“她們會去參加盛大的舞會。”
“今天早上您幹了什麽,老爹,以致晚上這樣難受,要躺在床上?”
“沒幹什麽。”
“阿娜絲塔齊來過?”拉斯蒂涅問道。
“是的。”高老頭回答。
“那麽,什麽也別對我隱瞞。她又向您要什麽了?”
“唉!”他凝聚起力量來說話,“她非常不幸,唉,我的孩子!自從出了鑽石的事,娜齊就一文不名了。為了參加這次舞會,她定做了一件織有金線的長裙,應該就像一件首飾那樣和她相配。女裁縫,一個無恥的家夥,不肯讓她賒賬,她的貼身女仆為服裝墊了一千法郎。可憐的娜齊,落到了這步田地!我的心都要碎了。但是女仆看到這個雷斯托完全不信任娜齊了,生怕收不回她的錢,便和女裁縫串通,要等一千法郎還清才把長裙送來。明天開舞會,長裙做好了,娜齊處在絕望之中。她想借我的餐具去典當。她的丈夫要她參加舞會,向全巴黎展示那些鑽石,人家說是她賣掉了。也許可以對這個魔鬼說:‘我欠裁縫一千法郎,您替我付吧。’不行。我呀,我明白這一點。她的妹妹戴菲娜會穿上一套華麗的服裝去那裏。阿娜絲塔齊不該比不上她妹妹。她淚如泉湧,我可憐的女兒!昨天我拿不出一萬兩千法郎,已經無地自容,我寧願拿出我可憐的一生剩下的東西,去彌補這個錯。您知道嗎?我以前有能力承受一切,但是最後這次我沒有錢,使得我的心都碎了。啊!啊!我兩件事都做不了。我馬馬虎虎地打扮一下,振作起來。我把餐具和銀扣兒賣了六百法郎。然後,我把我的終身年金證券向戈布賽克老爹押了四百法郎,一次性付清,為期一年。哦!我就吃麵包!我年輕的時候,這就夠了,現在也可以過得去。至少我的娜齊,她能過一個美好的夜晚啦。她會嬌豔奪目的。我的枕頭下有一千法郎的票子。頭底下有著會使可憐的娜齊開心的東西,這使我心裏熱乎乎的。她可以把那個壞東西維克圖瓦攆出門去。有誰見過仆人不信任主人的?明天我就好啦,娜齊十點鍾來。我不願意她們以為我病了,不去參加舞會,而是來照顧我。娜齊會擁抱我,像擁抱她的孩子一樣,她的溫存會把我治好。說到底,我在藥房不是也會花掉一千法郎嗎?我寧願給我的手到病除的娜齊。至少我能在她危難時給她安慰。我存了終身年金的過失可以了結啦。她掉在深淵裏,我呢,我不再有能力把她救出來。噢!我會重新做買賣。我要到敖德薩買麥子。那邊的麥子比我們的麥子便宜三分之二。進口農作物是禁止的,製定法律的人沒有想到禁止進口麥子作為原料的製品。嘻,嘻!……我呀,今天早上我想到了這一點!做澱粉買賣是妙招兒。”
“他瘋了。”歐仁望著老人,心裏想。
“得了,您歇會兒吧,別說話了……”
歐仁下樓去吃飯,而畢安訓上樓。然後兩人輪流給病人守夜,一個看醫學書,另一個給母親和妹妹們寫信。第二天,在畢安訓看來,病人身上顯示的征象是有利的,但是他需要不斷照料,隻有兩個大學生才能勝任。要描寫他們照顧的情形,用不著堆砌華麗的辭藻。除了在老人骨瘦如柴的身體上放上水蛭以外,又要用泥罨劑,為他做足浴,進行各種治療,必須兩個年輕人花力氣,真心實意地照料。德·雷斯托夫人沒有來,她派了一個跑腿的來取款子。
“我以為她會親自來。不過這不是壞事,否則她會不安的。”高老頭說,對這種情況顯得很高興。
傍晚七點,苔蕾絲送來了戴菲娜的一封信。
您在做什麽,我的朋友?我剛得到愛,就被冷淡了嗎?在那些肝膽相照的知心話中,您給我袒露了一個太美的心靈,您隻能是永遠忠貞不貳的,能看到感情是多麽微妙。正如您傾聽摩西的祈禱時所說的:“對一些人來說,這是同樣的音符,對另一些人來說,這是無窮盡的音樂!”記住,今晚我等您去參加德·鮑賽昂子爵夫人的舞會。德·阿瞿達先生的婚約今天上午確實在宮裏簽下了,可憐的子爵夫人在兩點鍾才知道。全巴黎的人都要擁到她府上,正像沙灘廣場要執行死刑,老百姓都跑到那裏去一樣。去看這個女人是否隱藏她的痛苦,是否視死如歸,那不是很可怕嗎?如果我到過她家,我就不會去了,我的朋友,但是,她無疑不會再招待賓客了,我以前做出的所有努力就會是多餘的。我的處境和別人迥異。況且我也是為您去的。我等您。再過兩個小時,假若您不在我身邊,我不知道我是否會原諒這次不忠。
拉斯蒂涅拿起一支筆,這樣回答:
我等醫生來,想知道您的父親還能不能活。他快死了。我會把醫生的判決捎給您,我擔心這是死亡的判決。能不能參加舞會,您自己考慮吧。此致深切的情意。
八點半,醫生來了,雖然沒有給出有利的看法,但也不認為老人馬上就會死。他表示,還有幾次反複,才會決定老人的生命和神誌。
“他最好還是迅速死去。”這是醫生的最後一句話。
歐仁把高老頭交給畢安訓照顧,他自己出門去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帶給德·紐沁根夫人。他的頭腦裏還充滿家庭責任,認為應該停止一切娛樂。
“告訴她,讓她照樣開心。”高老頭對他大聲說,他似乎半睡半醒,正當拉斯蒂涅出去時,他坐了起來。
年輕人出現在戴菲娜麵前時因痛苦而難受,看到她梳好頭發,穿好鞋子,隻剩下穿上舞會長裙了。猶如畫家畫完一幅作品之前的最後幾筆,最後的修改卻比畫背景更費功夫。
“怎麽,您還沒有換衣服?”她說。
“可是,夫人,您的父親……”
“又是我的父親,”她打斷他,大聲說,“您不用告訴我我應該怎樣對待我的父親。我了解他那麽長時間了。別說了,歐仁。您穿扮好了,我才會聽您說話。苔蕾絲在您家裏將一切都準備好了,我的車套好了,您坐車去,然後回來。我們在去舞會的路上再談我的父親。要早點兒動身,如果我們困在車馬隊伍裏,在十一點進門就算大吉了。”
“夫人!”
“得了,別說了。”她說著跑到小客廳去戴項鏈。
“歐仁先生,快去吧,您讓太太生氣了。”苔蕾絲一邊說,一邊推著年輕人走,他被這個忤逆的風雅女子嚇呆了。
他去穿衣,一麵做最悲哀、最泄氣的思考。他看到社會像一片大泥潭,如果一失足,人就會一直陷到脖頸兒。
“他們犯的罪卑劣不過,”他想,“伏特冷更加了不起。”
他看到社會的三大表現:服從、鬥爭和反抗;家庭、社會和伏特冷。他不敢下決心走哪條路。服從,令人厭煩;反抗,不可能;鬥爭,沒有把握。他的思緒又轉到了他的家。他回憶起那段平靜生活的純潔感情、在疼愛他的人中間度過的日子。那些親愛的人適應家庭的自然規律,在其中找到充實的、持續的、無憂無慮的家庭幸福。盡管有美好的思想,他卻感到沒有勇氣向戴菲娜說出他純潔心靈的信念,以愛情的名義要她遵循美德。他剛開始受到的教育已經獲得成果。為了愛情,他已經自私了。他的感觸讓他認識到了戴菲娜的心靈。他預感到,為了參加舞會,她會踩著她父親的身體走過去,他既沒有力量扮演爭辯的角色,也沒有勇氣令她不快,更沒有骨氣離開她。他尋思:“在這種情況下據理反對她,她永遠不會原諒我的。”隨後他推敲醫生的話,他樂於認為,高老頭不像他以為的那樣已經病危。最後,他匯聚一些替凶手考慮的理由,為戴菲娜開脫。她不了解她父親的病情。如果她來看老人,他本人也會打發她去參加舞會。社會法則往往在方式方法上是無情的,譴責顯而易見的罪過,其實家庭中由於性格不同、利害關係和處境各異,情勢千變萬化,會寬恕表麵的罪過。歐仁想欺騙自己,準備為了情婦而犧牲自己的良心。兩天來,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改變了。女人在其中投下了混亂,使家庭黯然失色,為了自身的利益,把一切據為己有。拉斯蒂涅和戴菲娜是在心甘情願的條件下相遇的,彼此感受到了最強烈的快樂。歡情沒有消滅情欲,反而把充分培養的情欲挑撥得更旺。歐仁占有了這個女人,發覺至今隻是渴望得到她,直到獲得幸福的第二天才愛上她。愛情也許隻是對歡娛的感激。無恥也罷,崇高也罷,他非常愛這個女人,為的是他給她的快感,也為的是他獲得的快感;同樣,戴菲娜愛拉斯蒂涅,就像坦塔羅斯會愛一個能滿足他的饑腸或者解除他幹渴的天使一樣。
當他穿著舞會服裝回來時,德·紐沁根夫人問他:“喂,我的父親身體怎樣了?”
“極其糟糕,”他回答,“如果您想證明您愛我,我們立馬去看他。”
“那麽,好吧,”她說,“不過是在舞會以後。我的好歐仁,可愛一點兒,別對我說教啦,來吧。”
他們動身了。走了一段路,歐仁一聲不吭。
“您怎麽啦?”她說。
“我聽見了您父親的喘氣聲。”他用生氣的口吻回答。他開始以年輕人的慷慨激昂敘述德·雷斯托夫人出於虛榮心導致的可惡行為,父親出於最後的疼愛導致了致命的發作,以及阿娜絲塔齊織金線的長裙所付出的代價。戴菲娜哭了。
“我要難看了。”她心想。她的眼淚幹了,她說:“我會去看護父親,我會不離開他的枕邊。”
“啊!我希望您這樣。”拉斯蒂涅嚷道。
五百輛車的燈籠將德·鮑賽昂府的周圍照得亮堂堂的。被照亮的大門兩邊,各有一個騎馬的警察。上流社會的人蜂擁而來,人人都迫不及待地要看看這個貴婦栽倒的模樣。當德·紐沁根夫人和拉斯蒂涅到場的時候,底層的房間已經擠滿了人。當年路易十四奪走大公主的情人以後,整個宮廷都擁到公主府,從此,沒有一件情場慘事像德·鮑賽昂夫人的那樣轟動。勃艮第近乎王室的最後一個女兒,表現得淩駕於她的痛苦之上,直到最後一刻,都控製著這個圈子,以往她接受它的虛榮,僅僅是為了用來替她的激情的勝利服務。巴黎最漂亮的女人盛裝豔服,笑容滿麵,活躍於各個客廳。宮廷最顯赫的男人、各國大使、內閣大臣、各行各業的名人,掛滿了十字勳章,披著五顏六色的綬帶,簇擁在子爵夫人周圍。樂隊奏響樂曲,在這座宮殿金碧輝煌的穹頂下縈繞;對它的女皇來說,這座宮殿卻是一片荒涼。德·鮑賽昂夫人站在第一間客廳前麵,迎接她所謂的朋友。她一身素白,頭發簡單梳理,沒有任何裝飾,顯得很平靜,既不流露痛苦,也不顯出驕矜和虛假的快樂。沒有人能看穿她的心靈。簡直可以說她是一座尼俄柏石像。她對密友的微笑有時帶著嘲弄意味。但是在眾人眼裏,她和平時一樣,表現得很出色,就像她幸福得光彩煥發時那樣,連最麻木的人也讚賞她,仿佛年輕的羅馬女人向一個含笑而死的角鬥士喝彩。上流社會裝點得花團錦簇,向它的一個女王告別。
“我擔心您不來呢。”她對拉斯蒂涅說。
“夫人,”他用激動的聲音回答,把這句話看作責備,“我來這裏會待到最後。”
“好,”她握住他的手說,“這兒我能信任的也許隻有您一個人。我的朋友,愛一個女人要一直愛下去,絕對不要拋棄她。”
她挽起拉斯蒂涅的手臂,帶他走到一間打牌的客廳裏,坐在長沙發上。
“您到侯爵那兒去,”她對他說,“我的男仆雅克帶您去,他會交給您一封給侯爵的信。我向他要回我的信。他會全部交給您,我樂意相信他。您拿到我的信以後,上樓到我的房間裏來。有人會通知我。”
她最好的女友德·朗熱公爵夫人也來了,她站起來去迎接。拉斯蒂涅動身到羅什菲德府,德·阿瞿達侯爵大概在那裏度過晚上。他要見侯爵,果然見到了。侯爵把他帶到自己家裏,將一隻匣子交給大學生,對他說:“通通在這兒了。”侯爵似乎想與歐仁說話,要麽是打聽舞會和子爵夫人的情況,要麽是向他承認,也許他已經處於婚姻的絕望之中,就像後來那樣。但是,他眼裏掠過一道驕傲的閃光,竭力忍著要保住最高尚的情感的秘密。“別對她說起我的任何情況,親愛的歐仁。”他親切而又悲傷地握緊拉斯蒂涅的手,示意他離開。歐仁回到德·鮑賽昂府,被帶到子爵夫人的房間裏,他看到房間裏已經準備好行裝。他坐在爐火旁,望著那隻雪鬆匣子,陷入深深的悲哀。對他來說,德·鮑賽昂夫人堪與《伊利亞特》中的女神相比。
“啊!我的朋友。”子爵夫人走進來說,用手按住拉斯蒂涅的肩膀。
他看到表姐流著淚,眼睛朝上看,一隻手發抖,一隻手舉起。她突然拿起匣子,扔到了火裏,看著它燃燒。
“他們在跳舞!他們都準時到,而死神姍姍來遲。噓!”她將一根手指放在拉斯蒂涅的嘴上,他正想說話,“我永遠不再見巴黎,也不再見上流社會了。早晨五點鍾,我要動身隱居到諾曼底的鄉間深處。下午從三點鍾起,我不得不準備行裝,簽署文件,料理事務。我派不出人去……”她打住了。“他準定在……”她因痛苦再一次打住。此刻,一切都是痛苦,有些字眼說不出口。“最後,”她接著說,“今晚我要仰仗您幫最後一次忙。我想送您一件紀念品。我常常想到您,我覺得您心地好、高尚、年輕、老實,在這個圈子裏,這些品質是非常罕見的。我希望您有時惦記我。瞧,”她環顧四周,“這是我放手套的匣子。每當我赴舞會或看戲之前戴上手套,我就覺得自己很美,因為我是幸福的。我每次碰這隻匣子,隻為了留下某些溫馨的感覺,裏麵有很多我的情感,有當年的整個德·鮑賽昂夫人,您收下吧。我會派人送到阿圖瓦街您的家裏。德·紐沁根夫人今晚非常漂亮,好好愛她。即使我們不再見麵了,我的朋友,您也可以放心,我會為您祝福的,您對我很好。我們下樓吧,我不想讓他們以為我在哭泣。我以後的日子很長,會孤身一人,沒有人再來過問我的眼淚了。再看一眼這個房間。”她停住了,她用手掩住了一會兒眼睛,然後擦幹眼淚,用清水浸洗一下,挽起大學生的手臂,說道:“走吧!”
拉斯蒂涅還沒有感受過這樣強烈的激動之情,那是因接觸到崇高的抑製住的痛苦而產生的。回到舞會,歐仁和德·鮑賽昂夫人轉了一圈,這個嫵媚的女人借此表示了最後懇切的心意。
不久,他看到了德·雷斯托夫人和德·紐沁根夫人兩姐妹。伯爵夫人戴著她所有的鑽石,光彩照人,對她來說,這些鑽石大概是灼人的,她這是最後一次佩戴了。不管她的驕傲和她的愛情多麽強烈,她還是頂不住她丈夫的目光。這景象使拉斯蒂涅不能不傷感。如果他在意大利上校的身上重新看到伏特冷,那麽,他在兩姐妹的鑽石中重新看到了高老頭躺著的簡陋的床。他憂鬱的神情讓子爵夫人誤會了,她抽回了手臂,說道:“得了,我不想奪走您的快樂。”
不一會兒,戴菲娜邀請歐仁跳舞。她很高興自己展露了風采,她在這個渴望被接納的圈子裏獲得的青睞,她急於獻在大學生的腳下。
“您覺得娜齊怎麽樣?”她問。
“她嗎?”拉斯蒂涅說,“她預支了父親的性命。”
將近淩晨四點,客廳裏的人開始減少。不久,音樂停止了。隻有德·朗熱公爵夫人和拉斯蒂涅待在大客廳裏。子爵夫人以為在那裏隻會碰到大學生,她和德·鮑賽昂先生道晚安之後來到大客廳。德·鮑賽昂先生去睡覺,對她一再說:“親愛的,在您這樣的年紀,不該去隱居!還是留下來跟我們在一起吧。”
德·鮑賽昂夫人看到公爵夫人,不由得驚呼了一聲。
“我已經猜到您的打算,克拉拉,”德·朗熱夫人說,“您一走,就不回來了。可是,您走之前要聽我說幾句,我們彼此要交交心。”她挽起女友的手臂,一起走到旁邊的客廳,含著淚望著她,把她緊緊抱住,吻了吻她的雙頰,“親愛的,我不願意和您冷冰冰地分手,我會悔恨萬分。您可以信賴我,就像信賴自己一樣。今晚您表現得很偉大,我感到自己是配得上您的,想向您證明這一點。過去我有些對不起您的地方,我不是始終友好的,請原諒,親愛的,我指責所有可能傷害過您的行為,我想收回我的話。同樣的痛苦將我們的心靈結合在一起,我不知道我們當中誰更不幸。德·蒙特裏沃先生今晚沒有來這裏,您明白嗎?克拉拉,誰今晚在舞會上看到您,都永遠不會忘掉您。我呀,我想做最後一次努力。如果我失敗了,我要進修道院!您呢,您到哪裏去?”
“到諾曼底的庫爾塞勒去,去愛、去祈禱,直到天主把我從這個世界召回去。”
“來吧,德·拉斯蒂涅先生。”子爵夫人想起這個年輕人在等待,用激動的聲音說。大學生彎了彎腰,拉起表姐的手親吻。“安托瓦奈特,再見了。”德·鮑賽昂子爵夫人又對大學生說:“祝您幸福。至於您,您是幸福的,您年輕,您可以有所寄托。在我要離開這個社會圈子的時候,仿佛那些幸運的臨終的人一樣,我周圍有些人真誠地激動!”
拉斯蒂涅目送德·鮑賽昂夫人坐上旅行用的四輪雙座有篷蓋的馬車,看到她眼淚汪汪,同他最後告別。由此可見,地位最高的人並不像有些奉迎拍馬者想讓人相信的那樣,能越出心靈的規律,生活中沒有傷心痛苦的事。五點左右,拉斯蒂涅離開了,冒著潮濕、寒冷的天氣,步行回到沃蓋公寓。他的教育完成了。
“我們救不了可憐的高老頭。”拉斯蒂涅走進他鄰居的房間時,畢安訓對他說。
“我的朋友,”歐仁望了望睡著的老人,回答說,“得,既然你能克製自己的欲望,那就順著平凡的命運走下去吧。我呢,我在地獄裏,我必須留在那裏。不管有人把上流社會說得多麽壞,你相信就是!沒有一個尤維納利斯能寫盡藏在金銀珠寶底下的醜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