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一)

每周一的市長辦公會議,各位副市長都正襟危坐。此時若仔細觀察,可以看到大家的臉上各有故事。主管經貿的周啟武臉上隱藏著自得的表情。他剛送走了從中央下來的代表團一行,經過幾天的考察調研,吃喝行走,代表們對H市正在籌備的S省春季貿易博覽會給予了高度肯定。國家某權威雜誌專門為這重點項目作了深度報道,報道裏有他的特別訪談。此刻,他雖然也是一副嚴肅的麵容,微微的笑意卻不時泛在眼角,仿佛已經得到了佟定欽的肯定。

而另一位副市,主管教育的孔維任,則一臉沮喪。就在開會前十分鍾,他被佟定欽叫入辦公室,質問他怎麽會出台如此不成熟的管理方案。擺在佟定欽桌上的那份《關於加強幼兒園擇校費管理的若幹意見》,是孔維任授意出台的,呈上市府後被綜合二處的張處直接拿到佟定欽麵前,尖銳地提出三條意見。市長辦公會議召開後,佟定欽首先肯定了周啟武的工作,然後毫不留情地以孔維任的“方案”為例,提醒各位副市長在處理重大問題時需要慎重。

“孔市,你自己也是有子女的人,以你副廳級的工資供養女兒上學當然沒問題,可是H市的普通市民,每月的收入隻有一千多的,他們怎麽付這筆高昂的擇校費。”佟定欽在會議上嚴厲地說道。

根據孔維任的意見,過去擇校費是由各幼兒園自己定標準的,家長出多少學費,要根據兒女的入園考試成績及戶口所在地的區域而定。這就使有些幼兒園在不同的標準之下,胡亂收取天價擇校費。按照孔維任批準出台的《若幹意見》,以後每收一個跨區生,擇校費將由幼兒園和家長共同負擔。由教育局明文規定擇校費的若幹標準,幼兒園和家長按規定付出費用的百分之五十,所繳費用全部直接上繳財政,幼兒園支付的部分將由財政核準後再進行返還。這樣既可以減輕家長負擔,也可以刹住幼兒園收擇校費的不正之風。

“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實施起來困難,”佟定欽說,“說是共同負擔,可最後幼兒園還是會將費用轉嫁到家長身上。現在一次性收取擇校費已經讓家長很頭痛了,你還要分學期收取。就算能給財政增加收入,教育局和財局因此增加了許多工作,他們也會有意見的。”

麵對佟定欽的否認,孔維任不敢辯駁,隻得一個勁地點頭說:“是要再重新斟酌。”李豔屏感覺到,佟定欽嚴厲地否決孔維任的決策,是給所有分管副市長們的一次警示。春天到了,兩會即將召開,佟定欽要代表五大班子作政府工作報告。這個時候,市府的工作一定要穩,內部要向佟定欽看齊,不能發出任何不和諧的聲音。

對於孔維任來說,在眾多副市長麵前被佟定欽一番數落,難免有訕訕的感覺。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這份《意見》不是他一個人出的,是集合了從區幼兒園到市教育局各級單位的“意見”,可是,對於坐在市長辦公會議上的孔維任來說,他責無旁貸。

幾乎每隔一天,佟定欽就要向市委書記吳興浦匯報籌備工作。在這份《200*年H市政府工作報告》的導向上,雙方的意見是基本一致的:H市去年的總體經濟狀況是穩步中有增長,GDP增長率為8%,社會環境基本穩定,兩大文明建設取得可喜成就,治安情況較去年有很大改善。在即將到來的一年,政府將重點推進三大改革穩步前進:住房、醫療、養老,爭取在明年以前,實現家家有房住、街街有醫療(點)、人人能養老,真正實現社會安定團結、百姓安居樂業的良好局麵。

從表麵上看,這份發言報告傳遞的信息是如此令人振奮,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從政府文件上的冠冕堂皇,到真正落地實施,局勢並不樂觀。連佟定欽都在午後的閑談時說起,整個H市的住宅用地已經被開發商圈到無法控製的局麵。政府雖然占有一定利益,但是不能失去對整個H市房價的控製力度,必須采取一些限製措施,打擊目前房價亂漲的局麵。對大型的公共項目投資工程,佟定欽認為不能再承包給開發商了,而應交給H市的三大國有承建集團,穩定工程的造價和質量。然而,市委書記吳興浦幾次將佟定欽準備簽發的條款壓下了。根據吳興浦的意思,整個H市的房價還在往良性方向發展,根本不需要政府操心。相反,政府在去年推行的限價房計劃,因為實施不利,得不到市民的支持,應該停下來。

吳興浦是學建築出身,在H市的建築業內很自然培養起了穩固的關係。去年H市轟轟烈烈推動的限價房計劃,就是由吳興浦提議的。那個名叫“安廈計劃”的政府項目,初提出來時是獲得市民高度支持的。可是等到一大批限價房建起來後,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問題也隨之顯現。根據H市民的普遍反映,所謂的限價房隻是表麵噴香的骨頭,雖然房價相對便宜,但房子內部缺乏周到裝修,外部環境更是差強人意,方圓十裏連家便利店都找不到。第一批限價房成了市民口裏的笑話,雖然價格已經幾乎放到了成本價,登記購買的人還是寥寥無幾。而此後的限價房工程,也因為一期賣得不理想,成為了政府工程裏的爛尾樓。

佟定欽對吳興浦在這件事上的幹涉深惡痛絕。這個計劃本來是由佟定欽與他的經濟顧問們,在多次商討之後決定的。在H市住宅用地極度缺乏的情況下,狠下決心將原本重點打造的北部商圈改成限價房住宅群。可是到了具體實施階段,卻被吳興浦大包大攬下來,將工程批給了李大獲的安振地產集團。市府裏眾人皆知,吳興浦與李大獲的交情不淺。根據佟定欽收到的消息,李大獲曾送給吳興浦一張集團屬下高級會所的會員卡,憑那張卡就可以在會所享受一切休閑娛樂,以及購買會所裏的古玩、珍藏。眾所周知,在那種高級會所的店鋪裏,所賣的商品都是價值不菲的。

這些消息來得很私密,但是“親”佟“倒”吳的人自然會透露給佟定欽。

在兩會之前,佟定欽吩咐與《H市晚報》有穩定聯係的肖鬆晚,把政府推動第一批限價房失敗的消息作個深度報道,並且把責任的矛頭直指承建商。佟定欽相信,這份報道固然對政府形象有所影響,但也會使吳興浦有所顧忌,不好意思再把項目任意批給他的私人了。

李大獲的會員卡,也曾送給佟定欽一張。佟定欽知道李大獲跟吳興浦的老交情,一直堅持不收。“李大獲的胃口真不小,他已經買下H市三分之一的地了,還想把我們政府當成提款機。吳書記跟他是好朋友,應該提醒他,不要太有野心了。”佟定欽跟肖鬆晚說道。言下之意,是吳興浦與李大獲的私交,直接影響了H市房地產價格的形勢。肖鬆晚明白佟定欽的意思,他點點頭,說:“是,都是他們這些地產商,老百姓們都沒房子住了。”

佟定欽與吳興浦的矛盾無論是在市委還是市府,都是公開的秘密。不過,正如官場上所有相互製衡、相互扶持的原則,兩人在表麵上還維持著親密的關係。而所有工作在他們身邊的人,都必須小心衡量著,什麽時候應該替他們掩蓋分岐,什麽時候應該故意指出這種分岐。

李豔屏向佟定欽送文件時,正好遇上吳興浦經過。她恭敬地叫了一聲“吳書記”。吳興浦停住腳步,冷冷地望了她一眼。李豔屏知道,身為佟定欽重用的秘書,吳興浦絕不會對她有更多好感。然而,吳興浦卻迅速地從冷臉換上了笑臉,說:是小李呀,工作辛苦了。”

李豔屏心裏暗暗驚訝,搖搖頭說“不辛苦”。沒想到,吳興浦接著說:“這麽年輕漂亮的姑娘,天天在老佟跟前跑,怎麽會不辛苦。”

他的話像一朵帶刺的玫瑰,隻在李豔屏麵前晃了晃就把她紮疼了。李豔屏一邊敷衍地笑,一邊恨恨地在心裏說:“這些愛話裏藏刀的人都不得好死。”

(二)

佟定欽與吳興浦另一個爭論的焦點在於,吳興浦一直否定佟定欽的大文化發展戰略。

“老佟不愧是學中文的呀!”吳興浦常笑著說。這句話用不同的語氣說完全是兩個意思。誰都聽得出來,吳興浦不是在誇佟定欽,而是嘲笑他。言下之意,是指佟定欽是學中文的,所以不重視擴展外貿,不重視城建規劃,最關注的是文化發展。

而佟定欽則不得不在吳興浦麵前反複強調,也常常在肖鬆晚和李豔屏麵前嘮叨:“突出文化發展戰略是H市現在的一個契機。中央很重視文化,而文化的概念也不斷擴大。現在文化可以跟任何產業聯係起來,強調文化,其實是強調各個產業的附加值。”他最後補充了一句:“並非因為我是學中文的。”

按照佟定欽的想法,在整個文化戰略轉移的前提下,H市也得不失時機地發展文化戰略。一般說來,曆任市長在位期間,都會以個人思路為原則,著意確定與上一任截然不同的發展思路。而佟定欽提出的就“文化城市”文化發展戰略。主要內容是重點發展H市獨有的地方音樂、戲曲、影視音像、書畫和民間工藝,力求把H市打造成一座曆經百年滄桑,具有濃厚民俗文化底蘊的古城。再加上一座現代工藝城,一座大學城,以及由他親手奠基的當代藝術創作院,上一任市長於佑森的“綠色城市”構想將慢慢淡出曆史視野,H市將鮮明地刻上佟定欽時代的標誌。

這些構想,從佟定欽兩年前上任時,就已經開始著手了。在改革之初,反對的聲音從四麵八方不約而來。對此,佟定欽的態度是強硬的。作為一市之長,他不需要別人來教他怎麽做。但是吳興浦,根據黨管政府的原則,是唯一能公開反對他的人。吳興浦的反對意見,會對整個戰略部署,帶來直接的阻力。

在兩會即將召開的關鍵時期,很多原有的分歧都不可避免地重新擺上台麵。佟定欽不想理會吳興浦的意見,但吳興浦的態度非常堅持,本來應該是佟定欽去找吳興浦協商的,可是因為佟定欽流露出的散漫情緒,吳興浦就做出了主動找佟定欽的舉動,並且四處笑著說:“我來找老佟匯報工作。”

這反諷的話,自然讓佟定欽在麵子上掛不住。在別人看來,很明顯是佟定欽不尊重吳興浦。佟定欽身為一市之長,竟然也要被掣肘,他嘴上不說,臉部表情卻徹底地悶著。

一天,佟定欽從市委開會回來,臉色非常地難看。李豔屏猜測他大概又是受了吳興浦的氣。領導心情不好的時候,常會借著一些小事拿下屬出氣。李豔屏一邊小心觀察他的臉色,一邊比平時更謹慎細致地處理事務。以防有哪件事情處理不當,佟定欽會因此大發雷霆。

好在那天的事務不多,佟定欽也一直悶聲不說話。他悶坐了半刻,突然狠狠地將茶杯摔到地上。

那茶杯滴溜溜地在地毯上滾了幾圈,沒有碎,隻是滾燙的茶水潑了一地。李豔屏嚇了一跳,不敢做聲,飛快地將茶杯撿起。汙色的茶水連同細碎的茶葉渣子,在幹淨的地毯上留下一攤慘不忍睹的汙漬,李豔屏連忙找清潔工來清理。這一通亂忙中,佟定欽始終臉色鐵青。他似乎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添的亂,也沒有看到李豔屏為此而做出的忙碌,自顧氣鬱地坐在沙發上。

等到一通忙亂結束,現場徹底清理幹淨,佟定欽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這一通摔茶杯,似乎讓他的氣消了不少。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說:“想辦點事怎麽那麽難啊!”

李豔屏默默地給他添上一杯茶,然後垂首站在一旁。對於佟定欽與吳興浦之間的爭端,她也曾在心裏盤算過好多次。在刹那間,她幾乎想代替佟定欽所想,將對吳興浦的不滿統統說出來。不過,這樣的想法剛冒出來,她便理智地壓下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仍然低微,在這樣的問題上,還不適於發表自己的意見。在仍然是一個無名小卒的時候,沉默,要比張揚好得多。

於是,李豔屏隻是默然點頭。她緊守著自己的本分,佟定欽不問,她決不輕易發表看法。她覺得自己應該在佟定欽的雜事打點上下工夫,於是在辦公室裏添了些花茶、涼果,給佟定欽降火。佟定欽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些細節,他喝著清香的花茶,嚼嚼涼果,心情似乎真的平複了不少,還當著秦嶺、肖鬆晚的麵笑談,說“小李的工作做得越來越細致了。”

有一天,吃過午飯後,佟定欽一邊喝著茶,一邊津津有味地捧著本《傅雷家書》。在這關鍵時候如此休閑,讓李豔屏感到有點意外。

“佟市,你竟然有心情看書,”李豔屏笑著說,“我去告訴秦處,讓他們也放鬆放鬆。”

《政府工作報告》是由秦嶺牽頭寫的。H市各條戰線上的工作總結最後都匯總到秘書處,由秦嶺親自起草,每寫完一稿,都要向吳興浦、佟定欽及各位副市長匯報。秦嶺忙得一臉的黑氣,看著就像要得神經病了。

佟定欽也笑,說:“這書寫得好,做人就得正氣。正氣能打倒一切,不怕別人說什麽。”

李豔屏點頭說:“佟市看得真透,這書乍一看滿是說學音樂的,其實它是講怎麽做人。”

佟定欽點頭,認同地說:“小李,你要懂得,不管做什麽工作,都得三分做事,七分做人。做人做好了,做事才會成功。”

李豔屏知道他是想罵吳興浦不會做人,忙恭恭敬敬地點頭。肖鬆晚不失時機地恭維道:“佟市真厲害,這會兒我們都緊張得天天睡不著,你還能靜下心來看書。”

佟定欽大笑,說:“我是中文係出身的嘛!”他說話的口氣模仿著吳興浦,大家聽著都笑了。

(三)

佟定欽雖然表麵上恢複了平靜,但李豔屏知道,他肯定不願意像個卑微的小保姆般,永遠委屈地受吳興浦擺布。自從那天開會回來,佟定欽就頻繁召見鍾少敬密聊,李豔屏猜想,針對吳興浦的壓製,佟定欽一定是有所動作了。

一天,佟定欽又將鍾少敬召到辦公室。兩人長談了整整一天,肖鬆晚也奉命參與其中。鍾少敬走後,李豔屏看到桌子上留下厚厚一遝材料。佟定欽讓李豔屏把材料拿去複印。他解釋說:“我找鍾少敬牽頭,由他組了個課題組做‘百年H市’文化戰略發展規劃。”

李豔屏望著這份新鮮出爐的規劃,簡直是驚訝得不敢相信。兩會就要召開了,H市各條戰線的大小規劃早已準備好。按照過去的慣例,在每一個“五年”期間所作的規劃都隻是對“五年”總規劃的修補。而每一次出台具有方向性戰略調整的規劃,從提出到調研、討論、修改到成稿,都是一個漫長而艱苦的過程。然而現在,這個“百年H市”的方向剛提出來,佟定欽就走了條捷徑,在不驚動從市府到下屬各局的情況下,私下組織課題組做出來了。

佟定欽微微一笑,說:“時間上是緊了些。不過我聽老鍾說,上個月省裏主要領導去北京,北京的某位領導就提出了要針對S省的文化底蘊優勢,建設一種有曆史感的S省形象的任務,我估計現在省領導也在為這事動腦筋。假如這個規劃的落腳點能從我們H市開始,以‘百年H市’的城市形象建設打開局麵,那省領導一定會感到很欣慰。”

李豔屏望著那些厚如尺高的材料,仿佛看到鍾少敬領著他的課題組,在佟定欽安排的辦公室裏,嘔心瀝血、沒日沒夜工作的場麵。她簡直不能想像,要以怎樣的執行力和精神激勵,才能使一個臨時湊成的課題組,在半個月之內,完成本應半年完成的任務。

在佟定欽受氣回來之初,李豔屏曾經想過,佟定欽絕不會隻是摔摔茶杯,就能將這些氣惱忘了。然而吳興浦畢竟是H市的黨內一把手,佟定欽位居他之下,受他的氣是應該的。在這個世界上,無論多大權力的人,都不可能不受到相應鉗製。這要是換作底下的工作人員,連摔茶杯的權利都沒有呢!

然而李豔屏一直以為,佟定欽會用官場上一些慣用的陰謀,不聲不響地讓吳興浦遇到難堪。她全然沒想到,佟定欽竟然會用如此正當的手段,名正言順地讓吳興浦說不出話來。

佟定欽仿佛看穿了李豔屏的小心思,他微微一笑,說:“對待什麽人,就得用什麽方法。在這個關鍵時候,省領導不會有心思看兩個老家夥打口水仗。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真正替上級領導分憂。”

佟定欽捧著這份宛如天降的規劃草案,趁著到省裏開協調會的時機遞上去了。正如佟定欽所希望的,他的這一舉動博得了省領導極大的好感。在整個S省還沒有確定清晰的思路以前,H市能主動走在前邊,不僅提出了清晰的構想,而且表示了願意以H市為實驗點,為其他地區提供借鑒的決心,這一想法讓省領導非常滿意。省裏主要領導不僅肯定了佟定欽的構想,還特別強調“這就是今年兩會的主題”。據秘書處後來收到的風聲,吳興浦到省裏開會時,還不識時務地公開抱怨佟定欽搞錯了方向,沒想到省領導聽了都一致沉默。最後,由省長邵慶建委婉地提出,吳興浦應該大力支持佟定欽的施政方向。兩會已經近在眼前,市委書記怎麽能跟市長鬧意見。吳興浦受到批評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灰溜溜地承認了自己的失言,並明確表示支持佟定欽。

(四)

在這一關鍵時刻,有一個人再次被推到了潮頭浪尖上。出於新聞中心辦公室主任於勇的推薦,溫蘭再次在會議中擔負重要工作——所有“人大”期間新聞通稿的撰寫。

溫蘭對於這份重任的到來非常訝異。顯然,這不是她或者她父親努力的結果。那是誰在幫助她呢,或許,是再踩她一腳?

溫蘭畢竟還是年輕,她已經擺脫上次出錯的陰影,很快把自己調整到衝鋒陷陣的狀態。然而望著她忙忙碌碌的背影,李豔屏沒來由地感到擔心。她知道,這是一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新聞稿的撰寫幾乎與會議同步,在時間緊、反應快的情況下,就算是經驗老到的筆杆子也難保證不出錯。而溫蘭,她已經擔負過一次錯誤了。

李豔屏笑自己杯弓蛇影,可是某種跡象似乎表明,溫蘭還是會再次踏入陷阱裏。

在分工會上,秦嶺的發言頗耐人尋味。他說:“溫蘭同誌自從到我們秘書處後,文筆精彩,表現優秀,很適合在這次會議上擔當重任。”但是,在會議即將結束時,他又補充說:“雖然大體的分工如此,可是有些同誌畢竟分配在薄弱環節。年輕的同誌缺少經驗,犯錯率高,希望秘書處的同誌們團結一心,互相提醒,嚴防文字上的各種漏洞。”

聽起來是場麵上的話,可李豔屏總覺得是特地為溫蘭而講的。散會後,秦嶺對溫蘭說的話,更讓她有不好的預感。秦嶺說:“小溫,分給你這麽個重要任務,你可千萬要珍惜。這一次,不能再出什麽差錯了。”

溫蘭似乎完全沒意識到危驗,她用毫無畏懼的眼光與秦嶺對視,堅定地點頭。她那光潔的額頭,總是給人一種想拚命往上昂的感覺。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溫蘭似乎整個地陷入了顛狂狀態。她精神振奮地忙碌著,臉上的神情分明寫著:“不能再出什麽差錯了,千萬不能了。”

她仔細檢查著每一份會議材料——盡管有些材料與她根本沒關係。秦嶺的《報告》她看了無數遍,看到幾乎能背下來。那些準備發出的新聞通稿,標準到連每個標點都無懈可擊。然而她越是謹慎,越是讓李豔屏覺得,一定會出事的。

秘書處的每個人都同樣地忙碌,在這重大的會議麵前,再沒有人躲在電腦後玩遊戲。李豔屏暗暗觀察著每個人的臉,不知為什麽,她固執地認定,每個人都預料到溫蘭會再出差錯。

兩會終於召開了。

佟定欽照例一身筆挺的西裝,站在鋪滿鮮花的發言席上。他沉穩、鎮定,用他的銳利和睿智,代表著本屆政府的形象。在遠望他時,李豔屏恍恍惚惚感到回到了從前。在很多年前,她就開始這樣以崇拜者的身份遠望他。她意識到,佟定欽畢竟是領導。他每天都坐在與她近在咫尺的地方,可更多時候,她必須像今天這樣,用景仰的心情遠遠地望著他。站在無數鎂光燈下的佟定欽,像電影明星一般散發著光彩。隔著這遙遠的距離,他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是她記憶裏的另一個他,這才是她追求的理想。

鮮花叢簇,掌聲雷動,李豔屏呆呆地注視著。她突然產生了一點失落感,這個他正是她所企盼的,然而她夠不著。在這個時刻,整個H市都在注視著這個言談鎮定,神采飛揚的男人。而她卻偏偏與他離得遠了。

她覺得有點諷刺。此前,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但是現在,她有點明白了。

李豔屏回到秘書處時,大會已接近尾聲。她是被秦嶺的電話急召回去的。在市府的會議廳裏,所有人正起立鼓掌,為佟定欽那份長達兩萬字的《政府工作報告》歡聲雷動。不管是否真正聽懂了,此時需要營造的是一片歡樂和諧的場麵。

而在市府的辦公大樓裏,李豔屏麵對的,是溫蘭失神的眼睛。

所有的通稿都找不到漏洞,溫蘭以為是完美的,然而竟然還是出錯了。

“中共H市委、H市人民政府”溫蘭喃喃地念著。她犯的錯誤是其中一份落款掉了“中共”兩個字。溫蘭睜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這兩個理所當然存在的字怎麽會跑掉了。這個令人哭笑不得的錯誤,讓她從半分裂的精神狀態陷入了完全的分裂。

是在發傳真的前一秒鍾,楊懷賦發現了這個錯誤。幸虧發現得及時,隻要在文稿上重新加上就好。然而,在這麽重大的會議上,所有對外發出的文字是不可以出錯的。如此低級的錯誤,更是讓人難以原諒——世界上有誰會把自己的名字寫錯的。

秦嶺對李豔屏說:“小溫最近幹得太累,有點迷糊了。我讓她回去休息,你接手她的工作。”

在一周後的“兩會”工作總結會議上,秦嶺表揚了楊懷賦,同時狠狠地批評了溫蘭。這還不夠,溫蘭被勒令在這次會議上作自我檢討。她幾乎是掉著淚的,在所有秘書處的同誌麵前讀完她的檢討書。

在秘書處,秦嶺從來不表揚肖鬆晚,這不能說是保護,也不能說是嫉妒。而表揚楊懷賦,也並不是什麽錦上添花的事。因為很明顯,楊懷賦的仕途有限,如果這表揚不能讓人看到他有秘書以外的實力,那表揚也僅僅是表揚而已。

下班後,大家紛紛走了。李豔屏因為要收拾佟定欽的辦公桌,往往晚走一點。她聽到了溫蘭在會議室大哭的聲音。這聲音是如此巨大,就像是一個弱小的孩子突然找不到家。李豔屏覺得溫蘭很可憐,她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很有能力的人才,可是在這顛三倒四的環境中,她虛空踏了兩腳,還看不清楚陷阱在哪,就跌進了萬丈深淵。

李豔屏看得出來,溫蘭已經接近崩潰了。過去在她眼睛裏能讀出的高傲、自負,現在已經一去不複返了。秦嶺對溫蘭的打擊是不動聲色的,他看似好言安慰,實際上是讓她更懷疑自己的能力:“小溫,也許是壓力太大了,也許工作太多了。可我還是很難理解,你怎麽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溫蘭聽了秦嶺的話,呆呆地,沒有任何的反駁。臉上的表情仿佛在不斷地問自己:“是啊,怎麽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李豔屏很想到會議室去,給溫蘭一點安慰。可隻是想了想,最終還是忍住了。她想起了上一次的“錯別字”事件,那時候,她正麵對著溫蘭的處心積慮,滿心的焦躁和壓抑,不能說出來,也不知道跟誰說。在那樣的情形下,她不也希望溫蘭這個人永遠地在秘書處消失嗎?

在佟定欽的辦公室裏,她一個人莫名其妙地笑了。這個笑容很恐怖,好像是心裏的另一個自己在笑。她想起了溫蘭那一次在辦公室,高聲地叫喊:“你的絲襪抽絲了。”她想起佟定欽在那次會議上,慍怒地說:“堂堂副市長在這麽大的會議上讀錯別字,成何體統?”她想起秦嶺麵對著失神的溫蘭,冷靜地說:“小溫幹迷糊了,你接手她的工作。”無數的片段像電影般閃回,最後在李豔屏腦海中閃現出一句話:“不要同情這裏的任何人。”

溫蘭的教訓讓李豔屏意識到,身處市府複雜的人事中,工作能力隻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正如佟定欽所說:“三分做事,七分做人。”沒有處理好人事關係,單純地鋒芒畢露隻會為自己引來麻煩。

在秦嶺身上,李豔屏學到了,千萬不要對自己所設定的遊戲規則讓步。對待不利於己的人,能鏟除就要借機鏟除,千萬不能有同情心。

整個市府就像一條動蕩的鎖鏈,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與周圍的部分互相扶持,互相製約,連佟定欽也不例外。但佟定欽就像是鎖鏈當中的那個開卡,隻有他需要她,那麽所有的人事都不能將她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