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一)

李豔屏走進佟定欽辦公室時,他正半躺在沙發上看書。李豔屏一眼掠去,竟然是一本現代小說《活著》。這本書李豔屏大學時讀過,她在這本書裏讀到了貧窮、災難、尊嚴,她很好奇佟定欽能從同一本書裏看到什麽。畢竟像佟定欽這樣的高幹子弟,從小生活在富裕的家庭,沒受過苦,沒挨過餓。看他的表情,似乎也沒有在書中受到什麽觸動。大概是因為肖鬆晚推薦過,他為了附庸風雅,才特地找來看。

佟定欽抬頭看到李豔屏,興致極好地問:“你看過這本書嗎?這故事寫得可真好。”

李豔屏敷衍道:“佟市,你這麽忙,有時間好好休息吧!怎麽還看起小說來。”

佟定欽笑,說:“你要知道,我可是語文老師出身。”

李豔屏也笑,說:“你當語文老師也就三年吧,教得好嗎?”

佟定欽反問說:“你認為呢?”

李豔屏當然不敢說“不好”。在H市,哪怕隨便在街上抓一個人來問,大家的回答恐怕都是一樣。李豔屏點點頭,心想如果肖鬆晚在就好了,他能把馬屁拍得渾然不覺。

“我教語文雖然隻有三年,但把一個班從高一帶到了高三。在這三年裏,這個班無論是衛生還是體育,文藝會演,都拿全校第一。而且,在當年的高考中,我教的學生拿了H市的文科狀元,我所帶的班,破了學校的升學率。”佟定欽列數他當年的光榮事跡,神情間得意揚揚。

李豔屏裝作第一次聽說的樣子,驚奇而崇拜地點頭。很多年以前,在她還是讀書時,她非常相信所謂“有能力”的神話。但是進入市府工作後,她漸漸發現,所謂“有能力”其實未必是真才實料的能力,而可能由於天時地利人和,找到了別人無法擁有的捷徑。比如佟定欽所吹噓的“升學率”,完全可能是由於校領導的照顧,把最優秀的班分給他帶的結果。再進一步說,“有能力”通常是領導對下屬的判斷,這其中包含了個人的感性因素,例如秦姐跟春姐實力差不多,怎麽秦姐在後勤中心的地位就比春姐高呢,楊懷賦跟肖鬆晚的文采差不多,怎麽肖鬆晚就能成為佟定欽的貼身秘書呢。各種各樣的因素使領導者頭上的光環顯得神秘莫測,可是說穿了也許就跟佟定欽的EMBA文憑一樣,一錢不值。

所謂政治,就是高台上做戲,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剝去了權力的那層外衣,也許連一個普通人都不如。

正聊著,有人敲了市長辦公室的門。

能夠直接敲門進來找佟定欽的,當然是事先經過佟定欽批準的。市府從大院鐵門、各樓傳達室,層層盤查,沒有可信的身份和到訪原因,是進不來的。來人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在李豔屏看來,不是一般的漂亮,是雜誌裏才能見到的,光彩照人,具有明星氣質的漂亮。

淩麗,H市晚間八點檔新聞的出鏡記者。此外,她還主持了一個叫《活著》的新聞紀實類欄目。

佟定欽示意淩麗進來,淩麗點點頭,緩緩地走入佟定欽辦公室。李豔屏仔細地盯著這位H市的公眾明星,覺得她比電視上亮眼,在舉手投足間流露高傲的美。李豔屏更感覺到,淩麗在佟定欽麵前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局促和不安,顯然跟他是有一定程度的熟悉的——自從經過四年前的山洞曖昧後,李豔屏對一切經過佟定欽身邊的漂亮女人都特別留心,她斷定佟定欽是一隻深藏不露的色鬼。在佟定欽身邊工作後,她一直留心證明這一點。

淩麗大大方方地坐下,喝著李豔屏倒的茶。她是細長身材,臉型隻有巴掌大,眼睛和嘴都細致得像用電腦軟件修飾過,是典型的上鏡臉。李豔屏出神地望著她,心想,這麽漂亮的女人,即使是一市之長也難抵擋誘惑吧!

李豔屏作為秘書,除非佟定欽示意,否則是不需要回避的。佟定欽沒有讓李豔屏離開,反而叫她也坐下,說:“大家年輕人聊聊。”

“小淩,好久沒去看你爸爸了,他現在好嗎?”佟定欽和藹地與淩麗寒暄。李豔屏恍然大悟,原來淩麗也是幹部子女,怪不得紅得那麽順利。

“挺好,他最近可有精神了,天天跑去美術館看畫。還說要到張家界寫生,回來自己也開畫展。”淩麗回答道。做慣主持的人,語調總是高亢流利的,聽起來永遠像是很快樂。

佟定欽的時間寶貴,來訪的客人通常直接就說明來意,淩麗很快便切入主題:“佟市,你也知道,我的節目《活著》的收視率向來很好,可是最近我們卻常接到市委宣傳部的‘指示’,說這個節目把老百姓的生活拍得慘兮兮的,擾亂民心,影響社會和諧。”

佟定欽點點頭,表示他已經明白淩麗的意思了。

“我們又不是做《城市熱點》,天天曝光社會的陰暗麵。我們節目關心的是日常百姓,怎麽會影響和諧?”淩麗雖然是在抗議,語氣卻是一股嗲勁。

佟定欽笑,說:“我看過幾集,把H市的老百姓說得連住的地方都沒有,確實是讓我們政府領導下不了台。”

淩麗嘟起嘴,一副撒嬌的模樣:“節目要出彩,當然要拍有特殊性的。老是歌頌社會和諧,那是給市府做免費宣傳,領導是滿意了,老百姓誰愛看?市委宣傳部新聞處的馮處,三天兩頭給我打電話。我是策劃,也是主持,責任我是跑不了的,馮處就差指著我的鼻子罵了。”

佟定欽點點頭:“正好我今晚跟肖部長吃飯,我會跟他說說。”

佟定欽作為一市之長,不管他許什麽承諾都是要兌現的。此時既然他已答應下來,淩麗也就不再多說。淩麗來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多,按慣例,這個鍾點來的人都是要吃午飯的。李豔屏正想趁著他們閑聊,不動聲色地走開,沒想到佟定欽卻看了看表,說:“小李,我待會有個飯局,你替我陪陪淩麗吃午飯。”

李豔屏有點意外,她跟淩麗有什麽關係呢,雖然市府裏的飯局多如牛毛,可淩麗畢竟是佟定欽的私人朋友。淩麗看起來也不太樂意的樣子。然而佟定欽很堅持:“吃了飯再走,就在我們迎賓館。大家都是年輕人,交個朋友。”

李豔屏猜不到佟定欽的用意,可聽他這麽一說,知道這頓飯非吃不可了。於是微微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淩麗大概也有同樣的感覺,回報以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隨李豔屏赴迎賓館。

李豔屏隨意地點了幾個菜,半隻口水雞,半斤白灼蝦,一個鹽水青菜。都是常有飯局的人,對吃沒有太講究,再說女孩子們都要減肥。菜上桌了,兩雙筷子在飯桌上蜻蜓點水。李豔屏按著佟定欽的吩咐,擺出一副熱情的麵孔招呼淩麗。

話題慢慢上來了。淩麗是做慣了主持的人,似乎對誰都準備有一套說辭。她的言語快而流利,永遠像蜜糖般地膠著在空氣裏。

“我能有今天,多虧佟市長的支持。他雖然工作很忙,可各方麵的人情都能顧及到。我剛在新聞出鏡的時候,他看完節目還打電話來給我意見呢!”淩麗說起佟定欽,當然全是好話。

李豔屏照例是點頭同意。官場上的好話說不盡,聽不完。在這個環境裏,不要想著分辨哪一句是真心,隻要全部接受就好。就算知道對方說的是假話,也千萬不要反駁。

“佟市長真是很親切的人,我聽肖秘說,他每天午飯過後還會跟你們開玩笑。”淩麗又說。

李豔屏笑著點頭:“中午吃過飯,閑聊一陣子,佟市確實是很親切的。”

淩麗的內幕消息簡直比得上秦姐:“佟市長也很欣賞你,上次佟市長去看我爸,我聽他說起,說現在用了個年輕的女秘書,很能幫得上忙。”

李豔屏應付淩麗像打乒乓球,人家來一句,她回一句:“我是盡本分,拿了這份工資而已。”

“說起來,我真佩服你們當秘書的。領導喜歡,那還事事順利。領導不喜歡,那可麻煩大了。”淩麗假裝無知地說。

李豔屏仍然是場麵話:“佟市的確是很好的,他從來沒罵過我們。”

淩麗也順勢而行:“佟市長人特別性情,他工作那麽忙,可是連我這小小的主持人上門打擾,他也不會拒絕。”

知道對方身家背景過硬,李豔屏始終保持著客客氣氣。再說淩麗看上去也是水晶心肝做的人兒。兩人接下去又說了些去哪買衣服,去哪度假的閑話,到臨了,李豔屏也不知道這頓飯有什麽意義。

既然無意義,也不必去想了,隻當是日常事務的一部分吧!李豔屏在市府工作久了,知道無實際意義的應酬多如牛毛,全然不需要放在心上。

沒想到,第二天,佟定欽竟然還特意問起這件事:“昨天你跟淩麗吃飯聊什麽了?”

李豔屏愣了一下,如實回答說:“就是些女孩子上哪買衣服,上哪做保養的閑話。”

佟定欽點點頭,似乎對自己的這一次安排很滿意:“她是本地人,又是知名主持,人脈是很廣。我把她介紹給你,是希望你們能做朋友。如果你們做得成朋友,她一定能幫你擴大交際圈子。”

李豔屏這才恍然大悟,說“哦”。

佟定欽說:“你從老家過來,一個人在這闖蕩,總要有個本地人帶著你,才能更好地融入這座城市。”

李豔屏忙用感激的語氣說:“我知道了,謝謝佟市關心。”

佟定欽繼續說:“你既然是市府的工作人員,將來肯定要找一個跟你條件相配的男人。小麗認識的人多,層次也高,我讓她多留心,有合適的介紹給你。”

李豔屏一時又愣住了,心想佟定欽怎麽突然關心到她的感情問題了。他是不是看出了她在李雲樅讀錯別字這件事上的鬼把戲,因此不喜歡她了?可是看佟定欽近來的態度,也不大像。又或許,佟定欽想借著關心她的個人問題,常跟淩麗聯係?李豔屏心想,這個猜測可能比較正確。

最近肖鬆晚中午常跑出去,佟定欽時不時會向李豔屏問起:“有沒有合適發展的對象?想找什麽樣的男朋友?”李豔屏覺得跟佟定欽匯報這個問題很尷尬,通常說幾句玩笑話,就帶過去了。佟定欽也不勉強,繼續跟李豔屏聊聊文學、聊聊曆史。

(二)

肖鬆晚近來之所以頻繁外出,是因為他寫的書出版了。書是自費出的,書名叫《雨入霰林》,寫的是些歌頌祖國大好河山的詩歌。

肖鬆晚熱愛古典詩詞,也喜歡自己舞文弄墨。他的作品常常在市文聯、工會等辦的刊物上發表。有時在名字後邊還特別綴著(H市政府辦公廳)的字樣,看上去很是風光。發表的作品多了,有人就攛掇他出書。肖鬆晚的作品還未達到能出版的水平,他托了不少關係,最後在一家出版社自費出版。當然,說是自費,估計實際上也不需要他掏很多錢。

作品出版後,肖鬆晚給秘書處的每個人都送了一本。書的扉頁上寫著“肖鬆晚同誌敬贈,某某同誌雅正”字樣。給佟定欽的那一本,則寫的是“請尊敬的佟市長批評指正”。佟定欽接過書翻了翻,稱讚道:

“老肖,你可以啊!都出書了。”

“哪裏,”肖鬆晚謙虛地說,“自費出的,現在出書很容易,隻要付一筆錢。佟市你想出,也可以出一本。”

肖鬆晚是無論什麽時候,都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低的。佟定欽能不能出書是一回事,聽他這麽一說,心裏立刻就舒服了。

“看這一首,”佟定欽一邊翻一邊念起來,“斜入雲山半麵風,四時風光皆不同。莫笑人間多變幻,曆盡滄桑句始工。”

“這是前年秘書處組織去武夷山旅遊時寫的。”肖鬆晚解釋道。

佟定欽對肖鬆晚的作品沒多大興趣,他認真地翻閱了十多分鍾,算是表示了對這位得力助手才華的肯定。最後,佟定欽合上書,笑著說:“老肖,心態擺得不錯嘛!一方麵能適應市府嚴肅緊張的工作,一方麵還能詠詩作賦,增添生活情趣。”

肖鬆晚連連說“是”,並鄭重地說道:“人生就得放得開,人生下來就得受苦受難的,讓人快樂的是其中的過程。”

佟定欽點頭表示認同,話題又轉到了他熱衷的政治曆史上:

“你上次給我推薦的《萬曆十五年》寫得真不錯,裏邊有一段寫海瑞,讓我看了以後想到李雲樅。他要是在明朝,沒準也是個海瑞。”

李豔屏看過《萬曆十五年》,知道這句話看似好話,實際上完全相反。一般人說起海瑞,隻知道是個剛正不阿的清官,可《萬曆十五年》裏寫海瑞這個人物,卻分析到在治理國家時,這種過分執著的道德名聲,對行政管理的不適宜,說他是“到處惹事生非的人物”。佟定欽說李雲樅像海瑞,也許正是暗示李雲樅在市委常委會議上的諸多意見,以及他想在文化領域獨顯身手的雄心,是非常不合時宜的。

肖鬆晚點頭,說:“改天有機會,我也向李市推薦推薦這本書。”

佟定欽笑,說:“那又不必。他現在忙著關注設立城市原點的事,哪還有時間。”

佟定欽雖然標榜愛好文學,實際上感興趣的隻是曆史政治一類。肖鬆晚投其所好,給他推薦了一係列的《康熙秘史》、《乾隆秘史》,佟定欽都一一看了,並且表示看了以後受益非淺。市府的領導大都喜歡這類書籍,李豔屏覺得,這些書就是官場上的《野外生存技巧》,使人不必親身經曆,而能假想一個古今中外一般同的弄權世界。

三人正聊在興致上,理論研究室的副科長鍾少敬來了。鍾少敬是個瘦子,大概因為思考得多,四十歲未到,頭發已經見稀了。鍾少敬在理論研究室的地位跟肖鬆晚在秘書處類似,即雖然不是頭,卻是誰也不敢忽視的中流砥柱。鍾少敬為人也跟肖鬆晚差不多,態度懇切,沉穩有序,藏而不露。明眼人都看得出,鍾少敬離開理論研究室,謀一個真正有權有勢的官職是遲早的事。

每一次理論研究室接到上麵下發的新的理論成果,鍾少敬就會主動找佟定欽匯報。佟定欽看不下厚厚的檔案資料,全靠鍾少敬深入淺出地解釋明白。

“老鍾,”佟定欽對待鍾少敬猶為可親,“來看看,老肖竟然出了一本書。”

“哦!真厲害呀!”鍾少敬附和地說。

“怎麽,最近有下發新的指示嗎?”佟定欽丟下肖鬆晚的事,頗有興趣地問。

肖鬆晚和李豔屏識趣地說:“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們先走了。”

鍾少敬替佟定欽關上房門,把肖鬆晚和李豔屏關在了門外。

理論研究室從表麵上看是個閑部門,可實際上,它掌握了從中央到市府的所有理論精神,每一次重大的思想活動、政治考驗,都是先從理論研究室發起的。在佟定欽身邊的人都知道,鍾少敬在佟定欽心裏有著特殊的地位。佟定欽在擔任副市長時,就是因為從鍾少敬那裏,率先吃透了上麵將要製定的大文化發展的意圖,於是及時提出H市的“文化衛星城”發展計劃,獲得了從省領導到媒體的一致好評,在幾位副市長中脫穎而出。擔任市長後,佟定欽對鍾少敬的偏愛有增無減,一方麵是要及時吃透中央的文件精神,相應提出H市的發展口號。另一方麵是通過檢查各部門領導委托研究室的理論研究,知道下屬的領導們在哪個方向上著力。每一次鍾少敬敏感地意識到了動向,就會及時跟佟定匯報。佟定欽隻要聽個大概,心裏就有數了。

李豔屏與肖鬆晚一起走出辦公樓。此時已經下班,秘書處裏一片空蕩。幹了一天的活,大家都感到有點疲憊,臉上不由露出木然的神色。李豔屏在市府工作了不少時間,已經能直覺地判斷出什麽時候該讚頌別人,什麽時候指責別人。此時,她覺得是時候以個人的名義向肖鬆晚表示讚頌了:“肖秘,你真厲害,都出書了。昨晚我捧著你的書一直看到十二點,都看得入了迷。”

這些話輕飄飄地送入肖鬆晚耳裏,即使他是像古井一樣幽深的人,也掩飾不住即將滿溢的得意。他高興地笑著說:“早點睡,早點睡,注意身體。我那些小詩,不值一提。”

“你謙虛了,詩寫得很好,比專業詩人都寫得好。”李豔屏也不管是否誇張,編織好的奉承之詞全都一氣說出。

由於李豔屏是中文係的研究生,肖鬆晚對她的好評非常信任。此時聽了她的話,臉上那層冷漠的麵具似乎完全卸下,對李豔屏發表了他的感慨:“我的愛好就是寫寫詩,沒辦法,從小就有這習慣。自從進了市府工作,為了堅持這一愛好,犧牲了不少休息時間。不順心的事太多了,不寫詩心裏不痛快。”

“我也愛好寫詩呀!”李豔屏說,“可就是寫不好,也許是沒有天賦。”

正說著,電梯口到了,李豔屏感覺一片高大的陰影擋在麵前。她抬頭一看,是秦嶺。

(三)

李豔屏心裏有隱隱的不安。她知道,官場上永遠是一種劍拔弩張的狀態,市府裏的人事從來就是相互製約的。大家分布在一個棋盤的平衡位置,誰也不要向誰靠近,誰也不要與誰為敵。被秦嶺看到她向肖鬆晚諂媚,絕不是什麽好事。肖鬆晚得到佟定欽的重用,但秦嶺作為秘書處科長,還是在名義上牽製著他。假若秦嶺認為自己已經蓋不住肖鬆晚,那麽秘書處的工作就會滑向另一種態勢。

說起秦嶺,當然也不是個簡單人物。他是恢複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是從H市下屬一區的某局小科員做起,沒有任何關係背景,憑才華一級級爬上來的。秦嶺調入市府十多年了,憑著一股平民子弟的韌性,從小秘書做到了秘書處處長,此中經曆的,大概也是個忍辱負重的過程,受過多少委屈,隻有他自己清楚。也許是從事秘書工作的時間太長了,做得太盡職了,大家都認定他是個幹秘書的,始終沒有機會到市屬局裏做個某局。

在官場上,就算是要退休的人,也不能把他忽略;就算是看上去要幹一輩子秘書的人,也不能把他當閑人。這一點道理,李豔屏是知道的。不幸的是她拍肖鬆晚馬屁正好被秦嶺看到。眼看著肖鬆晚勢頭日盛,秦嶺心裏難免會產生不平衡。文人大都氣量小,猶其在市府裏。李豔屏能夠想象得到,秦嶺為了扼製肖鬆晚的氣勢,肯定要先壓住向肖鬆晚靠攏的人。

在此後的一段時間,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秦嶺的安排讓李豔屏感到諸事不順。例如讓她寫一份材料,秦嶺草草吩咐她起一個稿,然而初稿剛交上去,秦嶺轉了個身,就立刻告訴她,稿子裏的精神跟領導意圖相差太遠,需要大幅刪改。好在李豔屏所住的單身宿舍離辦公樓不遠,當天晚上,李豔屏隻得一個人在辦公室裏寫稿子,一直寫到深夜。某天下午,她根據肖鬆晚的安排,隨綜合二處出去調研,還沒走遠就接到秦嶺的電話,叫她回來參加黨員學習。李豔屏無法,隻得向二處處長張全斌說明情況,自己一個人打車回市府。這些雜亂的小事,讓李豔屏感到氣鬱,她本來是有能力把工作處理得井井有條的,現在工作量增加了不說,重點是太多顛三倒四的事情發生,會讓別人覺得她做事雜亂無章,能力不足。

一天,秘書處與綜合一處聯合開會。事先秦嶺通知李豔屏的時候,說是黨員學習會。到正式開會的時候,才說要討論林業局某個計劃的宣傳事宜。李豔屏頓時變得措手不及,心情也格外緊張。會議本來說是兩天後才開的,相關文件她還沒來得及看,其餘一點準備也沒有。在偌大的會議室裏,李豔屏感覺所有人的眼光都如針刺一般。她不得不在眾目睽睽之下退出會議取文件,到匯報文件精神時,又結結巴巴了好久。綜合一處處長葉一葦很不高興,沉著臉說:“你們秘書處就是這麽配合我們一處工作的?”秦嶺一臉陪笑,解釋說:“原本會議說是兩天後才開的,我們小李大概還來不及準備。你也知道,她每天還得為佟市的工作忙。”

他的話看似圓場,實則是火上燒油,葉處的臉色更加黑得像鍋底:“那你下次找個沒那麽忙的人幫我們。”

會議結束後,兩個科室的人都無聲地散了,這小小的風波看上去像沒發生過。李豔屏一個人失落地坐在會議室裏,心裏的委屈不知怎麽吐出來。在市府看似平靜的空氣下,所有的錯誤都會像經過放大鏡般暴露在陽光裏,那是會在某一刻劈裏啪啦燒掉的。她知道,經曆了這個小小風波,葉處很可能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不再找她做事。她像無意中困在蜘蛛網裏的昆蟲,不管怎麽掙紮,還是被牢牢地粘在網裏。她懊悔地想,本來一切都好好的,隻因為她對肖鬆晚說了幾句拍馬屁的話。

秦嶺和肖鬆晚高聲談笑的聲音從走廊裏傳來。李豔屏恨得咬緊了牙,這些狡猾的官場老兵。他們哪怕是暗地裏恨透了對方,表麵上還是極為逼真地表現出親密、合拍,而她這個本是爭端兩極之外的人,卻無端做了他們鬥爭的犧牲品,成為殺雞給猴看的那隻“雞”。更讓人覺得氣鬱的是,所有的算計、陷害,都在一片祥和的氛圍下進行,讓人找不到破綻,無處可避。這個虛偽的環境,這討厭的牢籠。

李豔屏恨死了秦嶺那雙靈敏的耳朵。在她看來,她選擇向肖鬆晚獻媚的時間,是非常合時宜的。佟定欽對肖鬆晚的器重遠遠多於秦嶺,她要與肖鬆晚打好關係,就必須搶在肖鬆晚升官換職的前一天。這是政治場上的另一條潛規則,雪中送炭遠比錦上添花有用,錦上添花實在是在後知後覺了。然而此刻,她隱隱地感到了害怕,精神上遭遇陷害同樣是危險的。身在秘書處,得罪了秘書處處長秦嶺,怎麽會有好果子吃,溫蘭就是個近在眼前的例子。

(四)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李豔屏在替佟定欽收拾桌子時,無端地想起這句詩詞。她在想當年林黛玉身處深不可測的賈府,怎麽去忍受賈府裏每個人的不懷好意、明刀暗槍。

被秦嶺暗算的日子不知哪一天才到頭,她越來越感到壓抑了,秘書處共同凝結出一股巨大的壓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官場上向來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在最近的一段時間,她發現秘書處的同事對她的態度冷淡了。這也許是她過於敏感,可市府裏所有的人都是敏感的。他們表麵上什麽也不說,其實心裏都有明晰的判斷。誰在秘書處得勢,誰在失勢,每個人心裏都像一台電腦無時無刻都在分析。

李豔屏知道,自己既然在市府裏工作,就像天天踩在鋼絲索上。即使沒有因為靠攏肖鬆晚而得罪秦嶺,她這個年輕的女秘書,在市府這片汪洋深海中,連小蝦小蟹都算不上,憑什麽能得到佟定欽的重用,憑什麽能借此迅速得勢?有的人嘴上不說,心裏早就產生想法了。在市府裏工作,人際關係是第一要務,人際處理得不好,一時大意得罪了某人,報複很可能接踵而至。在佟定欽身邊工作不算什麽,安守本分也未必能躲過。領導隻看大方向的事,細節上從來不過問。有心整人的大可以繞過領導,於不經意處踩上一腳。中國一千多年的官場文化,小說秘史裏記載的都是辦法。

在佟定欽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張照片,是佟定欽與家人的合影。那照片大概有快二十年的曆史了,照片裏的佟定欽很年輕、英俊,他的太太吳英,也是一副正當盛年,青春貌美的樣子。李豔屏替佟定欽收拾桌子時,總會看到這張照片,這照片讓她回想到過去——二十年前,當她還是個孩子時,她是怎樣懷著崇敬的心情仰望佟定欽的。

想起過去,李豔屏不禁為自己某些幼稚的想法感到好笑。當年佟衛國病逝的消息傳到F鎮,整個F鎮都像失去了親人。受過他恩澤的鄉親們號啕大哭。那位官至中央某部部長、人大常委代表的老人,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雖說不上為F鎮做過些什麽,但偶爾地利用他的權勢和地位,還是讓部分父老鄉親受惠了——例如讓李豔屏家倒塌的房子一日之內修好。他在F鎮就是權力和地位的象征,他甚至代表著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因此,當鄉親們自發地走到佟家祖墳,為佟衛國燒上一炷香時,李豔屏也緊跟在母親的後麵,難過得掉下了眼淚。

F鎮是一座極小的城鎮,F鎮以外有廣大的世界。李豔屏現在才明白到,權力的力量並不是誰都可以使用,也不是隨時都能發揮效用。主要取決於誰在使用,怎麽運用。現在她已經如願在H市了,甚至是進入了H市府,在佟定欽身邊工作,那又如何呢?往日的幻想已變成現實,她已經無比地接近權力中心,然而她所得到的極其有限,現在她被人算計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佟定欽回來的時候,李豔屏還在擦桌子。她擦得很入神,擦了很久還是覺得桌麵上蒙了灰。佟定欽見李豔屏正在盡心盡力為他工作,不由和藹地向她打了聲招呼。他的辦公室每天有清潔工人打掃,但是為了落實保密製度,以及處理事務的方便,他特別吩咐李豔屏替他整理辦公桌上的雜物。此刻,從他那個角度看去,她在擦辦公桌時的樣子是那麽認真,簡直就像個賢慧的妻子。

“佟市,你回來了。”李豔屏意識到自己幹活走神了,她連忙飛快地收拾好桌上散亂的文件。

在慌亂地從佟定欽身邊經過時,她一不小心,“啊”了一聲,像個笨重的玻璃瓶子般被佟定欽絆倒。失控的身體重重地跌到佟定欽身上,兩個人躲閃不及,一齊向地毯倒去。

李豔屏的身體是柔軟的,多肉的。她那飽滿的胸部,在觸碰到異性的熾熱的身體時,像個正在發酵的麵包般膨脹起來。佟定欽畢竟承受了她的整個重量,撞得肩膀生疼,忍不住“哎喲”了一聲,表情複雜。

李豔屏慌慌張張地想爬起來。然而剛才那不經意的一跌,確實是摔狠了。她用她細弱的雙手撐起身體,想迅速地站起來,可是身體卻不由她控製的,顫抖著,再一次跌撞在佟定欽身上。

在身體緊貼的刹那,李豔屏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的心跳:規律,有力,怦怦作響。她有點恍惚,仿佛是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黑黝黝的山洞裏。許多年過去了,他的身體依然是溫的,軟的,寬厚的,就像是從來沒變化過。然而,在那激烈的心跳中,她又分明感覺到了一些不一樣。是的,一定有些不一樣的。

當李豔屏掙紮著爬起來時,她覺得自己像一棵被吸幹了水分的蔬菜,身體裏所有的活的氣息,已經被佟定欽的體溫吸走。她羞愧地整理著淩亂的頭發和衣服,低著頭,連聲向佟定欽道歉:

“真對不起,我怎麽會撞到你,”李豔屏說,“最近真是忙糊塗了。”

佟定欽仿佛是隨著那重重的一撞,還未回過神來,臉上既看不出激動,也看不出生氣。他花了好半天工夫,才調整好原先的笑容,和藹地說:“沒關係,剛才摔得有點痛。你呢?”

李豔屏使勁地搖頭:“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最近工作有點亂。”佟定欽的聲音慢慢地柔和了:“我知道,最近工作挺忙的。你別想太多,早點回家休息。”

李豔屏想起秦嶺下班前的吩咐,不失時機地告訴佟定欽:“我還要去省博物館。最近正好有一個改革開放三十年來回顧展,秦處叫我去看看。”

佟定欽臉色一沉:“都下班了,還要去做這些事?”他略想了想,說,“那正好,我也要往那一頭,送你一程吧。”

作為秘書處的一員,李豔屏常坐佟定欽的車。但是在下班時間,晚上,卻又是第一次。佟定欽的專車是懸掛著厚厚的窗簾的,光線穿不透,車裏一片漆黑。這黑暗的空間就像是迷失在大海裏的一條船,使人既不知道身在何時何地,也不知道要駛向哪裏。

空氣裏充滿了讓李豔屏害怕的味道,她害怕在黑暗中與佟定欽共處。為了讓氣氛顯得不那麽尷尬,李豔屏再次向佟定欽抱歉地說:“對不起,佟市,我太不小心了,真對不起。”

然而佟定欽哈哈大笑:“沒關係,人難免都有失神的時候。”

汽車在鬧市裏跑不快,開一陣、停一陣的,一直聽到引擎哧啦啦地響。李豔屏坐在那狹小的空間裏,於黑暗中出了一身的冷汗。車子並不擠,可她感覺得到佟定欽的身體正有意無意地觸碰著她。她不敢躲閃,也無處可逃。車到鬧市時被塞在了車流裏,好長時間動彈不得。就在那段時間裏,李豔屏覺得世界是靜止的。佟定欽身體像魚一樣緊貼著她。他那鬆軟的皮膚,就像惡心的魚鱗般吸附在她身上。她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被抽幹了。她本能地羞縮了一下,可佟定欽立刻又貼緊了些。車裏缺乏光線,於是聲音變得格外清晰,無數的人聲、車聲以及喧嘩聲、叫賣聲混雜在一起,變成一股巨大的、分不清、辨不明的雜音,就像是洪水來襲,朝她排山倒海地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