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市長夫人 青豆

(一)

周末的早晨,天空下著蒙蒙細雨。這場隨春季而來的細雨,把整個世界暈染得一團模糊。路上行人匆匆,每個人似乎都控製不了自己的腳步。這喧囂的城市就像一場大戲的開場,每個人都必須踩著鼓點亮相。在過去一年的問卷調查中,這座城市的幸福指數位居全省倒數第一。一座省會城市,竟然找不到幾個讓人幸福的理由嗎?也許吧,當每個人不由自主地站在戲劇的舞台上,他們會忘了自己是誰。也許所有的人都沒時間去想,幸福究竟是什麽。

那天早晨,許多辛苦工作了一周的年輕人也許還在不知饑渴地熟睡,H市第一醫院的退休醫師,著名糖尿病專家李博濟,卻在晨跑回來的路上被打劫了。這位八十高齡的國寶級人物,在受到驚嚇之後,表現出難以節製的憤怒。在向公安機關報警後,他激動地給佟定欽撥了個電話:“佟市長,我被人打劫了。哎喲,去跑個步而已,竟然被打劫了。”

佟定欽對自己的主治醫生好言安慰。他難得有這樣的耐心,也許是最近他的時間確實鬆動了。掛了電話,他讓李豔屏倒水,吞了幾顆維生素。在過去的三個月裏,他一直依靠著李博濟的秘方調理。如果失去了李博濟,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倚靠誰。

將近午飯時,司機班的杜偉送來了兩隻板鴨。杜偉是司機班最年輕的司機,也是省人事廳副廳長杜安國的侄子。見到杜偉,佟定欽迅速在臉上調動著笑容:“小杜,怎麽,來給我送好吃的?”

“正宗南京板鴨,我叔叔去南京度假時買的。”杜偉的臉上堆滿了誇張而浮華的笑。這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進市府不過半年,已經慢慢學會了官場上的那一套,“我上網查過了,不是禁忌食品。”杜偉一臉殷勤地說。

“不禁忌,不禁忌,板鴨我愛吃。”佟定欽謙和地笑,讓李豔屏把板鴨拿進廚房,“最近你叔叔好嗎,他工作忙,我一直不敢打擾他。”

兩隻板鴨就像是起死回生的仙丹,在佟定欽感覺氣若遊絲之際,給他帶來新鮮的空氣。佟定欽明白,在這個敏感的時間點上,杜安國是不可能給他什麽保證的,也沒有給他保證的必要。但樂觀地看,至少可以認為,省裏還是有人支持他的。

閑聊在佟定欽與杜偉之間徐徐展開。杜偉的態度恭敬得像在聽老師講課的學生。佟定欽問一句,他認認真真地回答一句。佟定欽問了幾個關於旅遊的問題,隨即提起杜衛國的情況,杜偉回答說,省裏的人事狀態也不明朗,一切要等下周開過常委會後才決定——言下之意,是杜安國的位置也不穩。佟定欽的笑容慢慢暗淡了,他不希望自己在麵臨失敗的時候,再沾染上其他失敗者的晦氣。

客人離去後,這個家迅速變成一片沉寂。佟定欽住的是市府給他安排的別墅,別墅由主樓和一個種滿花草的四方庭院組成。主樓四麵開闊,窗戶空蕩,遠處禮堂的歌聲一陣陣飄來,更反襯著這個家的死氣沉沉。這段時間,為了歡迎即將到來的意大利友人,禮堂一直在排演音樂劇。吐著彈舌音的意大利語在別墅附近飄蕩,像是趕也趕不走的孤魂野鬼。李豔屏正打算午睡,聽著那歌聲頓感心浮氣躁。那牽扯不斷的聲音,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市府裏永遠開不完的會議。從她初進市府工作,已經有七八年了,幾乎每天都要忍受同樣的聲音。有一點高亢,有一點低沉,假模假式的腔調,過於華麗的情緒,聽著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佟定欽最近胖了不少,他那寬闊魁梧的身材,像是由一棵挺拔的杉樹,變成了被水泡過的木頭樁子。健康顧問每次給他量血糖,都會善意地提醒他健身。但是對於情緒消沉,生活慢慢變得懶散的佟定欽來說,運動不是拯救他的靈丹妙藥。兩會即將召開,形勢顯而易見,佟定欽這次想要升任市委書記,或者調往省裏,都很難。他的容貌正在不可抑止地蒼老,精力正隨著權勢的離去慢慢消失。佟定欽仿佛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現在很少在大院裏走動。

當然,他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充裕了。過去他身陷忙不完的會議和應酬,現在他隻流連於虛幻的網絡。在網上,他化身“逢賭必贏”與形形色色的賬號擺開麻將桌。其實他不喜歡打麻將,他最愛玩的是“百家樂”。隻是經過上次的“澳門事件”後,他已經沒有勇氣去澳門了。

“網絡真是個奇妙的世界,在網上沒有人知道我是市長。”佟定欽故作幽默地跟李豔屏端架子,李豔屏敷衍地朝他笑。女人的勢利總是像油一樣浮在表麵,虛偽的關心來得快,去得也快。當她意識到他大勢已去,失去了過去震懾她的魅力時,她已經不想費盡心思重演過去對他的討好。現在,她對他說話的口氣是相當敷衍的,“在網上打多自在,你要找張處他們陪著打,還不是讓人家為難”。

李豔屏的生活節奏跟佟定欽一起慢了下來。她簡單地收拾了客廳,用抹布把玻璃茶幾擦得明光透亮,把冰箱裏多得永遠吃不完的水果扔掉。那兩隻板鴨歪著腦袋,像打敗仗的士兵似的蜷縮在冰箱裏,李豔屏厭惡地看了一眼。她比佟定欽更討厭失敗者的晦氣,因為她還年輕,年輕得不敢想象未來漫長的失敗者的生活。

佟定欽的失勢帶給李豔屏致命的打擊。在過去的十年裏,她堅定不移地追隨他。他曾經高不可攀,而她憑著自己的毅力,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現在,她終於可以平等地坐在他身邊了,可是他卻突然矮了一截。她像一個正準備投胎的鬼魂,走在奈何橋上,突然奈何橋消失了。她不知自己是應該掉下去,還是可以憑空走到對岸。

“你放心,我們的政府最愛表現得大公無私。就算我退下來了,他們也不會為難你,反而給你機會高升,以顯現政府是多麽的有人情味。”佟定欽戲謔地笑著對李豔屏說。但他的話不完全是開玩笑,根據他三十多年的政治經驗,這是很有把握的判斷。

李豔屏沒有理會他的意見。當政治風暴突如其來,多有把握的判斷都是無用的,在錯綜複雜的人事關係中,情況很可能瞬息萬變,一切隻能由塵埃落定的事實證明。她今年才三十一歲,在事業上正處於上升期。如果佟定欽的政途仍然順利,那她完全有機會調出市府,到市屬某局做個局長或副局。可是現在,一切都無從說起了。

李豔屏怏怏地坐在梳妝台前,望著失敗的自己,露出自嘲的表情。她常懷疑自己是在夢中,因為她不管怎麽努力,都很難回憶起一切是怎麽發生的。她的人生之途是怎麽從F鎮起程,又是怎樣在佟定欽麵前止步的。這其中的轉折實在太突然了,快得讓她措手不及。

(二)

佟定欽已經老了,但他覺得自己還年輕;李豔屏還年輕,但她已經覺得自己老了。坐在鏡子前,她沉靜了呼吸,精心地往臉上抹化妝品。那張瘦削的臉龐一如既往的精致,隻不過暗中添了幾道皺紋。這是公平的,從一無所有到身驕肉貴的市長夫人,歲月多少會要求她付出一點代價。佟定欽不也老了嗎。整個市府都在暗暗散布謠言,說佟定欽的糖尿病日益嚴重,說他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

她有點感傷地望著鏡子中的自己,鏡子中的人怎麽有如此衰老的眼神。哪怕抹再多的化妝品,也無法掩飾那顆蒼老的心。此時,佟定欽正窩在沙發裏津津有味地看書,他絲毫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年輕的太太正走向情緒的崩潰。一本老掉牙的《張居正》,他已經捧了許多天。這些精力過剩的政治人物們,在得意時,他們從來不相信書本,在失意時,他們才開始從書本裏尋找失落了的精神安慰。

下午三點多,秘書處的楊懷賦送來一本整理好的照片,據說是肖鬆晚托他送來的。肖鬆晚現在借調到市新廣局去了,佟定欽總算趕在失勢前為他的愛將落實了歸宿。

楊懷賦在佟家足足坐了半小時。這人平時在秘書處難得吭一聲,早就悶了一肚子的話沒處說。李豔屏知道,楊懷賦跟杜偉是一類人。他們過去難得有機會與佟定欽親近,所有想說的話都在心裏過了無數遍。眼看佟定欽的勢弱下來了,他們才鼓足勇氣,向他靠近,表示忠心。可憐他們還懷抱一絲天真的希望,以為佟定欽就像是一艘即將沉沒的寶船,在沉沒之前來得及撈出幾箱寶物。其實,在政治這片旋渦裏,看著要沉沒,那就真的是沉沒了,連爛釘子都留不下一顆。秘書處處長秦嶺退休後,副處長羅今文順利扶正。一直受佟定欽寵愛的崔俊,通過他父親的關係調離了市府。這些人事調動本來應該在兩會召開後完成,可是每個人都看到,佟定欽已經無力掌控市府的人事態勢了,他唯一想安排好的肖鬆晚,也隻是借調到市新廣局而已,離掌有實權還隔著一條河的距離。

而楊懷賦,這位秘書處的才子,文才不輸於肖鬆晚的人,仿佛永遠都處在一個可有可無的位置。他從基層調入秘書處已經十年了,至今還停留在起草公文的階段。看他的樣子,爭取高升已經不可能了,留在秘書處苦幹,未來二十年的日子已然定型。好在楊懷賦心態不錯,工作永遠認真負責,不厭其煩,隻是偶爾自嘲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事實上,在市府工作,誰沒有熬過“為他人做嫁衣裳”的日子呢,隻是有的人能碰到機會,一旦抓住,就成為真正擁有實權的領導了,有的人時運不濟,隻能一輩子做粗洗的活。

零零散散的相片像是虛榮的種子,每一張都能在佟定欽的回憶裏開花結果。他先是叫李豔屏過來看,然後一個人在客廳裏自言自語:“你看這張,都曝光了,《H市晚報》竟然也好意思拿來用。”

李豔屏雖然是抗拒著他的自戀,聽他說得有趣,還是忍不住湊過去看。也許是加了塑光效果,那些照片猶如光滑的鏡子,顯得照片裏人影晃晃的。李豔屏看著照片,就像看到無數的鬼魂。

“你看這張,還記得嗎?法國Z市的市長……”

在前期的照片中,很少有李豔屏的。那時她還在H大讀研究生。後來進了市府,就算做了佟定欽的秘書,也是跟在肖鬆晚後麵當“二秘”。在一張至少有二十人的大合照裏,李豔屏看到自己怯怯地站在肖鬆晚身後。衣著是最沒有個性的套裝,頭發向後綰起,人顯得老,臉特別長。因為是大合照,照片上的五官一片模糊。但這無關緊要,因為沒有人會從這張照片想起她。她自嘲地想,根本誰也不會在乎這樣的照片,也許隻有一些一生中隻與市長合影過一次的小人物,會珍藏在自家的照相簿裏,不時拿出來向親朋好友炫耀。

李豔屏記得自己剛進秘書處時,在資曆深厚的老同誌麵前一點地位都沒有。拍照時,她總是站在最邊上。後來她成為佟定欽的情人,就更像怕照相照出了鬼似的,每一次都有意識地往佟定欽身後躲。她很少看照片中的自己,因為那表情是定格的,人人都誇她長得漂亮,可是也有很多人對她說過,她靜止的表情很不上相。

照片是人生裏一秒鍾一秒鍾的剪影,剪下來就成了誰也抹不去的記憶。但如果計較起來,人生中重要的時刻通常是沒有記錄的。例如她第一次見到佟定欽;例如她第一次進市府;例如她第一次跟佟定欽幽會。當然佟定欽是不會記得這些的。他的記憶是市府裏的工作日誌,是非重大事件不記錄的。李豔屏望著他那日漸蒼老的臉,忽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書中已有黃金屋,掃碼更有大驚喜。

馬上打開微信,掃描二維碼或搜索公眾號“起點中文網”,

添加關注,輕鬆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