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皇帝的孩子並非個個有福

第二十一章

皇帝的孩子並非個個有福

高宗皇帝始終有些糾纏不清的煩惱。在上元二年,皇室又遭遇危機,高宗的痛苦更不堪言。從現在起,政治上的把戲就是皇子繼承大位的問題了。高宗皇帝共有八子,但都是武後腳上踢來踢去的玩具。因為高宗皇帝顯然是活不長了,選擇一個年歲輕性情柔順的皇子繼承大統,對武後的獨攬大權,極其重要。不幸的是,皇子弘及先父賢都不是性格柔順,都已成年,都各有見解。先是武後自感業寺回宮以前,高宗已有四子:燕王忠,原悼王孝,澤王上金,許王素節。燕王忠已受迫害而死。原悼王孝二十歲時因病逝世。武後把另外兩個皇子打發在外,惡意排斥,嚴禁再入皇宮,即使在封禪時也不讓他倆參加。許王素節乃蕭淑妃所生,年最幼,人亦最好。乾封初年,高宗詔素節入朝,武後誣稱素節有病在身,不能入朝,其實素節並非生病。大約即在此時,武後削去素節的王爵,停了他的年俸,貶謫在江西一個小縣,離京都約七百裏,禁錮終身。素節遭受貶謫和懲處的原因是這樣:素節已經十年沒有見父親,渴望回朝一行。封禪大典未得參與之後,著《忠孝論》一文,文字悲傷戚惻,打算借此感動父皇的心。當時大臣張柬之,為人良善,把《忠孝論》暗中轉呈高宗。事被武後發覺,以為素節“怨言誹謗”,使人彈劾素節,誣控他受人賄賂,於是予以降級貶謫。上金、素節兩皇子遭受迫害的大悲劇,尚須待數年之後。武後的複仇進行緩慢,但是萬無一失。

武後的親子命運應當好些,卻也不然。武後的四子是太子弘,先父賢,三子顯,後繼武後為中宗,四子旦,繼位中宗為睿宗。

太子弘為人類似學者,富有理想,不切實際,像武後一樣,感情敏銳。老臣們常談論太子弘童年時的一件逸事。當時他讀《春秋左氏傳》,讀到楚世子商臣弑其君,他大為吃驚,要求改讀他書。率更令郭瑜詳細講解說,孔子作《春秋》,善惡必書,為的是褒揚善行,勸人效法,貶斥惡行,予人警。太子弘仍然固執,他說:“縱然如此,這種事我總是不樂意聽,換一本書讀吧。”

自從弘幼年起,就受特別的培養教育,以備將來立為太子,請國內名儒碩彥為師,教育之中包括坐朝臨政,以嫻習朝廷上的例行公務。他現在已經二十三歲,被賦予的職責也越來越多。在鹹亨一年至二年,高宗臥病在洛陽,令他留在長安,在遴選的大臣輔佐之下,監理國政。當時弘已經娶婦。嶽父裴居道為一代大儒,自不必說,弘自己左右也有不少名儒。太子弘和他年輕的妻子的前途,從各方麵看,都是光輝燦爛。他酷愛文學曆史,在博學的朋友協助之下,他從文學與經典裏擷英采華,編成一部書,名叫《瑤山玉彩》,內凡文五百篇,書奏與高宗,高宗賜錦三萬段。高宗極其寵愛他,一次向侍臣說:“弘真是彬彬君子,仁孝有德,賓禮大臣,未嚐有過。”

太子弘研求治國之道的時候,祖父太宗的令德如仁厚愛民等特性,早就在他身上顯露出來。當時士卒生活很苦,他心裏非常難過。他為太子之時最大的善政,就是奏請高宗廢除將逃兵的妻子沒官為奴的條例。當然,這條嚴酷的法條應用,也可以說明太宗軍紀嚴明的一個原因。無論如何,在他上高宗皇帝的一個奏折裏,他是知道很多士兵並非逃兵,卻遭受妻子沒官為奴的待遇。因為有些不得已的原因,使一些士兵無法在戰場上立功。比如說,有些士兵想努力遊過一條河,但是終於被水淹死;有的因為患有疾病,未能及時擔負勤務。總之,一場戰役之後,什麽事情都會發生,並且有的是被敵人俘虜去的。依軍法士卒死於戰場的受撫恤,失蹤的士兵家屬則受懲罰。於是很多情形不明的士卒家屬,也與逃亡的士卒的家屬同樣沒官為奴。太子弘引證《左傳》說,“與殺不辜,寧失不經”。意

思是說寧可放寬法律,不可殺無罪的人。他請求將有關失蹤士兵的條文詳予解釋,把不同的條文要區別清楚。因此,由於太子弘的仁愛,很多士兵的妻子得以免除恥辱、勞苦和奴役,甚至進一步把奴役予以期限的規定,並可以贖回。

在鹹亨三年到四年的冬天,於前年夏季大旱之後,接著冬季大饑,西北各省最苦,人民不斷死於饑饉。太子弘看見兵卒的糧食裏有榆皮和草子兒,他立刻吩咐人把自己倉庫裏的米分發給兵卒。他又奏請皇上把同州沙苑的閑地給貧民耕種。

他這種性格與母後武氏的性格相衝突,乃是必然的事。維持綱紀,施行仁政,他知道;卑劣下賤,細小諂媚,以及刻薄寡恩,他卻嫉恨若仇。後來他到洛陽時,發現蕭淑妃的兩女義陽公主與宣城公主,因為母親的緣故,一向幽禁在後官,無人照顧,早已被人遺忘。年紀已經將近四十,沒人為主婚嫁,真是皇家醜聞。他去向母後武氏說情。他說:“依照聖人的教訓,女大當嫁。為什麽兩位姐姐不出嫁呢?把她倆嫁出去也沒什麽妨害呀。請母後費心把姐姐嫁出去吧。”

武後沒法拒絕這種正當的請求。但是她心裏本來就嫌對這兩個後女兒過於寬大呢!蕭妃的族人在奉命改蕭姓為“梟”之後,已然流放在外,卻容她的兩個孩子住在宮裏。這次自己的過錯被兒子指出來,自然銜恨在心。她回答說是忘記了,就要把她倆嫁出去。可是她竟把兩個公主嫁給了殿上的衛士。這當然不妥當,因為兩位公主畢竟是皇帝的親生女兒。可是武後覺得自己是條龍,別人竟敢倒著撫摸了她的鱗。她不願自己的行為受兒子批評。

可是,一個月以後,那是鹹亨三年四月,皇宮裏發生情形更嚴重的謀殺案,一個無依無靠的婦人被謀殺了。太子弘大怒,他的妻子裴氏也很難過。裴氏生於書香門第,可謂賢德之婦,雅靜端莊,規矩有禮。不過,做武後的兒媳婦絕非易事。武後不喜愛她,她也知道。武後還另有一個兒媳婦,是周王顯之妃趙氏,更為武後所痛恨。這個兒媳的母親就是太宗之女長樂公主。長樂公主出嫁後,新近常到宮裏去,不幸常和高宗在一起,並且似乎與高宗相處很好。武後決不肯冒險。她把長樂公主和她的丈夫派遣到外省去為官,禁止再入宮廷。長樂公主個人的事情當然與女兒無關,可是趙妃卻被監禁到一所房子裏。飲食據說是要送進去的;究竟送了沒有,沒有人知道。過了幾天,打開門一看,她已經餓死。

太子弘怒不可遏。他容不了這種陰謀詭計,這種施與無辜者的殘忍。為什麽他們要破門而入呢?可以說因為門鎖了。為什麽他們會想到趙妃死在裏麵了呢?因為他們看不見房上煙囪裏冒出煙來,並且他們要往房裏送生肉和蔬菜。為什麽不把做好的飯菜送進去呢?為什麽要教一個王妃自己炊爨,像對待犯人一樣呢?她沒有可控告的罪名。因為母親而虐待並謀殺女兒,並無必要。太子弘當然知道趙妃餓死是武後的命令。在幽禁的日子,周王顯根本連走近他的妻子看一看都不敢。太子弘與先父章懷太子賢性格不同,最幼的兄弟倆顯和旦與先父也不同。顯和旦性情柔順,因此頗得武後歡心。

即使周王顯不反抗,太子弘也不服。太子弘找了個機會向武後去說。武後很了解她這個兒子。太子弘一走進去,武後一臉怒氣。在皇家的家庭裏,儀禮一點也不可鬆懈的。太子弘覺得自己說起話來,要像個太子的氣度,年雖輕而尊嚴端肅,有定見,不動搖。他心裏以為嫂嫂是個賢孝的媳婦,從未有失婦道。可是武後蹙眉含怒。嫂嫂已經死了,還提她幹什麽?

“兒臣記得母後寫過一部《列女傳》。現在一個賢德的兒媳在您的家裏餓死,會惹人說話的。”

這話說得真像投了一枚炸彈。武後的惱怒令人看來恐怖。太子弘是什麽意思呢?言外之意是什麽呢?也許在周妃

的母親被派出京之後,她暴躁發脾氣,鬱悶惱怒了幾天。這不是不敬嗎?這不是不賢不孝的兒媳婦嗎?她若傲慢無禮,武後處罰她算錯嗎?那個苦命兒媳若自己執意要餓死,為什麽要責備武後呢?後來武後說:“不要忘記你的禮貌。不要大膽越禮來教訓我!”

太子弘回駁說:“兒臣並非越禮。我還想到,母後一定願意讓百姓坦白地陳述意見。我記得讓百姓自由陳述意見是母後政治改革的一項目標,這樣,一切錯的事情才可以改正,不公不義的才可以補救。我隻是想有補益於朝政而已。有時候我的話說了也有點益處。前些日子我若不大膽向母後說起義陽宣城兩位公主,她倆不就一直老在家裏嗎?可是,母後把她倆嫁給世代書香之家不好嗎?為什麽嫁給仆役們呢?她們究竟是皇上的親生女兒呀。”武後說:“你退下去吧!”聲音冷酷得可怖,臉繃得猙獰凶險,兩眼眯成了一道線。

不多不少,正好在十八天以後太子弘在陪同父母駕臨合璧宮的時候中毒而死。又是“吃錯了什麽東西”。武後不喜愛的人都會吃錯東西的。誰都知道“虎毒不食子”,若說武後把自己的親生兒子毒死,不是荒謬絕倫嗎?可是從另一方麵說,若拿測量普通人的尺度來測量武後,可也是荒唐無稽。在那時候,皇子們就是武後的資本,供她賭博的政治資本。她有那麽多的皇子,損失一兩個也沒有什麽關係。總而言之,最好的解釋就是武後是一個天下難尋古今無二的怪人。最後的記載是這樣:武後共有八個兒子,一個早死,她自己害死了五個,另外兩個幽禁了十二年,她親手掐死的那個幼小女兒還不在內。

太子弘之死引起了另一樁重要大事。當天晚上,高宗和武後回到皇宮。高宗原是最喜愛太子弘。他對武後已經忍耐夠了。在他的家庭裏他已經看見了六七件謀殺案——王皇後、蕭淑妃,還有姐姐、甥女、兒媳婦、長子燕王忠,現在又害死了這一個!他沒法看見兒子許王素節和澤王上金——二人現在流謫遠方,終生禁錮。一個月以前,高宗皇帝剛剛與長樂公主處得很投機,武後就把她派遣出京,永遠不許再入皇宮,高宗已經夠生氣的了。現在他煩惱得厲害,也不再想廢卻武後。他若是個男子漢,為什麽不廢卻武後呢?並且他還依舊“是”皇帝呀。可是他想,若再把武後處死,不又多了一條人命嗎?

第二天早晨,他向群臣宣稱要退位,用以表示反抗,讓大唐帝國亡了吧!他又病又疲乏。他向群臣宣布,真使群臣一驚,他說他要退位,要把帝位讓給武後,橫豎她一向就統治著大唐的天下呢。武後是“發揚道德以致太平”的;高宗隻要太平,道德能發揚與否倒不要緊。大臣郝處俊等堅持異議,期期以為不可。因為太子弘之死,高宗陛下受刺激太大了。

高宗又仔細思量了一番,第二天改變了主意。在痛失愛子之下,他想起了空前的辦法。他封已故的太子弘為孝敬皇帝,以帝王之禮埋葬,隻是國喪縮短為三十七天,靈位前祭禮也依祭帝王之禮,這種祭禮保持了好幾年。他下詔修建皇陵,名叫恭陵,完全用天子製度。工程浩大,工人厭苦,竟有些工人反抗,投石打傷管理人員,然後逃去無蹤。

太子弘的妻子裴妃臥病在床。她不想活下去了。一年之後,憂憤而死。就在手著《列女傳》與《閫範》的這位女作家的手下,兩個兒媳短命死了。還有兩個,要在兩年之後。再以後,還有一個皇孫、一個孫女被鞭打而死。曆史上沒有一個皇後,世界上也沒有一個母親,把自己一家骨肉害得這麽多。謀殺成了習慣,凶手對謀殺就失去了恐怖,而武後之害人性命,一定有一種獨攬生殺大權的快樂。我們現在所說的是一個超群出眾的非常凶手,在她心裏,屠殺就是偉大,就是權威。從曆史上可以看出來,暴虐之主共有一個特點,就是自我陶醉,進一步而成為自我崇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