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斷腕
三日後,五人策馬走近三合莊,隻見那裏已經黑壓壓地聚了不少江湖人士,不下五十之數,誌空江湖上有名號的門派也夾在其中。一幹人或三個一簇,或五個一堆,正在唧唧喳喳地商議什麽,聽見望帝宮的人來了,都回頭打量。
三合莊門前站著兩個少女,一個穿鵝黃衫子,一個穿淡綠衫子,膚色雪白,每見一人就說一聲“請”,發一張帖子,聲音有軟。
謝天刀道:“小娘子,三合莊可是出了什麽事?”
那兩個少女嫣然一笑,道:“我們是南宮夫人差來送請貼的小丫頭,好漢你莫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氣!”謝天刀心道,這南宮世家果然厲害,怎生知道我一定回來。
隻見那個穿鵝黃衫子的從籃子裏拿出了一張白色的請柬來,謝天刀接過一看,見上麵寫的說那南宮劍自稱為重罪之人。卻又自暗想,大凡請貼,多是紅色或是深黃,以示莊重,這個卻如何用白顏色?難道是取喪祭之意,這帖子其實是報喪送終用的?
那兩個少女送完了帖子後,又去給別人送帖子,眾人都是暗暗稱奇。胡可小聲對謝天刀說:“三哥可見識到了?這南宮劍分明是在借送帖子來立威來著,在這麽一點小事上,他都能這般做文章,此人的心計委實可怕!”
便在這時,來路上又傳來了得得得得的馬蹄聲,風護法伸長了脖子說:“不知道這次來的是何方神聖……哎呀,是熟人!”宋世傑和謝天刀轉頭看去,見兩匹青鬃馬並馳而來,左邊是個高大的紅衣少婦,右邊是個矮小的青衣漢子,還真的認識,便是那滴血團東宗的諸葛真夫婦。
兩年前,謝天刀去楊家堡殺楊任就是這諸葛真來西宗做的說客,兩人有一麵之緣。
卻見那兩個候在涼亭裏的少女又挎著籃子走出來,將一張請柬交給諸葛真,一張給白芙蓉。白芙蓉看罷叫了起來:“小丫頭,你怎麽知道我們要來?”那個穿淡綠衫子的少女微微一笑,道:“兩位的大名在江湖上如雷貫耳,天下誰人不識!”
白芙蓉哼了一聲,道:“小丫頭年紀不大,話兒跟得倒快!”眼見南宮世家如此施為,心下都是惴惴不安。
此時已經是申時,陽光還是毒辣之極,眾人雖是歇在綠蔭下,卻依舊感到悶熱難耐。就聽有人喝道:“我說兩個小丫頭,你倆個躲在亭子裏風涼快活,爽得緊,卻把俺們這些客人晾在日頭地裏暴曬,是何道理?”
胡可小聲對他說:“這兩個都是五虎斷門刀包家的人,老大叫包天,說話的是老二包月,他們的三弟包飛,三月前死於刀下,傳言是被南宮劍用的家傳劍法害死的。”
那南宮世家的兩個婢女聽包月這一抱怨,也作起急來。穿鵝黃衫子的說:“姊姊,介末如何是好,帖子又勿送完,客人又著急仔,生氣仔,夫人若是曉得了,定歸要埋怨的哩!”穿淡綠衫子的說:“勿要緊格,介末先送一批就是,伊同我在這裏再等等哉!”穿鵝黃衫子的高興地拍手道:“這便進去哩!”說完,她就從籃子掏出了一個哨子,嗚嗚地吹了幾下。
領著一幹人前走幾步,便看到三合莊拔立在眼前,紅磚碧瓦,雕梁畫棟,門樓也修得極為氣派,竟然刻著雙龍戲珠的圖案,甚至連匾額的顏色也是金黃的。這三合莊謝天刀也來過幾次,不過都是深夜,沒看的清楚。
宋世傑心想,瞧這門樓的氣派,他南宮世家世家顯然是以真龍天子的身份自居,卻不知,正是這番野心害得他們入了魔道。
那門廊前站有四個仆人相迎,大門四敞開著。群雄魚貫而入,轉過一堵偌大的照壁,眼前是一處四方的庭院,中間有水塘有假山,四周有長廊圍繞,圈種了諸般時令花卉,國色天香的牡丹、含羞欲語的茶花、婀娜多姿的丁香、燦如煙霞的杜鵑……溢光流彩,幽香迷人。而靠著窗前和牆隅,卻盡種了些修莖大葉的芭蕉,蒼翠如洗,姿態入畫。
蘇州園林本就冠絕天下,此間的設計更是深得其中三昧,宋世傑邊走邊暗自慨歎,從這園林的布置上,便能看出那南宮劍是身懷高雅之士,其實能住在這樣的洞天福地裏,做個快活神仙豈不甚好,他何苦又去處心積慮地做那些陰謀勾當呢?
一行人走走看看,指指點點,還沒走到大廳,突然,裏邊傳來了一片呼天喊地的悲號聲。“相公,你怎地如此狠心,拋下我們孤兒寡母就不管了!”“公子爺,你的心胸恁地窄,居然會想到走這一步!”哭喊聲裏有男有女,還夾雜了個孩童清亮的叫聲:“爹……爹!娘!”眾人聽了都是一呆,心說這是誰死了,聽那口氣……怎麽像是南宮劍?
那帶路的兩個婢女聽見堂內哭喊,也顧不上引路了,拔步就往裏邊跑。宋世傑和謝
天刀乍碰上這樣的變故,也亂了陣腳,被眾人推搡著,嘩啦一下都湧進了大廳。
隻見裏邊黑壓壓地跪了不少人,當頭的幾人正哭得死去活來,而那廳堂正中的竹榻上,正仰麵躺著一人,身穿寶藍色的長袍,瞧那模樣依稀便是南宮劍。謝天刀和宋世傑見到這情形,便想站住腳,先看個仔細,卻被後邊一些想急於知道事情真相的人一推,又往前踉蹌了幾步。這大廳本來也是個闊的,但這六十多人一湧進來,頓時便擁擠不堪了。
那丐幫的王長老仗著資格老,身份高,喝道:“閃開,讓老朽看他南宮劍是不是真的死了!”包天也叫道:“他這死也未免太湊巧了吧,早不死晚不死,爺們一來他就一命嗚呼……”話未完,猛地見青影閃晃,兩個人已經從堂前撲了過來,照著包天劈頭蓋臉就打。包月大叫一聲:“慢來!”竄上去跟兄弟並肩作戰,隻聽得劈裏啪啦一陣亂響,四人身上各自中拳,向後退了兩步。
謝天刀看得分明,跟包家兄弟過招的兩人,正是在杭州時,與他對過敵的趙大、公孫二。他倆個一陣急攻沒討到好去,相互使了個眼色,便又要重新來過,卻聽到堂前一人喝道:“二弟三弟,退下!”抬頭看時,見說話的那人是南宮世家的另一個家奴鄧六。
那公孫二聽他這一喝斥,臉膛都漲紅了,指著包家兄弟說:“這兩個人也忒無禮,竟然敢對公子爺如此辱罵,實在是……”說著說著,眼淚就撲簌簌地往下流。趙大雖然眼圈紅腫,滿臉淚斑,依舊撅著嘴說:“他們不是無禮,是無恥之極!”謝天刀聽了這話,心說:“照你們平日做的那些勾當來看,也不見得就多光明正大!”
便聽得堂上傳來一聲女子的幽幽歎息,恰似空穀裏回應的杜宇鳴聲,淒婉無比。接著,誌空就看見跪在最前頭的那個穿黃衣的女子站了起來,慢慢轉過了身,隻見她容顏清麗,端莊秀美,當真如春梅綻雪,秋蕙披霜。她麵對了眾人後,也不說話,隻是用眼光左左右右審視了兩圈,目光所到處,群雄為她的冷豔所震懾,都不敢相接,反自慚形穢起來。宋世傑心想,這位肯定就是南宮夫人了!
大廳裏慢慢靜了下來,風護法自從望帝宮被南宮世家的人給占了,雖然事後被宋世傑奪了回來,還是心存怨恨,眼見這女子如此形容,正要喝問,誰知那女子卻並不去看她,隻衝趙大、鄧六道:“兩位兄弟也不必太惱火,他們不過是懷疑您們公子爺假死,這也在情理之中,事情來得太過突然,連我們都沒能想到,又何況是外人呢!”包天道:“小娘子,你這話可是說對了,我們就是懷疑你家相公死得蹊蹺。”
南宮夫人淒然一笑,道:“人之生死,乃是天地輪回變化使然,如此莊嚴肅穆的事,豈能用於欺詐隱瞞?就算是騙了人,難道還能騙過鬼神嗎?”她說到這裏,把身旁跪著的一個四、五歲大的孩童拉了起來,道:“興兒,娘讓你好好看看這些人,他們來了,你爹就死了!”
那個孩子南宮興臉上還掛著幾顆淚粒,聽了南宮夫人的話,便瞪著一對大眼睛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說來也怪,他的神色也並不怎麽惡毒,但一幹人被他盯了後,都覺得毛骨悚然。隻聽白芙蓉冷笑道:“小娘子,就算你硬把南宮劍的死因按到我們頭上,哪又有什麽要緊的,你兒子長大後想找在場的人報仇,那也由得他,隻是有一樣,沒有驗明你夫君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之前,你想讓我們就此罷手,那是想也白想。你們南宮世家通敵賣國,滅人門派,要是對江湖沒一個交代,別說是滴血團了丐幫、少林,還有在場的這麽多江湖朋友,有誰能答應?”
南宮夫人聽她這樣說,卻並不動氣,隻是淡淡地問:“那依白女俠的意思,我南宮世家又該怎樣做呢?”白芙蓉道:“很簡單,讓我們過去親自驗證一下……”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鄧六罵道:“你放屁!我家公子爺的身份何等金貴,豈能容你隨意冒犯?今天我姓鄧的把話撩這兒了,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便不能讓你們動我家公子爺一指頭,不信你們就試試看!”
那公孫二也怒目圓睜,叫道:“二哥說的是,想打架,我公孫二也算上一個!”這公孫二、鄧六倒是對南宮世家甚是忠心耿耿。
宋世傑和謝天刀眼見事情要鬧得僵,卻並不出言勸解,兩人對那南宮劍的死也同樣心存疑心。
隻聽那南宮夫人說道:“兩位兄弟先別急,且聽這位把話說完。”卻被鄧六當場給頂了回去:“此言差矣,這班人心存不良,我鄧六哪有心情跟他們理論?夫人,往常你說的話,就跟公子爺說得一般,我六子都是言聽計從的,但今天在這件事上,說什麽也不成!鄧六身為南宮世家的家將,豈能眼睜睜看著主子的遺骨被
人糟踐,死後還不得安寧?”說到這兒,又淚如泉湧。
南宮夫人聽了這番話,心下也一陣酸楚,眼圈兒一紅,淚珠兒差一點便溢出來,卻一咬銀牙,硬是又憋了回去。
她溫聲道:“鄧六哥的意思我又何嚐不明白,隻是,兩位跟著相公他也日久了,自當明白他做事的一番苦心,他忍辱負重這麽多年,所為何來……他其實是被自己肩上的大任累死的啊……”說到這兒,她再也禁不住了,淚如雨下。南宮興見狀,在下邊拉著她的手叫道:“娘,娘,你別哭了,爹爹不在了,還有孩兒呢!”
他掂起腳尖來才及南宮夫人大腿高,話兒卻說得如此大人氣,群雄聽了都覺得有些慚然,趙大和鄧六更是呆在了當場。便見南宮劍的另外兩名家將趙大和王五聲喝道:“老二老六,夫人如此深明大義,你們還要犯強麽?”
鄧六呆了呆,突然雙膝著地,衝著南宮夫人咚咚咚就是三個響頭,叫道:“夫人,我鄧六適才豬油蒙了心,竟然跟你頂撞,請夫人予以責罰!”幹脆抬起手來,照著自己的臉啪啪啪就是三記耳光。
群雄見他如此忠義,都為之側目。南宮夫人趕忙上前扶起了王五,拉住了鄧六。宋世傑和謝天刀相視一眼,心想可惜了這幾條漢子,卻為南宮劍蠱惑,做了好些為虎作倀的勾當。
包天見南宮世家的人當眾又哭又鬧的,卻認定他們是在惺惺作戲,驀然仰頭哈哈大笑。
南宮劍的四大家將怒目相向,便聽南宮夫人道:“我夫君雖然一時糊塗,做了些對不住武林同道的事,但總算還在江湖上少有薄名,他的人既便歿了,也是不容許人輕看慢待的。隻是,這麽多江湖朋友被請到這裏來,南宮世家原也有向各位謝罪的意思,所以怎麽著也要給大夥兒一個交代,總不成讓你們白來了一趟!”
風護法聽她這一說,抱拳道:“夫人所言甚是,我等此來也不過是為了討還一個公道,絕無刻意難為南宮世家的意思。”南宮夫人點頭道:“如此甚好,奴家這裏倒有個計較,想跟各位商討。諸位人多勢眾,若是一股腦兒都湧過來親近我家夫君,勢必要衝撞了亡靈,莫如推選出幾個德高位崇、老成持重的出來,再一同上前探視。”
諸葛真雖然聽出她言辭裏的譏諷之意,還是道:“夫人所言極是!”眾人聽了,也都齊聲附和。
南宮夫人見眾人並無異議,朗聲道:“如此以來,便請少林的誌木大師、丐幫的王長老、望帝宮的這兩位、滴血團東宗的諸葛真夫婦、五虎斷門刀的包氏兄弟,如何?”她所列舉的,都是今天到場的首屈一指的人物,眾人自然都沒意見。隻有鄧六和王五忿忿不已,眼睛差一點便要冒出火來。
謝天刀與宋世傑隨著幾人走到竹榻前,見那人雙目緊閉,臉色泛青,確是南宮劍無疑。他輕輕伸出手去,一試死者的脈搏,果然也沒有任何波動的跡象,眼見宋世傑伸指拭了南宮劍的鼻息,也朝自己點了下頭,便知道南宮劍真的是故世了,也不知怎地,看到這個禍害武林的罪魁禍首突然去了,謝天刀心裏並沒有感到輕鬆,反倒空落落地不著邊際。
誌木大師歎了聲,從袖子裏掏出那張白色的請貼來,道:“夫人切莫過於傷心,其實南宮施主早就萌生死誌,是以連這請貼也是白色的。”南宮夫人卻並不看那帖子,隻微微冷笑道:“它不該叫請柬,應該叫做報喪帖才對!大師若是早點把這天機泄露給奴家該有多好,說不定還能救下我相公一條命來。”誌木知道她遭逢慘變,心裏不暢快,是以話裏帶刺,卻也並不往心裏去。
又聽鄧六喝道:“你們看也看了,查也查了,還不趁早滾蛋,要賴在這裏困屍不成?”王五也早就有些按捺不住,又是摩拳,又是擦掌,恨不得跟眾人打個痛快!眾人眼見南宮劍真的辭世,也覺得再呆下去委實寡味兒,便一哄往廳外走去。
卻聽南宮夫人道:“慢著,諸位怎麽說也是遠來為客,豈能飯不過口,酒不沾唇就走呢!”雙手啪啪一拍,十幾個婢女各端了托盤出來,上麵放著幾個酒盅,分送給眾人。南宮夫人拿起一杯,衝著群雄讓了讓:“事出倉促,奴家隻能用薄酒一杯來略表心意,喝過後,想離去的,本莊自然會派船相送,想留在這裏祭奠一下亡夫的,賤妾先行謝過了。請!”
她連讓了兩聲,但群雄眼見南宮世家的人擺明了是要把南宮劍的死推到他們身上,哪裏還敢托大,都不肯舉杯相迎。宋世傑自恃身上百毒不侵,謝天刀內功深湛,也不講尋常毒藥放在心上,拿起杯子衝著南宮夫人道:“夫人,在下跟你幹了這一杯!”仰頭一飲而盡,杯底一亮。南宮夫人讚道:“好,好氣概。”也一口把酒喝了,招呼道:“送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