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留學

喬曼在噩夢中一遍一遍的輪回。饑餓、孤單、欺騙、仇恨、逃亡、生死。她在短短的半個個小時內,似乎又將自己這四十年來的人生經曆了一回。

原本五個小時的藥效,她半個小時就自噩夢中驚醒過來。

房子裏的窗簾都被放了下來,四周很暗。喬曼疲憊的,緩緩的張開雙眼,就看到直直立在自己床頭的女兒,那樣一張狠絕蕭殺的臉,眼風嗖嗖看住自己的時候全是刀子。

喬曼以為自己還沉在噩夢裏,重重的呻吟一聲,用力閉眼,再次張開。小格的那張臉,依舊近在眼前,一如方才的狠絕淩厲。

“媽,你是不是剛才做噩夢了?”蘇小格突然開口,聲音輕輕的,卻冷的似乎不帶一絲溫度。

喬曼臉色依舊蒼白著,細細的手腕,雙手用力摁住額角,皺眉說:“我沒事,你去吧。”

“媽,你還記得嗎?我爸爸當年是怎麽死的?”蘇小格胸口劇烈的起伏著,看著母親猛然抬頭,驚懼的雙眼看住她的樣子,緩緩的說下去,“心髒病,猝死。”說著話,攤開掌心,將手上的碎屑抖落在喬曼的頭上臉上。“你也忘不了的吧,所以才會在噩夢中一遍一遍的驚醒?”

喬曼緩緩的起身,揚著那張蒼白的像鬼的臉,一雙眼悲哀的望住女兒。看著女兒因為仇恨而睜紅的雙眼,慢慢的,將她灑落在自己身上的紙屑撿拾起來,一點一點放進嘴裏,艱難下咽。

“你吞了這東西,也掩蓋不了你殺了他的事實。”蘇小格冷眼凝視著她,一個字一個字自齒縫裏擠出來。

“他是我殺的,你就……”

喬曼大概是被那紙屑噎住,低頭狠狠用拳頭一下一下砸著自己的胸口,說:“你爸爸,是我殺的。”

她看著女兒因為痛苦,而慢慢的蹲下身體,又慢慢的起來。焦灼的猛然抱住自己的頭,胡亂抓扯著自己的頭發,自喉嚨裏迸發出淒厲的連綿不斷的尖叫。

“啊……啊……啊……”

睜紅的一雙眼,沒有眼淚,卻盈盈的,似要流出血來。

穆卓軒和穆啟然聞聲慌忙自樓下奔上來,就看見喬曼手指指著門外,冷聲衝蘇小格吼,“滾,你給我滾出這個家門,永遠都不要再回來。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

“小格……”

“小曼……”

兩個自門外衝進來的男人,各自叫著心上人的名字,眼底皆是驚訝、心疼。

“小格,小格,小格……”穆啟然蹲下身來,和她視線平齊著,將小格半擁在懷裏,雙手用力想要將她那雙胡亂撕扯自己頭發的雙手給阻止下來。

她這樣痛苦的樣子,讓他心疼的無法自處。一把將她的臉,按向自己肩頭,那淒厲的尖叫聲漸漸收住,變成發自喉嚨深處的嗚咽聲。細小的,一聲一聲。受傷了的小獸一般的,蜷縮著身體。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盯著喬曼的目光卻依舊淩烈如同冰錐。

喬曼依舊如同傲慢的女王,微仰著頭,垂視著蹲在地上的女兒,輕啟薄唇,又一個,“滾……”字,自她失血的唇齒間蹦出來。

“啟然,快將小格帶出去。”穆卓軒打量著喬曼的臉,回頭對兒子說了一句。

穆啟然聞言便,“呼……”的一下,雙臂夾著蘇小格起身。“放開我。”蘇小格突然說,聲音沙啞低沉。抬了頭,

凝視著喬曼的臉,微揚著下巴的動作,和她的母親一樣倨傲倔強。

“我永生,都不會原諒你。”轉身走,腳步很慢,卻依舊趔趄。

這裏除了自己,沒有什麽是她可以帶走的。蘇小格抬腳直直走過去,一把掀開屋門。八月的天氣格外的炎熱,熱氣自門外奔騰著洶湧上來,一腳踏出去,就像走進熔爐。渾身的精氣神兒都要被陽光榨幹了一樣的熾烈。

晰然恰好回來,下了車,自外麵奔奔跳跳的跑進來,滿臉的笑,看起來格外開心,手上不知道拿了什麽東西老遠就衝著蘇小格晃。蘇小格直覺的眼前一花,渾身的勁兒都被抽幹了,腦袋一沉,身體便虛虛栽倒下去。

這裏沒有她能帶走的東西,出門沒有她可容身的地方。

這裏是穆家,她是蘇小格,踏出這個屋門,她便一無所有。沒有了父親,也失去了母親。

“帶我走,帶我離開。”穆啟然攬住倒下去的人,聽著她小聲祈求似的低語。“帶我走,帶我離開。啟然,帶我走。”

那一刻,心底有什麽奔騰著,隻想好好保護她。保護這個,在受傷疼痛的時候,念著自己名字的她。不要她受到一點點傷害。誰的傷害都不行,就算是她的母親,也不行。

“好。”穆啟然點頭應諾。抱著她,在晰然的驚叫聲中出了門。上車,車子直直開往老宅。

“小曼,別生孩子的氣。小格畢竟還小,不懂事,有什麽話你就好好跟她講,母子之間沒有什麽誤會是講不開的。你放寬心,過段時間,我就去把小格找回來,好不好?你們母女就是都太固執倔強了。”穆卓軒將喬曼摟在懷裏,拍著她的背安撫著,柔聲說著話,感覺她的脊背突然一僵,拍著她的手也微微一頓。眼底卻空空的,似乎望著窗外,卻又似乎什麽都沒看到。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養了個仇人,不是女兒。”喬曼喃喃說著,像是又哭了,身體隨著哽咽一下一下的抖。

“沒事,會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穆卓軒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說。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懷裏的人。放空的眼底,慢慢的有了幾分懼意。

是夜,蘇小格突然發起高燒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抓著身邊人的手,痛苦的聲音自喉嚨裏一點一點溢出來。穆啟然陪在她的身邊,隻要微微動作,她就不安起來。雙手立時抓撲著探尋著,等抓住了他的手,就會一把牢牢將他的整個手臂緊緊抱在懷裏。身體裏的恐懼,透過那份燥熱和顫抖,讓穆啟然都覺得疼了。他愛憐的,另一隻手一點一點將她的頭發撫上去,安撫似的,在那露出的小小光潔的額頭上親吻。

他一直都曉得,小格和她母親之間因為她父親當年的猝死,和喬曼的突然再嫁,存在著難以化解的芥蒂。但這次他實在想不清楚,又是什麽事,讓她們母女間原本看似漸漸開始和解的關係,再次跌入冰窟,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嚴重。

看著她痛苦皺眉,不安呻吟,他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讓她變成自己的一個部分。替她分擔,或者讓他也來感同然後待她身受。

可是不能,她對他,從來什麽都不會說。隻會將這樣的痛苦壓抑在自己的身體深處,讓自己在那痛苦中掙紮沉浮,他眼睜睜的看著,卻無能為力,什麽都做不了。

靜靜的躺在她的身側,將她瘦小的身體攬進懷裏抱著。大手輕輕撫著她的後背,安撫她的驚懼不安。漸漸的,她就睡的安穩了些,呼吸開始均勻,也停止了喉嚨深處發出的細細呻吟。大概做了什麽夢,眉頭皺一皺,嘴巴一癟,又是個小孩子樣的哭相。穆啟然低頭,就在她那幹裂的唇角親一親,她又安寧一陣。

折騰了一整夜,直到淩晨的時候,蘇小格才真正睡的安穩了些。穆啟然也異常疲憊的閉了眼,結果還真給睡著了。似乎隻是一會兒的功夫,他又猛然驚醒過來,一個軲轆翻起來,身邊卻是空的。

他心底一驚,慌忙赤腳下地,“小格,小格?”

跑出臥室,一路奔下樓去。目光慌張掠向窗外,才見她屈膝坐在簷下。垂著頭,將整個臉埋進兩腿之間,抖著肩膀在哭。

昨天的委屈難過她一直憋著,讓整個人都燒了一波又一波,今天哭出來也好。穆啟然靜靜看著她,在窗前站了許久,才悄然轉身離開。

每個人心底都有無法說出的秘密,比如他自己。所以她不說,他也不會開口追問。隻要她在痛苦的時候,委屈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人,想要依靠的肩膀是自己,就已足夠。

穆啟然在廚房裏找出小米,手法笨拙的熬上稀飯,又切了幾塊形狀怪異的水果放好。等她進來。

哭過之後,她的情緒看起來平穩下來。隻是依舊顯得凜冽,整個人還是繃著一股勁兒,不怎麽說話,也不跟人對視。就像她活著的世界一切都是空無。

所有的動作都很慢,但他看的出來,她在努力,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異常。

她不說話,穆啟然也就不逼著她。隻將他熬的,有些焦糊了的稀飯推到她的眼前,看她努力的一口一口吞下去,用力下咽。

剛剛天色大亮,父親的電話就打進來。穆啟然以為他要帶喬曼問候小格的情況,卻沒想到父親開口就說:“幫我替晰然在美國選個學校,要可以帶傭人以及私人保鏢,全封閉式管理的那種。”

“晰然?為什麽,她才十四歲,那麽小,為什麽現在就要將她送出國去?”穆啟然突然用從未有過的堅硬口氣對父親說話。猛然擰上眉頭,想起自己在十二歲的時候,被丟在國外上學的樣子,那時候媽媽還常常過去陪著他,他都覺得孤單到難以忍受……

“快去辦吧。”電話一端的父親似乎十分焦躁,異常決斷,說完話不容他有一絲質疑,哢噠一聲掛上電話。

不放心將小格一個人留在家裏,穆啟然打電話招來在穆家供職多年的保姆劉媽,才匆匆出了門,直奔別墅。

“晰然你如果不想去,可以不去。”他說,抿著嘴唇,目光並不看坐在自己上首的父親。

“我願意出去的……”晰然說著抬頭看住自己的哥哥微微一笑,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的晰然讓他覺得突然長大了。“學校裏,也有朋友說要出去留學,正好我們可以一起。”

“我英文很好,也會那麽一點點法語,在那邊應該不會有多大問題。”晰然說著,目光悄悄瞥過雕像一樣,坐在穆卓軒一側的喬曼。

喬曼今天的精神到像是不錯,麵頰微微有些紅暈,隻是神情有些怪異,一直呆坐著,一言不發。

晰然大約看到一向疼愛自己的喬曼,一句話都沒有,有些委屈的垂了唇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