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見無歡

11月30日。

H省第一屆高校‘飛騰杯’中華經典誦讀大賽教師組決賽之夜。

E大文學院多功能交流廳人滿為患,座無虛席,就連原本寬敞的過道上都被擠得水泄不通。

被迫參賽的廉惜對自己初賽勝出一路殺進決賽的狀況頗感意外。盡管她並不是衝著拿獎來的,但事已至此她還是努力地做好每一個環節,因為這是她慣有的做事風格。

決賽第一輪傳統的誦讀環節已經進入尾聲,即將開始第二輪的才藝大比拚。

擔任本次大賽的主持人,是H省生活頻道頗有名氣的娛樂女主播崔婉姈。她的口才極佳,長相甜美又極會調動觀眾的情緒,在本省很是受歡迎。

她清晰的聽到崔婉姈開始公布第一輪誦讀環節各選手的得分。當她聽到自己的參賽號時,不由屏住了呼吸,“6號選手第一輪得分為9.83分,7號選手9.80分,9號……”一路聽下去,她的成績居中,在十名決賽選手中名列第五。

後台的化妝間裏,各校前來參賽的選手,坐在妝台前各自忙碌著。

第二輪的才藝大比拚,不再局限於誦讀。可歌可舞,還可以表演相聲小品話劇等等,並允許選手邀請非專業人士配合表演。總而言之,表演的形式不限,但內容必須涵蓋中國的傳統文化。

因各人的節目不同,大家的扮相可謂是五花八門,有穿中山裝的,有穿長衫的,有穿旗袍的,有穿古代宮裝的……環顧一圈,看得出大家為了這次比賽,個個用心良苦頗費心思。畢竟這個比賽是省委幾個部門聯袂舉辦的,而且讚助商‘飛騰’科技提供的獎金也實在豐厚,得獎的話,也算得上是名利雙收了。

“惜子,第二輪加油啊,你看姐姐我都犧牲自己,給你當丫鬟幫你跑龍套來了。怎麽著你也要擠進前三甲,拿個獎杯回去。”蘇小墨對著鏡子,美滋滋的看著自己那一身水綠色丫鬟妝扮的行頭,左顧右盼,“阿姨,我一定要拜您為師!沒想到啊,我居然也可以這麽的古典,這麽的貌美如花,哈哈……”

“好啊。”何雅君自然是滿口答應,一想起這幾天練功時蘇小墨的苦瓜臉,她忍不住打趣:“呀呀,沒想到我們小墨也會喜歡昆曲?阿姨這幾天還真沒看出來啊。”

“……呃,那是我深藏不露嘛。”蘇小墨摸摸鼻子嘿嘿的笑。

何雅君笑著為蘇小墨整理著戲服,忍不住遺憾地歎息,“現在的年輕人喜歡戲曲的少之又少,更何況是昆曲這樣的老劇種?我們家惜惜本來是棵不錯的昆曲苗子,可惜他爸爸不同意她走那條路,唉。”

連她本人都因為丈夫改行了,更何況是女兒?所以,這一次接到女兒要戲服的電話,她特意請了假,樂顛顛地將珍藏多年的大師級昆曲專業行頭打包親自送到省城來,順便為女兒充當專業化妝師。

廉惜換好戲服上完第一輪妝,已經脫胎換骨,完全變了一個人。

蘇小墨見了,無法抑製的嚷嚷起來:“哇哇哇,什麽叫國色天香?什麽叫濃妝豔抹總相宜?什麽叫回眸一笑百媚生?什麽叫……”一連串的誇張比喻,蘇小墨終於詞窮,“嘖嘖,這就是了!”

“你啊,盡瞎說!這妝還沒化完呢。”廉惜橫蘇小墨一眼,受不了她誇張的色迷迷的表情,同時還不忘笑著挑她話裏的毛病:“是濃妝淡抹總相宜好不好。”

“嗯嗯。”蘇小墨含混的作答。她的目光卻直勾勾停在廉惜穿著的粉色女花褶子和白色繡花百褶裙上。這套戲服色彩明豔,繡工精湛,精美絕倫,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廉惜華麗美豔的扮相,不時引來他人側目。嗯,不愧是大師出品的珍品戲服,絕非一般行頭所能比擬的。忽然,蘇小墨痞痞地笑:“惜子,我要去整容變性,然後娶了你。”

“嗬嗬,等你是男人再說吧。”坐在妝台前的廉惜微微一笑,對蘇小墨的胡言亂語早就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正在整理頭飾細節的何雅君聞言驚得手一抖,碰歪了一朵珠花:“呀呀,你們這些死小孩,不知道腦袋裏裝了些什麽奇奇怪怪的念頭。阿姨心髒不好呢,可經不得你們這麽來嚇的。”

又是一番描眉畫眼,上好第二遍彩妝,廉惜總算是收拾停當了,隻等著按序出場。

廉惜自幼跟著媽媽學唱昆曲,時常上台跑龍套演些小角色,並不覺得緊張。可蘇小墨就不行了,一會兒說要上洗手間,一會兒又說口渴了,一會兒又說身上熱……當然,這些無厘頭的要求,都被何雅君給製止了,她安撫

的笑道:“小墨,你不用緊張的,你就是出去擺幾個身段,說兩句道白嘛,這幾天你練得很好的,阿姨看好你哦。再說了,惜惜唱的‘皂羅袍’不過是幾分鍾的段子。等演完,回來卸了妝一切都隨你。”

“小墨,不要緊張的,上了台對麵的燈光一打,台下一片亮光什麽都看不見的。”廉惜試圖紓解蘇小墨緊張不安的情緒。

“噢,老天!”蘇小墨哪裏聽得進去,仰頭哀嚎一聲,“早知道這麽難熬,我還不如在台下當觀眾呢。”

“呀呀,你看,阿姨把你打扮得這麽漂亮呢。”何雅君拍拍蘇小墨的肩膀,“不知道台底下,多少小夥子要惦記著你呢。”

這句話讓蘇小墨極其受用,有效地安撫了她不安的情緒,蘇小墨立即眉開眼笑:“阿姨說的沒錯,哈哈……”

耳邊終於傳來崔婉姈甜美清亮的報幕聲:“發源於江蘇太倉南碼頭至今已有600多年曆史的昆曲被稱為‘百戲之祖,百戲之師’,這個古老的劇種在2001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今晚,我們將有幸看到6號選手為大家送上昆曲《牡丹亭·遊園》的經典選段,請大家掌聲歡迎!”

廉惜和蘇小墨在掌聲中聯袂登場。

蘇小墨一襲水綠色的女花褶子配著青色長褲,映襯著身穿粉色女花褶子和白色繡花百褶裙的廉惜愈發地明媚動人。兩人美輪美奐的扮相,一亮相便驚豔了全場。

蘇小墨上了台反倒是平靜鎮定了,擺開身段念的道白有模有樣,與廉惜配合得甚為默契,台下觀眾立刻熱情地鼓掌。

廉惜烏溜溜地眸子,波光流轉柔婉明媚,她輕啟丹唇,“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才開口,那清越婉轉的唱腔便贏了個滿堂喝彩,觀眾們對這個頗有新意的節目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許聿旼坐在貴賓席上,目光灼灼地注視著一身華服,容色照人的廉惜,劍眉緊蹙,菲薄的唇抿成一道深刻的直線。臉上的職業微笑,在看到這個女人的一瞬間便如煙消散。他竟然從不知道她會唱昆曲。他還以為她會表演……許聿旼極力遏製住那個浮上心頭卻塵封在心底的片段。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隻見她千般嫵媚,萬種風情。時而揮舞水袖,時而輕搖折扇,時而媚眼如絲,時而蓮步輕移,時而微翹蘭花指……

許聿旼沒有想到,回國來飛騰上任的第一次商業應酬,便見到了這個女人。盡管這一輪登台時,華服濃妝的兩人身形極其相似,可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他怎麽可能會認不出她?哪怕她化成一堆白骨,白骨又化成齏粉,他也認得出那是她的粉末!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她依然千嬌百媚地唱著,音色綺麗,婉轉動聽仿若天籟。舉手投足間無不透著婀娜妙曼,動作中全然沒有非專業人士慣有的生澀。一段昆曲《牡丹亭·遊園》中的經典選段被演繹得淋漓盡致,如癡如醉……

“咦,這6號不就是老張的那個得意女弟子嗎?”嘉賓席上傳來小聲的交談。

“是啊,就是那個‘懶’得很有名的廉惜嘛。你不也上過她一個學期的中國文學史嗎?”

“我當然還記得上過她的課,這小姑娘挺好玩的,開口閉口把個‘懶’字掛在嘴邊,可專業成績倒是蠻不錯的。剛才,我隻是不敢確定,想不到這小姑娘還有這樣的絕活,這昆曲唱得真是地道得很呢。”

坐在許聿旼身旁講話的兩人,是E大文學院前幾年已經退休的老教授,他們是本次大賽的評委顧問,應邀監督本次大賽評委的評分公正度。

當年……

“阿旼,我走不動了,你背我好不好?”許聿旼耳邊又響起那個軟糯糯的聲音。

早春二月,陽光燦爛,晴雨山的梨花賽雪白,開到漫山荼靡,連空氣中都氤氳著淡淡的清香。廉惜微眯著眼懶懶地攀靠在‘弱柳扶風’的一處枝椏上。

“小惜,你怎麽這麽懶?”他臉色很臭,很是無奈的蹲下了身子,“來,我背你。”

“我就知道,阿旼是個大大的好人呢。”廉惜眉開眼笑,扯著他的胳膊搖晃,嘴巴抹了蜜的甜,“下山後,小女子必當重謝。”

許聿旼似笑非笑,“怎麽謝?以、身、相、許嗎?”

廉惜橫他一眼,惡形惡狀的說,“許什麽許,許你個頭啊!”

“隻許我個頭?”他裝傻充賴,不懷好意的摸摸下巴,盯住廉惜,“

切!你的頭那麽笨,送我都不要!我隻要,身、就夠了!”

他色坯的樣子讓廉惜暴怒:“許、聿、旼!你禽獸啊!”

許聿旼點頭笑,從善如流:“好吧,我禽獸不如。”

廉惜稍緩了臉色,他總算還知道要認錯。可他的下一句話隻讓她恨得牙癢癢,“因為我是君子嘛。”許聿旼閑閑的說。

她譏誚道:“禽獸不如的,君、子、嗎?”

“虧你還是學中文的。”他彈一下她的腦門,目光灼灼地看著著她戲謔道,“孔夫子的名言你都不懂啊?君子坦蕩蕩,禽獸有衣冠嘛。”

廉惜不屑的翻個白眼,糾正他:“沒文化!是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好吧。”

許聿旼咬牙瞪她,“笨死了!”然後湊到她耳邊低聲壞笑,“你昨晚不是已經見證過了嗎?”

君子坦蕩蕩?君子坦蕩蕩?

旖旎的一幕在廉惜腦海裏一閃而過。啊?哦!臉比番茄紅,又羞又窘,拿手捶他,“啊!你這個流氓……”

一曲終了,掌聲雷動,叫好聲此起彼伏……

許聿旼回過神,台上早已換人,一個穿著古裝的年輕女孩正在彈唱古琴名曲《胡笳十八拍》。他忍不住仔細聆聽著那深沉淒切哀婉旋律。也是她告訴他,這首曲子離不開一個“淒”字。此刻,那蒼悠淒楚的聲音直直的透入他的心扉,隻讓他覺得心口猶如缺氧般的憋窒,悶沉沉地難受。

蔡文姬嫁給南匈奴左賢王為妻十二年,最終卻以思念故鄉為名拋夫棄子,毫不顧念對她恩愛有加的丈夫和天真無邪的幼子。世人隻道蔡文姬一生顛沛流離,命運淒苦,可誰又看得到左賢王的苦呢?

許聿旼的嘴角浮起一個譏誚的笑意:女人果然是一種冷心冷血的生物。什麽一日夫妻百日恩,統統都是狗屁!

大賽進入尾聲,所有的參賽選手再次登台亮相,等待主持人宣布大賽結果。

“今晚的金、銀、銅獎會花落誰家呢?”崔婉姈俏皮的笑問,短暫的停頓後,她朗聲宣布,“下麵公布本場比賽的綜合得分……”

廉惜在第二輪中表現出色,9.95的超高分毫無懸念的讓她成為才藝比拚環節的第一名,綜合兩輪的分數,她以第二名的總成績,獲得本次大賽的銀獎。

喜洋洋的樂曲聲中,崔婉姈依次請出頒獎嘉賓頒發優勝獎,銅獎……

崔婉姈甜美的嗓音再次響起:“下麵有請飛騰科技總經理許聿旼先生,為獲得銀獎的選手頒獎……”

許聿旼?飛騰科技總經理?廉惜覺得自己幻聽了,她情不自禁地看向邁步上台的那個身影,真的是他!

他穿著一身挺括的深色西服,清雋挺拔的身形格外惹人注目。

他神情自若地走上舞台,俊美的容顏在光影下熠熠生輝,渾身散發著高貴清雅的味道,吸引著全場的目光,令人不由心馳神往。

星眸隨意地掠過眾人,然後淡然一笑,許聿旼姿態得宜地走到廉惜前方站定。笑容滿麵的禮儀小姐走過來將獲獎證書和獎杯奉上,他禮貌的朝禮儀小姐點頭示意,拿起獎杯遞給廉惜,然後頒發獲獎證書。整個過程,麵色平靜,看她的眼神波瀾不興,猶如看一個從無交集的陌生人。他禮貌地伸手與她一握,平平淡淡地說了聲,“恭喜。”

廉惜的手與他的隻短短一觸,他便極快地放開了她,這個動作,終是泄露了他藏於心底的那點情緒。

廉惜覺得那個動作就像是甩掉不小心粘在手上的髒東西一樣。

“小惜,你記住,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許離開我。否則,我會一直恨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記憶深處的那個聲音,讓她的心口驀地一痛。

他果然言出必行。他覺得她惡心?這個念頭,在廉惜心中轉了千百回,心口仿佛被一塊巨石壓住了。

真可笑!原來她潛意識裏對他竟是抱有幻想的。隻是她想不到兩人再重逢竟是這樣的境況。而他,僅僅用一個動作,就將她那點薄如蟬翼的希翼碾成了塵埃粉末。

廉惜幾乎用盡了全力才在嘴角勾起了一個淺笑的弧度,低聲說了句:“謝謝。”

他沒有再看她一眼,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留給她的是他頎長俊逸的背影,幹脆,利落,一如當年的決絕。

好吧,就這樣吧。廉惜對自己說。至少他現在事業有成,聽說也有了新的感情……就這樣吧。

廉惜你終於可以死心了。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抉擇,怨不得別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