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流華

轉眼入夜了,我們趕到了一家客棧。風沙遮眼,我看不清它的輪廓,在茫茫戈壁上顯得孤獨寂寥,還帶著些倔強。千萬裏一處人家,自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可能是白天睡得多了,晚上睡不著覺,偷偷的跑出來,看著天上流轉的星芒,月亮撒下一地的風華。北國蒼涼霸氣,在這裏天地過於強勢,人雖然顯得渺小,但同樣充滿氣魄,宛若這浩淼的夜空,流華似水,鐵血柔情。人們一顰一笑,都說著這裏的愛天地同廣,這裏的情不荒不老,這裏的兒女情長,是注定了的蕩氣回腸。

收回思緒的時候,他已然坐在了我的旁邊。

“你怎麽來了?”我仰頭看天,悠悠的問道。

“有些人白天睡多了,晚上出來折騰。我隻好出來看著,免得嚇壞了人!”他躺了下來,應該是眸若星辰,盛滿靜謐。

我咯咯的笑著:“原來你也會說笑啊!”我不知道我眸光瀲灩,流轉風華。

“喜歡星星還是月亮?”他輕聲的問。

我搖搖頭說:“星星月亮都好,而我隻是希望伸手可以抓住流走的年華!有人說,天上的星星需要千年的時光才能把它的光芒射到我的眼中。人許的願望,則需要千年的歲月,才可以成真。可惜誰都不能長生不老,就算是幾世輪回,又怎能找到曾經的那個人呢?”

我們都沉默著看天,許久許久他說:“你猜你在千年前許下了什麽願望?”

我笑著搖頭,千年前的事情我不知道。我隻希望千年後的我與他相遇,與他相守,不離不棄。

他說:“菩提樹下等千年,不為修道隻為卿!”

我轉頭,想看清他此刻的神情,卻隻能看到那開在麵具上的桃花點點悠悠。

他坐了起來,目光灼灼,跌落在我的身上。他遞過來一把桃木梳,上麵細致的刻著一個涉字周圍散落著桃花。他說:“梳子送你吧!”

我笑望著他:“這可是你身份的象征,我可不敢收!”

他隨意地說:“先拿著用吧!”

我小心收好。見我不再推辭,他似乎非常滿意,微笑著說:“回去吧,不早了,明天還要趕路,你可不能再睡著了!”

我應了一聲,回屋和衣而睡。這晚太過美好,仿若一場夢境,若不是發現懷裏被我揣的溫熱的梳子,我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相信。戴好頭上他送的寶釵,我對著鏡子發呆。腦袋裏昏昏沉沉,想著,他的心裏怎麽會有我呢?就算是有,也比不過雲靄,可我雲水白蒼偏偏想要全部。

叩門的聲音響起,我收回思緒,推門而出。他立在門前,神采奕奕,比昨日更加的耀眼。

簡單的吃了些食物,我們騎馬慢跑前行。

走了幾個時辰,他指著前方說:“前麵是弱水,可惜現在是冬天已經斷流了。夏天的時候再來,雖然弱水羸弱而不能載舟,可是也別有一番風味,你一定會喜歡的!”

“好啊!”我也很希望夏季再來,“戈壁上的河流是高山上的皚皚白雪,最為聖潔,最為珍貴!”

他回望我一眼:“你蘭國人嗎?”

我笑著朗聲道:“是啊!貨真價實!可是現在我不想做了!”

正說得開心,我卻見遠方天邊一片喜慶,似乎是有人出嫁。我不覺提高了聲音:“快看!那裏好像有出嫁的馬隊,好長啊,應該是哪家的大戶小姐!”

“你喜歡?要不要我上去給劫了?”他匪裏匪氣的說道。

“你說什麽啊!寧可搶一千富商,也不可奪一家姻緣,好端端的你劫人家做什麽?”我有些好笑的朝他說道。

“你確定?”他回眸笑看著我說道,“我記得你的花轎是我親自帶隊劫的吧!”

我說了最有氣勢的話:“上一回,你截斷的不是姻緣,你劫的是我雲水白蒼!”

那隊車馬又行進了不少,我盯著蜿蜒的紅色仔細的瞧,仿佛有些熟悉,仿佛是:“這是?”我有些驚訝。

“沒錯,蘭國公主下嫁車馬!”他勒馬停了下來,看著蜿蜒的車隊緩緩的駛過。

“還真是快啊,看來戎邏是鐵了心要與蘭國結盟了,如此戎邏和摩戈之間的爭鬥擺在明麵上了,兩方的戰爭也在所難免了!”忽然有些想明白了,“原來你破壞了第一次和親,又搶了摩戈的貢品,就是為了挑撥他們之間的關係,好漁翁得利麽!那麽現在你又要做些什麽呢?”

“作壁上觀!”他朝著遠方,輕蔑的笑了笑,那是天下大事運籌帷幄的笑容,狂妄,並且有狂妄的資本。可我也我感覺到了他心中的恨,他是黎國的王,他是黎國的天,可他有的又豈止是家仇國恨,五年的沉澱打磨,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心中有的是什麽吧。

日子久了,仇恨會變成什麽呢?而我則用了一生在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說:“你猜戎邏這一回娶的是誰呢?”

我衡量了一下車隊的數量,嫁妝的豐厚程度,隨之了然:“看這樣子,應該是蘭鬱!蘭國最美最智慧的公主。”

“戎邏一定會後悔的!”可是他則突兀的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什麽?”我不太明白。

“錯過了這般聰明的你!”他聲音悠悠,不是討好,不是諷刺,有的隻有認真。

我淡笑:“蘭鬱未見得不如我,她比我更適合做王妃。況且我了解她,她一定會死心塌地的愛上戎邏!”

“可是戎邏可能會愛上你,卻絕對不會愛她!”他說分外肯定。

我有些疑惑的瞅著他:“為什麽,你怎麽知道?”

“我十五歲的那年去過蘭國,見過她,人如其名,太過陰鬱。戎邏一世梟雄,不會喜歡美麗香馥,心機深沉的女子的。”這一刻我覺得他就像是睥睨天下的王者,任何人任何思想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隨後,他側目望著我,聲音溫柔多情:“而你,是不一樣的。”

聽著他的聲音,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感動。真想知道在他的心中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黎國最美的女子雲靄又是怎樣的女人呢?可這些個問題我終究是沒有問出口,埋沒在心裏,期望長風把這些惆悵帶走不見。

接著,我的神思逐漸的飄遠,飄到七年前的時候,那個美好的夜。那晚有個身披星芒月華的少年,奏著憂傷的曲。那時正值蘭國晚秋,落目之處皆是蕭瑟肅殺,傾頹荒蕪。他的曲子清麗悲涼,聽得好多人悲戚落淚。可我卻覺得他的笛聲,縱然悲慟,卻帶著幾分不甘,幾分決然,幾分激昂,所以我沒有流淚,而是跳了平生第一支真正的舞蹈。

那個時候我想,這個少年一定有著堅強如鐵的心髒,勇敢而倔強,有著多情如水的性格,柔韌而善良,有著高貴聖潔的靈魂,孤獨而驕傲。他一定有著很多驚心動魄的綿長故事,

可以編成幾本厚厚的書,撰寫著屬於他自己的傳說。可我從未料想到,有一天這個少年的故事裏有了我。從他為我心跳的那天開始,我們的故事雙雙重疊,再也沒有分開,再也不願分開,就像是人們說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老天荒。

神思回歸,我眼前一亮,興奮的叫嚷著:“你就是七年前那個月下吹笛的憂傷少年?”

他溫柔一笑,天地風華盡失,卻偏偏語氣帶著委屈:“能讓你雲水白蒼記著,還真是不容易啊!”

我有些微微的不解,不明白他這口氣是為了什麽。有些好笑的看著他,老實的說道:“隻不過是匆匆一瞥,誰能記得清楚!若不是你那笛聲悲傷哀婉,我恐怕早就忘了。不過你為什麽吹那麽悲傷的曲子呢?”這句話問完我就後悔了,七年前摩戈新娶王後雲靄,那時我雖然隻有十歲,卻聽蘭鬱提起過。

我看見了他的嘴角漫開的苦笑:“那年她嫁人了!”語調長長,繞在心頭,許久不散。

我不再說什麽,隻是看著前方的馬隊張揚的前行。他似乎要說什麽,隻是話沒出口,卻被一陣錚錚馬蹄,震耳欲聾的聲音打斷了。塵土滾滾,揚起層層的波浪。不一會兒,一隊人馬霍霍颯颯的飛奔而來,也許是自己心裏怪念作祟,我總覺得沒有那夜初見他時來的震撼人心,縱然那聲音也是異常雄渾。我瞧見隊伍的前方,雪白駿馬上一身烏金的男子,赤金色的披風飛騰張揚,整個人顯得華麗俊美。

那個人,我隻是草草見過幾麵,沒記住他的容顏。但我卻能夠肯定他的身份。我不禁低呼出聲:“戎邏!”不知道是在疑問,還是在肯定,我隻是直覺的擰了眉頭。

“至於那麽激動嗎?女兒家家的也不知道矜持,盯著看什麽啊!”這話說的帶味兒,酸的厲害。可我突然感到一種壓迫,仿若命運的手擺弄著手裏的絲線,我們每個人如同木偶,粉墨登場,不得自由,飽受捉弄。我被難以言說的悲傷感浸沒,沒有覺察出他話裏的味道。

我抬眼開著亙古不變的蒼茫青天,有些恍惚。多少人拚命的要攀上曆史的竹箋,多少人瘋狂的奢求死亡的寬容,多少人苦苦的祈求一生的相守,又有多少人卑微的哀求充饑的糧草。蒼天在上,你可有過半點的憐憫,為何總是讓人飽受苦難。你看著世間百態,滄海桑田,微微一笑,世間萬事仿若是最大的笑料。那是怎樣的一雙冷眼,把世間看透,不悲不喜,無愛無恨。

“走吧!”我催馬沿著反方向奔走而去。他呼喝一聲,追了上來。

很快那條紅色的長龍便消失了,把世界又一次的留給了長風黃沙,蒼天荒原,仿若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隻是若你要去尋,便可以發現殘留的痕跡。

在那個午後,在弱水河畔,我生命中的主要人物同時出現,我愛的人,我恨的人,我永遠虧欠的人,我不想提及的人。我們朝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我本以為那就是命定的軌跡,再也不會相交,不會見麵。戎邏和蘭鬱是王公貴族,是那所謂的高貴的白色,而我和長涉是匪,是自命高潔孤傲的的黑色,黑白難融。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兜兜轉轉,我們竟然轉過一個圈,要命的撞見,讓我深深的體會到了陰差陽錯的徹骨寒意,那是比秋草還苦的悲,比心碎還疼的痛。

我不得不在想,千年前我到底許下了什麽樣的願,以致於千年後我的一生飲盡苦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