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禍水紅顏

聖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聖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

這話出自《老子》第四十九章,說的是聖人的德行,白素與寂源對視一眼,斂去了眼中的憂思,此女子號稱出身風塵,可無論是眼界或是視角都與眾不同,這四個字像是一座無形的大山,光是看上一眼,怕是就壓得喘不過氣來,更不要說掛在客房之上。

“聖人無心,老夫當真是當不起這四個字。”遒勁的書法力透紙背,架構大氣磅礴,流暢俊逸,鐵畫銀鉤間,入木三分,筆走龍蛇處,初寫黃庭,雖不曾曆經戰場的磨礪,卻有踏破賀蘭山缺的霸氣,光是看這幅字,很難想象是出自一個女子之手。

“先生客氣,先生有意試梅因的高低,可在梅因心中,先生隻有高,沒有低。梅因雖跟先生沒有深交,單看先生的氣質,仙風道骨,自是脫凡不俗,就算用聖人來比喻,也在情理之中,退一步說,即便不能與聖人相比,可依照《老子》的說法,以聖人的言行來規範自己,也是極好的。”

白素的眼睛睜大了些,大有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挫敗感,這頂高帽子壓下來,他隻怕會透不過氣,日後做了什麽離經叛道的事情,還要想著自己頂了一個什麽樣的虛名。“君子慎獨,拿了這幅字,日後老夫的言行,怕是再也不能這般快意馳騁了。”

剪瞳跟了白素這些年,即使不曾在他臉上看出一點變化,也知道他心中的起伏跌宕,白了自家師父一眼,叫你打腫臉充胖子,沒事兒去招惹人家,如今扣了帽子,你又接不起,這是何必呢?剪瞳本打算隔岸觀火,由著師父在水深火熱中煎熬,可一瞄到旁邊淡定坐著寂源就改了主意。

“既然如此,這幅字不如給寂源大師吧?先修道再修佛,在其他的方麵的造詣也不淺,聖人兩個字,師父當不起,大師一定可以咯。何況大師聲名遠播,名揚四海,放眼全國,誰不知道京城的伏龍寺中有您這樣一位大師呢?”

寂源萬萬想不到自己躺著也中槍,不由得崩塌了自己鎮定的麵色,無論腹誹多少次,他心中都不願相信刁難自己的女孩兒是他師父的孫女,剛想著謙虛一下順道辯駁幾句,剪瞳又說道:“何況大師的名字這麽有內涵有深度,跟梅因姑娘也有不解之緣,依我看來,送給大師最是合適。難道在梅因姑娘心中,寂源大師就不是聖人了嗎?”

“恩?”怎麽又有自己的事兒?好好的寫的一幅字,一轉眼就換了一個人送,聽王妃的意思,自己非但不能幫大師說話,還要火上澆油才行,也不知道苦笑在胸腔內回蕩了多少次,梅因終於擺出一副受傷的表情,那樣子恨不得下一秒鍾就淚如雨下,委屈的說道:“梅因出身不好,字跡又很是粗鄙拙劣,恰似春蚓秋蛇,大師看不上也在情理之中。想大師是何等人物?見得都是達官貴人,論禪的都是王孫子弟,交遊的都是官宦世家,梅因一個小小的青樓女子,怎麽敢高攀呢?”

真狠啊,先自嘲,然後轉身就黑別人,諷刺寂源隻跟權貴交往,頂著佛的名義,做著扒高踩低避涼附炎的勾當,硬生生的把今日收不收下這

幅字跟是否把芸芸眾生也劃分等級,涇渭分明掛上了鉤。

寂源悲催的發現,自己是接也要接,不接也要接。他本身倒是沒有歧視青樓女子的意思,可他並不願深陷一個複雜的事情中,卷入了安王府的事情,純是因為剪瞳的身世,如今跟問情齋還有了瓜葛,梅因背後的人也不會簡單,隻怕事情會往更加複雜的地方發展。無論是朝代或者政權的變更,跟他們這些修佛修道的人有什麽關係?都不過是浮雲罷了。

“施主委實過於謙遜,出家人不打誑語,施主的字當真是與尋常人迥然不同,可惜與貧僧並非一路。施主身上雖有珠光寶氣,卻並非全然是女性之柔美,戾氣稍重,然生活並非戰場,化戾氣為祥和,才是正道。”

“大師可曾知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人,都是要先要生存,之後才配談生活的。大師的氣節與修養自然是寺廟中養出來的,可我也似是聽人提起過,大師也著實過了一段顛沛流離的日子,總不見得一直這般沉靜溫和。世上大多數的平和都是從歲月而來,從洗滌衝刷沉澱到祭奠,每個人都有太多的故事要寫。梅因既然選擇享受著天下第一的美譽,便決定要承擔同樣的擔當。”

白素先前問暗衛的話,寂源也有所聽聞,梅因這種驚世駭俗的論斷一旦拋出來,便似是石破天驚,連寂源都輕歎了好幾回。梅因身上分明不見自甘墮落的消沉,反而鬥誌昂揚,其中到底是何原因?“妲己禍國,褒姒媚主,妹喜亡朝,施主為何用她們自比呢?”

“西施如何?夫差不也是為了西施亡了吳國嗎?怎不見誰去非議西施?妲己禍國,而後才有周武王的深謀遠慮步步為營,褒姒媚主,始建東周,妹喜亡朝,複有商湯,眾人明知妹喜是與伊尹同心,助商湯偉業,卻無人為妹喜伸冤,不過道聽途說,引以為紅顏禍水。大師見多識廣,涉獵廣博,卻不知道是如何看這些事的?”

寂源靜默不語,身為男子,平日他從未思考過女子的處境,對於古人,更是不願妄加非議,是非論斷,總以為經曆了歲月的沉澱,已然有了定局,不成想今日遇見梅因,不過寥寥數語,已然顛覆他從前的認知。

“大師,梅因不過一介女流,卻從不相信真的明主會因為一個女子就亡國,史書大多由男子書寫,為了那可笑的尊嚴,才會有紅顏禍水之說。人生在世,誰不想求一個知己,相守白頭?可若是能真的未曾遇到明主,負此終身,傾人國毀人城,而後靜待周武王商湯,梅因又何樂而不為呢?萬鍾於我何加焉?史書褒貶又與我何關?人們常說,人總是為自己活著的,可世上的人何其多,大師見到誰是真正為自己活著的?”

寂源忍不住避開梅因灼熱的視線,他需要兀自冷靜一下,在這種急促氣氛中回應的話語,往往並不客觀,會牽涉太多的不該有情緒。可他的身份逼迫他,在說出每一句話前該是深思熟慮的,方外之人,心中有的不該是無關痛癢的個人小事,而是依托博愛的胸懷,操心天下福祉。

“施主,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想來貧僧是老了,有些想法已然滯後。然,世上無人是為自己活著的,同樣的,一個身上肩負著責任與義務,也同時擁有者別人賦予的照應與關懷,雖不可無

拘無束,這種你來我往中又何嚐沒有趣味呢?放下自己該放下的,接受自己放不下的,許是最好的結果了。”

梅因的眸子暗了暗,視線飄逸到去不了的遠方,窗外的光芒漸趨暗淡,這黑夜來臨的前兆,並不讓人覺得那麽好受,在黑暗的盡頭必然是光明,卻不知道這漫漫長夜中,有多人似她這般輾轉反側。“人各有誌,正是身上放不下的東西太多,所以才敢期盼有一日什麽都能放下了。人說的,否極泰來,許是這個意思。”

“得失,舍得,看起來似是簡單,想要明悟,卻很是難。施主一生汲汲所求,相較於自己失去的,是否值得呢?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有些事,貧僧無話可說。今日貧僧觀施主的言行,委實比俗人要通透許多,想來是博覽群書又能溫故知新的緣故,這幅字,貧僧便感謝施主的惠贈了,權當今日受教所得,日後時時提點自己。”

背對著所有人,梅因望向天邊最後一抹亮光,她的聲音淡淡的,淺淺的,宛如蜻蜓點水一般,也不知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這寥落的秋季,或是院中寂寞的梧桐,她說:“越是看得多,越是看不透自己。”

眾人都不再說話,下人們陸續進來點燈,有序的腳步聲成了書房外落葉的伴奏。擺渡,擺渡人擺渡不了自己,掌燈,掌燈人點不出心中的光明,隻剩下潦倒的沉默,沉默中滅忙,或是沉默中爆發。

“王爺,已經準備好了,您看是不是現在就去聽戲?”

“梅因想為王妃獻舞,煩請府中的樂師配合。”

上官文用眼神請示剪瞳的意見,哪知剪瞳自己應下來說:“既然姐姐有這樣的誠意,王府的人自然配合,早就聽說姐姐一舞傾城,也不知道是如何的景象,我們先去園子裏麵候著。姐姐放心準備著便是,有什麽不順心的,蘇木也在候著,總不會委屈了姐姐。”

“多謝王妃。”

剪瞳跟白素他們先行離開,上官文卻放滿了腳步,見剪瞳不曾發覺,又退回來跟梅因說道:“她是小孩子心性,如今肯稱你為姐姐,便是有相交之意,你為何不借機求她,想來她是不會拒絕的。”

“有王爺在,又何必我來開口?”

“你跟我始終不同,你若開口,他不會拒絕,若是換做我,怕是不然。”

“他自己的身子,自然要自己愛惜,我是太子的人,受著太子的恩惠,雖然不見得多感激,卻也不方便幫了旁人去。王爺與他從來交好,想來王爺的話,他不會不聽,有您照應著,我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怕是他不肯治。你們兩人又是何必呢?他覺得自己身子康健,你便會借機離他更遠,才一直拖著不肯治,而你,便是始終也不肯放下仇恨嗎?從郡主之尊,流落到今日誠然太多不易,可有什麽比自己幸福更加重要的?人活著,是活自己,不是活給死人的。”

“王爺到現在還不覺得,蕭瀟已經死了嗎?活著的隻是梅因。王爺,梅因要先行準備舞蹈,便不在此逗留了。”

上官文伸出手,才發現自己當真沒有什麽理由再把他們綁在一起,有些事情,不是說不在意,便真的可以不在意的。

這個中秋,未免來的太不圓滿了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