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耳順之年

“你既是入了佛家,可曾供奉一盞燈?”

“一盞哪裏夠呢?日日點著燈,心中依舊是暗的,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今日等到了師兄,才覺得明亮了些許。”

白素點點頭,安慰的笑容揮散不去,有了這兩個孩子在,他們說話總是不方便,倒不如先支開,“我雖然穿的倒是比你白很多,卻沒有你那樣的幹淨,日日捯飭著土,卻無論何時都是個幹淨的模樣。連吃飯喝茶都是小心來小心去的。剪瞳,你跟小文先出去,佛道畢竟不分家,你替師父去上香,順便給些香火錢,小文不是吝嗇的主兒,怕的就是你這算計的樣子,現下是師父發話,你難道也敢不聽嗎?”

“師父說話,我哪有不聽的時候?定是要字字謹記了。不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嗎?咱們安王府也不差這點閑錢。”

說著便帶著上官文與描雲一同離開。

寂源的耳朵動了動,聽到他們是真的走了才如釋重負般的鬆了口氣,“師兄從前便是打趣我愛幹淨,如今十幾年過去,卻一點沒變。方才,葉尋說安王府?師兄,安王不是個傻子嗎?雖說後來也被人治好了,這畢竟是曾經有過,是不是委屈了葉尋?”

“你那豈是愛幹淨?分明是潔癖,掃院子時一絲不苟的樣子,真是讓我們覺得你也變成了一棵樹。至於,聞人葉尋,這名字倒是很久都不曾聽過了。”白素起身走到角落,摸著幹幹淨淨的塤,細碎的磨痕還在,一看就是經常擦拭。“剪瞳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過她素來聰慧,經此一事,猜也能猜到七七八八了。我本不想讓聞人家族的事情過多的卷進來,別說她並非男子,太清宮從未有過女子做掌教,即便她當真是男子,我也不能把她推到那個風口浪尖去。這樣一生一世無虞,何嚐不是一種福分,師父跟小師弟把她托付給我,大概就是因為我早就不在是非之中了。”

看到白素沉湎於回憶的樣子,寂源的眼眸深垂,他心中何嚐不是有太多的愧悔,多少次午夜夢回,想傾盡一生所學來替師父師弟照顧唯一的血脈,卻又無疾而終,隻留下扼腕歎息。從前一行人同去掃院子,他見落葉源源不斷,便一直守著,把時時勤拂拭踐行的很是徹底,反倒是後來他大師兄看不下去,一個逐波掌直接把樹上所有的葉子震下來,讓他一次掃個夠。

窮己一生,無論修道也是念佛,他大概都隻能停留在時時勤拂拭的階段,想要窺破天機,達到頓悟,真正看破本就無一物,卻是做不到的。

“大師兄撫育葉尋,想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當年小師弟成婚不能大操大辦,連大師兄都未曾來過,弟妹的性子師兄自是不知道。我今日瞧葉尋的個性,跟她母親很是相似,回想起太清宮的雞飛狗跳,便可以揣度,大師兄這些年定是喜憂參半哭笑

不得。”

白素的笑意中泛著淚光,他粗糙的手比劃著,表情中有著喜悅還含著苦澀,“不止,她來的時候才那麽一丁點兒大,長得白白的卻消瘦的可憐,我也不知道小白是怎麽把她運過來的。總之,打亂了我所有的規劃。連我自己的孩子都從未操過心,卻一心撲在她的身上。你知道的,夏侯也是世家,日子不好過。我就怕夏侯家的事情會連累到她,開始的時候,連自己的本家都不敢聯係,草草的交接了家主的位置,就帶著她徹徹底底的避世。”

“對了,若不是大師兄提起,我倒忘了,師兄本就是世家的人。”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一般,寂源的笑意擴大了許多,忍俊不禁的樣子像是一尊佛,既善良又親和,“偶然想起師兄初為人父時候的焦頭爛額,手足無措,便隱隱發笑。”

苦笑著搖搖頭,白素的樣子似是不勝其擾,亦或是悔不當初,“早知道後來會有剪瞳的事,開始便用心去學,也不會讓她受那般的委屈。”

“大師兄舍不得她委屈,所以我雖然並未親眼得見,也知道這孩子是被人捧上心上疼的。師父把葉尋交給大師兄,當真是明智得很。聞人族人出事之前,我奉師父的命令,去往上清宮送些典籍,不過幾日的功夫,不成想竟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我無意追查當年的事情,你也不必與我細說。無論你今日是什麽身份,你我師兄弟的情意總是還在的,有一事,你可要銘記於心,剪瞳始終是剪瞳,你可以把人看做安王妃,也可以不過當她是一個師侄女,卻不要再說什麽聞人葉尋的話,世上沒有聞人葉尋了。”

“是。我知道了。”

“對了,你若當真想要為剪瞳做什麽,也不是沒有機會,聞人家族的事情,你多多少少也聽到過不少,方才你說的話我也聽出了些端倪,十五歲是剪瞳的大劫,咱們術業有專攻,我是外姓的人,卜算的事情師父是不肯教的,小師弟是嫡傳自然懂得多,可你雖姓聞人,母親卻是聞人家的嫡親女兒,師父的親妹妹,多多少少還是會學到一些的,何況你並不尚武,武學上隻求自保,除了輕功出類拔萃以外,其他的實在是令人寒心。倘若當真有心,便指點剪瞳一二,尤其是龜甲占卜,她沒有族人指點,學起來當真是步履維艱。”

“可她怕是不會聽我的話,方才師兄也是瞧見了,她隻當我是個半路出家沽名釣譽的和尚,哪裏會給我機會指教呢?依我說,即使遲早也要知道,師兄不如早作打算,總不能讓她稀裏糊塗就去了祭壇,連自己的身世都一無所知吧?在血緣上,剪瞳跟我也有些瓜葛,我怎麽忍心眼看著她去上死路?”

“這些事情我自有安排,你放心便是,就算拖,也會把她給你弄來,再不濟,山不就我,我還不能就山嗎?她若是不來,你便

去,這又能如何?”

寂源顏色稍解,看起來和緩許多,“還有一事,若是想要傳授,一定要有相關的書籍,師父曾有過不少藏書,都放在太清宮,如今貿然驚動他們,怕是會惹禍上身,畢竟那裏麵的人,誰也說不好有沒有敵人。”

“這你也不需要操心,太清宮中的都是抄本,正本現下就在安王府中。隻要你有心教他,剩下的,無論是什麽事情,我都可以幫你辦到,可時間隻有不到一年,那孩子吃軟不吃硬,越是逼她,越是容易自暴自棄,關於她的身世,我一個字都不敢提,生怕她一個別扭,就心甘情願的等死了。”

聽大師兄這麽說,寂源也有些疑心,正本如何落入了安王府,不外有兩種可能,其一是正本就在大師兄手中,因為剪瞳入了安王府,所以跟著進去了,第二種便是猶豫機緣巧合,書先落入了安王府,就是為了正本,剪瞳才會成了安王妃。寂源的眸子轉了幾圈,終是決定不要把話問出來,無論出於何種原因,總之自己都不過是個教授的。

“也好,既然大師兄放心把人交給我,我便盡力一試。我想了一下,讓剪瞳往這裏跑,委實是難為她,倒不如我去到安王府中。對外倒是可以說,剪瞳曾治好了我的眼睛,安王府請我過去講經,委實很難拒絕,便去了,聽起來也是順理成章的,不會讓人起疑。剪瞳的婚事,大師兄是怎麽考慮的?我也不知道她現在不過十四歲,尚未成婚,怎麽早早的說起安王妃來?”

“你身在寺廟,還有什麽事能瞞得過你?不過是沒有去打聽罷了。世上打聽情報最好的地方一個是煙花之地,一個便是寺廟,前者對人,後者對神佛,如若不然,以你的本事這伏龍寺怕是容不下的。”

“師兄過譽了,有些事情師兄不在不曾知道,自打師兄走後,我變成了大弟子,從前不想學的,都要被逼著學,練著練著隻覺得身子越發不適,待到太清宮出事後,眼睛便徹底看不見了。多年蟄居在此,一方麵是為了打探你的去處,另外一方麵也委實是無處可去,一個瞎子想在人海茫茫中找人,哪有那麽容易的?”

白素也知他說的是實話,與其奔波勞碌還不如在這裏以逸待勞,師弟不比他,白素尚有夏侯家可以依賴,師弟卻是一無所有了。“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的苦。如今咱們相認,你是否還決定當這個寂源大師?”

“師兄,日日擦著燈盞,見微知著,睹物思人,我也是習慣了。就如師兄所說,你我的情分是真的,豈會因為我是不是大師,你是不是道士而改變嗎?這茶幾上的木魚放了好些日子,我卻從未敲過,置物架上的塤用盒裝著,我日日都放在心上。咱們之間,還在乎這些虛實嗎?”

“這話聽著順耳。耳順之年,這是頭一句聽著順耳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