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不敢問來人
秋季的天空總是那般高遠遼闊,閑閑散散的白雲聚散變幻,舞動出一曲曲自然天成的驚鴻之舞,涼風習習,已近中秋,形形色色的人三三兩兩的往伏龍寺去,似是為了家中有著斬不斷血緣的遠遊人。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也不知明年今日是否正應了這蕭瑟的光景。
一行人浩浩蕩蕩,為首的白素華發依舊是鬆鬆散散的係上,迎著寂寥的秋風,他的袖子微微撐起,衣擺輕輕飛揚,當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仙人從來都隻是個傳說,沒人見過真人版,不過有白素這樣的人在,不免讓人生了幾分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敬意,恍若他便是那洞察世事的仙人,無論麵對什麽,都有鼓盆而歌的灑脫。
腰間的酒葫蘆像是有了靈性一般不安分的跳躍,不同的烙畫告知剪瞳這酒葫蘆已然不是從前那個,隻是她斂去了複雜的神色,仿佛自己從未察覺到任何異常,依舊是從前沒心沒肺的樣子。他們騎的馬已經被人栓在了寺廟門口,此刻正有人匆匆來迎。
斷斷續續的落葉增添著掃地僧的課業,也磨練他們的耐心,剛進寺廟的門口辟了幾塊小藥田,左邊種著遠誌,右邊植著當歸。白素的身形有一瞬間的顫抖,似是一根銀針埋進了回憶,疼的恰到好處,可他終是皺了皺眉,接著往前走去,連著藥田的護理人都不曾問上一句。
遠誌在春秋兩季采挖,用的就是根部,當歸的采期大抵是六到八月,有幾個僧人拿著草編的小婁,用著陶瓷小鏟一根根小心翼翼的挖出來,中藥與鐵相克,因此從采摘到熬藥都沒有鐵的參與,可用陶瓷的小鏟未免又顯得不合乎情理。
遠誌主心,安神益智,又有祛痰的功效,又能解附子的毒,算是種常用的藥材,種在這裏並不讓人起疑,可當歸則不然,多是用於女子補血活血調經止痛,雖說也不絕對局限於此,可“正當歸時又不歸”總是當歸的正解,堂而皇之的種著這個,倒像是為兩情繾綣奏著讚歌,長在女兒家的花圃中,說不定尚能留下一言半語的傷春悲秋之作,放在偌大一個聲名顯赫的寺院中,委實荒誕不經。
描雲收到剪瞳的指示,悄悄的走去了隊伍後麵,拉住一個小和尚,打聽的一清二楚,說是這藥材乃寂源大師特意種下的,自打眼睛好了之後,便日日都要來看上一番。
當歸,遠誌,也算是一副簡單的雙字聯,倘若不在平仄上傾注太多的精力,隻在意義上盤桓,其中的淒涼與孤寂倒是比最悲戚絕然的文字還要感傷。當年司馬相如傾一己之力寫就《長門賦》,也不能換回一個故人,倒是卓文君的《白頭吟》被傳唱了許多年月,也挽回了已然變卻的故人心。
白素低垂的眼眸中看不出一點波瀾,他越是看起來平靜如水,越是內心波濤洶湧,黑色
的發帶畏畏縮縮,想要隨風放肆的舞動,又礙於主人的一張麵無表情的沉靜素顏壓下。白素依舊是淡淡的,比昨日更加澄澈的黃瞳仁,越發美的並不真實,來的路上,他撕去了易容的麵具,露出一張年輕又沉穩的精致麵容,嘴角帶著些許並不明顯的邪氣,他周身的氣息平和而執著,謙虛而無畏。
白素每一步都邁的虔誠而堅定,似是比寺中的人還要篤定忠誠,沒人知道他尋訪的是什麽,也無人理解身在寺廟,還有什麽解不開謎題,放不下的執念。腰上掛著的酒葫蘆就是那般堂而皇之大搖大擺的隨著白素進入伏龍寺,就像是女兒家的頭上的一根珠釵,不過是個司空見慣的裝飾品。
“幾位施主,未知是要敬香還是要見什麽人嗎?”說話的小和尚穿著淺藍色的粗布僧袍,腳上穿著一雙麻鞋,手腕上帶著成色不太好的沉香珠。不過十一二歲的樣子,清瘦的身形顯得僧袍更加誇大,他垂著眉眼,樣子恭恭敬敬,連一眼都不敢看剪瞳跟描雲,倒是比從前那個素渝來的更加順眼些。
上官文本以為依照白素的性子,定然會開門見山的說起來的目的,方才在藥田處的停滯雖不明顯,卻也瞞不過他,怕是遇上了什麽故人,其中有什麽曲折離奇的故事,卻沒想到白素隻是淡笑著點點頭,彈了彈自己雪白的衣衫,振了振有些皺的袖口,“小師傅若是得閑,便帶著咱們四處走走吧。老夫這是從一次進廟裏,也怕鬧出什麽笑話。”
“如此也好,幾位施主請。”小和尚倒是禮數周到,從正殿進去,遇上什麽佛都自己先行叩拜,起身之後才跟一行人介紹這是個什麽佛或什麽菩薩,留下過什麽故事,有什麽特點,是什麽性格,卻絕口不提這金像用什麽打造而成,耗費了多少真金白銀,高幾尺寬幾丈,是有誰出資,找了多少個工匠費了多少日日夜夜鑄就。
“你當真是個有慧根的,老夫也曾見過些和尚,卻沒人能有你這樣謙卑。老夫有個問題,聽說佛家有這樣一個故事,一個信徒有求於菩薩,便去了廟裏,發現菩薩也在拜自己,便問道:‘你不是菩薩嗎?為何也要拜自己。’菩薩說:‘求人不如求己。’既然菩薩,都這麽說了,為何這些人還要來拜呢?”
倘若麵對個自視甚高的和尚,白素定是要狠狠的收拾一番,怕是比剪瞳前次有過之而無不及,可眼下的小和尚未免太溫順了些,雖然長得瘦小,卻很是寬和,打量著長相,耳垂厚大,隱隱有幾分佛像,便不忍再徑自挑釁,有此一問,不過是如道友一般的閑談,順便試試這裏的高低。
“施主焉知他們來拜的是佛嗎?他們拜的也不過是自己。日月高遠無情,難以為鑒,史書真假參半,難以為憑,神明嚴厲苛責,難以救贖,唯有佛,既是佛,又是他們自己。他們求的是佛,也是他們自己。
到這裏求簽的人,哪個不是心中已然有了期盼?之於他們而言,自來修佛不是為了修佛,隻是為了修自己而已,可以通,卻不能悟。”
如此說來,香火錢倒是拿的光明正大,這寺中也不知裝了多少人的心事,承載了多少個破碎的夢想期盼,這些個吃齋念佛的老和尚也不知道一生聽過多少傾訴,受過多少曆練。“聽聞你們寺中的佛經的抄本多的幾間屋子都放不下,想來葉公好龍的人也不少。未知小師傅最近抄的什麽經。”
“《心經》。”
剪瞳跟上官文都無意打擾這略顯枯燥的對話,一個修道的跟一個修佛的在討論佛家經典,委實不是件有意思的事情。白素聊得風生水起的,似乎將他們視若無睹,“《心經》倒是入門的經書。”
小和尚嘴角輕揚,露出的一顆小小的虎牙,他羞澀的麵頰泛著桃花色,口中的話卻很是真誠,“常憶常新,每次都是不同,也別有趣味,隻是如今小僧還是一個坐船的人,不知何時才能擺渡。”
“擺渡又有何好,千萬次到了彼岸,卻不能下船,隻能一個人寂寥的返回原地,等著下一撥未知的客人,窮己一生,也不過是個媒介。”
小和尚似是有些猶豫,到底道行不深,遠不是白素的對手,有些話道聽途說,到最後耳濡目染,竟也覺得是真理,可惜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小師傅能有今日的造化,已然不易了,日後怕是要多多參悟才好。廟門口的當歸與遠誌不錯,老夫想見見種這藥草的人。”
小和尚合著手掌,嘴角的笑意擴大了些,顴骨邊小小的梨渦顯現出來,倒是跟尋常人家的孩子一樣可愛,“施主說的是寂源大師,說來也巧,大師方才在後院算了一卦,說是有客人要來,方才小僧問施主,施主說隻是到處看看,還以為是大師算錯了呢。”
“那倒真是巧,未知這位寂源大師,可曾說過別的嗎?”
小和尚撓了撓頭,似是在回想什麽比經文還要晦澀難懂的詞句,“大師吟了一首詩:嶺外音書斷,經冬複曆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這詩的意思直白,隻是要背出來,對於我等僧人來說,當真有些難,也不知背的對不對。”
說話間,兩人也走到了後院,風口處涼風更甚,白素的手抖了抖,係著發尾的黑色發帶毫無預兆的散開,三千白發恣意舞動,訴說著斬不斷的離愁。“《渡漢江》,宋之問是佞臣,一生所做的詩也就這一首傳送了好些年。”
“小僧不懂詩。不過,施主跟寂源大師是故人嗎?”
白素的回答頗有含糊其辭的意味,他的笑容悠遠飄忽,如流雲一般無論如何努力都夠不到一絲一毫。“他是出家人,六根都已經清淨,塵緣已斷,哪來的什麽故人?來的都是施主,並沒有故人。”
(本章完)